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属意魔尊越潋,是仙魔两界皆知的事。
可渡劫飞升前,我心智全失,失手杀了曾与我有过龃龉的座下小仙昭羡。
当时的我浑然不知昭羡竟是越潋最爱的人,并且越潋理所当然认为我是故意的。
于是他杀上天宫,毁了我的渡劫飞升法阵,将我掳到魔界,一折磨就是三千年。
如今,三千年劫数又至,我却欣喜。
因为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第1章
今天又是昭羡的忌日。
我又被越潋强制拖到昭羡的衣冠冢前。
啪!鞭子带着破空声精准地落到了我的脊背。
我强忍着疼不出声,也没奢望过越潋会很快就停。
这三千年来,我无一年这一天不是这样度过的。
我只能等着他发泄完,拖着近乎血肉模糊的身体艰难地一点一点爬回去。
毕竟我是神躯,他自然不担心我会死。
一鞭一鞭抽下,火辣辣的痛觉再次席卷了我的全身。
可再痛也没有心痛。
我疼得晕了过去,却被越潋提起衣领一巴掌扇醒。
疼吗。他松了手,我体力不支跪在了满是泥泞的地上。
用双手支撑着地面,才不至于完全倒下去。
不……口齿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我知道,如果我说疼,那么越潋就会变本加厉地惩罚我。
他沉默半晌,忽地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你只在床笫上喊过疼。
我尚未明白什么意思,下一秒,剧痛从我的右手传了过来。
啊!这股剧痛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我没有防备,便疼的叫出了声。
越潋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雨沾湿的衣袖,一边脚下狠狠用力,将我的右手踩进泥里,像要把它生生碾断一样。
神,不过也是凡人般的血肉之躯。你说你爱我,说明你也有凡人的七情六欲。嫉妒让你杀了昭羡,是不是本座也一样可以因为恨而杀了你。
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我抬首看他,牵动了背上的伤口。
尖锐的疼痛上涌,似乎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脸颊滑过。
看着越潋眸子里的血丝,思绪瞬间恍惚。
为何困人者,也像困兽。
可是本座如今还不想你死,本座要你活着,赎罪。
越潋终于抬靴,声音冷若寒蝉。
跪到天黑,然后自己滚回去,你清楚违背命令是什么下场。
不知是雨还是泪模糊了我的视线,眼前似有日光鉴鉴,将我的思绪拉回了当年。
第2章
当我疲累不堪地回到那间冷僻宫殿时,已有人在殿门处迎我。
昔灵熟练地避开我的伤口,把我架到床上,随后扔下一剂药膏。
又是这个鬼样子,你说你肯跟魔尊认个错,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我默然,只是颤抖地拿起药膏便往伤处涂抹。
神是有自愈能力的,只是身处魔界,神力被诸多限制,且身体还会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虚弱。
有些伤处粘连着衣物,我一个人不能处理,只好请她帮忙。
昔灵虽喜阴阳怪气,但好歹她还是愿意照顾我的。
越潋没有一鞭是抽到我脸上的,或许,她也是因为我这张脸才肯照顾我一二。
不过已然漫长三千年,早该跟他一样看腻了。
我听说,魔尊陛下新收了位人间的美人,宠眷正盛。你说,陛下会不会厌弃你
昔灵一边为我涂药,一边带着八卦的语气问我。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移向窗外。
这场雨惊破了凛冬的梅,望着残枝败叶,我心有戚戚。
却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她见我不吱声,便也觉自讨无趣。
是我说的不对,陛下一直都是厌弃你的——
昔灵拉长了尾音,幸灾乐祸道。
我倒向来未讨厌过她这副样子,毕竟她是唯一肯来这里照顾我的。
这些时日你且好好休息,过几天便是人间的上元节。陛下准备带着那位美人去人间赏花灯,你表现好点,兴许也能带你去呢。
上元节,我也曾听越潋提起过的。
不过从那时我便已知,他是不可能与我一起赏花灯的。
只是如今,这具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我不想再给自己平添遗憾。
天劫将至,赎罪赎了三千年,我也该为自己想一想了。
几日后,我已经可以独自下床走动。
明天就是上元节,我想最后再看一次这世间盛景。
推开房门,便看到了越潋长身玉立,牵着沉虞的手站在庭院门口。
哥哥,这里好脏呀。沉虞一边掩鼻,一边嫌弃地观察着四周环境。
是脏,不过很快就可以回去了,阿虞。
越潋抬手捏了捏沉虞的脸,一脸宠溺道。
我心间骤起一阵酸痛,却转瞬即逝。
本座听闻,神的心头血可缓解魔息所致凡人之身弱,此可为真。
明明该是疑问的语气,但他的话里却藏着不容置疑的确定。
为真。我低头跪在地上,声音沙哑地回应。
越潋缓缓向我踱步而近,幻化出一柄尖刀,在我的心口处摩挲。
此际虽值寒冬,天气却是风和日丽。
我衣物单薄,越潋轻轻一划,便裸露出胸口大片肌肤。
肌肤暴露在寒冷之中,又对上刀尖的凉意,我不由得瑟缩。
天空虽是晴朗,但心底却是漫天风雪。
不要……我拽着越潋的衣角,颤声哀求。
我怕疼,他是知道的。
神躯不会因血肉缺失而亡,他更是知道的。
你没资格说不行。
越潋的声音冷得像冰,取血刀却似有万般柔情。
刀尖在我的心口处转圈,下一秒,刀尖刺入皮肉的剧痛将我心底最后一丝希望消磨殆尽。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越潋带着恨意,用刀一下一下在我心头处翻绞。
迸溅的血液落在干瘦灰白的杂草上,那草便顷刻漾出了绿意,端生的一副郁郁葱葱。
越潋满意地笑了,我的血溅到他衣角而生出的嫌恶仿佛一扫而空。
本座每七日会来取你一碗血,你最好是好生养着。
我心口处疼痛不已,甚至意识濒临模糊。
我可以……一起去人间吗……我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却又怕越潋会觉得我贪图其他,继而接着解释。
我只想……只想看一次人间盛景,不会打扰……打扰你们的。
越潋明显怔愣了一下,或许他也未曾想过我会提出这个想法。
毕竟日日月月年年,我都逆来顺受,从未敢提请求。
不过他却是依我所想,戏谑道:你,是最不配跟我一起看花灯的。
二人脚步声渐远,我咽下涌到喉口的血。
不知该怪自己说话太蠢笨还是怪他心太狠。
连我最后一个愿望也不肯满足。
不知缓了多久,方露出一个苦笑。
得见你又有一日爱他人至此,我终于可以安心离去。
第3章(卡点)
其实无人在意对我目前的处境来说倒也不完全算一件坏事。
越潋要带着沉虞去人间过上元节,这是整个魔界都知道的。
他对他的爱毫不掩饰,肆意张扬,对我的恨也是。
我扶着落灰的破败院墙,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这个困了我三千年的宫殿。
再回头看一眼,才发现宫殿的上空永远是灰蒙蒙一片,像极了当年我渡劫时失手杀了昭羡后大雾四起的天。
心口处的伤正在缓慢自愈,尖锐的疼痛混着麻麻的痒意,我便忍痛撕下粘连在伤口处的衣物。
一路上无人阻拦,直至周身暮色四合,我才来到了一处山洞前。
此洞名为引雷洞,顾名思义,引天雷的山洞。
是越潋为了惩罚那些不听话的魔人而设立的。
百年前越潋曾因杀鸡儆猴带我来过一次,我记性很好。
洞顶乌云密布,雷电藏在云层之下若隐若现。
洞内伸手不见五指,我便捏了一个法诀,在指尖簇起点点星火。
焦黑的骨头零零散散一地。
我挑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上去后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我又捏了一个法诀,洞内赫然出现一面水镜,水镜上浮现着越潋与沉虞在人界的一举一动。
这法诀不会让越潋察觉到有人在窥伺他,但代价是加速神力的消散。
我看着二人相拥在人间万千灯火下,越潋的眼底是我不曾见过的柔情。
我已分不清到底是刀口在痛还是内心在痛。
人间各式各样花灯栩栩如生,人来人往诉说人间万象。
这洞内却只有一堆枯骨和一个将死之人。
我脱力般合眼,听着雷声渐大。
从前我天真以为,只要我赎完罪,他便不会再如此恨我。
可是天雷滚滚间,又觉得,不相爱,相憎也好啊。
即使我身死道消,恨我,也算一直记得我。
我靠在石壁上,静静等待天劫到来。
第一道天雷劈下,筋脉一寸寸断绝,剧痛瞬间遍布四肢百骸。
我无意抵抗这雷劫。
对不起……
痛苦还是压制了我的意识,我终究还是为杀了昭羡而自责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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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份自责,越潋不会信,他甚至还会认为我是因为杀了昭羡换来了他的恨而后悔。
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几道天雷次第劈下,骨骼一寸寸碎裂,我呕出几口暗红的血。
意识完全消散前,我关了水镜画面。
我不愿再看他最后一眼,一眼足以勾起死前最疯狂眷恋。
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越潋皱眉,转身后脸色闪过的那一丝异样。
眉心传来一阵冰凉,我蓦地睁眼,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此去委屈了阿澈,你可对我有怨(卡点)
第4章
我……我试探着活动了下手臂,又摸了摸我平整的心口,犹疑道:我还活着
自然。迟烨笑着摸了摸我的发顶。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便继而解释道:天有异象,我知那是神陨之象,便匆忙赶往下界,所幸,还不算晚。只是你三魂七魄中少了一缕魂,但我想大概无碍。
那……他是否知道我还活着
大难不死,我应当是欣喜的。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迟烨温柔地抚平我皱起的眉。
劳烦帝君救我。
我别过眼,心哀大于欣喜。
只有一句谢吗我还以为,阿澈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迟烨慢慢贴近我,继而吻上了我干涩的唇。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迟烨对我有着别样情愫,只是过去,我碍于越潋的缘故,从没有正视过他的感情。
我没有动,算是默许了他的行为。
真乖。
迟烨似是心情大好,替我掖了掖被角。
又吩咐几个仙娥好生照顾我,便抽身去处理事情。
数十天内,迟烨一得空便来看我。
他知我一向话少,又造此劫数,便换着法儿的逗我开心。
与他在人前高高在上清清冷冷神界帝君的模样截然不同。
我不堪前尘之扰,日日头痛,他便在我身边为我按揉;
噩梦困着我神识,夜夜惊醒,他便抱我入怀温声安慰;
我们一起看风雪里飘摇的琉璃灯,高远苍茫的天空仿佛我们没有尽头的一生,星云皆是他用寂寞缔造出的幻境。
一幕一幕前尘如风雪过境,我伸出手与他掌心相贴,就是情。
我慢慢试图去感受这份情。
我痛苦,新与生过去之间。短时间心绪难以转变,我稍觉烦闷,于是便想出门转转。
神界总是一派宁静祥和之象,我漫无目的地前行,一路上花草繁盛。
漫步花海间,我会记起魔界的时日,会记起昔灵,会记起……
越潋。
虽然迟烨说我还活着的消息只有我们二人知道,但是我倒也不怕别人知道我还活着。
我兀自叹造化,恨无常。
如果我真的可以放下过去,与迟烨在此间相知相爱,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不知走了多久,一路上竟也没遇到过一位神仙。
我路过一处仙榭,听此间有交谈声,本不想驻足,却在听到我的名字时,蓦地停住了脚步。
你当年为断了云澈念想,让昭羡偷走了越潋的修炼介质,并嫁祸给云澈,硬生生让他受了越潋三千年的折辱,这是其一。云澈历劫时你又设计他杀了昭羡,让他陷入了无休止的自责与懊悔中,这是其二。你是狠得下心,可如今,你还要瞒着他吗。
这声音的主人我并不认识。
你当真以为,是云澈杀了昭羡吗。昭羡只不过是本君用花草精魂幻化出的人皮木偶罢了,任务完成后魂归天地,也算是本君给他来生修炼成仙的一份机缘。
迟烨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平静与沉稳。
本君可以为了本君想要的不择手段,同样,本君会给云澈一切他想要的。
比如呢。
爱。
……我也不知道你以这种形式来爱他,他会不会接受。
仙榭内再无声响,我在屋外僵立着,大脑一片空白。
短短几分钟内我想了很多,但是那些东西又全部都绕成了一个结。
兀自缠绕着,分不开想不彻。
门被推开时,我第一时间想逃离此地,奈何双腿灌铅一样,无法挪动半分。
迟烨出来了,我不知道我该对他说些什么。
你都听到了。
嗯。
三千年的折辱早将我的性子磨成了一湾死水,我甚至不知道我该作出什么反应。
现在是该后退了吗
还是厌恨
还是上前笑着拥抱他,告诉他我不介意,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只为了贪图他对我那一点爱与温存
迟烨走过来紧紧抱住我,我的头便埋在他的心口。
对不起。
……嗯。声音明显地颤抖。
我控制不住,泪沾湿了迟烨的外袍。
他将我抱的更紧。
他不语,我亦无言。
良久,我挣开迟烨的桎梏,踉踉跄跄回身。
我走的极快,像是不顾一切地逃离。
自然,我也就没有听到那仙榭里另一人出来之后与迟烨的对话。
这样当真值得吗
我若想同他真正开始,便不会瞒他任何事。这些事云澈早晚要知道的,与其爱到深处再生嫌隙,不如早点告知。
恨我也好,顺从也罢,是去是留,由他自己决定。
有那么一瞬间,这位至高神——迟烨眼底竟闪过一丝迷茫。
只是我这样的方式,会不会是他最不能接受的方式。
第5章
我来到了一处云崖。
坐在云崖边上,能影影绰绰看到此际灯火通明的人间。
此刻我混混沌沌,活像个失了魂的鬼。
我只觉得命运太过荒诞,人又太过无情。
我摸了摸心头,那曾被越潋剜心头血之处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那是生命的象征,也是痛苦的根源。
回忆如潮水般席卷,我怀揣着绝望,飞身跳入了凡间。
今日听隔壁卖菜的罗大娘说,官兵正在追捕一批被劫狱的通缉犯,叫我务必小心。
我不得不开始怀疑几日前我救下那人的身份。
他说他被人一路追杀至此,方圆几里只有我一户人家,恳请我帮帮他。
只是……我也不太方便。我露出个歉意的笑,指了指覆在眼上的白绫。
我跳云崖时,被云崖下的罡气灼伤了眼睛,目不能视。
我也是学了几年,才勉强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如今若是再多一个拖累……
那人像是没听懂我的弦外之音,继而道:无妨,我只是受了点伤,不需劳你顾我太多。
他似乎又觉得这样说无法打动我,于是又补了一句:我也可以帮你挑水煮饭,只要你给我一口吃的就行。
话已至此,我只好不再推拒。
思及此,我决定回家验一验他的身份。
……不过阿渲若真的是通缉犯,我还能真的将他绑回官府
不过他做的饭倒是挺好吃的。
在人间不能使用神力,况且我的神力经过那道罡风削弱,已经所剩无几。
只要他不再伤人,我倒是可以瞒着人收留他。
于是我挎着菜篮,一路哼着曲儿回家去。
刚到门外我便闻到了扑鼻的饭香。
也仅仅是饭香。
又是豆角
我把菜篮放到桌子上,失望道。
自从入夏,这人便天天给我炒豆角吃,导致我现在一闻到豆角的味道就厌恶。
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阿渲似乎有点生气,不过他很快便软下声音。
是你每次买回来的都是豆角,除了豆角还能吃什么
嗯……也是,我忘了。
我循着声音方向走到他身边,探出手拍了拍他的脸。
很好,并没有所谓的囚犯刺字。
于是我放下心来,继而道。
那过几日你出去买菜。
那你怎么办
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
哦。
阿渲听起来像是不情愿。
我自顾自去收拾碗筷准备吃饭,并且想着他伤势痊愈之后,寻个合适的由头把他赶走。
毕竟,人间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第6
仲夏的夜晚总是分外躁。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蚊子的嗡嗡声充斥着耳间,我想挥手驱赶,又因为狭小的床上空间害怕打扰到旁边的人只能作罢。
迷迷糊糊间,我做了一个梦。
魔界没有四季之分,一切天气变化皆无规律。
今天的宫外是漫天飘雪。
我被一众魔人押着,赤脚前往棠梨宫。
一路虽都铺着毯子,却因衣着单薄一路瑟缩。
到了宫外,我被身后魔人一下推搡进去,巨大的动作幅度让我头晕眼花,喉咙涌上一丝腥甜。
落雪洇湿了发,有丝丝缕缕披散在侧,使得颊边些许痒意。
所幸越潋正提笔凝神,并未抬头看我。
但是比这再狼狈的模样他也见过。
我垂眼,像以往一样跪了下去。
不知跪了多久,越潋始终未动。
我猜想他今天心情肯定不大好。
于是我微微抬头偷觑,不想便直接跟他四目相对。
我又慌张低下头去。
越潋这才起身。
到我跟前时,我闭上眼睛,想象中的耳光并没有落下。
反是被他打横抱起扔上了床榻。
兴许是一路上风霜太凛,我竟比以往更甚贪恋越潋的怀抱。
发泄一番后,我第一次没有被他嫌恶地扔下床。
并且越潋一言不发,便背对我沉沉睡去。
我想抱着他,却又害怕。
于是我便学着人间那样,偷偷拾起他的一缕发丝与我的交缠一起。
然后又快速解开。
仿佛这样就可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再睁眼,仍是一片漆黑,仍是满眼的泪水。
至此恍惚间,我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再次经历了一遍。
做噩梦了
身旁传来关切的声音。
没有。
我抹了一把眼泪,试图装作若无其事。
那你……为什么哭
我听得出来阿渲的迟疑。
我亦回应以迟疑的沉默。
考虑到留给我的时间已然不多,我终究是迟疑着开了口。
其实,我有一个喜欢了……很久很久的人。
甫一开口,我便察觉到周围的空气些许凝滞。
如今我虽眼盲,却还想再看看,他变换了声音,是否还会易容呢。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梦醒之后。
越潋失笑。
我忘了,你是掌管梦境的神明。
我曾与他说过的。
如今我白日想知道他是谁,夜晚的梦境便告知了我答案。
你迟早会知道是我,只是没想到这天来得如此快。
越潋自身后抱住我,头埋在我颈间。
我有一瞬间的僵硬,越潋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哑着嗓子问。
我有些怕这三个字。
屋外的蝉鸣声显得此刻的房间分外安静。
你历劫那天,我在人间看到了雷阵,赶回去后又没见到你……的人,我便去神宫,迟烨告诉了我当年的真相。
越潋声音沉闷,他复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我也想试着像看过的话本子里一样,心如死灰就去体验人间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可后来我才发现我并没有心如死灰。
我只是不甘,不愿。
还有,我就要死了。
闻言,越潋将我抱得更紧。
他不知该怎样安慰我,也不知该怎样解释,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对不起。
这些日子,是我活了万年以来最快乐的时候。
一起去集市,听他跟人笨拙地砍价。
一起上山砍树采蘑菇。
一起雕刻我的墓碑。
我摸了摸那块石碑,在摸清是辙而不是澈之后我佯怒,罚他今天晚上不许碰我。
连我的名字都能刻错,你是不是根本没有那么爱我
八分玩笑,二分真心。
因为我从未被人好好地爱过,所以一点小事我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差劲不配被爱。
我最爱的就是你呀,一时手生,忘记怎样写了,且先将就着吧。
好。
之前他跟我解释过,沉虞只是他用来气我的,他根本就不爱沉虞时,我将信将疑。
毕竟他是真的剜了我的心头血。
尔今再听闻此语,才明白我终究还是不被他重视着爱。
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将就着吧。
某一天晚上。
我枕在越潋的肩上养神,突然感到心口一窒。
我握了握越潋与我十指相扣的手。
他察觉到了我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我到人间是因为想看看人间的江河山川,还有太阳星星月亮,没想到跳下来就失明了,这算不算是一种,天不遂人愿。
……
我又说丧气话了,对不起。
我琢磨不出越潋现在是个什么心情跟表情。
我知道他嘴笨,但我也嘴笨,而且我说的话他也确实回应不了什么,只好先道歉。
其实什么江河山川,什么星星月亮,都是我意冷时想要消磨生命的,但现在有了你,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再找补。
……嗯。越潋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
什么反应……
我失笑,小声抱怨一句。
恍惚间我觉得周身越来越冷,眼皮也越来越沉重。
也逐渐思考不了其他事。
其实在刻碑那天我就想问他,对我到底是愧疚多还是爱多。
如果是愧疚的话,那就算了。
不知过了多久,越潋感觉到肩膀上的力道加重。
他才敢睁开眼,汹涌的泪一滴一滴砸在云澈的脸上。
天际残阳如血。
越潋站在空旷的田野间,一座新立起来的土堆前。
他麻木地一一抚过墓碑上的文字,最后手指停在了那个辙上。
其实越潋工于书法,经常提笔的人又怎会忘记一个字怎么写呢。
他只是当时还不想承认,这块墓碑下真的要躺他的爱人罢了。
7
你设下此局,枉我误会他千年之久暂且不论。
越潋强压下心头的怒气。反问道。
只是你也爱他,你难道就不想复活他吗
爱
迟烨头一次现出迷茫之色。
起先本君以为,本君对云澈的感情是爱,后来才发现是占有。爱和占有之间界限太浅,本君也有错的时候。
当年,本君自他在魔界历天劫之时救下他,谎称他有一缕魂逸散在天地间,实则是本君把他那一魂分离出来拘在了莲皿里,他入人间之后命短与眼盲,也是缺了一缕魂的缘故。
越潋胸口剧烈起伏,用一种近乎癫狂的语气问道:你既拘他一魂,是不是可以用那一魂复生他
本君又何尝不想将他复生。只是本君试过很多法子,但这缕残存的魂魄只能日日养在莲皿里,一旦脱离莲皿便会消散。
迟烨闭眼,深叹了口气。
说到底,也是本君对不起他。
没有任何办法吗
其实……还是有的。
越潋猛然抬头。
这一缕魂若想成为有意识的个体,上不能入天,下不能入地,唯可以活在污浊的凡间,成为一个真正的凡人活一世。
但若是如此,他便会忘却所有前尘,包括你我。
迟烨仍是面无表情,情绪没有一丝起伏,仿佛事不关己。
越潋此时已顾不得什么身份之尊,咚地一声跪下,恳求道:请你将他复生,我愿不惜任何代价。
奉上你的全部修为,你也在所不惜吗
我愿意。
越潋答的干脆,没有半分犹豫。
但这样你也会死,你们还是无法相见并相爱。
我们算是……两清。
越潋心间抽痛。
最后那天,越潋大抵能猜出云澈未出口的话是什么。
是愧疚是爱他也分不清,只是如果可以再还他一条命,这样,愧疚可以消磨变小,爱或许就可以被彻底承认吧。
第8章
听村长说,今天村里来了一位游历高人,需要借人家住宿。
因为我们住的地方偏僻,又穷,不常与外人来往。
所以一听到那位高人会给被借宿人家高额的宿钱,几乎全村人都去看了热闹,我也不例外。
在看到那位一袭玄衣,异常俊美的青年时,我无法把他与我小时候听到的那种胡子花白法力高深的高人联想到一起。
其实,我已经有几万岁了。
哦。我半懵半懂地点点头。
在引这位高人回我家的路上,我啥都没问,他就告诉我他叫越潋,告诉我他选我家借宿是因为看我长得乖,最后告诉了我他的岁数。
其实我有些疑惑,那些存在于话本里的高人,不都是高深莫测惜字如金的吗
其实我家仅有几间茅草屋,你要是嫌弃的话……
我犹疑着开口,其实村里大多数人家条件都比我家好,但母亲生病又很需要银子。
怎么会嫌弃你呢。越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虽然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我并没有多想。
还有就是,因为我家穷,所以村里那些小孩子都喜欢来我家欺负我,我怕他们会扰你清净。
越潋笑意褪去,却还是温声道:无妨。
这几日闲暇之余,越潋会教我认字,读书,习剑法。
我也他也渐渐熟络了起来。
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我在喂鸡时,越潋蹲在旁边问我。
有什么好看的
什么都好看。山、河、花鸟、走兽,总不可能憋在这里一辈子吧
可是……
我被越潋说动了,回头看向屋内,一片的宁静,也似乎祥和。
我进到屋里,母亲仍在闭眼睡着。
我瞧着母亲气色还好,想着出去几个时辰也无妨,于是便跟着越潋,领略了一次村外的山川风光。
回到家时,我却如何也叫不醒母亲。
忽然余光瞥见一个白色小药瓶在床底,我捡起药瓶,这毒药绝不可能是家里曾有的。
看着地上凌乱的脚印,我瞬间明白了一切。
原来是母亲听到了那天我与越潋的对话。
她怕拖累我,所以在那些小孩子又上门想来拿我取乐之时,请求他们帮忙买东西,继而选择了离我而去。
小孩子而已,怎么会懂要买的药实际上是会致死的毒药呢。
我跪在床边放声痛哭。
完全没看见越潋阴鸷的眼神。
安置好母亲后事以后,我正式跟在越潋旁边读书练剑。
我也问过他,可不可以不住在这个村子里,去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他的回答是不可以。
虽然疑惑,但我也明白我不能强求。
只是这段时日里,那些欺负过我的小孩子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
后来有一天才知道他们贪玩游泳,无一幸免全部被淹死在了河里。
河边一时哭声震天,我只觉得头皮发麻。
我是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可却还是不忍,毕竟他们也只是个孩子而已,我觉得命运该给他们改过的机会。
你总是心疼别人,为何不心疼心疼你自己
越潋见我神思恍惚,笑道。
好奇怪,他总是能猜出我心里在想什么。
也许这就是所谓高人吧。
那又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我目送着越潋向着村口方向行去,再也没有回来。
我知道高人性情往往古怪,可与越潋相处这些时日以来,又觉得他不会像是不告而别的性格。
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当年那几个欺负我的小孩子,全是越潋杀的。
只是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萍水相逢,到底为何因为我短短几句话就帮我至此
罢了。
世间怪人繁多,叫我碰上一桩倒也不算是一件奇事。
往后无数年心间被不舍的情绪填满,同时异样的情愫在心底升起,故人音容我却模模糊糊地已经开始有些忘记。
世间之事随不了心便随缘,只是我难免盼着有朝一日与他再次相逢,慰藉心中所想。
越潋行至村口,仅剩的法力已维持不住身形,隐约开始消散。
头一次体会到苦涩占满心间的滋味。
他不敢想象,这样的情绪云澈体会了三千年。
不告而别是无可奈何的选择,生怕告别的话说出口,心间会再起煎熬的焰。
三千年前,他亦是把自己一缕魂剥离出去,变成了昔灵。
陪着云澈过完了三千年。
如今也算是他本体消散,这缕魂识还能再见到云澈,再陪着他一段时间的一个契机。
到最后他已不剩什么。
止剩了满腔的怨,满腔的恨,满腔的爱逸散在天地间。
帝君,您明明知道那越潋他存有私心,还剩了一缕魂去跟云澈殿下……
迟烨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便负手而立在云崖边。
那仙娥也悻悻不再开口。
先前本君差你照顾云澈,你以为本君看不出来你也喜欢他吗。
仙娥大惊失色,连忙下跪表明自己并无觊觎之心。
迟烨淡笑,道:你刚刚对越潋的情绪,是嫉妒吗。
……是。生怕多说多错。
那就更证明本君做错了,纵他一魂与云澈再续前缘,算是本君对他的歉意。但本君不后悔。
毫无嫉妒,毫不关心。
爱可以有多重命名,但不关心绝不是爱。
话锋一转,又道:此时人间,云澈不过弱冠之年,若本君不去打扰,或许少了一丝趣味。
听闻此言,仙娥终是忍不住抬头,看着眼前帝君冷冽的侧颜。
她头一次觉得,原来歉意,还可以用更应歉疚的方式表达。
觉得无情以对,才是最可怕的行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