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一夜之间,天空就失了颜色,灰蒙蒙的,只剩下铅灰与惨白。
寒风像把钝刀子,在光秃秃的梧桐枝上拉锯,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枯叶被卷起,打着旋儿,又颓然落地。
我们的墨华艺术高中,就静立在这片萧瑟中。
墨华历史不短,据说前身是百多年前的教会学校,几经易手,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校园里最惹眼的,是那栋爬满常春藤的哥特式主楼。尖顶直刺阴沉天幕,像个沉默的巨人,腹中藏着无数陈年旧事。教学楼、琴房、画室、雕塑工坊……都散发着一种与时代疏离的沉静与老派。
冬天尤甚。学生们裹着厚外套,步履匆匆。空气里浮动着松节油、湿泥土,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仿佛从旧时光里飘来的微尘气息。
我叫林默安,绘画系二年级。
许是性子内向,我总爱站在人群外打量。
在我眼里,墨华的冬天像幅未竟的素描,线条生硬,色调单薄,却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藏着些待人发掘的秘密。
学校里流传着些怪谈,大多指向那些禁区。
最出名的,便是主楼西侧顶层那间被锁死的十七号画室。
据说,那里出过怪事,自那以后,再无人敢踏足。
(二)
失踪的人叫顾盼远。
这名字跟他的人一样,透着股莫名的疏离。
他个子高,却瘦得厉害,总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色旧衣,背个画夹,独来独往。头发微长,遮住半边眼睛,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顾盼远是绘画系公认的怪才,画风邪性,有股子生拉硬拽的劲儿。用色浓郁,像凝固的血,线条却又精准得让人心里发毛。
他从不与人搭腔,上课总拣最偏的角落,低头涂抹,仿佛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我对他的印象,更多是好奇,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他那股子不合群的劲儿,像面镜子,照出我心底不愿与人亲近的那个角落。
我们偶尔会在画材店或图书馆的犄角旮旯碰上,各自闷头点一下,算打过招呼。
最近,顾盼远更怪了。
他常在傍晚独自在主楼西侧徘徊,眼神直勾勾盯着顶层那扇封死的十七号画室窗户,能看上大半天。
眼神里,有种我看不懂的痴迷与执拗。
他的画也愈发诡异,画面上反复出现些歪扭的符号。
(三)
顾盼远失踪,应是在一个礼拜五的傍晚。
那天下了入冬头场雪,不大,刚够给学校铺层薄纱。
最后一节专业课结束,天已黑透。
我收拾好画具出画室,瞥见顾盼远独自朝主楼那边走。
他的影子很快融进昏暗的路灯光影里。
我当时没多想,他一向如此。
直到周一早上,顾盼远的班主任张老师点名,发现他没来。
起初,大家以为他病了,或又画画忘了时间。顾盼远我行我素惯了,偶尔缺一两节课也不稀奇。
但那天张老师眉头锁得死紧,脸色也难看。
他立刻联系了顾盼远家里,才知顾盼远周五晚压根没回,且从周五下午就失联了。
这消息像块石头砸进静水,顿时乱了套。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不见了。
我是最后一个在学校里见过顾盼远的人之一。或者说,是少数几个承认自己最后见过他的人。
警察来校问话,我如实说了。
他们按程序查了顾盼远的宿舍、他常去的画室,也去了我提过的主楼西侧。
但除了在他床下翻出一个画满怪异符号的速写本,一无所获。
(四)
学校的反应,与我料想的相差无几。
校长,一个头发花白,总乐呵呵但眼神精明的老头儿,在周一的晨会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
他说:绘画系的顾盼远同学,可能因个人原因,暂时离校。学校和警方正积极联系,望他早日归来。期间,请大家勿乱猜测,勿信谣传谣,安心学习,维护正常教学秩序。
那口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仿佛顾盼远失踪,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插曲。
但私底下,听说校领导们个个脸色铁青。
墨华在圈内小有名气,出点负面新闻,招生、声誉都受影响。
他们一边配合警方,一边想把事态压到最小。
可校园里的气氛,一下子绷紧了。
窃窃私语如蒲公英种子般四散,人人都在猜测顾盼远去了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些平日里当乐子说的校园传说,此刻听来都透着股邪气。
尤其是十七号画室的传闻,又被翻出来添油加醋。
有人说,几十年前,一个极有天赋的学生在十七号画室疯了,用自己的血画了幅骇人的画,然后人就没了。
也有人说,十七号画室连着异度空间,顾盼远是被什么东西勾走了魂。
还有人说,顾盼远失踪,与主楼里某个游荡的鬼魂有关。
(五)
我心里莫名烦躁,七上八下的。
顾盼远的失踪,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
我无法像旁人那样,在最初的震惊恐慌过后,便逐渐淡忘,或仅将其当做刺激的谈资。
顾盼远虽与我交集不多,但他身上独特的艺术气质、对绘画的极致追求,以及那份与世隔绝的孤独感,都让我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共鸣。
我开始反复琢磨与他相关的每个细节,想从中抠出些蛛丝马迹。
我去了顾盼远的宿舍。床铺整洁,被子叠得像豆腐块,桌上也干干净净,除了那个被警察取走的速写本,几乎没什么能显露他个性的东西。
他室友陆明轩,成绩优异,专业上一直视顾盼远为劲敌,说话总带着点难掩的傲气。
他对顾盼远失踪这事,似乎并不太上心,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我问他顾盼远失踪前有无异常,他只顾抱怨警察把他东西翻乱,耽误了他作画。
我开始在学校里逡巡,特别是顾盼远常待的地方。
主楼西侧的楼梯口依旧锁着,那把大铜锁像个哑巴,死守着秘密。
我在雪地上细看,想寻觅脚印或遗落物,可除了被风吹来的枯叶,一无所有。
夜里的学校静得骇人,甚至有些死气沉沉。
偶有晚自习归来的学生匆匆走过,脚步声在空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神经过敏,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在窥伺。
(六)
怪事接踵而至。
有学生在主楼西墙上,发现了一些用红颜料涂画的、与顾盼远速写本上相似的符号。颜料未干透,像是新画不久。可主楼西侧平日鲜有人迹,尤其是晚上。谁画的
接着,又有些学生,特别是宿舍靠近主楼西侧的,说深夜听见十七号画室里传来细微的刮擦声。那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像有人拿画笔杆在粗糙帆布上轻轻打磨,又像指甲划过木板。夜深人静时,这细小的动静听来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
这些怪事一出,校园里人心惶惶更甚。
与此同时,关于顾盼远失踪,大家私下嘀咕的重点怀疑对象,也逐渐明朗起来。
除了与顾盼远专业上不睦、在他失踪后略显幸灾乐祸的陆明轩,还有一人也开始让人觉得不对劲——班主任张老师。
张老师,平日总戴副金丝眼镜,谈吐斯文,待人和气。
顾盼远失踪前,张老师找他私下谈过几次,内容无人知晓。有人猜测,张老师可能知晓顾盼远的某些秘密,或曾给他施加过压力。
顾盼远失踪后,张老师的情绪也颇为反常。他时而焦躁不安,在办公室踱步,眉头紧锁;时而又在学生面前强作镇定,一再强调要相信学校和警方。
这种刻意的掩饰,反倒让人觉得他心虚。甚至有学生看见他深夜仍在主楼附近徘徊,眼神复杂地盯着十七号画室方向。
这些零碎的线索和反常举动,被心思活络的学生们串联起来,如此一来,张老师和陆明轩便成了众人眼中最大的嫌疑人。
(七)
警方那边,调查很快陷入僵局。
校内外监控,均未拍到顾盼远离开的画面,他仿佛凭空消失。
学校为维护声誉,对外宣称顾盼远可能因个人压力过大而离家出走,并呼吁勿过度解读。
但这种官方说辞,在弥漫着不安情绪的校园里,显得苍白无力。
我无法像旁人那样,若无其事。顾盼远那双深邃的眼睛,他画里那些令人不安的元素,像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决定自己查。或许是想知道真相,或许是对顾盼远有种说不清的同情,又或者,只是心底那股好奇在作祟。
我的优势在于,我熟悉墨华的每个角落,也更容易与那些可能知晓内情的人搭上话。
我开始仔细回想顾盼远失踪前后的所有细节。他最后走向主楼的背影,速写本上的神秘符号,以及他对十七号画室近乎偏执的关注。这些线索如散落的拼图,等待拼接。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夏雨薇。
她是雕塑系的,一个标准的哥特打扮女生,钟爱黑蕾丝裙,化着浓重的烟熏妆。夏雨薇是学校的包打听,墨华的奇闻怪谈她都略知一二。
十七号画室听我问起,夏雨薇挑了挑她那描得又黑又长的眉,嘴角勾起一丝神秘的笑,那可是咱们学校的‘禁地’啊,林默安同学。
她压低声音:听闻几十年前,墨华有位极厉害的女画师,留洋法国,画古典的,人也漂亮。传说啊,她迷上了一种古老,甚至有些邪门的画法,想借绘画探究生死边界。她就在十七号画室偷偷钻研,无人知晓她画什么,也无人知晓她研究到了何种地步。
然后呢我追问,心跳有些快。
然后,有一天,她突然就没了。只剩下十七号画室里,一幅未完成的、据说能吸人魂魄的怪画。夏雨薇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后来,画室被彻底封锁,那幅不祥的画也被学校秘密处理了。
她顿了顿,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顾盼远……他会不会是知道了这个传说,想学那种邪门画法,也偷偷溜进了十七号画室,然后……也落得和那位老师一样的下场
(八)
夏雨薇口中邪门画法的传说,像颗种子,在我心里迅速生根发芽。
与此同时,张老师也愈发让我觉得不对劲。顾盼远失踪后,他眼神里总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
我试着借口关心顾盼远,向他打探失踪前的情况或警方调查进展。可他总是警方正在查,具体细节不便透露,或学校不希望大家乱猜,影响学习之类的官话,说得滴水不漏,就把我打发了。他态度依旧温和,但眼神里多了些警惕与躲闪。
一次午休,我路过他办公室,门虚掩着。
无意中一瞥,竟见张老师坐在桌后,手里捧着一本颇为陈旧的深褐色皮面日记。纸页泛黄,边角起毛,显是有些年头了。他看得专注,眉头紧锁,时不时用指尖轻抚纸上的字迹。
我心中一动,下意识放轻脚步,想看得更真切。那日记上的字迹娟秀,笔画细致而有力,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所书。
刚想分辨内容,张老师似有所觉,猛地抬头。他见我立在门口,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与不自在,随即啪地合上日记,有些手忙脚乱地塞进了抽屉。
我还找到了一位在墨华干了近四十年的老门卫,马师傅。
他年轻时在墨华烧锅炉,后来年岁大了,便做了门卫,可以说是墨华几十年风雨的见证者,对学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了如指掌。他平日总乐呵呵的,提个大号军绿色搪瓷缸子,在校园里溜达,与师生打招呼,大家都亲切地称他马大爷。
十七号画室啊……马师傅眯起眼,仿佛在回忆久远的事,那地方邪性。当年封锁时,我还年轻,帮着搬过东西。跟你说,那画室里头阴森森的,大白天都觉得冷。后来学校换了几任校长,都说要重修那地方,可每次一动工就出事,不是工人摔伤,就是机器无故损坏。一来二去,就没人再敢提了。
马师傅这番话,更让我觉得那间画室定有蹊跷。
马师傅,您还记得当年画室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我追问。
马师傅想了想,摇摇头:太久了,记不清了。就记得墙上好像……好像有很多怪画,画里有许多怪符号,颜色用得特别深,看着瘆人。
(九)
怪符号,顾盼远的速写本上也有。他肯定去过十七号画室。
看来要解开这个谜团,十七号画室是绕不过去的坎。
可通往顶层的那道楼梯门,被一把老式铜锁锁着,钥匙据说在校长办公室的保险柜里。
但我没死心。我开始琢磨主楼的结构,试图找出其他路径通往顶层。墨华的主楼是老式建筑,内部结构复杂,多有通风管道和废弃储藏室。
终于,我在主楼西侧外墙上,发现一个几乎被常春藤完全遮蔽的通风口,位置恰在顶层画室下方。
一个周末深夜,我避开巡逻保安,带着绳索和手电,摸到主楼西侧。
冬夜的寒风如冰凌般刮骨,我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
我费力爬上外墙,拨开厚密的常春藤,找到了通风口。铁丝网锈蚀严重,我用钳子轻易便将其弄开。
通风管道内狭窄积尘,弥漫着腐朽的霉味。我蜷缩着身子,一点点向上攀爬。四周漆黑,只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摸到一个向上的开口。推开沉重的铁板,我从通风管道钻出,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布满蛛网的阁楼。
阁楼一侧,有扇小木门,门上钉着块褪色的铜牌,模糊刻着十七。
我心怦怦狂跳。这里,便是传说中的十七号画室。
(十)
画室里一片狼藉。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松节油、尘土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霉味。
月光从积满污垢的窗户透入,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画架倾倒歪斜,画布上蒙着厚尘,颜料管散落一地,有些已干裂。
画室正中,立着一个颇大的画架,上面蒙着一块白布。
我走过去,深吸口气,猛地掀开白布。
眼前是一幅未完成的油画。
背景是墨华主楼,却笼罩在一片难以言喻的暗红色调中。天空似燃烧的晚霞,又似凝固的血块。主楼的窗户里,透着幽幽的、仿佛来自地底的光。
画面的焦点,并非主楼,而是主楼前空地上,一个背对画面的模糊人影,微微仰首,凝视着主楼西侧顶层,那扇属于十七号画室的、漆黑一片的窗户。那人影的姿态,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专注。
这笔触,分明是顾盼远的!
画作尚未完成,人影的脸部仍是一片空白。
在画架旁,我发现一个打开的颜料盒,里面除了常用颜料,还有一支没有任何标签的、暗红色的颜料,与画面上主要的暗红色调如出一辙。我拧开盖子,凑近一闻,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扑鼻而来。
我心猛地一沉。是血。顾盼远,他竟真的用自己的血作画。
画室角落,堆放着些废弃旧物。
在一堆泛黄的旧报纸下,我摸到一个破旧的木箱。箱子未锁,仅有一个简单的铜扣。我心怀忐忑,轻易便将其打开。
箱内,整齐摆放着数本厚厚的、深褐色皮面日记。
这些日记的款式和大小,与我之前在张老师办公室瞥见他偷看的那本,几乎一模一样!日记上的字迹娟秀有力,记录了一个名叫文斯特·白的绘画女教师在墨华任教时的生活与创作感悟。
日记翻至后面,开始出现一些晦涩难懂的记述,她提到一种灵魂献祭的绘画理论,认为可以通过特定的仪式和媒介,将创作者的灵魂与画作融合,从而使艺术永存。
但具体如何操作,日记里语焉不详,我估计张老师办公室那本里应有更关键的内容。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相似的未完成画作,相似的离奇失踪,文斯特·白与顾盼远,他们难道真用这种邪异骇人的方式,将灵魂融入画中,去追求所谓的艺术永恒
(十一)
校园传闻与眼前线索,在我脑中交织成一团乱麻。
这种听来虚无缥缈的灵魂献祭,难道真有其事
我正心乱如麻,试图理清这些纷乱的线索,突然,一阵极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从阁楼外,也就是通往十七号画室的那段楼梯上传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汗毛倒竖!这么晚了,会是谁巡逻保安发现异常了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急忙关掉手电,画室瞬间重回之前的黑暗与死寂,唯余几缕月光从污浊的窗户透入。
我屏住呼吸,如受惊的兔子般,慌忙躲到画室角落一堆蒙着厚布的废弃画布后,竭力蜷缩身体,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脚步声很轻,很稳,一步一步,不疾不徐,踩在吱呀作响的老旧木质楼梯上。在这死寂的深夜,这声音听来格外刺耳,也格外令人心悸。
脚步声最终停在了十七号画室那扇矮木门外。
然后,我听见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像是有人用铁丝或类似工具,在小心翼翼地拨弄门锁。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开了!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影子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
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惨白月光,我辨认出那人的轮廓。中等个头,戴副眼镜,动作小心而熟练。
待他完全走进画室,转过身来,我看清了他的侧脸——竟然是张老师!
(十二)
张老师站在门口,先警惕地打量四周,当他看见那幅顾盼远未完成的血画上的白布被掀开时,眼中却并无多少意外。
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出来吧,别躲了。
张老师!我压着嗓子走出来,心还在咚咚狂跳。
张老师看见我,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迅速镇定下来:林默安怎么是你
这话,该我问您才对,张老师。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眼神中看出些什么,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这间锁了的画室里顾盼远到底在哪儿他失踪,是不是跟您有关您把他怎么了我连珠炮似地发问,语气也有些冲。
张老师深吸口气,脸上的惊讶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始料未及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怪异的镇定。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在月光下反着冷光。
他没立刻回答,而是不慌不忙地从衣兜里掏出手机,借着屏幕微光,飞快地按了几个键,像是在发送信息。我看不清内容,但他这举动让我有些不安。
发完信息,他才重新抬头看我,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狂热与……怜悯
顾盼远他……张老师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在宣告一件既定事实,他已经抵达了我们凡人无法企及的艺术境界。他找到了通往永恒的道路。
什么意思我蹙眉,完全不懂他这套玄言。
意思就是,张老师嘴角咧开一个古怪的笑容,眼神骤然变得炽热而兴奋,与他平日斯文的模样判若两人,顾盼远已经将自己完全奉献给了最崇高的艺术!他将自己的灵魂与画作彻底融合,永存于他的画中!他得到了真正的永生!他语气中充满了蛊惑,仿佛在讲述一个神圣而伟大的奇迹。
一股透骨的寒意从我心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这个平日看似温和谦逊、循循善诱的张老师,内心竟藏着如此偏执、扭曲、疯狂的一面!
你疯了!张老师,你彻底疯了!我忍不住喊道,灵魂献祭艺术永生这都是无稽之谈!顾盼远只是失踪了,他一定还活着!我们必须找到他!
活着张老师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咯咯的低笑,笑声在空寂的画室中回荡,听来格外刺耳与骇人,肉体凡胎有何意义不过是副臭皮囊,转瞬即朽!唯有伟大的艺术才是不朽的!顾盼远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他勇敢地选择了这条通往不朽的道路!他是我们墨华的骄傲!
我正与张老师争辩得面红耳赤,十七号画室那扇本被张老师掩上的木门,突然被人从外猛力砰的一声撞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紧接着,陆明轩带着几个绘画系的学生,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他们手里都举着手机,闪光灯对着画室内部一通乱闪,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们都听见了!张老师!陆明轩站在最前,指着张老师,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你刚才说的话……我们都录下来了!顾盼远的失踪,果然跟你脱不了干系!你这个变态!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张老师看见突然闯入的陆明轩等人,以及他们手中不断闪烁的手机镜头,脸唰地一下惨白如纸。他脸上那股狂热与兴奋如潮水般退去,换上的是一片死灰般的绝望与恐惧。他张了张嘴,似想辩解,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身体只是微微发抖。
很快,得到消息的校长、几位校领导以及闻讯赶来的警察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十七号画室。
校长看见画室内的情形,以及被学生们团团围住、面如死灰的张老师,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哆嗦。
张建华!你……你太让我失望了!校长指着张老师,捶胸顿足。
警察简单询问了情况,从陆明轩等人手中接过了录下的视频与录音。随后,两名警察上前,给失魂落魄的张老师戴上了冰冷的手铐。
(十三)
张老师被警察带走后,十七号画室依旧一片混乱。
校长和校领导忙着安抚情绪激动的学生,还要配合警方勘查现场、收集证据。顾盼远那幅未完成的血画,以及我在木箱中发现的文斯特·白的日记,都被作为重要证物带走。
我作为第一个发现画室秘密并与张老师当面对质的人,也被警方仔细询问了整个过程。我如实陈述了自己如何进入画室,以及与张老师的对话。
事件似乎暂时平息。顾盼远的失踪案,因张老师的坦白和那些看似铁证如山的证据,似乎有了一个骇人却又合乎逻辑的解释——一个因沉迷邪异艺术理论而走火入魔的教师,蛊惑并可能加害了一名同样具有极端艺术倾向的天才学生。
校园里的风向也随之转变,先前对张老师的种种猜测仿佛都得到了印证。众人震惊与恐惧之余,也对这位平日道貌岸然的辅导员的真面目感到不寒而栗。
可是,我心里依旧七上八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张老师进入画室后,发送那条神秘短信前的镇定,与他后来的癫狂判若两人。这其中,似乎有什么难以解释的断裂。
张老师被带走的第三天晚上,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老门卫马师傅!
小林同学吗我是马大爷啊。马师傅的声音听着很平静。
马师傅您这么晚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吗我有些意外。
小林同学啊,你之前不是跟我打听十七号画室的事儿吗马师傅缓缓说道,当年我在十七号画室搬东西的时候,有些手稿啊资料啊什么的,被当垃圾扔到锅炉房这边了。我刚想起来,或许对你有用。
十七号画室的手稿和资料应该是文斯特·白的。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说不定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好的,马师傅。您在那儿等我,我马上过去。我没多想,立刻答应了。
挂了电话,我穿上外套,抓起手电筒,急匆匆地跑出宿舍楼,往主楼深处的锅炉房走去。
夜更深了,寒风也愈发刺骨,校园里空无一人,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
(十四)
墨华主楼的锅炉房在地下,平日除了马师傅,基本无人涉足。
通往锅炉房的楼梯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煤灰、铁锈与湿气的混合气味,呛人得很。
我顺着狭窄的楼梯向下,手电光束在布满管道与阀门的墙壁上晃动,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
锅炉房的铁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些许昏黄的灯光。
马师傅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小林同学快进来吧,我在这儿呢。马师傅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我推开沉重的铁门,走了进去。锅炉房内空间不小,但光线黯淡,仅角落里一个发出昏黄光芒的老旧灯泡在勉强照明。巨大的锅炉如沉睡的钢铁巨兽,静静矗立中央,周围缠绕着错综复杂的管道和仪表盘。空气中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马师傅正站在一个角落,背对着我,似乎在翻找什么。他旁边,确实放着一个看起来很破旧的木头箱子。
马师傅,您找到什么了我走近他,问道。
马师傅缓缓转过身。当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时,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那张平日总是堆满和善笑容的脸,此刻却变得异常狰狞扭曲。他眼中再无往日的浑浊与慈祥,而是闪烁着一种贪婪、怨毒与疯狂的光芒,像一头饿狼看见了猎物。
小林同学,你果然来了。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你真是个好奇心太重的孩子啊。
马师傅……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感到了强烈的危险,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马师傅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意思就是,知道太多秘密的人,通常都活不长啊,呵呵呵……
他一步步向我逼近,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剔骨刀!那是厨房处理肉类的刀具,此刻在他手中,却成了一件索命的凶器。
马师傅的眼睛布满血丝,语气中充满了怨毒与疯狂,放心,你是第三个。你不孤单,下边有人陪着你。
第三个难道,文斯特·白和顾盼远都是你杀的为什么我吓得声音都变了。
文斯特·白,当年我看她有几分姿色,动了歪心思。没想到她性子刚烈,激烈反抗,我一时失手,就把她给……弄死了。马师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露出病态的笑容,然后,我就把她的尸首,扔进这个锅炉里,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哈哈哈,谁也找不到!她那个什么‘灵魂献祭’的绘画理论,正好给我打了最好的掩护!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自己画画走火入魔,跟画融到一块儿了!真是老天助我!
这些年,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秘密。十七号画室之所以一直开不了,那些所谓的施工意外,都是我在暗中捣鬼!马师傅的口气充满了得意。
难道顾盼远画的,那个深夜总凝视着十七号画室的人……就是你!我瞬间明白了,声音因恐惧而剧烈颤抖。
没错!就是我!我喜欢看她画画,喜欢看她在画室里那股子专注又迷人的劲儿。马师傅的表情变得凶狠。
至于顾盼远,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马师傅的眼神愈发凶戾,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十七号画室和文斯特·白的传闻,竟然也想学那套狗屁的‘灵魂献祭’,探索什么生死奥秘!他偷偷溜进十七号画室,找到了文斯特·白那贱人留下的日记,还陷进去了,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礼拜五那天晚上,他又偷偷溜进十七号画室,开始画那幅该死的画!正好被我撞见了!
我一直都在暗中盯着十七号画室,谁想靠近那里,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看见他画的那幅画,画的主楼,画的有人在凝视十七号画室,我以为他发现了我的秘密!
于是,我就跟在他身后,骗他说,锅炉房这里有更多关于文斯特·白绘画理论的珍贵手稿,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那个蠢货,竟然真的信了!他跟着我来到这里,然后……我就送他去跟文斯特·白作伴了!他的尸首,也跟那个贱人一样,烧成了灰!马师傅发出一阵疯狂的笑,手中的剔骨刀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令人胆寒的光。
你之前跟我打听十七号画室的情况,我就知道你这个小鬼也对那里起了心思。张建华那个蠢货被抓的时候,我看见你也在场。你肯定也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所以,我才把你引到这里来,准备一劳永逸地解决掉你这个麻烦!
马师傅眼中闪着疯狂的杀气,他一步步向我逼近,手中的剔骨刀高高举起。
去死吧!小鬼!跟他们一起,变成墨华永远的秘密吧!
他嘶吼着,猛地朝我扑了过来!
(十五)
就在马师傅手中的剔骨刀即将落在我身上那千钧一发之际,锅炉房沉重的铁门突然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砰!的一声巨响,铁门向内洞开,重重撞在墙上。
几道刺眼的手电筒光同时射入,晃得人睁不开眼。
不许动!警察!一声威严的断喝响起。
紧跟着,几名身着制服的警察迅速冲入!他们身后,赫然是张老师。
几名警察上前,迅速制服了愣住的马师傅,给他戴上了冰冷的手铐。
我吓得双腿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张老师快步走到我身旁,将我扶起,急切地问:林默安同学,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惊魂未定的眼神中充满了不解:张老师……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不是被……
张老师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而欣慰的笑容: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在警察局里,张老师才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向我和警方娓详细道来。
原来,张老师很早就注意到顾盼远在研读文斯特·白的日记,也知晓那些荒诞的理论。他深恐顾盼远走火入魔,故而没收了那本日记,并发现顾盼远对十七号画室及文斯特·白的传说已近乎病态迷恋。
他多次找顾盼远谈话,试图劝导他摆脱灵魂献祭的虚妄,回归正常的艺术创作。顾盼远速写本上的怪异符号,正是从文斯特·白日记中学来的所谓灵魂献祭的媒介。
文斯特·白的日记,除了那些关于灵魂献祭的狂热记录,后半部分竟详细描绘了那幅以主楼窗户和凝视目光为主题的画作。顾盼远误以为此画与灵魂献祭相关,却不知这幅画隐藏着一个更为险恶的秘密,结果被暗中观察的马师傅撞见,以为他洞悉了什么。
张老师从这些记录中,敏锐地察觉到文斯特·白的失踪恐怕并非简单的艺术献祭,而是另有隐情,甚至可能是一起谋杀案。
顾盼远失踪后,张老师内心充满了自责与不安。他一边积极配合警方调查,一边也开始暗中查访。他怀疑,顾盼远的失踪,以及多年前文斯特·白的失踪,背后可能隐藏着同一个凶手,一个对十七号画室怀有特殊执念、潜伏在校园内的恶魔。
主楼西墙上那些用红颜料涂画的怪异符号,实则是张老师故意为之。他意在以此引蛇出洞,试探那个潜藏在暗处的幕后黑手,观察其反应。深夜从十七号画室传出的刮擦声,亦是张老师刻意制造,目的同样是为了试探那个可能存在的凶手。
张老师一直暗中留意十七号画室的动静。我深夜从通风管道潜入十七号画室时,其实也一直在张老师的秘密监视之下。他当时未能看清潜入者是谁,一度以为我便是那个凶手,或至少与失踪案有重大关联。他担心打草惊蛇,也怕对方狗急跳墙,故未贸然行动。
在他自己进入十七号画室之前,他已提前联系了陆明轩,让其带领几名学生在附近待命,并叮嘱他们,若听到画室内有异常动静或他发出信号,便立刻带人冲入并报警。此举是为以防万一,亦是为了在必要时能有更多人证。
当张老师进入画室,发现里面的人是我,并从我的言谈中判断出我只是个单纯追查真相的学生后,他当机立断改变了原计划。他发给陆明轩的那条短信,实则是让他暂缓行动,等待新的指示。随后,张老师决定将计就计,当着我和随后赶到的陆明轩等人的面,故意说出那些关于灵魂献祭的疯言疯语,并承认自己与顾盼远的失踪有关。他此举是兵行险招,意图通过伪装成凶手并被警方逮捕,来麻痹那个真正潜藏在幕后的凶手,使其放松警惕,以为事件已了结,从而露出马脚。
因此,在张老师被带走后,他私下请求警方对我保持密切关注,并暗中保护。因为他深知,若幕后真凶存在,且察觉到我还知晓一些不应知晓的秘密,极可能会对我下手。
果不其然,马师傅在得知张老师落网后,以为万事大吉,便迫不及待地想除掉我这个最后的知情人,于是设下了锅炉房的圈套。幸运的是,警方一直暗中关注我的动向,在我接到马师傅的电话后,他们便立刻部署了救援行动,及时赶到,才避免了一场悲剧。
(十六)
真相终于水落石出,代价却过于沉重。
马师傅,那个平日看似和善无害的老门卫,竟是个潜藏数十载、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魔。他因变态的欲望与扭曲的占有欲,残忍杀害了文斯特·白老师,并利用其日记中关于灵魂献祭的荒诞言论,巧妙地掩盖了自己的罪行。
他又因恐惧秘密败露,再次将魔爪伸向了同样对十七号画室和文斯特·白充满好奇与探究的顾盼远,用同样残忍的手段将其杀害。若非张老师敏锐地察觉到事件背后的蹊跷,并精心策划了那场引蛇出洞的戏码,恐怕马师傅这个真正的恶魔,仍会继续逍遥法外,而顾盼远的失踪,也将成为又一个笼罩在墨华上空、永难解开的恐怖谜团。
马师傅被警方正式逮捕,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十七号画室被重新彻底封锁,这一次,是真正的永久封禁。那些在画室中找到的、属于文斯特·白和顾盼远的画作、日记及其他遗物,均被警方作为证物封存。
顾盼远的家人在得知儿子被害的真相后,悲痛欲绝。他们无法接受那个平日沉默寡言、一心只有绘画的儿子,竟会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离开人世。
而文斯特·白老师的陈年悬案,也终于真相大白。
墨华的冬天,依旧那般寒冷漫长。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早已消融,可笼罩在校园上空的阴影,却久久不散。
我依旧是那个喜欢在人群外观察的林默安。但经历这场惊心动魄的事件后,我内心似乎也发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我对艺术,对人性,对生死,都有了更深沉的思考。
顾盼远用鲜血与生命追求的所谓艺术永恒,文斯特·白在日记中记录的那些关于灵魂献祭的狂热呓语,如今在我看来,都显得那般苍白与可笑。真正的艺术,或许不在于能否不朽,而在于它能否触动人心,能否映照真实,能否引人思索。
而人性的黑与白,善与恶,往往仅隔一层薄纱。马师傅的伪善与凶残,张老师的机智与担当,都在这场事件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十七号画室的窗户,依旧死死地紧闭着,像一只永不睁开的眼睛,默默注视着这片曾发生过太多故事的校园。那些关于它的传说,或许会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被人淡忘,但它所承载的秘密与伤痛,却会永远镌刻在那些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人们心中,化为一道无法磨灭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