第二章
5
就在这时,护士长一个箭步上前,唰地拉严了帘子,将父亲推了出去。
同志！
护士长声音比父亲还高八度,里面在抢救的是危重病人,您这样会害死人的！
父亲被这声呵斥震得后退半步。
苏主任！
急诊室大门突然冲进来个穿工装的青年,厂长找您急事！说是今晚冷库那里出事了…
父亲烦躁地甩开帘子,转身时还不忘搀住宋昕冉：走,先去找别的医生包扎。
母亲小跑着跟上,临走前还对着抢救区骂了句,什么破医院,看我女儿的腿都流血了也不管！
他们怎么也不会知道,就在那张白色的帘子后面,他们亲生女儿正在和死神赛跑。
哎呀！病人没有心跳了！
快准备除颤器！
医生扯开我的衣领,200焦耳！
电流贯穿胸膛的瞬间,我好似听见走廊传来父亲爽朗的笑声：昕冉流了这么多血,明天带你去国营饭店吃饺子,好好补补。
第二天,父亲进了陈厂长办公室。
苏建国！你这个车间主任是怎么当的
陈厂长劈头盖脸就开骂,手掌拍向桌子,茶杯震得哐当作响,连个冷库你都管不好
父亲站在办公桌前,一脸茫然,厂长,冷库出啥事了
陈厂长把值班记录本摔在桌上,装什么糊涂！
昨晚冷库差点冻死人！值班记录写得清清楚楚！
我这一沓子告你状的人,我看你这个主任真是不想当了。
这不可能！
父亲猛地抬头,冷库最近都没开制冷,我昨天还用来关我家静怡反省来着…
话一出口,办公室骤然安静。
陈厂长的眼神瞬间变得锋利：原来是你家的孩子苏建国,我看你是疯了。
那冷库是用来教育孩子的吗你用来关人,你这脑袋纯是让驴踢了。
父亲额角渗出冷汗,厂长,我家静怡好好的啊。我关她的时候特意检查过,冷库根本没启动…咋可能是我家静怡。
陈厂长厉声打断,那昨晚九点多被救出来的姑娘是鬼吗
张师傅撬门时人都冻僵住了！
现在还在县医院！
父亲突然激动起来,肯定是静怡那丫头又惹祸！
我明明让昕冉去放她出来的…
一定是她自己后来又乱动开关…
也不知道谁那么倒霉,就被关了进去。
陈厂长气得脸色铁青,你居然把钥匙交给家里的孩子苏建国,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安全管理规定你都就饭吃了
我不管昨天是哪个孩子被关在冷库里,你马上去给我处理！去医院慰问,要是闹出人命…
陈厂长手指着父亲,我不但撤你的主任,我还要全厂开大会开除你,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父亲神情有些讷讷的,人在医院咋样了
你还有脸问！
陈厂长指着门口怒吼,现在！立刻！去医院赔礼道歉！要是人家追究责任,你就等着撤职查办吧！
6
父亲心里特别慌乱,急匆匆跑回家。
他一进门就抓住正在梳头的宋昕冉,昕冉！昨天我给你钥匙,你到底有没有放静怡出来
宋昕冉手里的梳子啪嗒掉在地上,她弯腰捡梳子避开父亲的目光,放、放了呀…
静怡出来后特别生气,说要去外婆家住,还让我别跟着…
真的
父亲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你亲眼看见她往外婆家走了
当然啦！
宋昕冉突然抬头,眼眶说红就红,叔叔你弄疼我了…到底出什么事了嘛…
父亲这才松开手,长舒一口气,厂里说昨晚冷库关了个姑娘,差点冻死…
他抓起外套就往外冲,我得去医院看看！
父亲刚出门就见到招工报名处的同志和母亲一起走过来。
母亲抓着父亲的手,你说静怡怎么这么不懂事,昨天就因为把她关冷库里了,家也不回就算了,招工复试都没有去。
报名处的同志插话,苏静怡成绩非常优秀,错过了复试,太可惜了,毕竟纺织厂招干部岗很少,机会难得。
父亲闻言猛地僵在原地,声音都变了调,你说…静怡没去复试
母亲还在絮絮叨叨,可不是嘛！这孩子气性也太大了,不就是关了一会儿…
父亲突然抓住招工办同志的肩膀,复试…是几点开始的
早上八点啊。
对方一脸莫名,现在都十点多了,肯定算弃权…
就在此刻,几个昨天参与撬锁的厂区师傅,听到对话猛地停下脚步。
苏建国！你们两口子怎么还在家杵着,闺女都送医院抢救一宿了,也不着急。
母亲手里的报名表哗啦散落一地：哪个闺女
还在这懵呢
旁边年轻工人忍不住插嘴,昨晚我们撬开冷库时,静怡那丫头都快冻成冰坨子了！
父亲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昕冉不是说已经把静怡放出来了吗
冷库明明没有制冷的…怎么会
不可能…
陈大娘也凑过来插话,我说静怡昨天怎么叫得那么惨
原来那冷库真的在制冷啊！
孩子在里面一直喊我救她,我昨天还去找过你们夫妻。
你们当时完全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还说没事儿,制冷没开。
你们也太粗心大意了,惩戒孩子也不能这么狠啊！
你说我一个外人,也不好多管闲事,我要是知道…我就说什么也要管到底了。
静怡那孩子真是可怜,那么乖巧懂事。
我说苏主任啊！就算再疼别人家的孩子,也要分清楚主次的。
陈大娘絮絮叨叨地走了,现在还有不爱自家孩子,爱别人家孩子的,真是奇葩！
母亲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静怡昨天和她说的话竟然是真的。
她以为那只是静怡博同情的手段,她不是一直是个爱撒谎的孩子吗
谁能想到昨天静怡说的竟然是真话
7
父亲却像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他清楚地记得,钥匙明明昨晚交给了宋昕冉…
在陈大娘来找之后没多久,他就让宋昕冉去给静怡开门。
等了好久,只有昕冉回来了,还说静怡赌气不想回家,直接去外婆家了。
宋昕冉怎么会说谎她为什么要说谎
现在不是纠结宋昕冉说谎的问题,而是他们的女儿,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生死不知。
父亲和母亲跌跌撞撞地冲进医院,迎面撞上了昨天那位急诊医生。
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
母亲一把抓住医生的白大褂,眼神急切。
你们…
医生推了推眼镜,面露惊讶,你们女儿昨天不是和你们一起回去了吗
父亲语气焦急,不是的,那个不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女儿是昨天送过来的,冻伤的苏静怡。
医生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原来,你们就是那孩子父母啊！
那怎么昨天还抢着要先救别人家的孩子
你们不知道自己女儿生命垂危吗
话说,谁那么缺德把孩子关冷库里了
父母愧疚地低下头,无言以对。
良久,父亲又殷切地抬起头,双眼猩红,我女儿怎么样了
医生嗤了一声,现在知道着急了
他翻开病历本,患者苏静怡,严重冻伤伴多器官衰竭,目前仍处于昏迷状态。
父亲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怎么会…这么严重
医生突然提高音量,你在零下十五度的冷库关上几个小时试试！
母亲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医生还在不断加码,更严重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患者求生意志很弱。按理说年轻人恢复快,但她…医生顿了顿,好像…不太想醒过来。
父母闻言,神情更加难过。
我们能…看看她吗
父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医生沉默地侧身,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重症监护室。
透过玻璃窗,他们看到那个浑身插了管子的我。
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微弱地跳动着。
病床旁的椅子上,护士正用棉签蘸水湿润我干裂的嘴唇。
父亲和母亲趴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前,泪水模糊了视线。
母亲的手指在玻璃上划出几道湿痕,声音支离破碎,静怡…妈妈错了…妈妈真的错了…
父亲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他想起昨天在急诊室门口,自己为了宋昕冉那点擦伤大吵大闹的样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当时那道白色帘子后面,他的亲生女儿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都怪我…
父亲的声音哽咽,要是我不把她关在冷库就好了…
母亲突然抓住父亲的手臂,建国,你说…会不会是昕冉一时忘记了她的眼神闪烁着,像是在寻找最后一线希望,那孩子平时挺单纯的…
父亲愣了一下,下意识接话：是啊…昕冉可能只是…忘记开锁了…8
他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借口,目光却不由自主瞥向走廊尽头的时钟。
这个点,纺织厂的复试结果应该已经公布了。
昕冉今天…复试结果也不知道怎么样
本来是想回家问问的,谁知道却碰上这样的事。
母亲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她准备了那么久…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两人头上。
他们同时僵住了,意识到在这种时刻,他们竟然还在想着宋昕冉的考试。
父亲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我,突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我们配当父母吗
静怡躺在这里,我们却…
母亲崩溃大哭,她滑坐在地上,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昨天还骂她撒谎精…我明明听见她在冷库里喊救命…我还说她在装…
就在这时,监护室的门突然打开。
护士走出来,告诉他们我醒过来了。
父母跌跌撞撞冲到我床前,我缓缓别过脸去。
静怡…
母亲颤抖的手悬在半空,妈妈…
我打断她,声音嘶哑纺织厂复试,结束了吧
父亲突然佝偻下腰,母亲捂着脸啜泣起来：都…都怪我们…
我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那场我偷偷准备半年的考试,那唯一能让我逃离这个家的机会,就这样永远错过了。
我慢慢蜷缩起扎着输液管的手,内心绝望。
静怡,爸爸给你想办法…
父亲伸手想碰我的肩膀,却在触及我冰冷的目光时僵住了。
不必了。
我闭上眼,这些年,你们只是宋昕冉的父母。
母亲突然跪倒在床边,妈妈真的知道错了！我不知道那天你说的是真的,我以为你…
你以为我在说谎是吗
我睁开眼,看着这对陌生的父母,我从来没有说过谎,你们什么时候相信过我,你们相信的只有宋昕冉。
父亲突然捂脸痛哭。
母亲也抓着床单哭得撕心裂肺,可我的眼泪早就在冷库里流干了。
我不想再看到他们,你们走吧,我累了。
当夜,他们还是来了,还把宋昕冉带到了病房。
宋昕冉站在病床前,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静怡姐,对不起嘛。她甜腻的声音让我胃里一阵翻绞,我就是想跟你开个玩笑,谁知道后来就忘记开锁了…
她无辜地眨眨眼,至于制冷怎么会开启,我真的不知道呢。
我死死盯着她那张虚伪的脸,气恨咬牙,爸妈,她的话漏洞百出,你们信吗
父亲局促地搓着手,这个…昕冉她…
静怡啊！母亲讪笑着打圆场,昕冉都道歉了,你就…
滚。
我猛地抓起床头的水杯砸在地上,玻璃碎片四溅,都给我滚出去！
宋昕冉夸张地往后一跳,顺势扑进母亲怀里：婶婶,静怡姐好可怕…
我都道歉了,她为什么不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医生闻声赶来,把父母叫出去谈话。
9
病房门关上的瞬间,宋昕冉脸上的假笑立刻消失。
她俯下身,在我耳边嚣张的笑道：冷库的滋味好受吗
她冰凉的手指划过我脸上的冻伤,没冻死你真是可惜了。
我浑身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愤怒,你终于不装了
装什么
她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父亲害死我爸妈,这是你们苏家欠我的！
她的眼神突然变得癫狂,看看你那对蠢父母,永远相信我,偏向我…你就一辈子被我踩在脚下吧！
她突然掐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一字一顿,早晚我要弄死你,就像你爸弄死我爸妈一样…
住手！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父母铁青着脸冲进来。
宋昕冉脸色瞬间惨白。
父亲僵硬的站在原地,母亲则像看怪物一样盯着宋昕冉,你…你爸妈当年是违规操作才…
你苏叔叔为了让你父母不至于死了还担着骂名,就说他们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也是为你考虑,让你以后有抚恤金,还不至于活着被人戳脊梁骨。
我们做这一切完全是出于好心啊！
没想到,却是让你恨上了我们,还肆意的伤害我的女儿,我的老天爷啊！这都是做的什么孽啊
宋昕冉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她疯狂地摇着头,歇斯底里地尖叫,你们在说谎！我不相信！这全是假话！
母亲的眼神从未如此冰冷过,你可以去问问你的外公外婆,当年的事他们最清楚。
她颤抖着指向门口,明天你就收拾东西从我们家里搬出去！我们不会再养一只白眼狼！
不！
宋昕冉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住母亲的衣角哭喊,婶婶,我是被静怡气糊涂了才胡说的…叔叔！你知道我最听你的话…
父亲却像被抽走了魂一般,缓缓走到我床前。
他颤抖的手想触碰我脖子上的掐痕,又在半空中缩了回去,静怡…爸爸…
我平静地打断他,十年前那场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
病房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父亲佝偻着背,声音沙哑,那年她爸妈违规操作设备,引发了爆炸,我想去救他们没成功,只能说成是他们救了我…
他痛苦地抱住头,我怕宋昕冉以后生活无着落,就想了这样一个借口。
宋昕冉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编得真好听！
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神怨毒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你们都是一伙的！
苏静怡！我诅咒你！诅咒你们全家！
骂完她就跑了出去。
她的咒骂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病房里终于恢复了平静。
父亲在我的病床前,哭得像个孩子,静怡,爸爸对不起你…
我别过去脸,我已经过了需要父爱母爱的年纪,以后我再也不需要他们了。
出院之后我就选择了和外婆一起生活,后来我又重新参加了招工考试,进了纺织厂。
父母经常用愧疚的眼神看着我,但是都被我避开了。
宋昕冉从父母那里搬出去了,后来我就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和她的这段原本不该有的仇恨也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