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进来。
薄纱帐子微微晃动,室内香气幽淡。
我跪在床前,手中捧着一只鎏金的铜盆。
清水静静地漾着,映出我低垂的眉眼。
小姐还未醒。
我不敢抬头。
只能静候。
院中鸟鸣清脆,远远传来侍卫换岗的脚步声。
我知道辰时快到了。
她一向不喜欢晚起。
我轻轻用指节敲了敲床沿。
小姐,该起了。
声音不高,带着习惯性的恭敬与小心。
锦被下的人动了动。
玉足微露。
我立即低身,将绣鞋放好在床边。
她坐起身,乌发垂落在肩。
我端起铜盆,送到她面前。
她手指伸入水中。
轻轻皱了眉。
太凉了。
她说得冷淡。
我立刻俯首。
奴婢该死。
她没有再说话。
只是收回了手。
我转身,将水倒掉,重新换了温水。
屋外早已有丫鬟候着。
她们眼神避我。
没人愿意与我多言。
我只是一个最低等的婢女。
服侍小姐起居,不许出院,不许妄言。
回到室内,小姐已坐在妆凳前。
她披着薄绸外衣,白得如瓷。
我将铜盆放下,悄悄站到她身后。
她不喜欢太吵。
她的鬓角微乱,颈侧浮着浅浅的红印。
昨夜,她去了老爷的书房。
回来时脸色不佳。
但我不敢问。
我拿起细齿木梳,动作极轻地为她理发。
她闭着眼,没有说话。
我用丝巾轻轻抚平她的发丝,一点一点缠绕上碧玉发簪。
她喜欢素净,不爱多饰。
我记得每一件她的喜好。
哪怕她从未看我一眼。
梳妆完毕,我跪着为她换鞋。
她的足踝白嫩,像是玉石雕成。
我用帕子包着她的脚,轻轻放入绣鞋中。
她站起身。
衣角掠过我额前。
我不动,也不敢抬头。
今日去佛堂。
她淡声道。
我点头,立刻起身取披风。
那是她去年冬天最爱的那件青鹤云纹披风。
我记得她说过,穿这件心静。
院外的青石路早被扫干净。
我走在她后几步的位置,始终低头。
秋日阳光浅淡,风中有落叶飘下。
我悄悄加快步子,为她挡了一阵冷风。
她没有回头。
但脚步放慢了些。
我们穿过回廊,沿着桂树小径前行。
佛堂在东院角落,平日少有人来。
她推门进去时,香炉里的香才刚燃上。
我将门关好,跪在门边角落。
她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
我不敢偷看。
只听见她低低念着佛经。
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点压抑。
她念完经,起身时,我立刻迎上前。
她没有看我,只轻声道:回院。
我应声,转身为她开门。
她走在前面。
我低头跟随。
一只黄猫从角落蹿出。
她停下,蹲身看它。
饿了吗她轻声问猫。
猫喵了一声,蹭她的裙角。
我立刻从袖中取出随身带的小布包。
里面是早上从厨房偷带的几块干肉。
我走上前,将肉放到猫前。
猫立刻埋头吃了起来。
她看了我一眼。
那目光不温不冷。
我心中一颤,垂首后退。
她没有责怪我私带食物。
但也未称赞一句。
猫吃完了,蹭蹭她的手指,又一跃钻进了桂树丛中。
她站起身,掸了掸衣角,继续前行。
回到院中,丫鬟们已经候在廊下。
她吩咐几句,便转身回了内室。
我没有离开,只站在门外。
一会儿,她唤我进去。
我立刻推门,跪行过去。
拿我的香囊来。她说道。
是昨夜用的那一只。
我一惊,却没有表露。
那香囊上,还残着血迹。
我知道她昨夜在书房受了伤。
但她不许人提。
我跪着退下,去衣橱角落取出那只香囊。
用帕子包了,端到她面前。
她接过去,轻轻嗅了一口。
你洗得不干净。
我重重磕头。
奴婢该死。
她没有追究,只将香囊放入怀中。
下次,不许再有。
我点头,再叩头。
她靠在榻上,目光看向窗外的红叶。
我知道,她在等人。
但不是我。
我只能安静地跪着,像个影子一样伏在她脚边。
她闭上眼,似是疲倦。
我轻轻为她披上一层薄毯。
动作极慢,不敢碰她肌肤。
她并未拒绝。
只是淡声道:你今日,话多了。
我俯首。
是奴婢该死。
她不再理我。
室内一片寂静。
我维持着跪姿,腿已酸麻。
但我不敢动。
这就是我每天的生活。
我是婢女。
卑贱如尘。
只听从小姐一个人的命令。
天还未亮,我便醒了。
屋外一片灰蒙。
寒意从木窗缝隙中钻进来,衣被也挡不住。
我翻身下床,赤足踏上冰凉的青砖地。
没发出一点声响。
今日是月中,小姐必去慈宁堂请安。
这是每月一次的大事。
她极重规矩,不许迟、不许慢、不许出差错。
我将昨夜熬好的梨膏端出。
暖壶中还带着一丝余温。
这是她最近常咳,太医吩咐要每日一服。
我不敢忘。
门吱呀一声开了。
院中雾气弥漫,远处传来早起仆人的脚步声。
我低头行过回廊,避开每一块潮湿的石板。
灶房里已有火光。
几个粗使婆子正生火、舀水、洗菜。
她们看我,没人说话。
我知道我与她们不同。
她们背后议论我,说我是小姐的影子。
影子没有脸,也没有心。
我不在意这些话。
我只在意小姐。
端着温壶回房时,天空泛出微亮。
晨光染在屋瓦上,落在窗纸上,轻柔又冷清。
我轻轻敲了三下门。
小姐,辰初了。
房中没有应声。
我不敢催。
正准备退下时,里头传来她的声音。
进来。
我推门进去,立刻垂首行礼。
她已经坐起,披着绣金云纹薄衫,发丝未理,眉眼尚带睡意。
梨膏。她只说两个字。
我立刻将碗呈上。
她接过,轻啜一口,眉头微蹙。
太甜。
我立刻跪下。
奴婢再去熬。
她摆了摆手。
算了,下次记得。
她放下碗,起身站在窗前。
晨风拂动她的衣袖。
她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我低头收拾案几,动作轻得像风。
她忽然道:今日穿那件淡紫的。
我应声,转身去取那一件织锦薄纱的罗裙。
裙上绣着鸢尾,极细致,是她最喜欢的一件。
我双手捧着裙子走到她面前。
她张开手臂,我小心替她更衣。
她肌肤冰凉,我动作极快,唯恐她着了凉。
她未言语,只站着任我摆弄衣襟。
换好衣裳,她坐到妆凳前。
我立即为她梳发。
发丝顺滑,带着夜里的余香。
我用最细的象牙篦子一寸一寸地理。
她闭着眼,脸庞在镜中沉静如水。
我为她绾起飞天髻,插上碧玺珠钗。
她睁眼看了镜中一眼,点头。
不错。
我心中一松,却不敢露出神色。
只是默默收好梳具,退至一旁。
走吧。她起身,往门外行去。
我提着披风,跟在她身后五步。
青砖路上露水未干,她脚步极轻。
我们一路往慈宁堂行去。
途中遇见几位府中小姐,皆立身行礼。
她目不斜视,只微微点头。
我站在她背后,低头如常。
慈宁堂前已站了不少人。
太夫人尚未出堂,一众主子皆立在廊下候着。
她站在最前,风吹起她衣角。
我在她身后守着,未发一语。
不多时,内侍来报,太夫人起身了。
众人随即整队入堂。
堂中香火袅袅,帘幕厚重,气息沉闷。
她行至正中,俯身请安。
声音平稳,举止端庄。
太夫人坐在榻上,神情严肃。
月中了,身子还安稳
她低头答道:谢祖母关心,一切安好。
太夫人点点头,又看了她一眼。
你已长大,是时候管些府中事了。
她低头不语。
你身边丫头太多,得收一收。
她目光淡淡扫过一旁站立的各房丫鬟。
我站得笔直,心中微紧。
太夫人又道:那前日闹事的小丫头,处置了吗
她语气淡然:已送到庄子里了。
太夫人点头:做得好。
我记得那个小丫头。
她曾偷看了老爷书房的账本。
那晚,小姐回房后一句话不说,只让人将她押走。
众人请安完毕,慢慢散去。
她起身离堂,我随在身后。
回程的路上,她未说一句话。
我也不敢出声。
到了转角处,她忽然停住脚步。
我立刻收步,站定在原地。
她转身看我。
那丫头与你熟
我摇头,低声回:奴婢不敢逾矩。
她盯着我半晌。
似是在看我眼底是否有波澜。
我不敢与她对视,只死死盯着地砖。
很好。她轻轻说,继续前行。
我快步跟上,心跳未稳。
刚到自院,她忽然吩咐:去一趟库房,取上月那批蜀锦。
我应下,立刻转身而去。
库房在后院西角。
看守的是两个老嬷嬷,对我向来冷淡。
又来拿东西一个嬷嬷哼了一声。
我低声道:小姐有令。
她们不再多言,只慢悠悠打开木柜。
我站在一旁,手心早已沁出冷汗。
这些锦都是贵料,一尺都值银。
嬷嬷取出一卷,递给我。
拿好了,若少了一寸,我们可不认。
我点头,恭敬接过,转身而出。
返回路上,我将锦卷抱在怀里,生怕被风吹乱。
刚入院门,便见她站在廊下。
阳光从她发间洒下,落在锦衣上。
我快步上前,跪下呈上蜀锦。
她接过,展开看了看,点头道:不错。
我低头,双手贴地。
她转身往内走,忽然回头道:午后你随我一道去梨花院。
我一怔,抬眼看她。
她目光淡淡:你不是听命行事么这回不愿
我低头:奴婢不敢。
她没有再说,只走进了内室。
我跪在廊下,听见屋内衣袂翻动声,心中乱如麻。
梨花院,是二夫人所居。
她从不轻易前往。
今日为何要去
我不敢猜。
我只能等。
午后日头渐高。
风拂过枝头,掠起院中花影斑驳。
我立在阶下,双手垂于身侧,不敢乱动。
小姐换了一身新衣。
湖蓝窄袖衫,墨色百褶裙。
腰间系一枚琉璃玉佩,走动时微微作响。
她从屋内缓步而出,目光冷静。
走吧。她轻声道。
我应声,提着她的披帛,跟在三步之外。
一路行过回廊,穿过小亭,脚步沉稳。
两旁是秋日微黄的桂树。
花香淡而持久,浮在风中,缠着衣角不肯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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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便能看见梨花院的白墙黑瓦。
门前两株老梨树,枝叶稀疏,斜斜投下影子。
门口已有小丫鬟侯着,见小姐到来,忙躬身行礼。
二夫人正在厅中等小姐。
她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进去。
我跟在身后,步步小心。
梨花院内香气浓郁,不同于她的院中那般清淡。
这里用的是沉香与合欢,气息馥郁。
厅中,二夫人坐于上位。
一身绛红织金襦裙,眉眼生得极美。
她看见小姐,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竟是瘦了。
小姐屈膝行礼。
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叨扰祖母也不便。
二夫人摆手:你是这府里正嫡,该来的时候总得来。
她笑着,语气却淡。
我立于小姐身侧,低头不语。
小姐起身坐下,手掌安静地放在膝上。
二夫人看了我一眼,轻声问道:这就是你身边的那个小婢女
小姐不答,只轻轻点头。
听话。
是吗
二夫人语气微妙,目光仍未移开我身上。
看着倒也机灵。
我立刻跪下行礼。
奴婢不敢。
她轻笑,转开了话题。
今日唤你来,是想让你看看那匹新到的苏绣。
宫里赏了几幅,说是江南来的样子。
说着,吩咐丫鬟取来。
不多时,两个小婢女抬着绣卷上前。
摊开在红木桌上,霞光中银线流光溢彩。
小姐起身走上前,指尖轻抚过绣面。
眼神一如既往地冷静。
针法细致。
可不是。
二夫人含笑看她,眼角那道细纹深了些。
我想做件礼服,不知你可有空帮着挑几色。
小姐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了一眼那幅山水绣,忽然问道:这是做哪一位的礼服
二夫人嘴角微扬。
老爷说,下月要请几位贵客,府中几个小姐总得打扮得体些。
你作为嫡出,自然得先做好。
我注意到小姐睫毛微颤,却什么也没说。
她点头:既如此,便用秋暮紫与月白。
紫稳而不冷,白雅而不淡。
二夫人一愣,旋即笑道:你倒真是比我还懂。
小姐只是淡淡一笑。
我低头不动,指尖却微微收紧。
二夫人挥了挥手,示意下人将绣卷收走。
她靠在锦榻上,慢悠悠道:你还记得五年前吗
小姐的身形略微一顿。
记得。
那年你才刚懂事,我让你在我这儿住了三月。
当时你可不是如今这般沉静。
小姐抬眼,平静地答道:人总是会变的。
二夫人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倒学得很快。
小姐不语。
我听见外头传来鸟叫声,极短促,像是某种信号。
二夫人起身,整理了袖子。
这些年你也苦了,你娘若还在……该多欣慰。
小姐轻轻道:母亲在世时,您待她极好。
这话一出,厅中气氛微微一紧。
二夫人没说话,只看着小姐的眼睛。
许久,她道:你既承了这份家声,就得撑住。
哪怕背后千斤万担,也得挺起背来。
小姐点头:我明白。
她站起身。
今日多谢夫人赏绣,女儿先告退。
二夫人点头:走吧。
小姐回身,我立刻起身相随。
刚跨出门槛,便听二夫人又唤了一声。
对了,今晚别忘了去正厅。
老爷说要见你。
小姐微微侧头,语气温顺:女儿记得。
我们走出梨花院。
阳光变得刺眼,铺满青石路。
我望见小姐背影挺直,却如弓弦绷紧。
她没有说话,一路沉默。
我也未敢发声,只紧跟着她的步伐。
快到自院时,她忽然停下。
我连忙止步。
她转身看我。
今日之事,不许与旁人提。
我立刻跪下。
奴婢遵命。
她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回屋。
我依旧跪着,直到她身影彻底消失。
这便是小姐与二夫人的相处。
温顺,谨慎,步步有锋。
我站起身,抬头望天。
一群鸽子从屋檐飞过,羽影一闪而没。
黄昏未至,天边已泛起一层灰紫。
院中晚梧落叶,沙沙作响。
我立在廊下,手里紧握披风的一角。
小姐坐在榻上,未换衣裳。
她看着铜漏中缓缓滴落的水珠,神情冷淡。
屋中灯未点,四角渐沉。
辰时已过她忽然开口。
我应声:申末刚过。
她微一点头,起身。
披上月白纱衣,整好玉钗。
我替她理好衣襟,绑紧腰带。
她站得极直,仿佛已等这一刻许久。
走吧。
她一言令下,我不敢怠慢,提灯随行。
正厅位于府前主道旁。
门前石狮高卧,眼神森冷。
夜色未降,已有灯光透出屋内。
我们沿着青石板走去。
脚步声在空廊中回响,如细雨落叶。
路过垂花门时,一只野猫跃上墙头。
我心中一跳,急忙将灯举高。
小姐神色未变,只缓缓前行。
厅前已有下人候着。
见她到来,躬身行礼:小姐请进。
我止步于门外,依例不得入内。
她踏入门槛那一刻,风卷起她的衣角。
我垂首站在门外,双手紧扣。
正厅门扇微掩,灯光从缝隙间透出。
我听见里面的脚步声,沉稳而缓慢。
坐吧。是老爷的声音,带着威严。
小姐答:谢父亲。
片刻后,听见茶盏落桌的轻响。
今日见了你二母
是。
她说你选的绣料极好。
小姐声音平稳:是她让我挑的。
嗯。老爷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你母亲当年最会识料。
你像她。
屋内忽而沉默下来。
我屏息站立,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良久,老爷问:你近日常去何处
除了祖母处,几乎未出院。
二房那边
今日是头一回。
老爷沉吟。
又问:你身边那个丫鬟,跟了你多久了
我心中一震,手指微微一紧。
小姐答:五年。
可堪信
她声音不疾不徐:她只听我。
嗯。老爷略顿:如此也好。
又一阵沉默。
屋内传来步履声,似有人起身走动。
老爷语气忽然低沉:你记得你小时候摔下楼梯的事吗
我听见这句话,心口一紧。
小姐平静回答:记得。
我问过太医,说那一摔虽轻,却伤了筋骨。
你母亲整夜未合眼。
那是她第一次跪着求我,不罚你。
小姐未语。
我只听见茶盏轻轻被放下的声音。
老爷又道:你母亲是个聪明人。
她知道在这府中,聪明未必是福。
你若想守住她留下的东西,就要比她更狠。
灯光忽地一颤,像被风吹动。
小姐答:女儿明白。
老爷道:那你也该知道,今日我召你来,是何用意。
我低头,指甲几乎掐入掌心。
小姐轻声说:您是要我接手账房。
老爷叹了口气。
你既知道,便好。
我年岁渐长,三房不成器,二房也有心思。
你,是正嫡。
她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老爷续道:账册暂由周管事带你理。
但人事你要亲自看。
尤其内库。
这话一出,厅中一片死寂。
我闻言,心中狠狠一跳。
内库,是整个府中银两、典籍、赏赐的命脉。
历代只有夫人能管。
小姐今日受命,便是直逼权位中心。
她回道:女儿遵命。
老爷语气渐缓:你年纪虽小,但我知你稳。
只一件——
切莫轻信旁人。
我听到这句,不禁咬紧牙关。
额前已有细汗滑落。
厅中再次传来衣袂声。
小姐开口:女儿明白轻重。
老爷嗯了一声:去吧,明日便开始。
小姐行礼:父亲安。
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立刻挺直了腰。
门开一线光。
她步出门槛,脸色未变。
我接过她披风,替她披好。
她未看我,只轻声道:回院。
我提灯在前,心跳如鼓。
一路无话,风吹得灯火晃动。
回到小院,她径直入屋。
我紧跟其后,将门掩上。
她坐到梳妆台前。
月光透窗而入,落在她发丝上。
你都听见了她忽然问我。
我立刻跪下。
奴婢不敢偷听。
她淡淡道:可你听得清楚。
我低头,额触地砖。
奴婢惶恐。
她不动声色:那你说说,我该如何行事
我心中颤动,声音轻如蚊:谨慎,防备。
还有呢
我抬起头,小心翼翼看她一眼。
她眼中无波,似水面沉静。
从人、银、物三处先入手。我轻声道。
她点头:不错。
你记下了。
我伏地应声:奴婢记下。
她站起,往内室而去。
帘子轻垂,将她的身影隔在灯光之后。
夜已深。
屋外的风声如潮,悄无声息。
天还未亮,院中已有人走动。
我提着铜灯,悄声唤醒小姐。
她睁开眼,目光清明,无半分倦意。
更衣洗漱后,她穿上一身素青织锦直裾。
腰系玉带,发髻挽得极整,未佩一饰。
她抬眸看我:今日随我去账房。
我低头应声,心中已有预感。
今日,是一场试探。
我们从小径绕过偏院,避开主要人流。
晨雾尚浓,脚下青石带露,微滑。
她行得极稳,一步未偏。
前院的账房建于老宅西侧,原是偏厅改作。
门前一株古槐,枝叶森森,像是横拦。
周管事早已候在门口。
他身穿藏青长衫,腰悬牙骨令牌。
看见小姐到来,忙弯腰作揖。
小姐请。
她点头,率先跨入门槛。
我紧随其后,灯火在墙上投下斜影。
账房内,纸墨盈架,丝帛成卷。
两排账台,四五名账房先生正在翻账理册。
他们见到小姐,一齐起身。
见过小姐。
她颔首,目光巡视一圈。
今日之事,无需多礼。
她转向周管事:府内账册,先呈上半年。
周管事应声,吩咐小厮从柜中取出厚册。
他将一摞账本铺于案上,翻开第一页。
这是二月内库出银明细,小姐请看。
她俯身看账,指尖轻扫过纸面。
每一笔银两出处、流向都记得清楚。
她忽然问道:这里所述二月针线房耗银六十两,可有凭证
周管事一愣,忙翻出后页小册。
回小姐,是用于制新春节服。
她眉不动:节服为内宅事,为何入内库账
他语塞,低声道:奴才……未曾细查。
她轻轻一笑:今日记下,明日详查。
账房一阵沉默,气氛变得紧绷。
几个账房先生互视一眼,神情微变。
她却已坐下,从旁取过笔砚,亲自记下疑点。
墨香在空中散开,带着微凉。
我立在她身后,仔细记下她的言行。
每一步都极其稳妥,不显锋芒,却处处带针。
约莫一个时辰,初审账目告一段落。
她放下笔,抬头看周管事。
这些年你管账勤慎,我信得过。
但往后,每旬账目我都要先过一眼。
再由你呈给父亲。
周管事拱手:谨遵小姐吩咐。
她起身,又看向几位账房先生。
诸位都是府中老臣,我初来乍管,望多担待。
众人连忙称不敢。
有一人低声道:小姐眼明心细,是府中福气。
她微笑:日后相处,靠的都是规矩。
说完,转身离去。
我提灯相随,走出账房那一刻,才觉呼吸通畅。
晨光已透过云层,洒在地上。
她走在石板路上,影子被风拉长。
周管事会听命,但不完全信我。她低声说。
那几个账先生也不简单。
我点头:一个抄书时手抖,一个看小姐时眨眼极快。
她笑了笑:你倒学得快。
我低头答:小姐教得好。
回到小院,她未入内屋,而是走向书阁。
那是她母亲旧时所留,藏书极多。
她推门而入,吩咐我:取那本《历年账纲》。
我照办,将一本布皮线装账纲书呈上。
她翻开,指尖在一页处停住。
你看这里。她低声道。
我凑近一看,见书上标注一行墨迹:三月银库亏空,藏于花银卷后。
她眸光一沉:这是母亲留下的暗记。
我心头一震:是二房的人
她合上书:待我核实。
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
是厨房婆子来报:二夫人邀小姐去园中赏花。
她收起账纲,起身:变得倒是殷勤了。
我替她整理衣袖:是否推辞
她轻轻一笑:不急,先看她唱哪一出。
我们走出院门,日头正盛。
小径旁的梧桐在风中轻晃,落叶如雨。
园中是二夫人一手种的芍药与木槿。
花尚未全开,香气却已扑鼻。
二夫人早已在花亭中候着。
她见到小姐,笑意盈盈:今晨可辛苦
小姐福身一礼:多谢夫人关心。
她笑道:这府中事太杂,早晚你也要担起来。
只是辛苦些,不比姑娘家清闲。
小姐微微颔首:身为嫡出,本该分忧。
二夫人指了指茶盏:尝尝这蜜露,是今年头一缸。
小姐接过,抿了一口。
唇边笑意温柔:果然是上等槐蜜。
二夫人笑而不语,目光却越过她,落在我身上。
我垂首立于后侧,不敢动弹。
她忽然问:这丫头你可用得顺
小姐答:极顺。
舍得给我
我心口一紧,几乎跪倒。
小姐未答,只淡淡道:她自小跟着我,怕是改不了性子。
若夫人喜欢,我另寻一个合意的。
二夫人轻笑:你倒会说话。
茶饮完,她抬手拂了拂袖:你今早动了账房,府中动静不小。
小姐不动声色:只是初学,无伤大雅。
是无伤,若再深一步,可就惊了根基。
她语气依旧轻柔,话却句句带锋。
小姐起身施礼:女儿不敢妄动。
二夫人摆手,笑意渐冷:你娘也说过这句话。
小姐行礼退后一步,不再多言。
风掠过亭中,吹起石几上的香灰。
我心中悸动,只觉这场花下闲谈,比账房更惊心。
夜已深,月沉如钩。
风吹得窗棂微响,像有人指尖轻叩。
我在灯下研墨,手指被冻得微僵。
小姐仍坐在案前,案上摊着几册旧账。
她已翻阅至深页,眸中波澜不惊。
每一笔都亲手圈过,每一条都细细批注。
我奉上热茶,她接过,却未入口。
她指着一处:这笔花银的数,与前页对不上。
我俯身一看,果然数目差了二十两。
属下小册中未列明她问。
我赶紧取来附册,一页页翻过。
回小姐,属下册只记了制花用银四十六两。
她眼神微冷:正账却写了六十七。
我屏住呼吸,等她下一句话。
这其中,有人做手脚。
我咬了咬牙,试探道:会不会是抄账之人疏漏
她淡淡道:若真是疏漏,就不会正副皆错。
她翻回前月账册,指着一处圈点。
你看,这笔制帐布银三十二两,抄于腊月花账。
我细看一眼,惊讶道:腊月明明未制帐。
她点头,语气已冷:这是旧账新移,手法极熟。
我脊背微寒,不由得跪下:小姐恕罪,奴婢未早察觉。
她伸手扶我:此事与你无关。
是我昨日查得不深。
她顿了顿,又道:账房里有人与内院串通。
否则账目怎会与实物如此不符
我思索片刻,低声问:是否先查花房用料
她却缓缓摇头。
不急。
明日先去银库。
账目虽虚,但银子不会说谎。
我记下她吩咐,便将几册账整整齐齐归位。
她拿过灯火,轻声说:今夜你睡我外间。
我一愣,但未敢问。
只是应声:是。
她望着窗外微亮的天色:他们会动手。
就在近日。
我回头望她一眼,只觉背后冷风透骨。
次日辰时,银库前院已开。
守门的是林老头,老实巴交,眼神却极精。
小姐未穿华衣,只着寻常淡蓝襦裙。
腰间未佩玉,只缀一根白绫带。
她站在库门前,语气平稳:我要看月账。
林守立刻取出一本薄册,双手奉上。
小姐未翻,只道:开库。
林守面露犹疑:小姐这般突查……可否通传老爷
她冷笑一声:我是嫡女,父亲亲命查账。
还需你通传
林守忙低头:不敢。
他转身拔出钥匙,吱呀一声,铁锁开启。
库门开启,金属香味扑面而来。
我紧跟其后,踏入银库,心跳不止。
仓中银柜按号排列,分为俸银赏银常用婚嫁等类。
小姐直指花用柜:开这个。
林守从腰间取出第二串钥匙,颤颤巍巍开锁。
柜门一开,只见银锭整齐码放,边角封印皆在。
小姐缓缓上前,弯身取一块银锭。
翻转底部,指尖一抹,银灰竟薄如皮。
我睁大眼,看她将银锭轻轻敲在案上。
咔。
银锭竟碎成两半,中间竟掺杂石沙。
林守惊呼:这……这不可能!
小姐冷声喝道:你怎会不知
他立刻跪地,连连叩首:小姐冤枉,小的只管钥匙,从未碰银!
她不动声色:你不碰,谁碰
这批银是何时入库
他颤声道:正月十六,由周管事交予小的。
小姐眸色沉了:封印是你所盖
他点头:一贯如此,亲眼看过才敢盖印。
她转身吩咐我:记下银号、重量、入库日期。
我当即取出册子,一一记清。
她又检查第二排银柜。
几乎三成银锭皆有掺杂,或轻、或虚、或混料。
她面无表情,只道:林守,你可知此为死罪
他已吓得瘫软在地。
求小姐饶命!求小姐查明!
她冷笑一声:我不会杀你。
我要你活着,一笔笔指出来。
她吩咐我:关库。
我合上柜门,重新上锁。
小姐取来封泥,将破封银柜封住。
她又对林守道:今日之事,若有一字外泄……
她低头,语气如刃:我自会让你哑一辈子。
林守磕头如捣蒜,口中连声答应。
走出银库时,日头已升,照得她身影又细又长。
我看她的背影,第一次生出畏惧。
回到院中,她唤我入屋,命我取来先前花银账册。
她一页页翻过,将所有银额与今日查验一一对照。
共损银百六十四两。她冷冷开口。
再往前查半年,这批人不止一次动手。
我手握笔杆,心跳如擂鼓。
她忽而合上账册:再晚两日,他们就要销账。
再迟一步,就查不出银去了哪。
我问:小姐是否即刻向老爷禀报
她摇头。
不。
我要他们先自乱。
我望着她冰冷的侧脸,不敢再问一句。
她道:你今夜暗访花房。
我要知这批银,是否真落在花料之上。
我点头:奴婢领命。
她看着我,轻声道:你去,若被人识破……
我跪地不语,只将额贴在地砖之上。
她缓缓道:我会为你准备一套替身份的腰牌。
明日午时前,不见你回来,我便放火烧账房。
我抬起头,心头骤震。
她目光坚定:有人要银,也有人该陪着死。
入夜,天色如墨。
乌云低垂,遮住残月半轮。
我换上粗布短衫,外披破斗篷。
腰间别了小姐赐下的旧牌,写着采买字样。
银针藏于袖口,步子沉而轻。
避开主道,从后墙处翻入花房后巷。
院中静极,只闻风穿芍药枝叶。
花房后屋靠墙一排,是花料储藏处。
我贴着墙根潜行,掌心已是冷汗。
花棚中悬灯未熄,灯影斜落地砖。
我在门外屏息听了片刻。
有女子轻声低语,像在数料名。
我悄声绕至窗后,窥一眼,见两婢正分绸。
这匹五彩罗,是不是也写入花账
另一人回:当然写,反正也没人翻旧账。
她们动作娴熟,一卷一卷码得极整。
我记下花料名色与分数,心中愈发冷沉。
忽听里头一人低语:夫人说,下旬前这些要出手。
东西会送去舅家库房。
我攥紧拳:果然另有去处。
再听细语:今年花账翻了两倍,谁也不敢多问。
另一人轻笑:小姐再厉害也只查账。
她敢进花房不成
我暗自一凛。
两人谈笑片刻,起身熄灯。
我立刻伏地退后几步,躲入芍药丛中。
她们推门而出,步声渐远。
我待了一盏茶时间,方才翻窗而入。
屋内仍残留一缕香气,混着熏料与花粉。
我从灯台下掏出火石,点起微光。
光照之下,堆料极多,不下二十匹。
每匹上都有花签,签上写着定制赏花大婚等字。
我一一查阅,皆非本季所用。
这些花料,早应于正月用罄。
如今却藏在此处,显然另有他用。
我绕过花架,看到一排小柜。
打开后,竟藏着多本花房账册。
翻开一看,记账日期混乱,数额相异。
有几页甚至涂改未干,显然临时篡改。
我拍下一页账册细节,藏入怀中。
又将几匹明显未入账的布料拍照为证。
正准备离开,忽闻院外有急促脚步。
我立刻熄灯,伏身柜后。
门被推开,一道人影匆匆进屋。
我从缝隙中望见,是花婆子。
她手中抱着一袋布,嘴中念念有词。
老爷今夜来查账,得将这两匹藏起。
她将布料塞入地板夹层,踩了两下。
又绕到柜后,将一匣小银锭藏入墙洞。
明日若问起,就说新料未到。
她说完,自顾自离去。
我等她脚步远去,轻轻揭起地板。
果然发现夹层下的暗格,内藏绸布与账册各一。
我未动银子,只取走账页几张。
封回原位,悄然离开花房。
绕过前院时,听见花婆子与婢女交谈。
小姐近来紧盯库账,夫人已觉不安。
你说会不会动我们
怕什么,我们只听二夫人差遣。
她要是管得宽,夫人也有法子治她。
我攥紧袖中银针,胸口起伏剧烈。
回到小姐小院时,夜色已深。
她仍未就寝,正倚案伏读。
见我归来,放下书册。
可有收获
我将账页交上,又复述暗格之事。
她细细看过,点头道:果然料未入库,账却早报。
银去人手,料归私藏。
今日银账皆虚,花房只是通道。
她又指一页账:你看这一段。
上月末花账竟与前月同数,连花样都不变。
我低声应:是复制旧账。
她冷笑:他们真将我当成盲人。
去账房拿三月出银单据,与这些对一对。
我领命离开,片刻取回账单。
她将二者铺在案上,逐字对比。
半晌,她停住,指着账尾。
周管事亲签,却是他平日不用的字法。
我一惊:是仿签
她点头:是二房的字。
我低声问:是否要呈给老爷
她沉默片刻,摇头:不行。
这证据未足,反易遭反咬。
还需一笔主银流向的账。
要么,是花婆子的私账。
我抬头:奴婢再去查
她沉声道:她屋内藏有私账,应由你探。
我点头,却知此行更为凶险。
她却凝视我半晌,道:若她识得你……
便从后窗逃,走药房通道。
我已遣人故布疑阵,只等她露出破绽。
我叩首而下:奴婢明白。
窗外风声渐大,细雨已至。
她起身关窗,回身时神色平静。
这场局,才刚开始。
她看着烛火,轻声一句:银是一笔旧债。
命,是一条新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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