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太元三年,秣陵城的秋雨如丝如缕,缠在知非斋的飞檐上,织就一片灰蒙蒙的帘幕。
沈墨卿垂眸望着案头泛黄的《幽冥志》,指尖抚过徐阿阮还魂产子的记载,
忽觉纸面微凸,竟在还魂二字下触到一道细如发丝的刻痕,像是有人用银簪刻过千百遍,方得如此深痕。
烛台上的牛油烛爆了个灯花,将他清瘦的影子投在窗纸上。
忽有微风卷着雨丝扑入,吹得书页哗啦啦翻卷,最终停在桓冲烹牛遭报应的插画页。
沈墨卿瞳孔骤缩
——
画中犍牛的眼睛竟在流泪,泪珠滚落在竹简上,晕开一片淡红,宛如新血。
啪嗒。
一滴水珠落在书页上,却不是秋雨。
沈墨卿抬头,见窗棂上立着一只三足金蟾,正是他幼时在溪畔救过的小灵。
金蟾口吐人言,声音沙哑如碎玉:公子,今夜不宜读此凶书。
话音未落,烛火突然转为幽蓝,窗纸上的人影骤然凝实。
那是一位身着素纱襦裙的女子,乌发垂肩,腕间银铃随呼吸轻晃,铃身刻着长毋相忘的小篆,正是《幽冥志》中记载的还魂亡妻佩饰。
她站在雨幕里,裙摆却未沾湿半分,分明是踏空而立。
公子可识得因果镜
女子缓缓开口,声音清冽如泉,三日前,你在城隍庙求得解冤签,签文宿业牵缠,需寻旧骨,可还记得
沈墨卿浑身一震,手中狼毫啪地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渍。
三日前的场景如潮涌来
——
城隍庙中,老道士递给他签筒时,指尖在他掌心轻划,留下一道鬼字。
此刻女子道破签文,直如当面剖开他的心肺。
金蟾突然发出警告般的低鸣,纵身跃向女子,却在触及她衣袖的瞬间凝滞在空中,如被无形屏障挡住。
沈墨卿这才惊觉,女子的下半身若隐若现,分明是鬼魂之态,
而她身后的雨幕中,隐约可见牛头马面的轮廓,手持哭丧棒,正缓缓逼近。
你究竟是谁沈墨卿后退半步,撞翻身后书架。
《幽冥志》哗啦啦翻开,书页上阮瞻无鬼论的段落突然渗出鲜血,
鬼字化作狰狞鬼脸,张开利爪抓向他咽喉。
女子挥袖间,银铃骤响如裂帛。
牛头马面的虚影轰然消散,唯有那犍牛的魂体穿透书页而来,双角缠绕着褪色的桓玄军旗,
每根旗穗都滴着黑水,在青砖上洇出杀妻者,当剜心的字样。
沈墨卿惊觉,这牛魂的眼瞳里竟映着自己的脸,却穿着前朝铠甲,腰间悬着的,正是母亲临终前交给他的青釭剑。
我是徐阿阮女子指尖抚过银铃,铃身浮现细小裂纹,
三百年前,你为求桓玄举荐,将我推入后院枯井,亲手用青砖封死井口。
你听着我在井下哭号七日,直至声嘶力竭。
沈墨卿感到一阵眩晕,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数月前在后院挖到的那口枯井,井壁上确有深深浅浅的抓痕,
当时只道是野猫所为,如今想来,竟与女子描述的场景分毫不差。
牛魂突然发出悲鸣,前蹄重重踏在地面,青砖应声开裂。
沈墨卿踉跄着扶住桌案,见案上铜镜里的自己眉心浮现血色印记,形如断簪
正是他昨日在古董铺见到的那支并蒂莲纹银簪,当时他鬼使神差地想买下,
却被掌柜告知此簪不祥,曾克死三任主人。
太山府君已下判牍。阿阮抬手,空中浮现金色竹简,
你前世弑妻弃子,今生当受剜心之劫。牛魂索命,不过是业报初现。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阴森的锁链声。
七个鬼差破窗而入,头戴三山帽,腰悬摄魂牌,为首者翻开善恶录,
声音如锈铁摩擦:沈墨卿,阳寿尽于七日之后,即刻随我等入太山府受审。
阿阮横身挡住鬼差,银铃化作九道锁链缠住对方脚踝:我以百年引渡功德,换他七日寻骨之期。若能找到前世骸骨,消弭杀业,府君当允他续命。
鬼差冷笑,摄魂牌翻转,露出背面血池二字:
若寻不得,你二人便同入血池,受铜蛇铁狗啃噬之刑。
徐阿阮,你本可转世投胎,却为这负心人滞留黄泉三百年,值么
值不值得,唯有心知。
阿阮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金石之音,
当年他用血写休书时,我便发过誓,要让他亲眼看看,什么是因果循环。
沈墨卿望着阿阮的侧脸,忽觉喉头腥甜。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玉佩,上面刻着徐氏二字,
原以为是外祖家的姓,此刻才惊觉,那分明是阿阮的姓氏。
玉佩在怀中发烫,竟与阿阮腕间银铃产生共鸣,发出细微的蜂鸣。
公子可还记得,七岁那年在溪畔救过一只白狐阿阮忽然转身,素纱衣袖扫过书架,露出底层一本泛黄的《搜神记》,
那白狐便是我初化人形,本想报你救命之恩,却见你与书童议论,世间女子皆祸水,,便知你我缘分,早已种下恶果。
沈墨卿浑身发冷。他确实记得那只白狐,当时它左爪受伤,眼中满是哀戚。
他为它包扎伤口,却在它舔舐自己掌心时,嫌弃地推开它,对书童说:狐乃妖邪,不可近之。
牛魂忽然低伏在地,对着阿阮叩首。沈墨卿惊见,牛魂的双角竟渐渐化作枯井的砖纹,
而阿阮的素纱裙摆,正缓缓染上井水的幽蓝。
她抬起手,掌心向上,竟有七枚牛毛悬浮空中,每一枚都沾着陈年血渍。
这是你前世烹牛时落下的牛毛,被我封在枯井里三百年。
阿阮指尖轻弹,牛毛化作七道流光,钻入沈墨卿眉心,
每过一日,便有一道牛毛入你心脉。七日之后,牛魂将循迹而来,取你心脏为祭。
沈墨卿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桓玄在战旗下大笑,自己手起刀落斩下敌将首级,
阿阮在血泊中睁开眼睛……
他猛地抓住阿阮的手腕,却触到一片冰凉
——
她的肌肤如琉璃般通透,隐约可见青色血管里流动的荧光。
求你……
告诉我如何补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
我愿散尽家财,重塑佛堂,只求……
重塑佛堂易得,重塑人心难。
阿阮抽回手,银铃碎成两半,一半落入沈墨卿掌心,一半仍系在她腕间,
明日子时,带《幽冥志》去城西乱葬岗,我在无主碑前等你。若敢爽约
——
她没有说完,转身走入雨幕。
沈墨卿追至檐下,只见无数萤火虫从她周身飞出,在空中拼出忘川二字。
金蟾忽然跳上他肩头,低声道:公子,此女乃忘川引渡人,专为化解世间冤孽而来。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引渡人若动了凡心,便要永堕忘川,再无轮回。
金蟾的声音里带着叹息,公子可知,她腕间银铃本有九枚,如今只剩一枚,定是为你散尽了功德。
沈墨卿望着掌心的半枚银铃,
铃身上长毋相忘的字迹已模糊不清,却在雨水中泛出红光,宛如泪痕。
远处传来更夫敲锣的声音,已是三更天。
他转身看向书房,却见《幽冥志》已合上,书页间夹着一根素白的发丝,正是阿阮的。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青瓦上沙沙作响。
沈墨卿忽然想起书中阮瞻无鬼论破亡的结局,阮瞻因不信有鬼
而遭鬼祟缠身,最终呕血而亡。
此刻他握着半枚银铃,终于明白
——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心深处,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罪孽。
他吹灭烛火,在黑暗中摸到母亲留下的玉佩,轻轻贴在胸口。
玉佩下方,有一处凹陷,竟与阿阮的银铃严丝合缝。
原来早在三百年前,他们的命运便已被刻在这小小的器物上,如双生镜般,一碎俱碎,一圆俱圆。
七日之后,朱雀桁见。
他对着虚空低语,声音里终于有了决意,这一次,我不会再负你。
金蟾蹲在窗台上,望着沈墨卿的背影,
忽然想起《幽冥志》的开篇语:幽冥之事,如影随形,非鬼祟害人,乃人心自囚耳。
它轻轻叹了口气,跳入雨中,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不见。
知非斋的烛火再次亮起,映照出伏案书写的身影。
沈墨卿铺开宣纸,饱蘸浓墨,在纸上写下:魂归忘川不可追,素衣人去几时回。
写至回字,笔尖突然断裂,墨点溅在忘川二字上,竟成了一滴泪痕。
雨还在下,而幽冥的大门,已悄然打开。
清晨,曲阿城的深秋带着刺骨的凉意,沈墨卿裹紧狐裘,跟着阿阮踏入虞氏旧宅。
断壁残垣间,一棵三人合抱的皂荚树突兀而立,
枝干上缠绕着无数褪色的红绳,每根绳头都系着一枚铜钱,
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宛如千万个怨魂在窃窃私语。
小心脚下。
阿阮忽然按住他的肩膀,指尖指向青砖缝隙。
沈墨卿瞳孔骤缩
,
那缝隙里竟密密麻麻爬满了人形蜈蚣,
每只蜈蚣的背甲上都刻着

字,正是三百年前虞家活埋筑巢老叟时所用的镇邪符。
阿阮取出半片宫亭湖石镜,镜面映出树皮下游走的黑影:
这些都是被树精吞噬的冤魂,最短的已困在此处五十年,最长的……
她顿了顿,镜光扫过树干上最深的刀痕,已有三百年。
沈墨卿顺着镜光望去,只见刀痕深处嵌着半枚断簪,簪头
生死契阔
四字已被苔藓覆盖,
却在镜光下渗出暗红,宛如凝血。
他忽然想起,这簪子与阿阮前世的嫁妆一模一样,
当年她正是戴着这支簪子,在新婚之夜对他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树是虞家祖先为夺风水,活埋筑巢老叟所化。
阿阮指尖点在镜中,老叟被活埋的画面如走马灯般闪过,
老叟临终前诅咒‘树成人亡’,虞家七代单传,皆活不过三十岁,便是应了此咒。
话音未落,树洞中突然传来孩童的笑声:
大哥哥,来陪我玩呀。
沈墨卿循声望去,见一个身着红肚兜的孩童扒在树洞边缘,皮肤青白如纸,
眼中却泛着诡异的金光。
孩童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竟是
乐安饥民阴魂
所化的食魂鬼。
阿阮挥袖掷出银铃碎片,碎片化作柳叶镖,擦着孩童耳畔钉入树干。
孩童发出尖啸,化作青烟散去,却在消失前抓破沈墨卿的衣袖,露出他小臂上的胎记
,
那胎记形如断镜,正是双生镜的残片投影。
你的胎记是前世执念所化。
阿阮凝视着胎记,眼中闪过痛楚,
当年你为求功名,用我的血在双生镜上刻下‘永绝后患’,
镜灵震怒,遂在你身上留下印记,让你生生世世受‘求而不得’之苦。
沈墨卿只觉头痛欲裂,无数记忆碎片如利刃刺入脑海:
他看见自己身穿楚文王猎装,张弓射向云端的大鹏雏;
看见自己身为巫者舒礼,手起刀落斩下牛首;
最后,他看见阿阮在忘川河畔对他展颜一笑,腕间银铃碎成齑粉。
小心!
阿阮的惊呼将他拉回现实。
一根裹着腐叶的藤蔓破风而来,尖端凝结着墨绿色的汁液,正是
虞眩伐树
中致人昏迷的毒汁。
沈墨卿侧身避开,藤蔓却在墙上砸出一个深坑,露出里面堆积的人骨
,
正是虞家历代夭折的孩童骸骨。
沈公子,别来无恙
甜腻的女声从树顶传来。
沈墨卿抬头,见一位红衣女子斜倚在枝头,发间金步摇晃动,正是
张春治女除三魅
中的鼍精所化。
她腰间鲛绡带绣着
生死契阔
四字,正是阿阮前世的嫁妆,此刻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面招魂幡。
江氏
沈墨卿脱口而出。
他想起《幽冥志》中
鼍精逼婚
的故事,
眼前女子正是被河伯罚去鳞骨的江氏,三百年前因他毁诺另娶,含恨投湖而亡。
江氏咯咯笑起,指尖凝聚水珠,在空气中画出
负心
二字:
沈郎果然好记性。当年你在河神庙对天起誓‘永结同心’,
转头就用我的聘礼换了桓玄的引荐信,可曾想过我在湖底受了三百年剐鳞之刑
水珠突然化作利刃,划破阿阮的脸颊。
沈墨卿惊觉,阿阮的鲜血竟如墨汁,滴在地上竟开出黑色曼陀罗,每片花瓣上都写着

字。
住手!
沈墨卿怒吼,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
他想起江氏的聘礼是一对夜明珠,他将其献给桓玄后,果然得到重用,
却在新婚之夜得知,江氏因抗婚被河伯剜去双目,投入宫亭湖。
牛魂突然在他耳边悲鸣,与江氏的哭声重叠,竟如同一曲催命挽歌。
沈墨卿感到心口剧痛,一枚牛毛正顺着血脉钻入心脏,带来万蚁噬咬般的痛觉。
阿阮挥铃再战,银链如灵蛇缠上树干,却见树精指尖水珠化作万千细针,穿透她的衣袖。
沈墨卿这才惊觉,阿阮的魂体已变得透明,宛如琉璃,每一道伤口都在加速她的消散。
阿阮!
他扑过去扶住她,触到她冰凉的手腕,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雪夜,
他也是这样扶住坠井的她,却在她耳边说:你若不死,我便永无出头之日。
阿阮勉强扯动嘴角:
别管我,快去取骸骨。牛毛入体第三日,你的心脉已损三分,若再拖延……
话音未落,无数藤蔓破土而出,将二人困在中央。
沈墨卿胸前胎记突然发烫,竟在藤蔓上投出双生镜的虚影。
他本能地伸手触碰,镜影碎裂的瞬间,树洞中爆发出耀眼的金光
,
前世骸骨静静躺着,胸骨间插着的银簪与阿阮腕间银铃共鸣,发出龙吟般的清响。
江氏发出刺耳的尖啸:
你以为找到骸骨就能消业太山府君早已在骸骨中下了‘血咒’!
她挥袖间,骸骨突然燃起青色火焰,沈墨卿眼睁睁看着自己前世的头骨滚落在地,
眼窝中爬出无数蜈蚣,每只蜈蚣都叼着一片记忆碎片。
阿阮挣脱沈墨卿,扑向骸骨,银铃碎片化作锁链缠住火焰:
这是我用百年功德镇住的业火,你若想救她,就用你的血浇灌骸骨!
沈墨卿毫不犹豫地抽出青釭剑,划破掌心。
鲜血滴在骸骨上,竟如雨水落入油锅,发出滋滋声响。
他看见自己的鲜血顺着骸骨的指缝渗入地下,与树根深处的红绳相连,每一滴血都让
生死契阔
四字更加明亮。
情至起灭,轮回可破……
阿阮的低语如咒语,银铃碎片与骸骨上的银簪终于合二为一,化作一枚完整的银铃,
铃身刻满了他前世的忏悔与今生的执念。
藤蔓在金光中纷纷萎缩,露出墙缝中半卷《太山宝诰》。
沈墨卿拾起宝诰,见扉页上赫然写着
李留之印,正是《幽冥录》中那位助阮瑜还魂的鬼吏。
宝诰内页用朱砂写着:欲破血咒,需寻双生镜阴面,照见本心。
江氏的身影在金光中逐渐透明,她望着沈墨卿,眼中恨意渐消,只剩悲凉:
沈郎,我终究是输了。三百年前,你爱功名胜过爱我;
三百年后,你终于懂得爱一个人,却要眼睁睁看她消散。这报应,我认了。
言毕,她化作万千水珠,汇入庭院中的积水潭,潭面映出
因果相抵
四个大字。
阿阮踉跄着倒入沈墨卿怀中,她的魂体已透明得能看见背后的皂荚树:
骸骨已毁,血咒难解。明日丑时,去天台山找焦湖庙老道,他有办法……
话未说完,她已化作点点荧光,唯有银铃落在沈墨卿掌心,铃身上
长毋相忘
的字迹终于清晰如初。
牛魂的悲鸣渐渐远去,却在他耳边留下一句低语:明日子时,朱雀桁,吾等恭候。
沈墨卿握紧银铃,望向天边渐白的鱼肚。
他知道,这一晚的经历不过是幽冥劫数的开端,
而他与阿阮,正如那枚双生镜,碎时痛彻心扉,圆时方能见真心。
阿阮,等我。
他对着荧光消散的方向低语,无论要经历多少劫数,我定会找到双生镜,带你离开忘川。
金蟾忽然从废墟中跳出,望着他掌心的银铃,叹道:
公子可知,双生镜阴面在忘川河底,由千年鼍龙守护。若要取镜,需以心头血为引,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也要一试。
沈墨卿将银铃收入怀中,青釭剑在晨光中折射出冷冽的光,
前世我负她太多,今生就算魂飞魄散,也要还她一个圆满。
风起时,皂荚树终于落下第一片黄叶,叶面上隐约可见

字。
沈墨卿拾起落叶,夹入《幽冥志》中,转身踏上前往天台山的路。
他知道,前方等着他的,不仅是焦湖庙的幻境,还有更凶险的幽冥审判,但他已不再畏惧
,
因为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勇气,不是逃避因果,而是直面自己犯下的罪孽,用尽全力去弥补。
雨停了,
天边露出一线微光。
沈墨卿望着东方,仿佛看见阿阮在忘川河畔对他微笑,
腕间银铃轻响,如同一句温柔的承诺:
此生长安,来世勿念。
而他在心中默默回应:
来世太远,我只要今生,与你共破轮回。
焦湖庙的飞檐在暮色中如展翅寒鸦,沈墨卿握着阿阮留下的银铃,踏上庙前青石板。
金蟾蹲在他肩头,忽然发出警示般的低鸣
庙门两侧的石狮子眼中,竟渗出暗红血泪,正是《幽冥录》中石镜遭毁的凶兆。
施主可是来寻忘忧
老道拄着拐杖迎出,鹤发童颜,腰间却挂着一串人骨念珠,
每颗骨珠上都刻着悔字,
贫道观你印堂发黑,可是被冤魂缠身
沈墨卿刚要开口,老道忽然伸手按住他眉心,指尖传来冰凉触感:
不必多言,先随贫道去后殿。
穿过幽暗走廊时,墙上壁画突然活了过来
画中人物正是刘晨阮肇遇仙的场景,却见二仙童捧着胡麻饭,
嘴角咧至耳根,露出尖利牙齿。
后殿供奉着一尊太山府君神像,神像左手握生死簿,右手持勾魂笔,
目光所及之处,竟与沈墨卿在牛魂眼中所见的府君一模一样。
老道取出柏木枕,枕面上绣着庄周梦蝶图案,蝶翼上的金粉簌簌而落,
落在沈墨卿手背,竟化作细小的忘字。
枕此枕者,可入太虚幻境,寻得前世因果。
老道将枕头递给他,袖口滑落半片符纸,
沈墨卿瞥见上面写着速报司三字,
正是徐长背誓失神通中记载的鬼道官职。
阿阮的银铃突然在怀中发烫,铃身与柏木枕共鸣,发出清越声响。
沈墨卿不由自主地躺下,闭眼瞬间,
听见老道低语:镜中镜,梦中梦,心若执,劫难终。
白雾漫来,等他睁开眼,已置身于天台山桃林。
花瓣落在肩头,竟化作翠羽,正是阿阮前世身为山鬼时的装饰。
溪水潺潺,水中漂着胡麻碎粒,
与刘晨阮肇遇仙中的场景别无二致,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桃花虽美,却无半分香气,每片花瓣上都凝着水珠,宛如泪痕。
刘郎,你终于来了。甜腻的声音从桃树下传来,
沈墨卿惊见胡粉女抱着奄奄一息的富家子,她脸上敷着的铅粉已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肤,
正是胡粉女救活情郎中被反噬的模样,
我用真心泪救他,他却用摄魂钱害我,这世间,可有公道
沈墨卿后退半步,腰间青釭剑突然出鞘三寸,剑身上映出胡粉女的真实面目
她颈间缠着毒蛇,蛇信吞吐间,竟吐出因果二字。
小心!阿阮的声音从桃林深处传来。
沈墨卿转身,见她身着山鬼装束,耳坠是两片竹叶,腕间银铃换成了翠羽环,
正是三百年前他在云梦泽初见她时的模样。
她手中握着嵇康的古琴,琴弦上凝结着冰晶,正是|贺思令得传广陵散中的冰弦。
这是忘忧幻境,凡人心动则幻境生。
阿阮挥琴奏曲,桃花应声化作利刃,逼退胡粉女,
快随我去绛纱仙府,双生镜阳面就在那里。
二人在桃林中飞奔,沈墨卿惊觉自己的脚步虚浮,宛如踏在云端。
他低头,见自己的影子竟分成三团,
分别穿着楚文王猎装、桓玄副将铠甲和书生青衫,正是他的三世化身。
绛纱仙府突然出现在眼前,府门匾额上太虚幻境四字闪烁不定。
仙童笑脸相迎,手中托盘上摆着胡麻饭和山羊肉干,却在沈墨卿靠近时露出尖牙,化作郭长生鬼歌中的青衣男子,指尖转出鬼火:
沈公子,可还记得当年射杀大鹏雏的罪孽
鬼火瞬间化作锁链,缠住沈墨卿脚踝。
阿阮挥琴斩断锁链,琴弦却割破她的手指,鲜血滴在鬼火上,竟燃起蓝色火焰,照亮仙府内景
堂上坐着太山府君,正是那只大鹏雏所化,而堂下跪着的,竟是沈墨卿的三世化身。
沈墨卿,你累世杀生,罪业深重。
府君抬手,空中浮现他三世的杀业画面:
楚文王猎鹰人射杀灵禽、
桓玄副将烹牛祭旗、
巫者舒礼杀生祭神,
唯有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方可抵消业报
沈墨卿望向阿阮,见她正与鬼使缠斗,银铃碎片已全部耗尽,魂体透明得几乎看不见。
他想起金蟾的话:
引渡人动了凡心,便要永堕忘川。
此刻终于明白,阿阮为了他,早已将自己的轮回置之度外。
我愿以三世记忆为引,换她轮回重生。
沈墨卿咬破舌尖,鲜血喷在双生镜残片上,镜中映出他与阿阮的三世纠葛:
前世:山鬼为护灵禽陨落,猎人抱着她的羽毛痛哭,双生镜首次碎裂。
今生:书生为救鬼魂碎镜,鬼魂化作石镜护他周全,镜中血字情字初现。
来生:画工在镜中绘出山水,石镜吸收血泪,终成正果,镜光中飞出比翼鸟。
府君忽然抚掌大笑:
好一个三世记忆为引!但你可知,若失去记忆,你将不再是你,不过是具行尸走肉。
但她能活。
沈墨卿凝视着阿阮,眼中泛起泪光,
从前我怕忘川水,怕孟婆汤,怕失去记忆。现在我才明白,最可怕的不是忘记,而是眼睁睁看她消散,却什么都做不了。
阿阮忽然发出惊呼:
不要!她挣脱鬼使,扑向沈墨卿,却被府君设下的屏障挡住。
沈墨卿看见她眼中的痛楚,竟比自己胸口的牛毛之痛更甚百倍。
双生镜残片突然爆发出强光,与柏木枕中的镜灵共鸣。
沈墨卿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脑海中被抽离
楚文王猎场的金戈铁马、桓玄军旗的猎猎声响、知非斋的墨香……
所有记忆都化作流光,涌入双生镜。
当最后一丝记忆离开身体时,沈墨卿看见阿阮的魂体终于凝实,而自己的双手已变得透明。
他想伸手触碰她的脸,却见自己的指尖正化作荧光,与她腕间的银铃碎片融为一体。
傻瓜,情至起灭,轮回可破……
阿阮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笑意,你看,双生镜正在愈合。
沈墨卿转头,见双生镜已拼合大半,镜中映出他与阿阮在桃林初遇的场景
那时他还是凡人,她仍是仙子,银铃未碎,镜光未染尘埃,
而他眼中,有她从未见过的清澈。
府君的身影渐渐模糊:
罢了,你二人执念如此,我便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沈墨卿,若你能在七日内找到双生镜阴面,便可重塑肉身,与她相守。否则……
话未说完,幻境已碎。
沈墨卿从柏木枕上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焦湖庙后殿,老道正用符水擦拭他额角的冷汗。
公子可曾梦见什么
老道递来一杯茶,茶香中混着些许腥味,
贫道观你印堂已现红光,可是找到了本心
沈墨卿摸向怀中,银铃仍在,却多了半片铜镜,正是双生镜阳面。
镜面上映出他此刻的模样
眉心的胎记已化作双生镜的完整纹路,而眼中,多了一抹从前没有的温柔。
我找到了。
他握紧铜镜,望向窗外渐升的明月,
老道可知道,如何去忘川河底
老道闻言,突然跪倒在地,手中人骨念珠散落一地:
公子果然是天命之人!这双生镜阳面,正是贫道守护千年的信物。
忘川河底的阴面,需用真心泪和摄魂钱为引,而这两样……
他抬头,目光落在沈墨卿掌心的银铃上:
都在这位姑娘身上。
金蟾忽然从梁上跳下,口中叼着一片竹简:
公子,这是从老道枕头下找到的!
沈墨卿展开竹简,见上面写着:
忘川河,波悠悠,渡魂者,不回头。
唯有真心能作筏,双镜合璧解千愁。
落款竟是徐阿阮三字,字迹犹新,宛如刚写就。
老道长叹:
五百年前,贫道曾是太山府君座下鬼吏,
因同情阿阮姑娘的遭遇,偷改判牍,被罚在焦湖庙守镜千年。
如今终于等到公子,这双生镜的因果,也该有个了结了。
沈墨卿扶起老道,将人骨念珠重新穿好:
明日丑时,我们便去忘川。
他望向铜镜,镜中隐约可见阿阮的身影,正站在忘川河畔,腕间银铃轻晃,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分开我们。
金蟾蹲在铜镜边缘,望着镜中渐渐愈合的双生镜,
忽然想起《幽冥志》的结语:情之一字,上可撼天,下可动地,中可改阴阳、逆轮回。
它轻声嘀咕:
或许,这就是公子和阿阮姑娘的宿命吧。
夜更深了,焦湖庙的钟声响起,惊飞一树寒鸦。
沈墨卿握着铜镜,任由月光将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知道,前方等着他的,是更凶险的忘川劫数,但他已不再畏惧
因为他终于懂得,真正的爱,不是逃避因果,
而是愿意与她共同承担所有罪孽,哪怕前路荆棘密布,哪怕要踏碎忘川河底的万千白骨。
阿阮,等我。
他对着铜镜低语,镜面上泛起涟漪,映出忘川河畔的荧光点点,
这次,我一定会带着双生镜来接你,让我们不再是镜中虚影,而是真实可触的圆满。
风起时,桃林的幻象再次闪现,却见桃花不再带泪,而是绽放出璀璨光芒。
沈墨卿知道,那是阿阮在告诉他,希望从未消逝,只要心之所向,必有回响。
而他,终将循着这道光,走向属于他们的,永不分离的未来。
忘川河畔,
血色曼陀罗在风中摇曳,每一朵花蕊都映着凡人的执念。
沈墨卿握着双生镜阳面,镜面上的纹路与他眉心胎记共鸣,发出细微的蜂鸣。
金蟾蹲在他肩头,望着河面漂浮的万千灯盏,忽然颤抖着说:
公子,那些都是未渡的冤魂,每盏灯灭,便有一魂堕入血池。
焦湖庙老道手持招魂幡,幡面绣着
速报司
三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忘川河有三劫
血浪劫、迷雾劫、心魔幻劫。
若想抵达河底,需过此三关。
他扔出一把摄魂钱,钱币落入水中,竟化作摆渡的乌篷船,船头立着的,正是
宫亭湖石镜
中被灼烧失明的渔人魂魄。
上船吧,公子。
渔人开口,眼窝中流出金色汁液,
吾乃忘川引路人,曾因毁镜失明,今为赎罪,愿助公子渡河。
沈墨卿踏上船板,船身突然剧烈摇晃,
河水中浮现无数手臂,每只手都握着断簪、碎镜、血书等物,正是世间痴男怨女的执念所化。
阿阮的银铃在怀中发烫,铃音响起时,
那些手臂竟纷纷退去,露出水面下隐约可见的青铜巨门,门上刻着
幽冥界
三个古篆,
缝隙中渗出黑色粘液,散发着腐草与铁锈的气息。
第一劫,血浪劫。
老道抛出人骨念珠,念珠化作锁链缠住巨门,
公子需在血浪中守住本心,否则将永困于此。
话音未落,忘川水突然沸腾,无数血浪冲天而起,
浪尖上站着三世以来与沈墨卿有因果的鬼魂
楚文王猎场的灵禽守护者、
桓玄军中被他斩杀的敌将、
还有三百年前被他推入枯井的阿阮。
他们齐声呐喊: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沈墨卿握紧双生镜,镜光扫过血浪,竟将鬼魂们的身影映成双生镜的碎片。
他看见楚文王猎鹰人眼中的悔恨,看见桓玄副将颤抖的双手,
最终,他看见自己在枯井边的倒影,眼中满是恐惧与挣扎。
我曾逃避因果,但今日,我愿直面罪孽。
他将镜光对准自己眉心,胎记化作光束刺入血浪,
这些业报,我沈墨卿一人承担!
data-fanqie-type=pay_tag>
血浪应声退去,青铜巨门缓缓打开,露出门后弥漫的白色迷雾。
渔人忽然发出惨叫:
迷雾劫来了!公子快闭眼!
沈墨卿刚要闭眼,却见迷雾中浮现阿阮的身影。
她身着嫁衣,腕间银铃清脆作响,正笑盈盈地向他招手:
墨卿,快来,我们回家。
这是
心魔幻劫。
沈墨卿握紧剑柄,指甲刺入掌心:
阿阮已化作石镜,这是幻境!
他挥剑斩向幻象,却见剑刃穿过阿阮身体,
她竟化作万千蝴蝶,每只蝴蝶翅膀上都写着

字。
墨卿,你忘了我们的誓言么
蝴蝶们聚成阿阮的模样,眼中流出血泪,
你说过,会带我去天台山看桃花,会为我画尽天下山水……
沈墨卿感到头痛欲裂,三世记忆在脑海中混战。
他看见自己在焦湖庙幻境中与阿阮初遇,
看见她在皂荚树下为自己挡下藤蔓,
更看见她在忘川河畔化作石镜时的微笑。
忽然,金蟾的叫声刺破幻境:公子!看镜中的自己!
他低头望向双生镜,镜中映出真实的忘川
阿阮的石镜悬浮在河底,无数凡人正用火灼烧镜面,
而她的魂体蜷缩在镜中,虽遍体鳞伤,却仍强撑着对他微笑。
阿阮……
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镜光突然暴涨,将所有幻象击得粉碎。
迷雾散去,
露出忘川河底的巨大石盘,石盘中央矗立着双生镜阴面,
镜面蒙着厚厚的血垢,正是
太山府君
用来镇压冤魂的法器。
小心!
老道突然推开沈墨卿,一道黑影从血垢中窜出
正是守护阴面的千年鼍龙,它的鳞片上嵌着无数怨魂,
每片鳞甲都刻着

字,
正是
张春治女除三魅
中被斩杀的鼍精所化。
鼍龙张开巨口,喷出黑色毒液:
凡人,竟敢染指幽冥重宝!
毒液落在船板上,竟腐蚀出深可见骨的坑洞。
沈墨卿挥剑迎战,却发现青釭剑在鼍龙鳞甲上竟留不下半道痕迹,
反被龙尾扫飞,双生镜阳面落入血水中。
阿阮的银铃突然从怀中飞出,铃身碎裂成九片,每片都化作利剑,刺入鼍龙的眼窝。
鼍龙发出悲鸣,鳞片纷纷剥落,露出底下缠绕的锁链
正是阿阮用百年功德凝聚的
引渡锁链。
墨卿,用你的血唤醒阴面!
阿阮的声音从石镜中传来,沈墨卿这才惊觉,
她的魂体正透过石镜注视着他,眼中满是担忧与期许,
就像三百年前,你用血在镜上刻字那样!
他拾起阳面,咬破舌尖,鲜血滴在镜纹上,竟勾勒出完整的双生镜图案。
阳面与阴面遥相呼应,河底血垢开始沸腾,
露出阴面镜面上的八个大字:
心若至情,万劫可破。
鼍龙在镜光中逐渐透明,它望着沈墨卿,眼中竟露出解脱之色:
三百年了,吾终于能脱离这镇压之苦……
公子,阴面镜灵认主了。
言毕,化作万千光点,汇入双生镜。
沈墨卿握住阴面,顿觉一股清凉从掌心蔓延至全身,所有伤痛瞬间痊愈。
双生镜在他手中发出龙吟,镜光扫过忘川,竟将河底的石镜碎片
吸来,与阿阮的魂体融合。
阿阮!
他跳入水中,抱住即将消散的她,
看,双生镜合璧了,我们终于可以……

——
阿阮用指尖抵住他的唇,她的魂体已恢复实质,眼中却含着泪水,
墨卿,你看。
她指向忘川彼岸,那里有一座金台拔地而起,台上摆着胡麻饭与古琴,正是
海中金台
的奇观。
太山府君的身影从金台中浮现,此刻的他已褪去大鹏的凶相,
化作白衣仙君:沈墨卿,徐阿阮,你二人历经三世,终于悟得‘情至’真谛。
今双生镜合璧,可照见轮回真相。
镜光冲天而起,映出忘川河底的景象
三百年前,沈墨卿身为楚文王猎鹰人,为救坠崖的阿阮(山鬼),不惜射杀守护灵禽,犯下杀业;
二百年前,他身为桓玄副将,为救阿阮(民女),烹牛祭旗,再添血债;
一百年前,他身为巫者舒礼,为救阿阮(鬼魂),杀生祭神,罪孽加深。
而阿阮,每一世都为护他周全,不惜散尽功德,甚至魂飞魄散。
你们的相遇,是劫,亦是缘。
府君挥手,金台上浮现
因果镜
三字,
今双生镜已认主,可替你们消弭业报。
但有一条件
——
什么条件
沈墨卿握紧阿阮的手,生怕失去她。
徐阿阮需以引渡人身份,永镇忘川,而你……
府君望向沈墨卿,
需在人间修建九十九座义庄,超度十万冤魂,方可换她轮回转世。
阿阮摇头:
不!我宁愿永堕忘川,也不愿与他分离!
沈墨卿却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阿阮,还记得你说过的话么
情至起灭,轮回可破。
若我们的爱,能让更多冤魂得以解脱,那便是最圆满的因果。
他取出青釭剑,将剑柄递给府君,
我愿以此剑为誓,此生必完成承诺。
府君接过剑,剑身上
永绝后患
四字突然碎裂,
化作
普渡众生
的新纹:
好!沈墨卿,徐阿阮,今准你们以双生镜为凭,
每一世轮回,必能凭镜光重逢。
待十万冤魂超度之日,便是你们永结同心之时。
言毕,金台缓缓沉入忘川,双生镜化作两枚胎记,
分别出现在沈墨卿眉心与阿阮腕间。
忘川水倒流,血色曼陀罗化作洁白的莲花,照亮整个幽冥界。
沈墨卿与阿阮相视而笑,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圆满不是朝夕相守,而是彼此成就。
他轻抚她腕间的胎记,那是双生镜的纹路,亦是他们生生世世的羁绊。
下一世,我会在天台山等你。
阿阮摘下银铃,将最后一枚碎片放入他掌心,
那时,桃花会为我们盛开,胡麻涧的水会为我们清唱。
一言为定。
沈墨卿握紧碎片,望向东方渐白的天空,
无论多少劫数,多少轮回,我必带着双生镜来见你。这一次,永不分离。
金蟾蹲在忘川岸边,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忽然想起《幽冥志》的终章:
情之所钟,虽九死其犹未悔。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它轻轻叹了口气,跳入水中,化作一道金光,为二人照亮返回人间的路。
忘川河畔,双生镜的光芒久久未散,映着盛开的莲花,
映着彼此牵挂的眼神,更映着那句跨越三世的承诺
情至起灭,轮回可破,生生世世,必成眷属。
洛阳金台寺的银杏叶铺满石阶。
沈墨卿身着灰布僧袍,腕间系着褪色的红绳,绳结处隐约可见双生镜的纹路。
他手持狼毫,在素绢上描绘忘川河畔的莲花,
笔尖刚落下,宣纸上竟渗出水渍,宛如泪滴。
师父,施主求签。
小沙弥递来签筒,筒底刻着
因果镜
三字,正是他三十年前亲手所刻。
沈墨卿抽出竹签,只见上面写着:
镜里寻花空自忙,水中捉月总成伤。
落款是
徐氏
这是他为阿阮许下的第一百个超度法会,却始终未见她轮回的迹象。
忽有山风卷着细雨扑入禅房,吹得供桌上的《幽冥志》哗啦啦翻卷,停在
望夫石
的插画页。
沈墨卿浑身一震
画中女子的衣饰竟与他昨夜梦中所见一致:
素纱襦裙,腕间银铃,只是面容被雾气笼罩,看不真切。
师父,寺外来了位女施主,说要修佛。
小沙弥的声音打断思绪。
沈墨卿抬眸,见一位灰衣尼师立在檐下,斗笠边缘垂着银线,在雨中折射出幽蓝微光。
她转身时,斗笠滑落,露出腕间红绳,绳结处刻着
往生
二字,正是阿阮前世的标记。
尼师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沈墨卿手中狼毫

地落在地上,溅起的墨点在尼师袈裟上晕开,竟成了双生镜的图案。
她微怔,从袖中取出半片银铃,与他腕间红绳严丝合缝,铃身上
长毋相忘
的字迹在雨中泛出金光。
施主,可曾见过这面镜子
尼师的声音清冽如泉,带着三百年前的熟悉韵味。
沈墨卿颤抖着取出贴身收藏的双生镜阳面,镜面与银铃共鸣,发出龙吟般的清响,镜中浮现金台寺古井的画面,井壁上隐约可见
阿阮
二字,正是他前世用血所刻。
尼师名叫
无尘,自小在宫亭湖旁的尼庵长大,却总在梦中见到一位持剑书生。
沈墨卿带她来到古井边,双生镜突然腾空而起,
镜光注入井水,竟将三百年前的场景一一倒映:
楚文王猎场,少年沈墨卿(猎鹰人)为救坠崖的山鬼阿阮,射杀守护灵禽,双生镜首次碎裂,碎片分别坠入忘川与云梦泽。
桓玄军帐,副将沈墨卿为救被冤入狱的民女阿阮,烹牛祭旗,血溅双生镜阴面,镜灵震怒,在他掌心刻下
剜心
胎记。
知非斋内,书生沈墨卿与还魂鬼阿阮共破因果,双生镜合璧却未能相守,约定以
银铃响、镜光现
为来世之凭。
原来,我们已错过三世。
无尘指尖抚过镜面,镜中映出她前世身为白鸟的模样,
翅膀上的箭伤与今生腕间红绳位置重合,
师父可知道,我每次触碰古井,都能听见银铃声
沈墨卿取出青釭剑,剑柄上
普渡众生
的纹路与井壁暗合。
当剑尖刺入井壁时,竟打开一道暗门,
门内藏着一具石棺,棺中躺着的女子身着山鬼装束
,腕间银铃完整无缺,正是阿阮第一世的肉身。
这是‘转世棺’。
沈墨卿想起焦湖庙老道的遗言,
引渡人若动凡心,需以肉身镇住轮回盘,方能保留记忆转世。
阿阮……
她竟用三百年时间,为我们铺就重逢之路。
无尘触碰石棺的瞬间,银铃突然碎成齑粉,化作万千光点融入她眉心。
沈墨卿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阿阮在忘川河畔刻下轮回咒,在焦湖庙幻境中布下引魂阵,
甚至在每一世轮回中,都将双生镜碎片藏于有缘人手中。
她本可位列仙班,却为了我,甘愿永堕轮回。
沈墨卿握紧无尘的手,双生镜再次合璧,镜中浮现太山府君的虚影,
府君说过,情至起灭,轮回可破。
现在,是时候让一切尘埃落定了。
二人带着双生镜来到忘川河畔,却见河水干涸,曼陀罗花全部枯死,
只剩下中央的轮回盘暴露在外,盘上刻着
因果循环,唯情可渡
八字。
沈墨卿将镜光对准轮回盘,镜中映出他为阿阮修建的九十九座义庄,
每座义庄都飘着超度的经幡,竟形成一道金色桥梁,直通幽冥界。
墨卿,你看!
无尘指向天空,无数光点从义庄汇聚而来,正是被超度的冤魂。
他们化作萤火虫,围绕着双生镜飞舞,每只萤尾都写着

字,
最终聚成
功德圆满
的金色大字。
太山府君现身,手中托着阿阮的转世金牒:
沈墨卿,你已超度十万冤魂,功德圆满。
徐阿阮因护你周全,虽动凡心却心怀慈悲,特准免去轮回之苦,位列‘情仙’,永镇双生镜。
金牒落入无尘眉心,她的尼衣化作仙裙,腕间红绳变成双生镜纽,
而沈墨卿的僧袍则化作青衫,眉心胎记与镜心重合。
双生镜悬浮在空中,镜光扫过忘川,竟重塑出当年的天台桃林,桃花纷飞,胡麻涧水潺潺。
墨卿,我们回家。
阿阮的声音从镜中传来,却又清晰如在耳畔。
沈墨卿踏入镜中,见她身着初遇时的山鬼装束,
耳坠竹叶轻晃,腕间银铃发出清响,正是三百年前让他一见倾心的模样。
二人相视而笑,双生镜终于完全合璧,镜面上浮现四句偈语:
镜碎缘生三世劫,魂归忘川一念牵。情至起灭轮回破,双镜成双万劫仙。
太山府君挥手间,忘川重现碧波,曼陀罗开出并蒂莲花,
而金台寺的古井中,也涌出清甜泉水,倒映着天空中比翼齐飞的光点。
这一世,我们是画工与情仙。
阿阮指尖点在镜中,绘出他们的来生图景,
下一世,你为书生,我为狐仙。再下一世……
无论哪一世,我都能凭双生镜找到你。
沈墨卿握住她的手,镜光化作红毯,铺满桃林小径。
远处传来金蟾的叫声,它已修成正果,化作仙童,捧着胡麻饭前来祝贺。
百年后,金台寺的藏经阁里,一位少年正在整理古籍。
他偶然翻开《幽冥志》,见最后一页夹着一片银杏叶,叶面上隐约有字:忘川河畔双镜合,金台寺里情仙归。
少年抬头,见窗外桃花纷飞,一位青衫书生与素衣仙子并肩走过,腕间银铃与眉心镜纹交相辉映,宛如画中之人。
江湖上从此流传着一个传说:
若有人在满月之夜,持双生镜立于天台山顶,便能看见一对仙人乘鹤飞过,
男的持剑,女的抚琴,他们的影子落在镜面上,永远不会分离。
而在忘川河畔,双生镜成为了新的幽冥界门扉,
镜中映着人间百态,也映着永恒的誓言
情至起灭,轮回可破,生生世世,镜影成双。
小说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