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战死那日
我躲在阴司殿内为他篡改天命
代价是轮回百世不得好死
我以为最狠的天罚不过是我百世横死,他荣华富贵子孙满堂却记不起我的名字
殊不知
天道有着更狠的报复
1
我盯着命簿上那行字,朱砂淋漓,像一道未干的血痕——
萧景珩,廿七岁,庚午年九月初三,战殁于苍梧关。
指尖抚过殁字的最后一笔,判官笔的锋锐几乎割破我的手指。
看够了吗黑无常斜倚在案边,锁链哗啦一响,一个凡人的命数,也值得你盯半宿
我没答话,只是将掌心贴上命簿。
纸页滚烫,萧景珩的一生在我眼前翻涌——
12岁,少年脱下狐裘裹住冻僵的乞儿,自己却染了风寒
22岁,敌军压境,青年银枪染血,死守三日等援军
最后定格在乱箭穿心的画面
他倒下时还攥着一枚褪色的平安符,那是我三百年前随手赠他的。
三百年前的上元灯节,萧景珩在河边拾起河灯,灯芯里蜷着一只受伤的小仙。
那小仙便是我
我要改他的命
黑无常的冷笑戛然而止
他一把扣住我手腕,指甲陷进皮肉:你疯了凡人命数乃天道所定,擅改者要受——
剜仙骨,堕轮回,百世横死。我抽回手,蘸饱朱砂的笔尖悬在殁字上方,我记得。
判官曾说过,改命需付三种代价:
1.剜仙骨:剔除神格,永世不得归位
2.堕轮回:入畜生道十世,再世世为人横死
3.
记忆保留:带着前世记忆受苦,直至魂飞魄散
笔落时,我硬生生将战殁涂改成凯旋,又在他命格末尾添上妻贤子孝,寿终正寝。
朱砂晕开像心头血,每一笔都在吞噬我的仙力。
你为他改命,他可知晓黑无常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
我摇头我只要他活着就好。
第一道天雷劈下来时,我正将命簿藏进袖中。
剧痛从脊梁炸开,我跪在地上,看见自己的仙骨正一寸寸化成青烟。
值得吗黑无常在雷声里吼。
第二道天雷贯穿胸腔,我咳着血笑出声。
恍惚间看见命簿上的萧景珩三字微微发亮,而我的指尖开始变得透明。
你看……我举起逐渐消散的手,萧景珩,往后每一世,都会平安喜乐。
第三道天雷落下时,我终于听见了判官的声音——
阴司小仙阿烬,私改凡人命数,罚入轮回百世,世世不得好死。
受术者萧景珩.......
后半句淹没在疼痛里享长生福禄,却永失所爱。
2
我死在一个雪夜
喉咙里还卡着半句未唱完的《长命女》,琵琶弦却已一根根崩断。
敌军的铁蹄踏碎城门时,我正被按在酒肆的案桌上,有人扯着我的头发大笑:接着唱啊!不是号称‘一曲千金’吗
血从嘴角溢出来,我想,他们大概不知道——歌女的舌头被割掉后,是唱不了曲的。
被罚入轮回后,我成了歌女,云娘,生于江南乐坊。
-
六岁被卖进教坊,因天生一副好嗓子成头牌
疼痛变得麻木时,我听见了号角声。
马蹄如雷,玄甲如潮,有人高喊:萧将军破城了!
萧景珩。
这个名字像一道符咒,让我涣散的瞳孔骤然紧缩。
我挣扎着仰起头,从血污里看清了他的脸——和命簿上一模一样的眉眼,只是下颌多了一道疤。
他骑在马上,铠甲映着火光,怀里搂着一个华服女子。
那女子娇声问:将军,这些贱民如何处置
我张了张嘴,想喊他的名字。可被割裂的声带只涌出汩汩的血,像忘川河的水。
他的马蹄踏过我的琵琶,四分五裂的桐木发出最后的哀鸣。
……错了
我忽然想笑。
我为他篡改天命,让他免于战死沙场、享尽荣华。
可当他真的活着踏过这座城时,我却被他的铁蹄碾碎脊骨。
魂魄离体的瞬间,我飘到他马前,伸手想碰他眉心的痣——
一阵阴风刮来,黑无常的锁链套住我的脖子:第一世就敢近他的身,你疯了吗别忘了,天道的惩罚,你每一世横死时,他都会在场。
我被拖回幽冥司,判官正在命簿上勾画萧景珩这一世的结局:妻妾成群,子孙满堂,八十岁无疾而终——如你所愿。
朱砂淋漓的纸页上,我的血手印渐渐干涸。
下一世,我哑着嗓子问,也会是这样的相遇吗
判官冷笑:你会遇见他每一世,并且每一次——
都会死在他眼前。
3
这一世,我没有舌头。
不是被割去的,是天生就长不出。
接生的稳婆说我落地时就不哭,掰开嘴一看,里头空空荡荡,只有一小截蠕动的肉根,像被斩断的蛇尾。
是个药引子。她对我娘说,这样的孩子血最干净。
我六岁那年,被卖进了林府。
林府的老太君常年卧病,需要至纯之血做药引。
他们把我关在柴房,每隔三日取一碗血。
取血前要焚香沐浴,喝三天露水,这样血才够清透。
哑丫头,别怨我。厨房的张妈偷偷塞给我一块饴糖,手抖得厉害,明日取你心头血,是…是萧太医亲自执刀。
饴糖在我掌心化开,甜得发苦。
我蜷在干草堆里,数着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刀痕时,听见丫鬟们嚼舌根——
新来的太医年轻俊俏,据说是萧将军的后人……
是萧景珩吗我喃喃自语。
柴房的门突然被推开,月光漏进来,勾勒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萧景珩提着药箱,白衣胜雪站在门口。
这就是药引他问,声音比雪还冷。
管家谄笑着点头:按规矩,得在子时取心口血——
不必。他打断道,蹲下身捏住我的下巴,张嘴。
我瑟缩着仰头,露出残缺的口腔。
……天生无舌他皱眉,突然扯开我的衣领。
心口处,一道月牙形的胎记赫然在目——那是天雷劈过的痕迹,是我曾经为仙的证据。
他的指尖按在胎记上,我疼得发抖,却听见他低喃:奇怪,这印记像是……
萧太医!管家急匆匆闯进来,老太君咳血了!
他猛地收回手,从药箱里取出银刀。
我以为他要划我的心口,却见他割破自己的手腕,将血滴进瓷碗。
用我的血。他厉声道,这孩子活不过三次取心血,你们林家要背人命吗
三日后,我还是被绑上祭坛。
正午的太阳白得刺眼。
我赤脚站在青石祭坛中央
老太君躺在藤榻上,枯瘦的手腕垂着,像一节脱水的树枝。
林府小郡主穿着杏红袄裙,蹦跳着指我:祖母,就要她的心头血!
我望着人群最后方的萧景珩。他官服肃整,面色苍白,手里那柄取血银刀在月光下泛着蓝光。
萧太医。林老爷拱手,按古法,取心口血需活剖……
我来。他声音哑得不像话。
刀尖刺入皮肉的瞬间
忍忍。他左手死死按着我肩膀很快……
血顺着玉槽流入药碗时,小郡主突然尖叫:她的血怎么是金色的!
人群骚动中,我看见萧景珩瞳孔骤缩——
之后,我被丢回了乱葬岗。
高烧中,我梦见自己还是阴司小仙时,曾偷偷在萧景珩的命簿上写:愿他此生仁心仁术,悬壶济世。
……他果然成了医者。
这一世,他是名满京城的太医,可我是个药引子。
4
他们说我是疯子。
也许我确实是。
我总在寅时惊醒,赤着脚在冷宫的青砖上奔跑,数着地砖的裂纹——三百二十七条,每条裂纹里都藏着一张人脸。
有时是黑无常讥讽的笑,有时是萧太医滴血的腕,更多时候,是那个雪夜里踏碎我琵琶的铁甲将军,铁甲上沾着我的血,怀里却搂着别的女子。
娘娘,该梳妆了。
铜镜里映出一张枯瘦的面容,宫女正用木梳扯着我打结的长发。
这一世的我,是萧景珩的皇后
头皮被拽得生疼,我却盯着镜中自己眉心的一点朱砂——那是昨日我用血点的,像极了当年我留在萧景珩眉心的印记。
皇上今日要来。宫女低声道。
我咯咯笑起来,抓起胭脂胡乱涂抹,直到整张脸猩红如血:是来看我死没死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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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吓得打翻了妆匣。
她不知道,昨夜我偷听到太监们说,新帝要废后了。
废后
这个词让我心口那道月牙形的疤发烫——从第一世带到这一世。
午时三刻,宫门轰然洞开。
他穿着明黄龙袍踏进来时,我正在啃一块霉变的糕饼。
阳光太刺眼,我不得不眯起眼看他,看这个与我记忆中截然不同的萧景珩。
他比前世更俊美了
眉间那点朱砂痣被冕旒遮住,龙袍上的金线刺得我眼睛发疼。
皇后周氏,谋害皇嗣,即日起废为庶人。
他的声音比雪还冷,和当年说用我的血时一模一样。我吐掉嘴里的糕饼渣,突然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袖——
萧景珩!我癫狂地笑,你还记得幽冥司吗记得有个小仙为你改——
疯妇!太监尖声呵斥,一脚踹在我心口。
我倒在地上,看见他绣着金龙的靴尖微微一颤。
慢着。他忽然蹲下身,捏住我的下巴,你刚才……说什么司
他的拇指按在我眉心朱砂上,力道大得几乎要碾碎我的骨头。
我在他漆黑的瞳仁里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判官殿的朱砂……我喘息着说,你命簿上『战殁』两个字,是我用血涂改的——
陛下!侍卫惊慌地冲进来,北境急报!
他猛地松开手。
我瘫软在地上,看着他从我裙摆上踏过去,龙袍下摆沾了我的血,在青砖上拖出一道暗痕。
当夜,三尺白绫送进了冷宫。
娘娘,上路吧。老太监抖开白绫。
我踩上绣凳时,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
尚是太子的萧景珩偷溜进我家后院,将一枚玉扣塞给我:阿沅,等我登基就立你为后。
多可笑啊,这一世我们青梅竹马,却比任何一世都走得早。
脖颈被绞紧时,我听见窗外传来佩玉碎裂的声音。
萧景珩……我对着虚空轻笑,你这一世……可曾……
白绫彻底勒断呼吸前,似乎有人撞开了殿门。但已经不重要了。
第四世,又是死在他面前黑无常的锁链哗啦作响。
判官正在命簿上勾画萧景珩这一世的结局:废后次年御驾亲征,殁于落雁谷——倒是比原定的寿数短了四十年。
5
我死后的第七十年,终于投了个好胎。
这一世,我是史馆最年轻的女翰林,专修前朝秘史。
我的手指终于又能执笔了。
今日要整理的,是永和年间的帝王起居注。
姑娘当心,这匣子装着昭元帝的私物。老太监递来铜钥匙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那位爷晚年……有些疯魔。
木匣开启的瞬间,霉味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
最上层是幅画像。
画中少年将军银甲白马,眉间一点朱砂,身侧题字:朕少时梦一阴司女子,泣血改我命格,醒来枕畔尽湿。
我的指尖刚触到画纸边缘,火盆里的炭突然噼啪炸响。
火苗窜上画纸边缘时,我疯了一般用手去扑——就像当年在幽冥司扑向那道天雷。
背面蝇头小楷写着:昨夜又梦她问:『你这一世可好』朕竟答不出。
姑娘!老太监惊呼着抢过画匣,这、这可是昭元帝临终都攥着的东西……
我踉跄后退,撞翻了整架典籍。竹简哗啦啦散开,露出永和三年的一条批注:阴司动荡,掌簿女仙私改凡人命数,判永世轮回横死。
朱批力透纸背——该。
那是我熟悉的字迹,萧景珩的字迹。
当夜我在史馆高烧不退,梦见自己回到幽冥司。判官将命簿摊在我眼前,原来萧景珩每一世临终前都会记起一切,然后……亲手在轮回簿上批个该字。
为什么我嘶声问。
黑无常的锁链缠上脖颈:你让他长命百岁,却要他看着你世世惨死——这才是天罚的真意。
6
我醒在脂粉与血腥味里。
这一世,我的舌头还在,但喉咙被热炭烫坏了。
十六岁那年,胡人攻破边城,我被拖进这家挂着红灯笼的妓馆。
老板娘说,哑巴有哑巴的好处——至少恩客们玩腻了掐脖子时,听不见烦人的惨叫
今夜馆里来了贵客。
哑娘,去给天字房送酒。小丫鬟往我手里塞了盏羊皮灯,那位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大人,听说曾是太子太傅,如今满头白发还要来边关查案……你机灵些。
我低着头走进厢房时,他正背对门口查看边关舆图。白发用乌木簪松松挽着,肩头落满塞外的雪尘,案头一盏残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斑驳的古画。
放那儿吧。他头也不回地说。
灯笼的光晕染开他袖口的云纹,我突然发现他的右手缺了一根小指——那是翰林院重罪的刑罚。
他转过身来的刹那,我下意识捂住心口。
三百年了,萧景珩的眉眼终于染上风霜,唯有眉心那点朱砂痣,艳得像是用我的血点的。
你……他忽然抓住我手腕,我手里的灯笼啪地灭了。
这胎记……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见我心口月牙形的疤。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苍老的手指悬在疤痕上方,颤抖着不敢触碰。
大人门外传来侍卫的询问。
他猛地松开我,却从怀中掏出一粒褪色的朱砂,轻轻放在我灯笼里:……拿着照明。
三更时分,馆里突然骚乱起来。
胡人商队亮出刀剑,原来所谓查案是查通敌叛国——
萧大人果然来了。胡人首领大笑,可惜你孙女在我们手里!
我扒着门缝看见他挺直的脊背。
火光中,他平静地整了整衣冠:本官一生无妻无子,何来孙女
刀光闪过时,我冲出去抱住了那个被挟持的小姑娘。
剧痛从后背贯到前胸,我跪在地上,看见他踉跄着扑来。
血沫堵住了我的喉咙,我只能用口型对他说:灯笼……亮着……
他苍老的手接住我下坠的身体,朱砂从灯笼滚落,粘在他断指的伤口上。
剧痛中竟想起第一世——同样的铁器入肉声,他战死时是不是也这般疼
7
又是一世,我生来就是祭品。
额间烙着朱砂咒,脚腕缠着青铜铃,他们说我是天罚之女,要在冬至日烧给神明赎罪。
寨子里的老巫师总用浑浊的眼珠盯着我:丫头,你身上有股子阴司味儿。
昨夜他又来给我梳头,枯枝般的手指划过我腕间胎记:月牙疤……这是被天道劈过的痕迹啊。
你改过谁的命老巫师突然问。
柴房外风雪呜咽,我数着腕上的铃铛:一百枚铜铃,就是一百世。
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从怀里掏出一块龟甲:老朽替你卜一卦。
龟甲在火中裂开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红色纹路——那根本不是裂纹,而是命簿的残页。
原来如此……老巫师嘶声笑着,你以为自己替他挡灾,其实那小子每一世都在——
寨门突然被撞开。
火光中,我看见白发苍苍的萧景珩持剑而立,身后是倾倒的图腾柱。他官服上沾满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放了她。他的剑尖指向祭坛,本官用自己换。
寨民们哄笑起来。
他们不知道,这个疯癫的老官员花了三十年追寻一个传说——关于百世轮回的祭品,关于他梦里总出现的阴司姑娘。
老巫师突然掐住我的脖子:萧大人,您都想起来了那您可知她每一世惨死,都是因为要您长命百岁
铜铃狂响,我听见萧景珩的剑当啷落地。
风雪卷着命簿的碎片扑到他眼前,那是判官故意漏给他看的真相——
她改命那日,天道降下的真正惩罚是:尔享寿数,她承尔苦。
他跪在雪地里,白发散乱:所以……我这一世活到古稀,是因为……
因为接下来三十年的阳寿,要拿她挫骨扬灰来抵。老巫师狞笑着举起火把。
烈焰吞没视线前,我看见萧景珩疯了一般冲进火场。
8
火焰没有吞噬我。
睁开眼时,我和萧景珩站在一片血色的河滩上。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命簿残页,像被撕碎的蝴蝶翅膀。
归墟之地……他嘶哑的声音传来,传说中天道与亡魂做交易的地方。
我低头看自己透明的手指——火刑架上的肉身已经化作灰烬,此刻飘在这里的,是三百年前那个阴司小仙的魂魄。
萧景珩的白发不知何时变回了乌黑,眉间那点朱砂痣艳得刺目。他颤抖着捧起一页命簿,上面是我第一世被天雷劈散时的记录。
阿烬。三百年来,他第一次唤我本名,你当年……为什么要改我的命
忘川的水突然逆流而上,将我们卷到最初的画面——
三百年前的幽冥司,年轻的将军战死后,魂魄不肯入轮回。他跪在判官殿前求一个机会:让我回去,边关百姓还在等援军。
判官冷笑:天命已定。
躲在廊柱后的我,就是在那时抓起了判官笔。
记忆的画面突然碎裂,萧景珩死死抱住我:不对!那段记忆是假的!
阴司小仙阿烬,你当真以为,是自己私自改了他的命
漫天血雨中,真正的记忆浮现——
那日判官故意让我听见萧景珩的祈求,故意让我偷到判官笔。因为天道要的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性命,而是最痛彻的因果:
让他带着记忆轮回,却永远救不了你;让你为他惨死百世,却不知他每一世都在找你。
萧景珩的魂魄突然迸发出刺目的金光,那是百世积累的功德。他一把扯过悬浮的命簿,咬破手指在上面重重写下:
以吾魂魄,换她轮回。
你疯了!我扑上去抢命簿,百世功德足以让你成仙——
他笑着握住我沾血的手:阿烬,你当年在命簿上写我『长命百岁』,可没有一页……写过你要替我死。
天道发出雷鸣般的叹息,命簿上的字迹开始重组。
真相终于完整:
当年改命时,我漏看了最关键的条件
唯有受术者自愿魂飞魄散,施术者才能解脱
最后的刹那,萧景珩把我推向来世的路。
再睁眼,我站在长安街头的灯笼摊前。
姑娘,买盏灯吧。
我抬头时,额间月牙胎记正巧映在灯面上,他系灯穗的手指颤抖,袖口露出断指的伤疤。
10
番外——萧景珩篇
我是萧景珩
我凯旋那日,长安城万人空巷。
百姓们说,萧将军用兵如神,苍梧关一战本该死的,却如有神助般活了下来。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一战我是该死的,可是恍惚间我看到了一个姑娘,她飞身挡在我的面前,我本想伸手拦下她,最终被巨大的冲击弹开,最后看着她消散在我面前,她最后是笑着的,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笑起来有酒窝,还说着什么会让我平安喜乐的话。
再次醒来,我身上的伤居然全部好了,身体也完全恢复了,好像那场恶仗我不曾参与,我疯狂寻找那姑娘的下落,可惜无一人见过,甚至有人觉得我疯了。
再后来,我们凯旋了,经过教坊时,一个琵琶女突然冲出来,被我的马蹄踏碎了喉咙。她仰头看我,满嘴是血却说不出话,只有那双眼睛——
像极了梦里那个为我挡天雷的姑娘。
当晚我发高热,梦见幽冥司里一个红衣小仙,正用朱笔涂改命簿。
醒来时,亲兵慌张来报:
昨日被马踏死的歌女,手里攥着将军的平安符。
我赶到乱葬岗时,她的尸体已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我回营就吐了血。
当夜,我烧了赐婚圣旨,在军报上批下屠城二字。
——若这一世注定负你,我便让天下陪葬。
11
这一世,我是太医院最年轻的圣手。
老太君病重那年,我翻遍医书找药引。
要未破身的哑女,天生无舌者最佳。管家谄笑着领我去柴房,这丫头养了六年,血最干净。
她蜷在干草堆里,腕上全是取血的刀痕。当我检查她口腔时,突然发现她衣领下的月牙胎记——
和当年乱葬岗歌女心口的疤一模一样。
用我的血。我割开手腕对管家说,这孩子活不过三次取心血。
三日后,她被绑上祭坛时。
银刀刺进她心口时,我用口型对她说:闭气装死。
可她真的死了。
我看见她心口的血窟窿。
她最后望着我的眼神,让我把药碗捏得粉碎。
当夜我配了剧毒,倒入太医院的水井。既然救不了她,就让所有人陪葬。
12
又一世,我成了皇帝。
那天我带着废后的旨意第一次踏进她住的冷宫
她已经变得疯疯癫癫
啃着发了霉的饼子
嘴里念叨着幽冥司
这个词好像在我很早之前就听过,每每想起心口便堵得慌
后来,她自缢了。
我踹开殿门,看见梁上悬着的尸首。
废后周氏,我的发妻,此刻正随着白绫轻轻摇晃。
她脸上涂着夸张的胭脂,眉心一点朱砂,像极了民间庙里的塑像。
陛下…太监颤声说,废后临终前一直念叨幽冥司…
我伸手合她双眼,突然被她袖中滑落的东西硌到——
一枚玉扣,正是十五年前我偷塞给周家小姑娘的定情信物。
史官战战兢兢问谥号,我盯着案头未干的朱砂,突然呕出一口血,我提笔写下:昭元。
次年,我御驾亲征,经过落雁谷,我觉得这谷底才该是我的归处,我总是要赎罪的。
13
边关妓馆的哑女死在我怀里时,手里攥着个褪色的平安结。
大人…小丫鬟哭着说,哑娘这些年总对着铜镜比划,好像在学什么人说话…
窗外突然狂风大作,所有记忆呼啸着灌进脑海——
三百年前那个雪夜,她浑身是血地护着命簿,天雷劈碎仙骨时还在笑:萧景珩,你得长命百岁。
——可没有你的长生,与天罚何异
14
冬至那日,有个巫女被烧死在祭坛上。
我蹒跚着爬过去,在灰烬里扒出一块龟甲。碰到它的一刻,九十九世的记忆全部回笼。
原来如此...
我抱着龟甲又哭又笑,天道要的,是让我永远活在悔恨里。
我冲进祭坛的火里时,其实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百年来,我死过太多次——被乱箭穿心、毒酒蚀骨、长剑贯胸,甚至有一世,我亲手把自己的魂魄钉在往生祠的梁上,就为了留住关于她的记忆。
但这一次不一样。
火焰舔舐皮肤的痛楚,远不及我看见她蜷缩在祭坛中央时的万分之一。她额间的朱砂咒正在融化,像血泪一样流进眼睛里。
阿烬。
我终于碰到她了。
我抱紧怀里的人,她心口的月牙疤正发着微光——那是天雷劈过的痕迹,是我每一世最后才认出的印记。
火焰突然凝固,天道终于现身:
看够了吗这百世轮回。
换她回来。我捏碎长生锁,用我的魂魄。
天道大笑你可知她当年改命时,漏看了最后一行
火光中浮现出命簿真相:
唯有受术者魂飞魄散,施术者才能解脱。
祭坛崩塌的瞬间,我捏碎藏在袖中的长生锁。
这是第九十九世,我偷偷从判官殿偷来的东西,里面锁着我一缕生魂。
阿烬。我抵住她的额头,天道要我看着你死九十九次,才给一次相认的机会。
但这一世——
火焰吞没视野的最后一刻,我把她推向来世的路。
我要比它快一步。
15
轮回百世后,我成了个卖灯笼的老头。
百年后的上元节,我提着盏残灯站在街角。
有个姑娘在我的摊前驻足,额间月牙胎记像道未愈的伤。
姑娘,买盏灯吧。我把珍藏百世的朱砂系在灯穗上。
她抬头时,灯笼突然亮得耀眼。
这一次,我终于没有来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