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的梧桐树下,我数过赵娄的心跳,87次。
他总说药太苦,却在课桌下偷偷折星星,每一颗都藏了半句没说完的话。
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安静的倒数。
1.
赵娄转来那天,窗外的梧桐叶正泛着黄边。他站在讲台上,阳光从他背后切进来,把他削成一个单薄的剪影。
我叫赵娄,娄山关的娄。
他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玻璃杯,凉得让人想打颤。
班主任让他坐我旁边时,我闻到他校服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中药苦香。
这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住院的祖母。
要借笔记吗我推过去一张便签纸。
他盯着纸条看了三秒,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跟着颤了颤。
我以为他不会理我,却看见他左手慢慢在纸上画了个叉,右手却在桌下悄悄比了个谢谢的手势。
我突然发现,他的指甲是淡紫色的,像被冻伤的葡萄。
2.
赵娄总在第三节课消失。起初我以为是他又去抽烟。
直到有一次——
那天放学,我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上了23路公交。他在市立医院站下车,熟门熟路地绕到住院部后门。我躲在梧桐树后,看着他把校服外套塞进书包,换上一件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他的背影在走廊灯光下越来越淡,最后被心脏内科的指示灯吞没。我蹲在花坛边数蚂蚁,数到第87只时,眼泪突然砸在水泥地上,溅出一个小小的黑洞。
3.
第二天我顶着黑眼圈去学校。赵娄的座位空着,桌肚里放着半盒没吃完的药片。我捏起一颗对着阳光看,药片在指尖微微发烫。
顾倩。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我吓得把药片攥进掌心,尖锐的棱角刺得生疼。他苍白的手指搭上我的手腕,一点一点掰开我紧握的拳头。药片沾了我的汗,却在他掌心化开一点粉色的痕迹。
别碰,他声音很轻,这是强心剂。
我们沉默地看着对方。他的瞳孔比常人要大,黑得能照见我的倒影。
我突然发现他右眼下方有颗很小的泪痣,像不小心溅上去的墨点。
课间,
他说,这周,你能来看看我吗就在学校附近的医院
他嘴上说得云淡风轻,衬衣的下摆却被捏得像团废纸。
我点了点头又低下头,突然感觉鼻头酸酸的。
4.
周末我抱着一束向日葵去医院。
护士站的人说304床去做检查了。我坐在他病床上等,发现枕头下压着本《飞鸟集》。书页边缘全是折痕,有一段被反复描粗：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床头柜摆着个药盒,我数了数,足足七种。最下面压着张心电图,锯齿状的线条像座摇摇欲坠的悬崖。我正看得出神,突然听见轮椅声。赵娄被护士推回来,看见我时整个人僵住了。
你怎么...他嗓子哑得厉害。我举起向日葵挡住脸,怕他看见我发-抖的嘴唇。花香里,我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响。等我放下花时,他已经把病号服最上面的扣子系好,遮住了那些蜘蛛网似的疤痕。
5.
他出院那天飘着细雨。
我在校门口等他,远远看见他妈妈撑着伞送他到台阶下。她突然紧紧抱住他,肩膀抖得像风中的叶子。赵娄轻轻拍她的背,抬头看见我时,眼睛亮了一下。
我们并肩走在雨里,伞太小,他的左肩很快湿了一片。我假装不经意地往他那边靠,闻到他发间残留的洗发水味。
顾倩。他在红绿灯前突然叫我。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像道透明的伤口。我可能活不过...
我猛地踮脚捂住他的嘴。他的呼吸打在我手心,又湿又烫。绿灯亮了,人群从我们身边流过。隔着薄薄的皮肤,我感觉到他的嘴唇在动,说的是：对不起。
6.
我开始给他带早餐。
食堂的肉包子太油,我就每天早起半小时,用保温盒装自己熬的小米粥。
他总是吃得很慢,咽一口要歇好久。有次他呛到了,咳得整个人蜷起来。
我拍他背时摸到凸-起的脊椎骨,像摸到一串将散的佛珠。
别对我这么好。他喘匀气后说。阳光穿过他耳廓,照出淡青色的血管。
我假装没听见,往他粥里加了勺蜂蜜。勺子碰在碗沿上,叮的一声,很清脆。
后来我在他课本里发现张纸条,上面写：今天的小米粥有点糊,但很暖。字迹被橡皮擦反复擦过,纸都快破了。
7.
平安夜那晚,他带我去天台看雪。铁门吱呀作响,他脱下外套垫在生锈的栏杆上让我扶。雪花落在他睫毛上,久久不化。
许个愿吧。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苹果,自己先咬了一口才递给我。我接过时故意碰他指尖,凉得像冰。
我希望赵娄能活到明年圣诞。我在心里说。
远处钟楼开始报时,他突然凑近。我以为他要吻我,结果只是用鼻尖碰了碰我冻红的耳垂。回去吧,他呼出的白气模糊了我的镜片,你感冒刚好。
下楼梯时他走得很慢,右手一直按着左胸。我在后面数着他的步子,一步,两步,三步...数到第十七步时,他停下来回头看我,嘴角挂着那个熟悉的,满不在乎的笑。
可我知道,他背在身后的左手,正死死攥着一片速效救心丸的锡箔。
8.
三月的某个清晨,赵娄没来上学。他的座位空荡荡的,桌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粉笔灰。我盯着那个空位看了整整一节课,粉笔灰被风吹散的样子,像极了赵娄每次发病时急促的呼吸。
中午我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帮我带作业,市立医院7楼。连个署名都没有,但我知道是他。我抱着他的课本和笔记跑到医院,电梯里挤满了人,消毒水味熏得我眼睛发酸。
推开病房门时,他正靠在窗边发呆。阳光透过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把他照得几乎透明。听见响动,他转过头来,嘴角扬起一个虚弱的笑：班长大人亲自送作业
我注意到他手背上新增的针孔,青紫色的淤血像一朵凋谢的花。我把作业本重重摔在床头柜上：你能不能别总这样声音抖得不像话。
他愣了一下,伸手想碰我的手腕,又在半空停住：对不起。这三个字轻得像叹息。
9.
我开始每天放学后去医院陪他写作业。他的病房在走廊尽头,窗外有棵歪脖子梧桐。我们并排坐在病床上,他解题时喜欢咬笔帽,在塑料壳上留下一排细小的牙印。
顾倩,有天他突然问,你想考哪所大学
我正帮他削铅笔,刀片一滑在指腹划出道口子。血珠冒出来的瞬间,他抓过我的手指含进嘴里。温热的触感让我浑身僵住,铁锈味在空气中弥漫。
南京吧,我抽回手,假装继续削铅笔,听说那里的梧桐很美。
他望着窗外不说话。夕阳把他的侧脸镀成金色,睫毛在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我还没见过南京的梧桐。
铅笔芯突然断了。我低头看着断掉的铅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会看见的,一定会。
10.
四月的一天,赵娄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一张电影票。放学后我们溜出学校,他跑得很慢,右手一直按着胸口。电影院黑漆漆的,荧幕上的光影在他脸上流转。放到一半时,我发现他的呼吸变得又浅又快。
不舒服我凑近他耳边问。他摇摇头,却在黑暗中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湿冷,手指微微发-抖。我把他的手包在掌心,轻轻揉-搓着那些冰凉的指节。
散场时人群拥挤,他突然把我拉进消防通道。狭窄的空间里,我们的呼吸声被放大。他低头看着我,眼睛亮得吓人：顾倩,我...
话没说完,他的身体突然前倾。我慌忙接住他,他的额头抵在我肩上,滚烫得像块炭。药...他的声音气若游丝。我手忙脚乱地摸他口袋,找到那个熟悉的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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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吞下药片时,嘴唇擦过我的指尖。我们在消防通道里等了二十分钟,直到他的呼吸渐渐平稳。回去的路上,他执意要送我回家。路灯下,我们的影子一长一短,他的比我的淡很多,像随时会消失。
11.
五月,赵娄开始频繁请假。每次回来,他都变得更瘦一点,校服领口露出嶙峋的锁骨。有天午休,我发现他在顶楼天台睡觉,阳光把他晒得微微发红。我轻手轻脚地坐下,看见他摊开的笔记本上写着：
5月12日,心跳128次/分,持续37分钟。顾倩今天扎了马尾辫。
我正看得入神,他突然醒了,迅速合上笔记本。偷看别人日记犯法。他假装严肃地说,耳尖却红了。我伸手摘掉他头发上的一片柳絮,他抓住我的手腕,时间突然变得很慢。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直到下课铃响起。他松开手时,我的手腕上留下一圈淡淡的红印,像枚褪色的手镯。
12.
六月来临前,赵娄送我一个玻璃罐子,里面装满了折好的纸星星。一天一颗,他笑着说,等我折满365颗,你就...
就怎样我追问。
他却不肯说了,只是揉乱我的头发。
罐子里的星星五颜六色,我拆开一颗,发现里面写着：今天顾倩又对我笑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把所有的星星都拆开又折回去。
每张纸条上的字迹都深浅不一,有些还沾着可疑的水渍。最旧的那张写着：转学第一天,同桌女生有双小鹿般的眼睛。
我把罐子抱在怀里,数着心跳等天亮。
13.
月考那天,赵娄晕倒在考场。
我被班主任叫出教室时,看见救护车的蓝光染透了半边天空。
医院走廊上,他的妈妈哭得几乎站不稳。我扶着她在长椅上坐下,她的手像冰块一样冷。
阿姨,赵娄他...我话没说完,抢救室的灯灭了。
医生走出来,口罩上方的眼睛布满血丝。我听见病危恶化最后阶段之类的词碎片般飘进耳朵。
他们不让我进病房。
我趴在门上的小玻璃窗往里看,赵娄身上插满管子,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监护仪上的绿线跳得很不规则,像坏掉的摩斯密码。
我在走廊坐到深夜,直到护士来赶人。临走前,我偷偷把一颗纸星星塞进门缝。那颗星星里写着：明天见。
但我知道,可能没有明天了。
14.
赵娄被抢救回来的第三天,终于获准探视。我抱着一束向日葵站在病房门口,手心里全是汗。推门进去时,他正望着窗外发呆,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医生说我得去北京做手术了。他声音哑得像砂纸,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单。我注意到他指甲又变成了那种不健康的青紫色。
我把花插在床头柜的矿泉水瓶里,故意背对着他摆弄花瓣：什么时候走
下周。他停顿了一下,成功率...不到40%。
一朵向日葵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突然看不清东西了。赵娄的手轻轻搭在我发-抖的肩上：别哭啊。他拇指擦过我的脸颊,我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你会回来的,对吧我抓住他的手腕,太细了,我能圈住大半。他笑了笑没回答,阳光透过窗帘在他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像监狱的铁栏。
15.
前夜,赵娄偷跑出医院来找我。我下楼时看见他蹲在路灯下,影子缩成小小一团。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脸色白得像鬼。
你疯了我冲过去扶住他摇晃的身体。他喘着气笑：想见你。三个字说得支离破碎。
我扶他在小区长椅上坐下,他的身体一直在轻微发-抖。
夜风很凉,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我脱下外套裹住他。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按在他左胸。隔着布料,我能感觉到那颗心脏在疯狂跳动,像只垂死挣-扎的鸟。
记住这个频率。他说。
我数着那些杂乱无章的跳动,突然意识到他在让我记住他的心跳。这个认知让我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
他凑过来吻我的眼泪,嘴唇干裂得像枯叶。这是我们第一次接吻,带着咸涩的泪水和不祥的预感。
16.
送他回医院的出租车上,他靠在我肩上睡着了。路灯的光斑在他脸上流转,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阴影。我小心地数他的呼吸,生怕它们突然停止。
医院门口,他妈妈正焦急地张望。看到我们时,她冲过来抱住赵娄,眼泪打湿了他的肩膀。
护士推着轮椅过来,他坐上去之前,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塞进我手心。
明天别来送了。他说。轮椅碾过水泥地的声音很刺耳,我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后。
摊开手心,是半颗纸星星。我颤-抖着拆开,上面写着：如果回不来,就把星星撒在南京的梧桐树下。
夜风吹走了那张纸条,我追着它跑了很久,最后跪在马路中间哭得撕心裂肺。
17.
赵娄走的那天,我还是去了机场。躲在柱子后面,我看见他坐在轮椅上被推进安检口。他忽然回头张望,我下意识缩回身子。再探头时,他已经不见了。
回家路上,我买了一包烟。学着赵娄的样子点燃,呛得直咳嗽。
烟灰缸里积了五六个烟头时,手机响了。是他妈妈发来的短信：手术提前了,现在进手术室。他说谢谢你。
我盯着那条短信直到屏幕变暗。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敲门声。
18.
等待的36小时里,我折了187颗星星。每折一颗就对着窗外说一句赵娄加油。手指被纸边割出细小的伤口,星星上沾了零星的血点,像某种诡异的装饰。
第三天凌晨,手机震动惊醒了我。是他-妈妈的号码,我盯着闪烁的屏幕,突然不敢接。铃声停了又响,第三次时我按下接听键,听见对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只有雨声和电话里的抽泣。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窗外的梧桐树在风雨中摇晃,一片叶子粘在玻璃上,像只求救的手掌。
他...最后说了什么我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他说,梧桐叶落的时候...就是他想你了。
我挂掉电话,把脸埋进膝盖。装星星的玻璃罐不知什么时候摔碎了,五颜六色的星星散落一地,像一场微型爆炸后的残骸。
19.
葬礼那天我穿了赵娄最喜欢的白裙子。灵堂摆满向日葵,他的照片在花丛中微笑,还是那么好看。我站在角落,看着人们轮流上前鞠躬,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谬。
他-妈妈递给我一个信封,说是整理遗物时发现的。我走到无人的后院才敢拆开,里面是一张去南京的车票,日期是明年春天。票根背面写着：陪你看梧桐新叶。
我蹲在地上,把车票紧紧按在胸口。阳光刺得眼睛生疼,却流不出一滴泪。一片梧桐叶飘落肩头,我捏着叶柄转了转,忽然想起赵娄说过,每片叶子的纹路都是独一无二的。
就像每个人的心跳。
20.
收拾赵娄的课桌时,我在夹层里摸到一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他常吃的那个药瓶,已经空了。我拧开盖子,里面塞着张卷起来的纸条。展开后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顾倩,其实每次吃药,我都在偷看你。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纸条背面还画了个笑脸,嘴角却向下耷拉着。阳光透过教室窗户照在桌面上,我忽然发现桌角刻着小小的Z&G,被磨得几乎看不清了。
老陈走过来拍拍我的肩,递给我一个纸盒：赵娄家长让转交的。盒子里装着他的素描本,翻开第一页就看见我的侧脸,日期是我们同桌的第一天。往后翻全是我的样子：低头记笔记的,打瞌睡的,生气时皱鼻子的...最后一页却是空白,只写着：这里本该画我们白发苍苍的样子。
21.
高考前夜我发高烧,梦见赵娄坐在我床边。
他穿着那件蓝条纹病号服,手指轻轻梳理我的头发。别怕,他说,我会变成风帮你翻卷子。醒来时枕头是湿的,窗外真的起了风,把复习资料吹得哗啦作响。
考语文时突然下起大雨。写到作文题《最难忘的人》时,雨点砸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像极了赵娄的心跳。
我写了满纸的梧桐树,监考老师经过时疑惑地看了我好几眼。
最后一科结束铃响起,我浑浑噩噩地走出考场。
有人递来纸巾,我抬头看见是赵娄的妈妈。
她瘦得几乎脱相,却还对我笑了笑：他希望你有个光明的未来。我抱住她,闻到她身上和赵娄一样的消毒水味。
22.
收到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去了赵娄的墓地。墓碑前已经放着一束向日葵,卡片上写着儿子生日快乐。我这才想起今天是他的十八岁生日。
我从包里掏出录取通知书复印件,用打火机点燃。灰烬被风吹散时,突然有只蝴蝶停在我肩上。它翅膀上的花纹像极了赵娄画在我课本角落的小涂鸦。
我做到了。我对蝴蝶说。它停留了三秒才飞走,那正好是赵娄平时心跳的间隔时间。
23.
大学报到那天,我特意选了靠窗的床位。窗外是两棵年轻的梧桐树,叶子在九月的阳光里闪闪发亮。室友好奇地问为什么总对着树发呆,我笑了笑没回答。
深夜我戴上耳机,播放那段偷录的赵娄的心跳声。录音最后有轻微的杂音,放大音量才听清是他说的喜欢你,轻得像一声叹息。我把手机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让我们的心跳重合。
24.
第一场秋雨过后,我在图书馆发现一本《心脏解剖学》。借书卡上有个熟悉的签名,日期是五年前。管理员说这是捐赠的旧书,我翻开扉页,看见一行铅笔字：给将来治好我的医生——赵娄。
书里夹着张泛黄的拍立得,七八岁的小赵娄站在梧桐树下做鬼脸。背面写着地址,就在学校后街。我冒雨找到那栋老房子,新住户说前年有对夫妇来整理过物品,留了个箱子在地下室。
箱子里全是儿童画,每张都签着歪歪扭扭的赵娄。最底下压着本童话书,里面用红笔圈出一个句子：真正重要的东西,是用眼睛看不见的。
雨停了,一缕阳光穿过地下室的小窗,正好落在那行字上。
25.
毕业典礼上,校长念到我的名字时,有片梧桐叶飘落在肩头。工作后第一个项目是设计心脏康复中心,我在大厅种了棵梧桐树苗。同事笑说这是最贵的装饰品,我摸了摸树干没解释。
去年冬天回老家,在旧物市场看见个玻璃罐。商贩说这是七十年代的老物件,我买下来才发现罐底刻着Z&G。现在它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装着365颗纸星星——有些是当年赵娄折的,有些是我后来补的。
今天南京又飘起梧桐絮,我打开窗户,任飞絮落满信纸。这封信会和往年一样,寄往一个不存在的地址。但今年我在结尾加了句：赵娄,我学会折会发光的星星了。
风吹动信纸,像谁在轻轻翻动书页。远处有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下,我伸手接住,忽然想起那个关于心跳频率的秘密——原来有些人离开了,却依然在你心里跳动着。
赵娄番外：心跳的轨迹
1.
我第一次发病是在六岁。幼儿园午睡时,胸口突然像被石头压住,喘不上气。老师吓得叫了救护车,我妈在急诊室外面哭得发-抖,我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医生说我心脏有个洞,像破掉的气球,风一吹就漏气。我妈听完直接晕了过去,醒来后抱着我说：没事,妈妈带你治。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些洞是填不满的。
2.
十岁那年,我做了第二次手术。麻药劲儿过去后,疼得想撞墙。护士给我打了镇定剂,梦里全是扭曲的走廊和嘀嗒作响的机器。醒来时,我妈眼睛肿得像核桃,我爸的胡子扎得我脸疼。
疼吗我爸问。
我摇头,其实疼得要命。但我知道,我喊疼,他们就更疼。
3.
十四岁,我开始逃课。不是叛逆,只是讨厌同学看我时那种小心翼翼的眼神,好像我随时会碎掉。
有天躲在天台抽烟,被教导主任逮到。他揪着我领子骂,我懒得解释,结果他一巴掌扇过来,我直接倒在地上,眼前发黑。
醒来时在医院,我妈红着眼睛跟校长吵架。我爸站在窗边,拳头攥得死紧。
算了。我说。
他们愣住,然后一起哭了。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活着真他妈累。
4
高中转学那天,我故意迟到。新班主任让我自我介绍,我连名字都懒得说全。座位分到一个女生旁边,她推过来一张纸条,问我要不要抄笔记。
我瞥了一眼,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不用,我听得见。
其实我没听,我在数自己的心跳。
5.
顾倩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不会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我,也不会刻意避开心脏生病这些词。有次体育课,我坐在树荫下,她跑完800米,满头大汗地瘫在我旁边。
喂,你平时逃课都去哪她问。
医院。我实话实说。
她愣了下,然后笑了：下次带我一起逃。
阳光穿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突然觉得,心跳好像快了一点。
6.
我开始记录和她有关的事。
-
9月3日：顾倩今天扎了马尾,发绳上有颗草莓。
-
10月15日：她给我带了小米粥,太稠了,但很暖。
-
10月22日：下雨,送她回家,她偷偷把伞往我这边偏。
医生说我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熬夜,不能情绪激动。
但没人告诉我,喜欢一个人,比这些都要命。
7.
平安夜那晚,我带她去天台看雪。她仰头接雪花的样子特别傻,鼻尖冻得通红。我想亲她,最后只敢用鼻尖碰了碰她的耳朵。
回去吧,你感冒刚好。
其实是我怕自己撑不住。
下楼时,心脏跳得乱七八糟,像坏掉的节拍器。我攥着药片想,如果能活到明年,一定告诉她——
顾倩,我特别喜欢你。
8.
手术前夜,我偷跑出医院找她。她穿着睡衣跑下楼,头发乱糟糟的,像只炸毛的猫。
你疯了她扶住我,手在抖。
想见你。
我让她摸我的心跳,想让她记住。如果明天醒不来,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它跳动的声音。
她哭了,眼泪砸在我手上,烫得吓人。我亲了她的眼睛,尝到咸涩的味道。
原来告别是这样的。
9.
进手术室前,我妈抓着我的手不放。我爸背过身去擦眼睛,肩膀垮得像老了十岁。
别怕。我反过来安慰他们。
其实我怕得要死。
麻醉剂推进血管时,眼前闪过很多画面：小时候骑在我爸肩上,我妈给我熬中药的苦味,顾倩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笑……
最后定格在那天她在雨里追着纸条跑的背影。
对不起啊。我在心里说。
然后世界暗了下去。
10.
再睁开眼时,我站在梧桐树下。远处有个人影,像是顾倩,又像是我妈年轻时的样子。
有人喊我名字,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树叶。
我回头,看见病床上躺着一个人,浑身插满管子。
原来灵魂真的会飘起来。
原来死亡这么安静。
11.
顾倩,如果你看到这个——
别哭。
我变成风了,会帮你翻书页,会吹落梧桐叶提醒你加衣服,会在下雨天轻轻敲你的窗。
还有,那个装满星星的玻璃罐,第32颗里面藏着我想对你说的话。
下辈子,我要当个健康的人,然后早早遇见你。
顾倩番外：梧桐絮落时
1.
赵娄走后的第一个春天,南京的梧桐絮飘得特别凶。
我站在教学楼前打了个喷嚏,睫毛上沾了绒毛。室友递来纸巾,我摇摇头没接,任由它粘着,像那年平安夜落在他睫毛上的雪。
2.
我开始习惯一些小事。
比如买草莓牛奶时拿两盒,喝一盒,另一盒放到过期再扔。
比如下雨天故意不带伞,走着走着就停下来,等一个不会出现的人骂我笨蛋。
比如深夜戴着耳机听那段七秒的心跳录音,直到手机没电。
3.
大二那年,心理学选修课讲到创伤后应激障碍。教授说有些人会保留逝者的物品,这是正常的哀悼过程。
我低头看抽屉里那个药瓶——空的,瓶身贴着一日三次的标签,被他用圆珠笔划掉改成想顾倩时。
同桌的女生凑过来问：这是什么
糖。我拧紧盖子,特别苦的那种。
4.
毕业旅行我去了娄山关。
山脚下有个老中医馆,晒药的簸箕里摆着干枯的向日葵。我盯着看了太久,老板娘递来一杯茶：小姑娘气血不好
茶很苦,回味却甜。就像我总想起最后那个吻,混着眼泪的咸和血的锈味。
5.
工作后公司组织体检,彩超室的小护士夸我心脏漂亮。
跳得又稳又有力。她指着屏幕上的波形笑。
我突然哭得仪器警报乱响。主任医师冲进来时,我死死攥着听诊器说：能不能...把这段心跳录下来
他们当我是疯子。
6.
二十八岁生日那晚,我梦到赵娄。
他穿着高中校服靠在我家楼下那盏坏掉的路灯旁,手里转着打火机：顾班长,怎么还没学会抽烟
我想骂他,张嘴却变成哽咽。他伸手擦我眼泪,指尖温度真实得可怕。
闹钟响时,我正抓着他的衣角不放。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床头柜上——玻璃罐里,第32颗星星自己散开了。
7.
纸条上是他的字迹,比平时工整：
顾倩,你要长命百岁。
落款画了颗歪歪扭扭的心,心电图式的锯齿线条。
我对着阳光看了很久,终于在某个瞬间读懂那些起伏——
那是他最后一次,在我掌心写下的摩斯密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