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燃犀识故 > 第一章

昨夜红烛帐暖,今朝长剑穿心。
满腔疑恨无从问起,我含恨道:
你杀过我很多次了,陈屹舟。
我恨你。
眼中明灭尽熄。
我没看见,
陈屹舟抖着手松了剑柄,揽我入怀。
任凭剑锋透过我的胸膛,没入自己的身体。
他低头吻我,轻声说:
我爱你。
1.
陈屹舟的剑很快。
被它刺入心口时,我并未觉得疼,只木木地低头去看。
泡着血的泥土中,静静地躺着块折光的银子,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那是陈屹舟亲手为我戴上的长命锁。
终究碎在他自己剑下。
手指一阵痉挛,我不禁弓起腰。
但我够不着地面,捡不起四分五裂的银锁。
不知何处生来的力气,我双手攥紧剑身,用了猛劲。
强忍着钻心的疼,将身子撞前去几寸。
如此,
我便还能够得着陈屹舟。
可少年身姿挺拔如青松,并未因拖拽移动分毫。
而我,
正狼狈地抓住他襟前两片布料,几乎是挂在他身上。
像一条渴水的鱼,高仰起头,张张合合的唇瓣颤抖着,却只能发出无声的气音。
眼泪重重砸下。
终于,
陈屹舟抬起未沾血的那只手,捧起我早已湿透的脸颊。
我听见他的叹息:对不起,阿锦。
仅五个字的回应,便让我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他残忍至此,竟不愿留我自欺欺人的余地。
反胃似地呕出口血,我扯了扯唇,无声地笑道:
陈屹舟,昨夜,我做了个梦……
梦里,你杀了我,一次又一次。
我想尽办法要逃,却始终不能如愿。最后发现,我好像,根本无法离开你的身边。
陈屹舟隐约怔忡片刻,几番张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又紧了紧手中力气,将他拽得不得不贴近。
然后,啐了他一脸血沫,惨笑道:
那不是梦,你也的确杀过我很多次,对吗
渐渐脱了力气,血似乎也要流干,我只觉得身体变得很冷。
脑袋里像被谁塞了团棉花,蒙上了眼中的光,也堵住了耳朵,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吊着最后一口气,呢喃道:
陈屹舟,我恨你。
而我自然看不见,
陈屹舟在我心跳停止的瞬间,抖着手松了剑,拥我入怀。
任凭锋利的剑尖透过我的胸膛,没入他自己的身体。
鲜血汩汩而下,他的、我的,在脚边相汇。
像为我披了件新嫁娘的婚衣。
陈屹舟低头吻我。
一抹残红于唇上晕开,如同为我点上胭脂。
他轻声道:
回家吧,阿锦。
2.
我叫十样锦。
一只勤勉修炼百年,离化形不过临门一脚的小妖。
就在我为难时,
陈屹舟从天而降,踩坏我数枝花芽。
倒是补足了这一脚。
气得我当即就生出双手,抽得他哭爹喊娘,满地乱爬。
谁料这半吊子少侠也是能屈能伸。
只见他果断丢了剑,滑跪到我脚边。
然后……
然后,他居然就开始脱衣服!
我扯了扯嘴角,冷笑道:
姑奶奶我在这深山里待了百年,什么该背着人的风月情事没见过!
就你这没二两肉的身材,还想玩美男计这一套
陈屹舟脸一红,眼神游离不敢看我。
在我将要继续出声挤兑他时,才急忙双手奉上外衣,磕磕巴巴解释道:
姑奶奶,您没穿衣服!
没穿衣服怎么了
想来这小子就是在转移话题!
于是我又抽了他一顿,总算为那几朵惨死的花骨朵出了口恶气。
这才捡起地上那件姜黄色的短衫,
琢磨了许久,又参考那边柔弱嘤嘤的陈屹舟,
给自己变了套差不多形制的衣裤。
陈屹舟正斜着眼偷觑我,见此形状,脸又莫名红了。
真是心思敏感的人类。
我将外衫丢给他,恶狠狠道:
说吧,打算怎么赔我
陈屹舟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看我,最后哭丧着脸道:
除了这把佩剑,我什么也没有……
我忍不住啐了一口:穷鬼!
陈屹舟倒是坦荡,一摊手,一掏兜,空空如也,两袖清风。
只不过,
经过我一番拳拳问候,他终于还是松口,成功把自己卖给了我。
倒也不完全是卖身。
但他以后赚的钱,都得和我三七分。
他三,我七。
陈屹舟答应的声音里都带上了哽咽。
可以理解。
尚未在江湖上混出个名堂,就先背上债务,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但我也说过了,陈屹舟能屈能伸。
还在前头带路呢,就忽然折过身,凑上前来。
脸上还印着被我抽出来的红痕,笑得贼兮兮的,问:
要是我一直没赚到钱……
我微笑道:那我就卖了你的剑。
不行不行,虽然它对我来说价值千金,但你拿去,连废铁都卖不成!
少年手忙脚乱地抱紧了佩剑,倒显出几分可怜。
奈何我是朵心肠冷硬的娇花,继续补刀:
你若逃了,只要是有活物的地方,我都能找到你。
你若死了……那我就将你做成花泥,弥补你赖的账!
陈屹舟蔫蔫地应了一声,垂头耷脑,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抬起头,郑重其事道:
真有那时候,这柄剑也赔给你,熔了它做花锄,也算死得其所。
透过叶片间隙,细碎的光打在他脸上,
湿漉漉的黑眸中满是诚恳。
我鬼使神差地抬起手。
重重地,
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还没想怎么赚钱呢,就先考虑走捷径了!
陈屹舟委委屈屈地反驳:这叫未雨绸缪……
我呸呸两声:晦气话少说。
陈屹舟一时语塞。
半晌,他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继续埋头往前带路。
后来我才知道,
那段很长的沉默时间里,
他满脑子想的,是怎么杀我。
3.
排队等进城的空档里,陈屹舟和我说了很多。
总的来说,此人实在是倒霉催得令妖落泪。
才刚下山两天,揭了个抓小毛贼的榜,
谁料人没抓成,还被人家顺手摸走了自己的钱袋子。
后来去码头帮船卸货,当牛做马一天,
临到傍晚结算工钱时,东家被仇人雇来的刺客给抹了脖子。
就说这次掉在我头上,也是他猎到只野猪,
开膛破肚才进行到一半,被循味而来的老虎一爪子按进血肉里。
要是跑得再慢一点,摔进我怀里的恐怕就是一具尸体。
我忍不住插嘴:你这人太古怪了,等你赔够我的钱,我可要离你远远的。
陈屹舟急忙伸手,虚虚地遮住我的妖形,
压着嗓子低声道:别被人发现了!
是的。
我现在是一朵别在他襟前的小花。
没有身份的妖怪,不想钻狗洞,就只能这样混进城里去了。
我晃了晃花枝,也细声细气地斥他:手拿开,压我脸上了。
他投来奇异的目光,
好像一朵花有脸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队伍不长,很快轮到陈屹舟。
交上过所,检查一番,就被放进城去。
他昂首阔步往里走,边走,边与我说:
我先带你去住的地方。等发工钱了,再分给你,去买平常要用的东西。
我才知道,这小倒霉蛋现在是有活儿干的。
也亏得他能屈能伸,放得下江湖人脸面,找了个酒楼跑堂的工作。
不仅有钱赚,老板还给他包食宿。
陈屹舟就将我安顿在那里。
一间院子,一间房,陈屹舟用木板隔出内外。
他让我睡里面那间有床的。
只不过,我是天生地养的花妖。
在他第六次晚归,摸着黑差点踩到扎根在泥土里修炼的我时,
我终于爆发了。
院子里那么大的地,我种在哪,你都能闻着味就找过来!
还每次都说是意外,不小心!
我看你根本就是故意不小心的!
找打!
那一夜,陈屹舟终于回忆起与我初遇时的疼痛。
抽长的花条追得他上蹿下跳,想要讨饶,却发现被我用妖力提前封上了嘴。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
倏地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个东西,献宝似地捧到我面前。
因急切而飞上红晕的脸凑得很近。
我有些意外:讨好我
但还是先解开噤他声的封令,且等着听他想说什么。
陈屹舟先是急促地喘了口气,
待胸膛起伏缓下来,才应道:讨好你。
我定睛看那东西,是一块形似祥云的物件。
陈屹舟见我不懂,便出声解释:
这是长命锁。
上次你说我古怪,恐怕被影响,我领了工钱,就去找银匠给你打了这只长命锁。
我问:所以,这个月没钱分了……
他答:……嗯。
话里很是失落。
我叹了口气:我不会戴。
陈屹舟便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他环过我的肩膀,扣上了长命锁的环。
好似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我低声道:长命百岁,听着像在咒我。
一只妖怪,修行得当,当真是看不起这区区一百年。
陈屹舟狡辩:我没想那么多,就是担心你怕我,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哼笑:别以为一只银锁就能收买我。
听到这话时,陈屹舟是什么表情呢,
我有些忘记了。
想来是掩饰极好的得意。
毕竟,
虽然这把长命锁收买不了我的心,
但买得了我的命。
4.
入夏之后,雷雨天便成常态。
我不再方便在院子里住,就搬到了陈屹舟始终留给我的里间。
白日里他去工作,我就在家中,
加之近来总觉惫懒,像人类那般睡觉的次数自然也多起来。
只是每每睡得不太安稳。
总做同一个梦。
梦里,陈屹舟模样的人在我眼前晃悠。
有时他是书生,有时是镖头,
有时成了名门勋贵,有时又落魄得只剩一把瘦骨。
唯一相同的是,他一直是我的爱人。
无论自己过得如何,都没让我受半分委屈。
我简直要怀疑是陈屹舟为了逃过赔偿,给我下的什么迷魂汤,好叫我信了前世今生的缘分,对他手下留情。
为此很是警惕了一阵。
连盯着他半个月,
盯得陈屹舟小心翼翼;这个月工钱…还几天才发呢……
我兴致缺缺地伏在桌上,歪头看他,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又不等他回答,立刻端坐起身,找补道:听说城里新来了个货郎,家里那些画本都看完了,你明天下工去给我买几本新的回来。
陈屹舟向我摊开手掌。
我在上面放了几枚铜板。
陈屹舟问:还要看那些山川游记吗
我将脑袋埋进臂弯:反正不看才子佳人、妖怪报恩。
隔日午后便有人登门。
是那货郎,没挑担子,只怀里揣着几摞书本,扣响门上的铜环。
我去开门时,他将东西递给我,说:箸肴楼的陈小子让我送这个来。
正要关门的手停住了。
我问他:哪两个字
货郎一愣,咂摸着品出我的意思,笑道:象箸玉杯的箸,美酒佳肴的肴。姑娘你就住在这里,怎么本地这样出名的酒楼,也不知道
哦,我不识字。
丢下这么句话,我便甩上了门。
不识字是真的,为此,陈屹舟还特地买过幼儿启蒙的书册给我。
我嫌麻烦,丢了没看。
他也没硬要我学,在那之后,就只带这些画本给我解闷。
因为字少,闲时还能念给我听。
兴许今日雨声恼人,又或是画上的字太陌生,
我将书页翻来覆去,竟什么也没看进脑袋。
索性扔了书蒙头睡去。
这一觉昏昏沉沉,又梦了许多有关陈屹舟的片段。
我都当旁人的故事来看。
直至清晰觉得快要醒来时,
我才禁不住问面前这个陈屹舟:还不打算动手吗
话音未落,一柄短匕利落地贯穿了我的身体。
和每一次梦的结尾相似。
他爱我,护我,
最后却总会不约而同地杀掉我。
我看向他最后一眼,
像望进一池幽潭,满是浓得化不开的沉郁。
蓦然惊坐起身,我没顾得上喘匀气,抄起一边的书就砸。
窗外惊闪劈亮了床边身影。
陈屹舟被我砸得一个趔趄,手中拎着的东西也落在地上。
发出一声闷响。
继而咕噜噜滚到我的面前。
正对上一双已然青白的眼,
我认出来,
是白天那个给我送书的货郎。
陈屹舟半跪在我榻前,
他仰起头,水润的黑眸紧盯着我。
我没好气:谁让你在这里动手,弄得一屋子是血,现在知道装可怜了
陈屹舟忙捧起我的手,将脸贴过来,
声音听上去委屈得要命:
他拼了命也要收你,我不高兴才一时失手……
下次不会了。
我笑出声,
一掌掴得他偏过头去。
话说得好听,可最想要我命的那个……
不是你吗
5.
那日他为我戴长命锁,
弯下腰时,透过宽松的中衣领口,
我看见他心口一道狰狞的疤。
不巧,
在相同的位置上,
我也有着一模一样,足以致命的伤痕。
思及初遇时他匆匆一瞥便抽离的视线,
我想,陈屹舟应是比我先猜到,
我们并非初次相遇,只是因故才都忘记了。
否则灵力温养而生成的肉身,不该出现这样的瑕疵。
极大可能上,
我与他之间有仇,乃至不死不休。
其实初见时我就知道,
陈屹舟并非善类。
见过血的剑是带煞的,
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喂不出沾满人命的兵器。
怪只怪我太过轻敌,
毫无防备地踏入他布下的幻阵。
吃一堑要长一智,
所以他再送长命锁,早被我挫骨扬灰,连一粒银屑都没留下。
脖子上这个,不过是用妖力变的假货。
但我还是开始做那些扰人心神的梦。
更堪忧的是,
每醒来一次,我的身体便虚弱一分。
长此以往,妖力尽失,我定然是活不成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决心除掉陈屹舟这祸患。
也是真下了死手。
他被我的花枝扎成血窟窿,在房梁上吊了一整夜。
第二天却没事人一般,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
周而复始,像不记得我对他做过的一切。
我又打算实行第二个计划。
如陈屹舟那夜所说,悄无声息地逃离。
却发现连院门也出不去。
才意识到,
我被困在了这里。
流云不转的天,走不出的囹圄,
甚至连陈屹舟,
大抵都是虚假的,幻阵中的产物。
眼下,再看向跪在榻边的陈屹舟,
我问:打从一开始,我就落入了你的陷阱,是吗
他垂眸不语,
脸上被我扇出来的红肿蔓上眼尾,
倒显得像是在哭。
我烦躁地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时,陈屹舟终于开口:是。
我闭了闭眼,平静地丢开他的脸,
讽笑道:既已引我入阵,为何不直接杀我
又是一阵沉默。
我当真恨透了他这副模样。
分明是针锋相对的状况,
他却像在隐忍莫大的痛苦,伏在床边,
只能看见紧绷的腮。
似乎是咬紧了牙关,才没有让自己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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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那夜的结尾,陈屹舟落荒而逃。
我无心阻拦。
之后仍待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窥那四四方方的天。
自然,因着破不了困局,
我也从起初偶觉倦怠小憩,
到如今,为维持住人形,几乎少有清醒时候。
也是卷在衾被中还冷得刺骨,
我才恍然间惊觉,
熬着日子过得太慢,幻阵中应有的冬,终于迟迟地来了。
翌日中午,
我久违地见到了陈屹舟。
他推开院门,怀中揣着个汤婆子。
我倚靠在窗边,
看他涉雪而来,将它递到我眼前。
兴许是被日复一日的沉闷磨没了脾气,
再面对时,我竟也能同他顽笑:讨好我吗
陈屹舟一怔。
他捉住我的手,轻轻应声:讨好你。
他的手和我一样冰,
抱了一路的暖捂子,也没在上面留下一丝温度。
我蹙了蹙眉。
陈屹舟便立刻松开手。
我托起一边的汤婆子,呵一口气:这次打算怎么对付我
陈屹舟摇头:很想见你,就借口送它,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
碰巧有根树枝禁不住积雪,被压弯了腰,扑簌簌落下一捧雪。
淋了他满头满身。
我蜷缩起手指,才抑止要替他拍开的冲动,
仰起头看他,嗤笑道:可就连这个你,都是假的。
陈屹舟没理我夹枪带棒的话。
像什么都没发生,
往后的日子里,他又无孔不入地侵入我的世界。
有时靠在窗边打盹,醒来就已在床上。
没了多余的妖力费来护体,偶尔因着凉咳嗽几声,当晚的桌上就会摆上一碗糖梨水。
隔日屋里就多了炭盆,不必我操心,热气从此没有断过。
闲时我会偶尔刺他几句,
他眼中受伤不似作假,但却执拗地不肯离去。
急得狠了,才将我堵在墙边,手还不忘替我垫住头,
眼眶通红,咬牙切齿道:我真的走了,你不要后悔。
我点点头:绝不。
害我至此的始作俑者,
凭什么觉得,我该惦记他给予的片刻温暖。
陈屹舟似是怅然,
在之后,也变得越发沉默。
不过多了个人,日子总算不那么难熬。
来年开春的时候,
我还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陈屹舟扶我起身,
只有靠在他身上,才能短暂地坐一会儿。
那些被扔掉的书,他也都捡了回来,一本本地念给我听。
合上书时,他问我: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我贴在他耳边,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哪一句
逃离这虚假的一切。
我想要点头,但实在没有力气。
不等我再回答,
陈屹舟兀自说道:
那便记牢了。
我笑道:
所以,你终于舍得放我离开
太迟了……半死不活的,不如一刀死的痛快。
这一段话,我说得很慢,
陈屹舟却听得认真。
待我说完。
良久,他才开口:
不迟。
睡一觉吧,等你醒来,一切都会结束的。
7.
过于痛苦时,
脑袋是停转的。
我蜷缩在花圃间,
腹中妖丹灼热,一路直烧到心头,硬逼得生生呕出一口黑血。
一双手轻柔地托起了我。
青衣女子将我揉入怀中,甫要开口,却已泣不成声。
我迟钝地伸出手,
轻轻地,
拍了拍她的背。
我听见自己近乎冷漠的声音:阿茵,我见不到他了。
她哭得更凶,哽咽道:醒来就好。
我摇摇头:不好。
阿茵急切地捧起我的脸,拔高嗓道:这也是他的选择!
我不接受。
我平静地推开她,一次又一次尝试站起,
胳膊却像卸了力气,无论如何也撑不住身体。
阿茵不忍看,过来要扶,
跟随手拎了一件东西似的,轻松就瓦解我徒劳的挣扎。
紧绷的弦不堪重负,终于被抻断了。
我不知如何昏的,
再醒来时已过去大半月。
阿茵守在床边,看见我睁眼,数次欲言又止,最后只敢小心地来握我的手。
我抬起指尖,在她手掌心写字。
我认得的字不多,大都是陈屹舟教会的,
就这样挑挑拣拣地划下横竖,组成零碎的想、见等字。
阿茵的脸色便冷了下来。
我知道她误解了我的意思,正想要解释,
张张嘴,喉间发出了嗬嗬的声音。
应是失声了。
我接受了这件事,
只好绞尽脑汁地去回忆,写下个不知是对是错的葬字。
好在阿茵这回明白了。
她陪我去陈屹舟墓前。
离得不远,偏偏这一段路,我走了很久、很久。
师兄最爱杏花酒,我去挖两坛来,你不要再做傻事。
阿茵借故离开,留我一人独处的时间。
却让我想起,
陈屹舟此人,平生最是洒脱,
得三五知己,月下小聚,便是他短暂人生中最得意的事情。
那夜他喝得很醉。
回来时晕头转向,不小心踩到我两簇叶子。
第二日在我屋前跪了一晌。
我才原谅他,就兴冲冲出门去,说要给我买礼物赔罪。
等我在城外捡到他时,
他已被绞得支离破碎,无论怎么拼,都拼不完整。
我跪在殷红的血中,竟有些手足无措。
分明月辉如水只是形容,
此刻却有如实质一般淹没口鼻。
否则该如何解释,我总觉得心口揪紧,连呼吸都疼呢
陈茵就是在这时找上门来的。
她没来得及了解始末,便要接受师兄惨死的事实,一声不吭地陪我料理完陈屹舟的身后事。
之后,才不顾一切地与我打了一场。
两败俱伤,她龇牙咧嘴地背靠在我肩上,
忽地说道:他在信里面说自己捡了只小花妖,要带回去养。师父虽然吹胡子瞪眼,骂他离经叛道,但给你的见面礼都备好了。
可这傻子真听进去了,一直没敢再写信,也不回来,师父才叫我来接你们。
我说:你带他回家吧。
陈茵问:那你呢
我吗
我捡走陈屹舟的剑,告诉她:我替他了结因果。
8.
我记得陈屹舟尸首上斑驳的气息,
因分不清哪一道致命,便挨个杀过去。
伤了他手脚的,就挑断筋脉,蒙住眼吊在卧房门前的梁上,
再坐上一夜,眼见他们因惊惧气绝身亡。
绞了他身躯的,就做成人彘,过程中疼死就算不幸,
剩下那些死去活来的,我都会好心留他们一命。
尽管他们口口声声地骂我是妖女。
陈茵追过来时,我正了结最后一桩恩怨。
整三个月不眠不休的追杀,即便妖怪之身,我也早已是强弩之末。
晃悠悠地,撑着剑也站不稳。
最后,我是被她扛走的,睡了足足两日才醒过来。
在回她师门的马车上。
替我梳发时,视线在铜镜中交会,
她劝道:心事已了,就不要再沾人命了。师兄连梳发这点小事都没有教会你,更不会舍得你为了他,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我没有应她的话。
她骂了句锯嘴葫芦。
但等到了地方,将我安顿下来,还是拿了一摞厚厚的纸来给我。
都是陈屹舟这些年寄回来的信。
我不识字,
以至于信中那些与我有关,青涩而隐晦的爱,
借从陈茵的口中读出来时,
我甚至提不起半分欣喜。
只痛恨自己。
恨自己当初为躲懒,不肯同陈屹舟学字,
连他最后能亲口向我诉说爱意的方式都被扼杀。
我将陈茵读过的每一句话,用自己的方式,记下每一个字的意思。
然后自虐一般,
把那些书信,逐字逐句,看了一遍又一遍。
信中说,阿锦活泼可爱。
可我记得,那日分明经历了鸡飞狗跳的初见,进城后他还被我抢走身上最后两枚铜板,去买了一根糖衣都热化的山楂。
信中还说,阿锦本性纯善,
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做过什么,得到他如此评价。
只是泪泅开笔墨,晕开的涟漪荡入心潮,经久难息。
直到陈茵闯进房间,将我从一堆纸里抓出来,
告诉我:我有东西给你。
她摊开手,
掌心中静静躺着一只银锁。
师兄信中提过要送你的,我在现场没有找到。
所以前几天抽空回去那城里,可算找到一家银匠铺子,提师兄的名字拿到手,这下可以物归原主了。
我问:这是什么
陈茵咬着红绳穿过圆环,将它戴在我的颈上。
她说:这叫长命锁,大多买来送给新出生的婴孩,期望他们能够健康平安地长大。
我仔细看遍银锁,在背后发现一行小字,便指给陈茵看。
她解释道:与君同寿。
话音戛然而止。
陈茵岔开话题,随意与我聊了些别的,很快就找借口离开。
那天夜里,
我在信中翻找许久,凑出这四个字的释意。
在桌前枯坐一整晚,
一遍遍地想,
倘若陈屹舟能亲手将它送给我,脸上该会是怎样得意的表情。
又禁不住笑。
他那样精心准备,
我应该配合他表现出惊喜才行。
9.
陈茵回来时,怀中当真抱着一坛酒。
她在我旁边坐下,不知从何处摸出三只小碗。
先满斟一碗,尽洒在陈屹舟墓前,才又提起坛子,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
她卷起袖子擦了擦嘴,看向我道:知道你说不了话,那就听我说吧。
小时候不懂事,喜欢过陈屹舟一阵子,所以一开始,我对你没有好印象。甚至是恨你。恨你分明很有本领,却救不了我像家人一般的师兄。
后来看你那么难受,我就没忍心再迁怒你。
话锋一转,她屈指弹我额头,恨铁不成钢道:
第一次解幻之后,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别再入幻了
彼时,我在幻境中,第一次被陈屹舟杀死。
阵眼破解,幻境自然消散,我从其中惊醒,正对上陈茵探究的目光。
我本想隐瞒,可她太过敏锐,
迫不得已,
我将自己以献祭妖力构筑幻境,去见陈屹舟的事情和盘托出。
如果早知道银锁送给你,是让你拿到和师兄关联在一起的信物,我才不会让你知道还有这个东西。
陈茵叹了一口气。
她给我倒了碗底那么点酒,嘴里嘟囔:我也和你说过,你将自己做阵眼,赌师兄的不舍,是行不通的。
但凡是幻境,都存在解开的办法,无论是人或者物,都叫作阵眼。
我构筑的幻境,阵眼也是我自己。
只要陈屹舟有半分不舍,留我性命,
幻境就不会被解开,我也能一直和他在一起。
哪怕燃尽妖力,
溺死在我为自己创造的美好中。
我小抿了一口酒,甜辛的滋味烧热了肺腑,惹得眼眶也红起来。
伸出指尖,在地上写:他不该有记忆的。
陈茵咬牙:他违背爱你的意愿,也要保你现实中的命,你却责怪他不该有累世记忆!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沉默着擦干净方才写的字,重新写:
我见不到他了。
似乎找回一些声音,我费力说道:陈屹舟这次恢复记忆的时间很早,大约是初遇时就想起了,才一直引我否认他的存在。
而我正如他所愿,一步步入局。
可笑吗。
为留在他身边的是我,
最后的最后,
误解他的、痛恨他的,要逃离他身边的,
也是我。
我再也没办法骗过自己,去构筑一个有他的幻境了。
陈茵又给我添了些酒,随后举起坛子,来碰了一下我的碗。
她说:幻境多维持一日,就多烧你一日生气,又不是好事,师兄做的很对。行了,喝酒吧,等你养好身体,我陪你天南海北去散心。
我饮下碗中酒,将头靠向她肩膀,
轻声说道:找一个铁匠,熔了陈屹舟的剑,做我的花锄吧。
有些困了。
陈茵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模糊。
应该在说:好。
10.
花锄炼成那天,陈茵陪我去取。
我换了件姜黄色裙裳。
因最近食药滋养,也不再耽于幻境,我的气色着实好上了许多。
双颊上也生了些肉,
陈茵过来捏我,笑道:走吧,去看看你的宝贝锄头。
陈屹舟的剑并不名贵。
叫不上来名字,却跟了他十数年。
可惜在我手上三月,便成了饮饱血地凶器,
到如今一盆冷水泼上去,铸成一柄小小的花锄。
我捧着花锄,心方才落回实处,
偏头看向身侧的陈茵,说道:也让他看一眼吧。
陈茵颔首:顺路沽两斗今年的新酒……
我出声打断:那日的杏花酒更好。
她便换了话题:天气渐冷了,今天回去之后,尽量就少出门。养好身体为重,等来年开春……
你陪我到处去散心。
我笑道: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陈茵哼了一声:要不是你伤害自己的斑斑劣迹在那摆着,你以为,我乐意当这个碎嘴子吗
我连连称是:阿茵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
她这才肯放过我。
路走到一半,天色就开始变了,
再一刻钟,竟飘起雪来,没过多久,就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
也好在地方到了。
我扫清碑前的雪,慢慢靠坐下来,
陈茵脱了大氅又给我披一层,叮嘱道:原地坐着肯定比我冷,你盖好,等我挖酒回来,这次能多喝一些,也可以暖暖身子。
我乖巧应是,目送她离开,
低声呢喃:阿茵是好孩子,可她又太像太像你了。
像到也是那般执拗,
兀自替我备好退路,却从不肯问我的意愿。
忽得想起也是这样的雪天,
陈屹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雪,捧着汤婆子走到我面前。
而我错将他滚烫的情愫当作不怀好意。
大约是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了。
从那日花圃中惊醒,我就觉察出这件事。
曾淋他一身的雪,
在此刻,终于也落了我满肩。
我将脸贴在怀中的花锄上,
痴痴地笑:欠我七分债,利滚利还,怎能就此罢了。
远处雪声嘎吱。
我抬手按在腹上,
没有分毫迟疑地,一掌震碎了妖丹。
……
我叫十样锦。
一只缺了点幸运的小妖。
百年之间,林中精怪来了又走,
唯有我一只,费尽心力也化不成人形。
老杨树说我是缺了点窍,再努力也没有用。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也是,他本来也不是人,资历又比我老,说话难听也得忍了。
忍到最后,连老杨树都能化成人形了。
临走之前,他还特地慢吞吞在我面前走了好几圈。
可他下山时两条腿甩得分明比人参精跑路还快!
简直欺妖太甚!
但我也只能默默地咽下这口窝囊气。
只在心中不断地祈祷老天爷。
快一些,再快一些,
能让我一雪前耻的话,哪怕每天不能吃露水也认了!
不知是否我的真诚果然起效。
那日我正展开了花瓣晒太阳,一只修长的手便捻了上来。
吓得我手忙脚乱打回去,
这才惊诧地看向那两只挥动的东西。
不再是两片绿油油的叶子,
而是软软的,人类皮肤的触感!
我不由看向来人,
少年背着竹篓,也正面露惊惶地看向我。
我急忙摆手解释:我是十样锦花,不吃人的!
少你莞尔一笑:我叫陈奕锦,来这里采药。
我坚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为了感谢恩人助我化形,这件事就交给我了,不管你是要人参公公,还是茯苓奶奶,我一定都给你找出来!
闻言,少年笑容更甚,
他点点头,说道:
那就麻烦你了。
阿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