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家变故
避居异乡
金陵城的暮春总带着几分肃杀,陈家大院的火势在夜风里噼啪作响,雕梁画栋在火舌中扭曲变形,像极了被抽去筋骨的巨兽。十六岁的玉娘被母亲陈氏按在柴房的草垛里,鼻尖萦绕着浓烟与血腥气,耳边是乱兵砸门的巨响。她攥紧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白玉簪,簪头的碎玉硌得掌心生疼,恍惚间听见前厅传来父亲断断续续的喝骂:方……家的玉佩……断不可……
砰——
雕花木门轰然倒塌,火光照亮父亲胸前的箭羽。玉娘看见他的目光扫过柴房方向,喉间涌出的血沫染湿了颔下胡须,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闷响,倒在积善堂的匾额下。那匾额是祖父当年捐建粥棚时皇上亲赐,此刻却被火舌舔舐得焦黑,善字的最后一笔蜷曲如蛇,像是对这阖家惨变的无声嘲讽。
娘,父亲他……玉娘的指甲掐进母亲的手臂,却被陈氏死死捂住嘴巴。年近四旬的妇人眼底布满血丝,昔日照镜簪花的手此刻攥着一把生锈的剪刀,刀刃在火光中映出颤抖的倒影:别出声,他们是来灭口的。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三日前父亲还在花园教玉娘辨识古琴谱,说待她及笄便托媒去姑苏求娶方姓表兄——那是母亲娘家的远亲,据说生得眉清目秀,且与玉娘同岁。可昨夜忽然有火把照亮院墙,数十个蒙面人翻墙而入,见人便砍,口中喊着找玉佩斩草除根。
五更天时,火势渐弱。玉娘跟着母亲从后门逃出,两人皆换上粗布衣裳,陈氏将金钗熔成碎块缝进鞋底,玉娘则把白玉簪藏进发髻,外面罩上青布头巾。母女俩混在难民队伍里,沿着秦淮河走了三日,直到双脚磨出血泡,才在渡口搭上一艘驶往青阳县的商船。
到了那边,就说姓林,是我娘家远亲。陈氏靠在船舱角落,望着水面上自己憔悴的倒影,忽然伸手拔掉玉娘鬓角一根显眼的银线,记住,别再提琴棋书画,只说粗使丫头出身。
青阳县位于群山之间,绕城而过的青溪江清澈见底。母女俩在城西租下一处青砖宅院,三进的院子带个小花园,葡萄架下摆着石桌石凳,倒比预想中清静。玉娘每日晨起必做两件事:一是在窗前簪好白玉簪,二是绕着花园走三圈,数那葡萄藤上新生的卷须。
小姐,该用早膳了。老仆张妈端着粥碗进来,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昨夜赶路的尘土。自陈家变故后,唯有这忠心的老仆愿追随她们,此刻正用粗布围裙擦着手,夫人说,往后别再叫‘小姐’了。
玉娘垂眸看着碗里的白粥,忽然想起从前在金陵,厨子总会变着花样做杏仁酪、玫瑰糕。她摸了摸腰间的锦囊,里面装着半块碎玉——那是父亲咽气前从脖子上扯下来的,说是方表兄的信物。张妈,她轻声开口,你说父亲口中的方姓表兄,究竟……
小姐!张妈猛地抬头,目光扫过虚掩的房门,压低声音,夫人叮嘱过,莫问从前的事。方公子……方公子早已不在人世了。
午后,陈氏在厨房里腌梅子,玉娘独自坐在葡萄架下,铺开从当铺赎来的旧宣纸,笔尖刚蘸上墨,忽闻墙外传来孩童嬉闹声:快看,那户人家的小姐在画画!她慌忙将纸揉成一团,指甲却已染上墨色,像极了父亲血渍的颜色。
是夜,玉娘推开雕花木窗,见一轮弯月挂在竹梢,月光将竹影投在青砖地上,纵横交错如前世今生的纠葛。她鬼使神差地打开琴盒,指尖拂过断弦——这琴是父亲用陈年桐木所制,火中抢出时已断了两根弦。试着调了调音调,一曲《汉宫秋》从指间流出,声调凄婉,如泣如诉。
一曲终了,忽闻墙外传来一声长叹。
玉娘浑身僵住,手指悬在琴弦上方。那叹息声低哑清远,带着几分怅然,竟不似出自凡人之口。她站起身,借着月光看见墙外探出半片衣角,青衫料子在夜风里轻轻晃动,像极了话本里描绘的书生模样。
谁她抓起案头的镇纸,却听那衣角主人朗声道:叨扰小姐雅兴,在下途经此地,闻琴音而忘归,失礼了。
声音清朗如松间清泉,带着几分江南口音。玉娘刚要呵斥,忽觉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多年前的某个月夜,她也曾这样推开窗,看见白衣书生立在月光里,腰间玉佩刻着方字。
夜深露重,公子请回吧。她定了定神,正要关窗,却见那书生竟轻轻一跃,翻过丈许高的院墙,落在葡萄架下。月光穿过叶隙,在他肩头织出一片碎银,面容清俊如玉,眼底似有星河流动,腰间果然挂着一块羊脂玉佩,只是刻字被阴影遮住,看不真切。
小姐琴技出神入化,只是曲调太过哀伤。书生作揖时,袖口扬起一缕松木香,可是心中有愁
玉娘后退半步,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像只受惊的蝴蝶。她这才注意到,书生脚下竟没有影子,青砖上唯有月光流淌,映出他衣摆的褶皱。
你……你究竟是人是鬼她摸到身后的琴架,指尖触到断弦,忽然想起张妈白天说的话:方公子早已不在人世。
书生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低笑出声:在下姑苏方墨,不过是个迷途书生,小姐何出此言他上前半步,玉娘嗅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檀香味,竟与父亲书房里的熏香一模一样。
墙外更夫敲了两下梆子,已是子时三刻。玉娘望着书生身后空空如也的砖墙,只觉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忽听陈氏在隔壁咳嗽两声,她猛地清醒过来,抓起镇纸砸向对方:再不离开,我便喊人了!
镇纸擦着书生耳畔飞过,啪地砸在院墙上,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书生不躲不闪,目光落在她发间的白玉簪上,瞳孔忽然收缩:这簪子……小姐从何处得来
玉娘下意识按住簪子,却见书生眼底翻涌着复杂情绪,似悲似喜,竟伸手要来触碰。她惊退半步,后腰撞上琴架,哗啦一声,断弦古琴轰然倒地,弦声划破夜寂,惊得陈氏举着烛台冲进来:玉娘!出什么事……
烛光照亮书生的脸,陈氏手中的烛台当啷落地,蜡油泼在青砖上,像极了当年陈家大院的血迹。她踉跄着后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唯有死死盯着书生腰间的玉佩。
母亲!玉娘扶住陈氏颤抖的肩膀,却见书生对着陈氏深深一揖:伯母安好,侄儿方墨,特来……
滚!陈氏忽然尖叫着抓起门后的扫帚,劈头盖脸打过去,你爹害死我夫君,如今还要来害我女儿滚!滚出青阳县!
玉娘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书生方墨眼中闪过痛楚,却未躲避,任由扫帚打在肩头。他退到院墙边,对着玉娘苦笑:明日卯时,西街桥头,望小姐听我一言。说罢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陈氏瘫坐在地上,死死攥着扫帚柄,指节发白。玉娘这才发现,母亲鬓角的白发竟比三日前多了许多,像秋夜里的霜。
娘,他……他真是方表兄玉娘扶她起身,触到她后背一片冷汗。
陈氏盯着方墨消失的方向,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咳出几点血沫:别问了,以后……再也别见他。
是夜,玉娘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摸出怀里的半块碎玉,借着月光与梦中的玉佩比对,竟发现纹路严丝合缝。窗外竹影摇曳,像极了方墨作揖时扬起的衣袖。她想起他看白玉簪时的眼神,想起母亲看见他时的惊恐,忽然觉得这青阳县的月光,竟比金陵的火场更令人心惊。
五更天时,她终于迷迷糊糊睡去,梦见自己站在一口古井边,井中倒映着两张面孔:一张是她的,一张是穿月白襦裙的陌生女子。女子对着她笑,腰间挂着与方墨
identical的玉佩,忽然有血从井底涌出,染红了她的裙裾……
玉娘猛地惊醒,窗外已是晨光熹微。她摸了摸枕边的白玉簪,冰凉刺骨,仿佛沾着井里的寒气。想起方墨临走前的邀约,她咬了咬牙,悄悄换上粗布衣裳,将碎玉塞进袖中——无论他是人是鬼,这前世今生的纠葛,总该有个了断。
2
月夜琴声
书生夜访
卯时三刻,西街桥头的薄雾尚未散尽。玉娘戴着青布头巾,攥着袖口的碎玉,心跳声盖过了青溪江的流水声。她远远看见桥头立着一抹青影,方墨负手而立,晨雾在他衣摆间流转,竟似与周遭景物格格不入。
小姐肯来,足见胆识。方墨转身时,袖口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肤色比昨夜在月光下更显通透,昨夜多有唐突,望小姐海涵。
玉娘后退半步,闻到他身上的松木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草味。她摸到袖中的碎玉,鼓起勇气开口:你……真是我表兄为何母亲见了你这般惊恐
方墨苦笑,从腰间取下玉佩,递到她面前。玉娘瞳孔骤缩——那玉佩竟与她怀中的碎玉严丝合缝,正面刻着方正二字,背面是半朵凋谢的牡丹。
这是方家祖传的‘并蒂牡丹佩’,他声音低沉,令尊与家严本是故交,二十年前却因一块田产反目。家严离奇暴毙后,我进京赶考途经金陵,竟在郊外被蒙面人打晕……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发间的白玉簪上,再醒来时,已在乱葬岗的土坑中,胸口压着刻有‘忤逆’二字的巨石。
玉娘只觉一阵眩晕,碎玉从指间滑落,当啷一声掉在青石板上。她想起昨夜梦中的场景:书生被推入土坑,巨石压胸,鲜血渗入泥土——原来那不是梦,是前世的记忆碎片。
你……是鬼她后退几步,撞到桥栏上,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
方墨并未否认,只是望向远处的青山:我死后怨气不散,在阴间告了二十年状,却因证据不足不得轮回。三日前途经贵府,听见小姐琴声,竟与前世月仙姑娘所奏一模一样……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凉意透过皮肤传来,月仙,你可还记得,我们曾在姑苏河畔种过并蒂莲
玉娘如遭雷击。月仙这个名字,正是母亲近日梦中呓语的内容。她想抽回手,却被方墨握得更紧,他掌心有一道细长的疤痕,形状恰似琴弦。
放开她!
尖锐的呵斥声从身后传来。玉娘转头,见陈氏举着木棍冲过来,张妈紧随其后,两人脸上皆是惊恐之色。方墨松开手,后退两步,晨光穿过他的衣袖,竟隐约可见桥栏的纹路。
娘,听他说……玉娘话未说完,陈氏已一棍砸向方墨肩头。木棍穿过他的身体,砸在桥栏上,木屑纷飞。玉娘目瞪口呆——原来昨夜所见非虚,方墨竟真的是一缕魂魄。
恶鬼!竟敢迷惑我女儿!陈氏浑身颤抖,又举起木棍,当年你父亲害死我夫君,如今你又来索命……玉娘,快走!别听他胡言乱语!
方墨并未躲避,眼中满是痛楚:伯母,当年害家严的真凶另有其人,我今日来,只为讨一个公道,并无害人之心。他望向玉娘,明日子时,若小姐愿听详情,可在花园摆三炷香,我自会前来。说罢身影渐淡,最终化作晨雾中的一缕青烟。
陈氏瘫坐在地,木棍滚到青溪江里,随波逐流。玉娘扶她起身时,发现母亲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像严冬里的枯草。
他说的……都是真的玉娘轻声问。
陈氏盯着方墨消失的方向,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的血渍比昨夜更深:别信他……方家父子都是骗子……
是夜,玉娘在梳妆台前坐了许久。铜镜里映出她十六岁的容颜,眉梢眼角竟与梦中的月仙姑娘分毫不差。她取下白玉簪,发现簪尾刻着极小的月字,与方墨玉佩上的方字遥遥相对。
三炷香,子时,花园。她喃喃自语,想起方墨掌心的疤痕,想起母亲慌乱中喊出的讨公道。或许,父亲临终前那句方……家的玉佩,正是要她查明真相
子时初刻,玉娘悄悄推开花园门。月光将葡萄架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她点燃三炷香,插在松树下,青烟袅袅升起,在夜空中划出三道蜿蜒的线。
月仙,你果然来了。
方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玉娘转身,见他立在月光里,这回终于看清——他脚下虽无影子,衣摆却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宛如活物。
告诉我,她握紧白玉簪,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我会变成月仙
方墨叹了口气,抬手轻抚葡萄藤:五百年前,你是苏州府尹之女杜月仙,我是府上的书童。我们青梅竹马,私定终身,却遭令尊反对。他伪造我贪污的证据,将我打入大牢,又买通狱卒在我饭食中下毒……他指尖划过藤蔓,竟留下一道淡淡的水痕,我死后,你投井自尽,魂魄在阴间苦等我二十年,直至我沉冤得雪。
玉娘只觉头痛欲裂,脑海中闪过零碎画面:绣着并蒂莲的罗帕、姑苏河畔的游船、井边滴落的泪珠。她踉跄着扶住松树,忽然摸到树皮上有一道刻痕,形状恰似方墨掌心的疤痕。
那我现在……为何会变成玉娘她声音发颤。
你心善,阴间特许提前转世,方墨眼中泛起柔光,而我因怨气未消,滞留人间,直到听见你的琴声……月仙,不,玉娘,我今日并非来寻仇,只是想告诉你,害我父子的真凶——
话音未落,忽闻院外传来犬吠。方墨脸色一变,身影开始虚化:有人来了!明日此时,我带证据来见你……
玉娘伸手去抓他,却只握住一缕月光。她转身,见陈氏举着烛台站在月洞门处,脸色比月光更苍白,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道袍的老者,手中托着一面八卦镜。
娘,你……
玉娘,别怪娘。陈氏眼中含泪,朝老道点点头。老道抛出一张黄符,符上朱砂字发出红光,直逼方墨残留的虚影。玉娘听见方墨闷哼一声,虚影化作万千光点,消散在夜风里。
他是恶鬼,迟早要吸干你的阳气!陈氏抱住女儿,浑身颤抖,明日一早,娘就请人在花园里撒糯米,再贴几道镇鬼符……
玉娘望着空荡荡的松树,只觉心口剧痛。她想起方墨未说完的话,想起他眼中的柔光,忽然推开母亲,抓起地上的香灰撒向老道:他不是恶鬼!他是来告诉我真相的!
老道猝不及防,被香灰迷了眼,八卦镜当啷落地。陈氏惊呆了,她从未见过女儿如此倔强的模样——那眼神,竟与五百年前投井的杜月仙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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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娘,你糊涂啊!陈氏想拉住她,却见女儿冲进屋里,抱出那床断弦古琴,对着月光跪下。
方墨!她轻抚琴弦,若你真有冤情,就再让我听见你的琴声!
寂静如墨。玉娘跪了许久,膝头被青砖硌得生疼,唯有夜露打湿裙裾。就在她眼眶渐湿时,忽然听见一缕琴音从琴弦间溢出,曲调正是昨夜所奏的《汉宫秋》,却比昨日多出几分苍凉。
陈氏与老道对视一眼,老道脸色大变,慌忙捡起八卦镜:这是……游魂借琴音显形!夫人,此鬼执念太深,若不早日收服,恐酿大祸!
玉娘充耳不闻,只循着琴音望去。月光中,方墨的虚影渐渐凝聚,他坐在葡萄架下,指尖拂过断弦,目光温柔如春水:月仙,明日去西山寻古松,树下有我……
话未说完,老道已点燃一道符,火光冲天而起。方墨的虚影剧烈晃动,最后对着玉娘露出一抹苦笑,彻底消失在晨光里。
玉娘瘫坐在地,琴弦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松木香。陈氏颤抖着伸手,想扶她起来,却被她轻轻推开。
我要去西山。玉娘抬头,眼中有泪光闪烁,无论他是人是鬼,我都要听他把话说完。
陈氏望着女儿坚定的眼神,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也曾这样固执地要嫁给玉娘的父亲。她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半块碎银:天一亮就去吧,早去早回。
五更天时,玉娘揣着碎银出了门。她走在青石板路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琴音共振,仿佛前世今生的脉搏在此刻重合。西山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古松的影子像一支蘸满墨汁的笔,在天际画出一道苍凉的痕。
她不知道,此去西山,将揭开一段跨越五百年的恩怨,更将改变她与方墨的命运轨迹。而此刻,晨光正温柔地漫过青阳县的屋脊,像极了方墨眼中的柔光,带着重生的希望,又藏着宿命的沉重。
3
南柯惊梦
前世因果
青阳县的五月总是多雨。玉娘顶着斗笠走在山路上,石阶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像一条蜿蜒的银链。西山寂静得反常,连鸟鸣都销声匿迹,唯有松涛声在山谷间回荡,似在诉说千年往事。
古松比她想象中更苍老,树干需三人合抱,树皮皲裂如恶鬼鳞片,树冠却依旧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玉娘按照方墨所说,从树根向北走二十步,果然看见一块磨盘大的石头,表面刻着模糊的忤逆二字,缝隙里长满青苔,像极了前世压在他胸口的巨石。
得罪了。她向石头作揖,从袖中摸出前日买的铁锹。刚要动手,忽闻天空闷雷滚滚,乌云如墨般翻涌,豆大的雨点砸在斗笠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铁锹入土的瞬间,玉娘浑身一颤——地下竟传来微弱的琴音,曲调正是方墨昨夜所奏的《汉宫秋》。她深吸一口气,奋力挖掘,泥土混着雨水变成泥浆,顺着指缝往下淌,腐草味越来越浓,隐约夹杂着一丝檀香。
挖到三尺深时,铁锹撞上硬物。玉娘扒开泥土,只见一具白骨蜷缩在巨石下,右手骨死死攥着半块玉佩,与她怀中的碎玉形状相同。头骨右侧有一道裂痕,显然是生前遭重物击打所致。
方墨……她轻声呼唤,雨水顺着睫毛滴落,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想起昨夜梦中他被活埋的场景,想起母亲看见他时的惊恐,她忽然明白父亲临终前那句方……家的玉佩,原是要她替陈家赎罪。
玉娘咬破食指,将血滴在白骨眉心。刹那间,天雷炸响,一道闪电劈中古松,松针如雨点般落下。她听见方墨的声音在雷声中响起:月仙,谢谢你……白骨忽然化作齑粉,随风卷入松涛,唯有那半块玉佩留在泥水中,泛着温润的光。
移葬完毕已是申时,玉娘浑身湿透,怀里揣着合并的玉佩,拖着沉重的步伐下山。路过乱葬岗时,她忽然看见一座无名碑,碑文已被风雨侵蚀,唯有方字依稀可辨。她将野花放在碑前,想起方墨说过人间二十年,不过阴间一炷香,忽觉这五百年的恩怨,竟如这雨水般,终将汇入时间的长河。
是夜,玉娘刚躺下,便陷入深沉的梦境。她又回到那口古井边,月仙身着红衣,正与方墨私语。两人腰间的玉佩合为一体,映出并蒂牡丹的纹样。忽然,蒙面人持刀冲来,方墨护着月仙后退,被推入乱葬岗的土坑,巨石压下的瞬间,月仙尖叫着扑上去,却被父亲一把拉住:他爹害死你哥哥,你还要护着他
不可能!梦中的玉娘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她看见月仙绝望地望向天空,眼中血泪滴在方墨的玉佩上,竟开出一朵鲜红的花。画面跳转,月仙站在陈家大院的井边,父亲冷声道:明日便要出嫁,你若再提方家,就和他一起埋了!
月仙摸出怀中的白玉簪,簪尾月字与玉娘的簪子一模一样。她对着井中倒影一笑,纵身跃下,水面溅起的涟漪中,玉娘看见自己的脸与月仙重叠,耳边响起方墨的叹息:因果循环,唯有爱可破局。
玉娘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攥着合并的玉佩,枕边湿了一片。窗外雨停了,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砖上投出古松的影子。她摸出发间的白玉簪,忽然明白——原来她既是玉娘,也是月仙,前世的执念化作今生的缘分,只为解开五百年前的死结。
次日清晨,陈氏见女儿面色苍白,欲言又止,最后默默端来一碗红枣粥:昨日张妈说你去了西山……
娘,玉娘握住母亲的手,发现她掌心有一道旧疤,形状恰似方墨掌心的琴弦,方墨的骸骨已经移葬,他……不会再来了。
陈氏浑身一震,粥碗险些打翻:你都知道了
玉娘摇头:我只知道,父亲当年可能做错了。她掏出合并的玉佩,这玉佩本是一对,方墨说,害他父亲的真凶另有其人。
陈氏盯着玉佩,泪水夺眶而出:当年……你爹被人误导,以为方家抢占了陈家的田产,才一时糊涂……后来他发现真相,想弥补,却来不及了……她摸着玉娘的脸,娘怕你重蹈月仙的覆辙,才……
玉娘抱住母亲,忽然听见院外传来婴儿的啼哭。张妈推门进来,满脸喜色:夫人,小姐!前街赵员外家生了个公子,听说落地时不哭反笑,手里还攥着根松针呢!
玉娘心中一动,想起方墨说过转世后与你相差十六岁。她借口去看婴儿,带着玉佩出了门。赵府门前张灯结彩,乳娘抱着婴儿站在廊下,小家伙皮肤雪白,左腕有一块朱砂胎记,形状竟如琴弦。
小姐抱抱乳娘笑道,小公子见了你就笑,真是有缘。
玉娘接过婴儿,心跳骤然加快——那眉眼,那唇角的弧度,分明是方墨十六岁时的模样!婴儿望着她发间的白玉簪,忽然格格笑出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她的脸,掌心的纹路竟与方墨的掌纹一模一样。
金贵,莫要胡闹。赵员外夫妇走来,满脸喜气,这孩子出生时,我梦见西山古松开花,想必是个吉兆。
玉娘轻抚婴儿的胎记,想起昨夜梦中的并蒂花。金贵忽然抓住她的玉佩,咯咯笑个不停,玉佩上的牡丹纹路在阳光下格外清晰。
他抓周时,定会选这玉佩。她轻声说,心中已有定论——这孩子,必是方墨转世无疑。
陈氏寻来时,见女儿抱着婴儿不愿撒手,眼中既有欣慰又有忧虑:玉娘,他毕竟是……
娘,玉娘打断她,因果循环,方墨用五世轮回换得与我相守,这一次,我想好好把握。
是夜,玉娘将玉佩放在枕边,梦见方墨身着红衣,牵着金贵的小手向她走来:二十年后,我以状元红妆娶你。她笑着醒来,窗外,西山古松的方向升起一轮明月,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圆满。
此后,玉娘常去赵府探望金贵。小家伙一岁时抓周,果然推开金元宝,径直攥住她的白玉簪,惹得满堂喝彩。五岁时,他已能背诵《诗经》,却总爱缠着玉娘讲古松与女鬼的故事,讲到方墨被活埋时,总会摸着左腕的胎记发呆:这里好像疼过。
玉娘只是笑,将他的手放进自己掌心:那是因为,你前世是个大英雄,曾为救人受过伤。
金贵仰头看她,眼睛亮晶晶的:那我今生要做更大的英雄,保护姐姐!
姐姐。玉娘望着他稚气未脱的脸,想起方墨当年也是这样叫她。春风拂过窗台,带来西山的松子香,她忽然觉得,这二十年的等待,不过是白驹过隙,因为有些缘分,早已刻入灵魂,跨越生死。
而此刻,金贵正趴在她膝头,用炭笔在纸上画着什么。玉娘低头一看,纸上是两个人的轮廓,一个穿着襦裙,一个穿着青衫,腰间各挂半块玉佩,合起来正是一朵盛开的并蒂牡丹。
4
人鬼相恋
玉体渐衰
青阳县的蝉鸣催着岁月流转,金贵眨眼已长到七岁。他每日放学后必往陈家跑,书包里总装着赵府厨子新做的糖糕,说是给姐姐补身子。玉娘望着他晒得黝黑的小脸,想起方墨生前总说甜食养人,不由得莞尔,用帕子替他擦去鼻尖的汗珠:小傻子,跑这么急做什么
想姐姐啊!金贵晃着羊角辫,从书包里掏出一幅画,先生教我们画山水,我画了姐姐在葡萄架下弹琴!纸上墨迹未干,玉娘的轮廓歪歪扭扭,却在腰间画了一块醒目的玉佩——正是那对并蒂牡丹佩的合璧。
陈氏端着茶盘进来,看见画的瞬间手一抖,茶盏险些跌落。自金贵出生后,她虽默认了女儿与方家血脉的往来,却总在夜深人静时对着丈夫的灵位叹气:你当年造的孽,要女儿用一生来还吗
夫人,该喝药了。张妈捧着药碗进来,目光扫过金贵腰间的玉佩——那是玉娘送他的十岁生日礼物,用红绳系着,像极了方墨当年的佩饰。陈氏望着女儿日渐消瘦的脸庞,忽然想起方墨做鬼时说的阳气损耗,心中一阵刺痛。
玉娘,明日随娘去庙里上香吧。她按住女儿的手,你近来总说乏力,许是冲撞了神灵。
玉娘明白母亲的担忧。自移葬方墨骸骨后,她虽不再梦见古井血渍,却常觉心悸气短,尤其每月初七金贵生辰那日,总会咳出几点血沫。张妈私下里嘀咕像是被鬼缠身,唯有她清楚,这是跨越阴阳的相思病——方墨转世为人,她却仍困在十六岁的光阴里,守着二十年的时差。
是夜,玉娘在灯下替金贵补衣裳,忽闻窗外传来松木香。她抬头,见月光中浮着方墨的虚影,比前世清晰几分,眼中竟有泪光:月仙,我能感受到你的心跳了。
方墨玉娘惊得起身,针线扎破指尖,你为何显形金贵他……
他睡得安稳。方墨抬手想触碰她,却在触及肌肤前化作光点,我借了金贵的梦来见你。玉娘,你不该再等了,十六年光阴,足以让人心变。
玉娘摇头,按住胸前跳动的心脏:你在这里,从未变过。
方墨苦笑:我在阳间的记忆正在消退,昨夜竟险些忘了你的名字……他的虚影开始晃动,明日去城隍庙求支签吧,若签文不佳,就……
别说了!玉娘抓住他的手腕,却只摸到一团虚无,我等了五百年,岂会在最后十年退缩
方墨不再言语,低头吻了吻她的指尖。玉娘忽然看见他耳后有颗红痣,与金贵左耳的位置分毫不差。晨光渐起时,他最后说了句保重,便如晨露般消散,唯有松木香留在她掌心,久久不散。
次日,城隍庙内香火缭绕。玉娘跪在神像前,抽出一支签,竟是上上签,签文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陈氏在旁看得心惊,趁女儿不注意,偷偷将签文塞进香炉焚毁。
娘玉娘察觉异样,却见母亲已拉着她往外走:时辰不早了,该回去给金贵送糕点了。
春去秋来,金贵十三岁时已长得比玉娘高出半个头。他开始跟着先生学骑射,却仍爱在玉娘绣花时伏在一旁,看她指尖翻飞:姐姐绣的并蒂莲,比苏州府的还美。
就会贫嘴。玉娘用绣绷敲他脑袋,却不小心扯断了丝线。金贵忽然抓住她的手,盯着她腕间的淡青色血管:姐姐的手这样凉,像极了我梦里的人。
玉娘心中一颤:什么梦
梦见一个穿白衣的姐姐,站在古松树下弹琴。金贵眼神恍惚,她总说‘等你长大’,可我醒来就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玉娘别过脸去,将绣绷塞进他怀里:快去念书,再偷懒小心先生打手心。
金贵却不肯走,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街上新来的糖画师,我要了个并蒂牡丹的样子。他展开油纸,糖画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恰似方墨当年送她的水晶镇纸。
玉娘咬了一口,甜得发苦。她望着金贵期待的眼神,忽然想起方墨的警告:阳间记忆正在消退。或许,让他忘了前世也好,至少能以正常人的身份爱她,而非背负五世轮回的枷锁。
是年冬至,青阳县突降暴雪。玉娘冒雪去给金贵送冬衣,路过西街时,听见茶楼上的说书人正绘声绘色地讲女鬼勾魂的故事:那女鬼专挑俊俏书生下手,吸了阳气来维持美貌,你看那陈家小姐,都二十好几了还不嫁人,指不定就是……
住口!金贵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玉娘抬头,见少年握着拳头站在栏杆边,眼中怒意翻涌,竟与方墨生前发怒时一模一样。
你再说一句,我砸了你的摊子!金贵抓起桌上的茶盏,却被先生按住。玉娘慌忙躲进巷子里,心跳如鼓。她知道,流言蜚语早已传遍县城,唯有赵员外夫妇念着金贵与陈家有缘,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深夜,玉娘对着铜镜簪发,忽见鬓角添了几根白发。她想起方墨转世前说你不过大我十六岁,可在旁人眼里,这是姐弟恋,是妖怪缠身,是有违伦常。
小姐,金贵公子来了。张妈的声音打断思绪。玉娘转身,见金贵抱着一坛梅花酒闯进来,头发上还沾着雪花:我偷偷酿的,姐姐尝尝
酒坛打开的瞬间,松木香混着梅香扑面而来。玉娘接过酒杯,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练箭磨出来的,与方墨握剑的手一模一样。
等我及冠,金贵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我要娶你。
玉娘惊得酒杯跌落,酒液在青砖上洇开,像极了前世的血渍。她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少年眼中的火光比炉中炭火烧得更旺:别躲了,我知道你等的人是我。
你知道什么玉娘声音发颤,你才十三岁,懂什么是娶亲
我懂!金贵从脖子上扯下玉佩,这玉佩本是一对,你有一支白玉簪,我们从小就该是一对!他忽然俯身,在她鬓角落下一吻,姐姐,我梦见过你穿嫁衣的样子。
玉娘猛地推开他,退到窗边。窗外,西山古松的轮廓在雪中若隐若现,像极了方墨最后消失时的背影。她摸着被吻过的鬓角,只觉那里发烫,仿佛烙下了转世的印记。
出去。她背过身,以后……别再来了。
金贵愣在原地,手中的玉佩在炉火中泛着光。他忽然想起先生讲过的《牡丹亭》,杜丽娘等柳梦梅等了三年,而他要等十六年,不过是浮生一瞬。
好,我等。他将酒坛放在桌上,等我成年那日,若你仍不愿见我,我便去西山古松下发誓,终身不娶。
门吱呀一声关上,玉娘滑坐在地,望着镜中自己二十九岁的容颜。鬓角的白发在火光中格外刺眼,而金贵的吻痕还在发烫,像一道跨越生死的契约。
她终于明白,方墨为何说爱能破局——不是打破因果,而是甘愿在因果中沉沦,用今生的相守,换前世的救赎。
窗外,雪越下越大,松针上的积雪簌簌掉落,宛如方墨当年为她摘的梅花。玉娘捡起酒杯,酒香中还混着少年的气息,她忽然轻笑出声——十六年也好,六十年也罢,有些缘分,早在骨血里生根,任谁也拔不掉了。
5
成人求娶
冲破世俗
青阳县的蝉鸣又响了五载,金贵十八岁及冠那日,赵府张灯结彩,红绸从大门一直铺到西街桥头。玉娘站在窗前,望着少年身着月白襕衫,腰间玉佩随步伐轻晃,恍惚看见方墨当年骑马游街的模样——那时他也是这般鲜衣怒马,眼底藏着星辰大海。
小姐,金贵公子派人送了请柬。张妈递来烫金红帖,语气里带着试探,说是成人礼后便要……
知道了。玉娘将红帖压在镜下,镜中自己三十四岁的容颜虽保养得宜,眼角却添了细纹。她摸出发间的白玉簪,簪头的碎玉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光,像极了方墨最后一次显形时眼中的泪光。
申时三刻,文庙前的广场围满了人。玉娘躲在人群里,看见金贵身着礼服,手持束脩,向孔子像行大礼。忽然,他转身面对围观百姓,声音清朗如钟:今日,金贵有一事相求!
人群哗然。赵员外夫妇交换眼色,赵夫人手中的帕子已被攥得皱巴巴。金贵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恳请陈府玉娘小姐,允我聘为妻室!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荒唐!差十六岁呢!听说那陈小姐克夫,早年还跟鬼缠身……玉娘攥紧袖口,指甲掐进掌心,却见金贵抬头望来,目光穿过人群,牢牢锁住她的眼睛,像极了方墨当年在月光下看她的模样。
金贵!你疯了!赵员外冲上台阶,藤条劈头盖脸打下来,陈家女是不祥之人,你忘了你小时候总说梦见女鬼
金贵不躲不闪,任由藤条抽在肩头:我没疯!她是我的命定之人!他扯开衣领,露出左腕的朱砂胎记,你们看!这胎记形状如琴,是她前世为我缝补琴弦时落下的!
人群倒吸冷气。玉娘想起方墨掌心的疤痕,想起金贵五岁时摸着胎记说这里疼过,泪水忽然模糊了视线。陈氏不知何时挤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微微发颤:玉娘,你真要走这一步
娘,玉娘望着金贵被抽红的脖颈,想起他十三岁时说我等的模样,五百年前,月仙没能等方墨归来;五百年后,我不想再错过。
陈氏叹息,从袖中摸出那支白玉簪——那是她昨夜从玉娘妆奁里偷出来的,簪尾月字与金贵的方字玉佩合在一起,恰如并蒂牡丹。你父亲临终前,曾托我将簪子还给方家……她声音哽咽,原来一切都是天意。
这时,金贵已跪了三个时辰。赵员外累得气喘吁吁,见儿子仍不肯起身,一怒之下夺过随从的弓箭,对准金贵:你若再执迷不悟,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弓弦拉开的瞬间,玉娘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出人群挡在金贵身前。箭头擦着她鬓角飞过,削断几缕发丝,落在地上的红帖上,宛如一朵滴血的牡丹。
爹!金贵抱住她,眼中既有惊恐又有欣喜,你终于肯见我了。
玉娘望着赵员外铁青的脸,又看看周围震惊的百姓,忽然摘下白玉簪,高高举起:各位乡亲,我与金贵乃前世姻缘,这玉佩与簪子便是信物!若有违天意,愿受天谴!
话音未落,天空忽然响起闷雷。人群惊呼着四散,唯有金贵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像极了方墨转世前的最后一吻。玉娘抬头,见乌云中隐约有古松的影子,想起方墨说过爱能破局,忽然轻笑出声——原来真正的天意,从来不是顺风顺水,而是即便千夫所指,仍有一人与你并肩。
娘,金贵转头望向赵夫人,当年您生我时,梦见西山古松开花,那是方墨骸骨移葬的日子。他用五世轮回换与她相守,这样的缘分,难道不该成全
赵夫人望着儿子眼中的执着,又看看玉娘手中的玉佩,忽然想起金贵周岁时抓周的场景——他推开金元宝,独独攥住白玉簪,那时她便该知道,这孩子的心,从来不属于金银富贵。
罢了,她擦去泪水,走向陈氏,孩子们的缘分,就让他们自己做主吧。
赵员外手中的弓箭当啷落地,盯着玉娘的簪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陈家大火那晚,他曾在乱兵中拾到半块碎玉——原来一切因果,早已在暗中织就。
是夜,玉娘在葡萄架下等来了金贵。他肩头还留着藤条的血痕,却笑得像得了糖的孩子:他们答应了,明日就请媒婆上门。
疼吗玉娘轻轻触碰他的伤口,闻到熟悉的松木香——那是赵府的梅花酒里掺了西山松子。
金贵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比起你等我的十六年,这点疼算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个小锦盒,里面是支镶着碎玉的金步摇,用我第一次打猎卖的钱买的,喜欢吗
玉娘看着步摇上的碎玉,正是方墨骸骨旁的那半块玉佩。她忽然想起方墨的梦境,想起金贵画中的并蒂牡丹,将步摇插入发间:好看,像极了前世你送我的水晶步摇。
金贵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你说‘前世’……是不是我梦里的白衣姐姐
玉娘点头,将合并的玉佩塞进他掌心:等我们成了亲,我便将一切告诉你。
夜风拂过葡萄藤,发出沙沙的声响。金贵望着她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方墨托梦时说的话:若她鬓边有雪,你便替她簪花。他从袖中摸出朵刚摘的桂花,轻轻别在她发间:以后,我每日都给你簪花。
玉娘望着眼前的少年,忽然明白——方墨的转世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前世的遗憾,终将在今生的相守中圆满,而所谓冲破世俗,不过是两个灵魂穿过轮回后,终于认出彼此的模样。
三日后,青阳县最有名的媒婆挎着红绸礼盒上门。陈氏看着礼盒里的玉佩与簪子,终于流下欣慰的泪水。张妈偷偷告诉玉娘,赵员外昨夜在祠堂跪了整宿,出来时说陈家的债,该由方家来还。
金贵偷偷翻墙进来,陪她选婚服料子。他指着一匹月白色缎面:这个像你前世的襦裙。又摸到茜红色锦缎:这个像你跳井时的嫁衣。玉娘用绣绷敲他脑袋,却在他低头时,看见他耳后的红痣——与方墨的位置分毫不差。
等我考上状元,金贵忽然握住她的手,要让皇上给我们赐婚,看谁还敢说闲话。
玉娘轻笑,想起方墨转世前的誓言:二十年后,我以状元红妆娶你。原来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此刻的十指相扣,所有的轮回,都是为了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
窗外,西山古松在暮色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为这对历经生死的恋人送上祝福。玉娘靠在金贵肩头,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声,与自己的心跳合二为一——那是跨越五百年的共振,是爱能超越生死的证明。
6
洞房花烛
状元及第
青阳县的腊月格外喜庆,陈家与赵府的红绸从街头连到街尾,像两条蜿蜒的喜庆长河。玉娘坐在梳妆台前,张妈正用抿子给她涂口脂,镜中映出她三十四的容颜,眼角细纹被胭脂掩去,眉间点着金贵送的花钿,倒比十六岁时更多了几分温婉。
小姐今日真美。张妈眼眶湿润,方公子泉下有知,定会高兴。
玉娘轻抚鬓间金步摇,步摇上的碎玉在烛光中泛着微光,想起昨夜金贵翻墙来见她,手里攥着从京城捎来的状元红锦缎:等我考上状元,要让这红铺满整个青阳县。她当时笑他傻,却在他走后,将锦缎贴在胸口——那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
吉时到——
喜婆的喊声穿透喜帐。玉娘被扶上花轿,隔着红盖头,听见金贵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身着簇新的青衫,腰间玉佩与她的簪子在阳光下交相辉映,惹得百姓纷纷议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拜堂时,玉娘听见陈氏在旁轻轻啜泣。自金贵求婚后,母亲常对着父亲的灵位发呆,前日忽然将一个檀木盒交给她:若金贵问及当年事,便给他看这个。盒中是半封烧焦的书信,落款处赫然是赵员外的字迹。
洞房花烛夜,金贵的喜服上还沾着雪花。他伸手欲揭红盖头,却忽然紧张得发抖:玉娘,我……
傻瓜。玉娘隔着红盖头轻笑,递出半块玉佩。金贵一愣,摸出自己的那半块,合并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竟如前世在姑苏河畔初次合佩时一般契合。
红盖头掀开的瞬间,金贵
breathless。玉娘身着茜红色嫁衣,鬓边桂花与金步摇相映成趣,眼中波光流转,恰似他梦中见过千万次的模样。
终于等到你。他轻声说,指尖划过她眉间花钿,前世我欠你一场婚礼,今生终于补上了。
玉娘抬头看他,见他耳后红痣在烛火中若隐若现:你都想起来了
金贵点头,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日记——那是他在赵员外书房找到的,里面记载着二十年前陈家大火的真相: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苏州府的王姓商人,为独吞方家田产,伪造证据挑起陈方两家争端,又趁乱放火灭口。
爹临终前一直在找机会赎罪。金贵握住她的手,他资助我读书,默许我们往来,都是想弥补当年的过错。
玉娘想起陈氏焚毁的签文,想起赵员外默许婚事时的叹息,忽然明白命运的玄妙——仇恨种下的因,终究要用爱来结善果。
不说这些了。金贵替她卸下金步摇,今日是我们的大喜日子。他从案头拿起一支玉簪,簪头雕着并蒂牡丹,这是我用第一次俸禄买的,喜欢吗
玉娘接过簪子,发现与前世方墨送她的水晶簪一模一样。她忽然想起方墨的梦境,想起金贵画中的场景,将簪子插入发间:喜欢,比前世的还要美。
金贵一愣,眼中闪过清明:你总说‘前世’,能否讲给我听
于是,玉娘轻声诉说五百年前的恩怨,从姑苏河畔的并蒂莲,到井边的血泪,再到西山古松的移葬。金贵听得入神,握住她的手越来越紧,直到说到你掌心的疤痕是我缝琴弦时扎的,他忽然笑出声:难怪我握笔时总觉得姿势不对,原来前世拿的是剑。
窗外,子时的钟声响起。玉娘望着眼前的夫君,忽然觉得这二十年的等待不过是眨眼间事,因为有些灵魂,早在相遇的第一眼就已认出彼此。
睡吧,金贵替她吹灭烛火,明日还要去西山祭祖。
黑暗中,玉娘摸到他腰间的玉佩,与自己的簪子隔着衣物相贴。她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想起方墨说过阳间的心跳声很温暖,忽然轻笑——原来这就是方墨想告诉她的破局:不是逃离因果,而是在因果中相爱,让仇恨的巨石开出宽恕的花。
三日后,金贵带着玉娘去西山祭祖。古松树下,新立的墓碑刻着方墨之墓,墓前摆着并蒂牡丹的花束。玉娘将白玉簪与金贵的玉佩放在碑前,忽然听见松涛声中隐约有琴音,曲调正是那曲跨越生死的《汉宫秋》。
他在谢我们。金贵握住她的手。
玉娘点头,望着山下青阳县的袅袅炊烟,忽然明白——五百年的轮回,不是惩罚,而是恩赐,让相爱的人有机会在不同的时空里,重新遇见,重新相爱,直到把前世的遗憾,都酿成今生的圆满。
是年开春,金贵赴京赶考。玉娘在他包袱里塞了方墨的诗稿,却不知他在鞋底藏了合并的玉佩。放榜那日,新科状元骑马路过西街桥头,忽然勒马回望——玉娘正倚着桥栏,手中团扇上画着西山古松,扇骨刻着情至二字。
夫人可曾听说,金贵翻身下马,牵住她的手,皇上看了我的策论,赞我‘情至可感天地’
玉娘抬头看他,见阳光穿过他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像极了方墨当年在葡萄架下看她的模样。她轻轻点头,将团扇递给他:那状元郎可记得,要兑现承诺
金贵轻笑,从袖中摸出支簪子——那是用皇上赏赐的和田玉刻的,并蒂牡丹栩栩如生:自然记得,要让这红妆铺满整个京城。
春风拂过青溪江,带来西山的松子香。玉娘望着眼前的状元郎,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动人的情话,不是我爱你,而是跨越生死后,仍能指着对方的眼睛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7
白头偕老
因果轮回
京城的阳春三月,玉娘站在状元府的回廊上,望着池中盛开的并蒂莲,忽然想起姑苏河畔的旧梦。金贵穿着官服从外归来,腰间玉佩随步伐轻晃,与她发间的玉簪遥相呼应,恍如五百年前的月仙与方墨,在时光的河流里终于修成正果。
夫人又在出神金贵伸手替她拂去肩头落英,今日皇上召见,说要赐我们一对并蒂莲纹的玉壶春瓶。
玉娘转身,见他眼角添了细纹,却仍如少年般笑得清亮。自他担任知府以来,每日早出晚归,案头堆满了百姓的诉状,唯有晚间总要陪她在花园里散散步,讲讲朝堂上的趣事:今日有个书生状告未婚妻另嫁,我判他‘情比金坚’,准他等三年。
就像你等我十六年玉娘轻笑,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薄茧。金贵忽然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若再等十六年,我仍是愿意的。
是夜,玉娘做了个安稳的梦,梦见西山古松开花,方墨的魂魄站在花下对她微笑,手中抱着一个婴儿。她惊醒时,发现自己已有了身孕,金贵得知消息后,竟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像个得了糖却不知如何下口的孩子:我要给孩子取名‘念松’,纪念那段跨越生死的缘分。
十月怀胎,玉娘生产那日,京城突降祥瑞,天空出现七彩祥云,恰如方墨转世时西山古松开花的景象。念松落地时啼哭响亮,左腕竟有一块淡红色胎记,形状宛如琴弦——与金贵前世掌心的疤痕一模一样。
这孩子,是方墨送给我们的礼物。玉娘抱着婴儿,望向窗外的明月。金贵轻轻搂着她的肩,指腹抚过孩子的胎记:他终究是放心了,让我们在阳间好好过日子。
光阴流转,念松长到五岁时,已能跟着金贵读《诗经》。一日,他在花园里捡到半块碎玉,兴奋地跑来告诉玉娘:母亲,这石头像极了爹爹的玉佩!
玉娘接过碎玉,发现正是当年方墨骸骨旁的那半块。她望着念松眼中的好奇,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时在葡萄架下遇见方墨的场景,轻声说:这是缘分的碎片,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金贵四十三岁那年,因治理水患有功,被提拔为三品大员。赴任前,他带着玉娘回到青阳县,在西山古松旁建了座缘定亭,亭中石碑刻着他亲手写的《缘定赋》:情之一字,可跨阴阳,可越生死……
玉娘站在亭中,望着山下的青溪江,忽然看见一对少年男女从桥头经过。女孩穿着月白襦裙,男孩身着青衫,腰间各挂半块玉佩,恰似当年的月仙与方墨。念松扯了扯她的衣袖:母亲,他们好像在找什么
找他们的缘分。玉娘轻笑,摸了摸鬓边的白发。金贵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替她簪上一朵刚摘的桂花:夫人可知,你戴桂花的样子,比十六岁时还美。
夕阳的余晖洒在古松上,松针间隐约有琴音流淌。玉娘靠在金贵肩头,听见念松在亭外追逐蝴蝶,嘴里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她忽然明白,所谓因果轮回,不是重复的悲剧,而是爱的接力——方墨用五世轮回换她一世相守,而他们的故事,将在念松、在更多人的生命里,继续流传。
暮春时节,玉娘在紫藤花下打盹,梦见两个孩童在井边玩耍。穿月白襦裙的女孩将玉佩掰成两半,分给穿青衫的男孩:等我们长大,就用这个相认。风吹过,紫藤花落在她鬓角,惊醒时,金贵正拿着梳子为她簪花:梦见什么了,笑得这般甜
她望着镜中相偎的白发人,忽然想起方墨的诗句:春宵一刻值千金,不及与卿共黄昏。原来真正的圆满,不是长生不老,而是历经生死后,仍能与爱人一起,在时光里慢慢变老,看儿孙绕膝,看因果循环中,爱永远是最动人的答案。
金贵八十七岁那年,玉娘在睡梦中离世,手中紧攥着合并的玉佩。送葬那日,西山古松竟罕见地开出白色花朵,花瓣落在她棺木上,宛如方墨当年为她摘的梅花。念松在墓碑上刻下:陈门玉娘之墓,夫金贵立。落款处,隐约可见方墨二字的刻痕——那是金贵亲自要求的,用前世的名字,守护今生的爱人。
若干年后,青阳县的老人们仍在讲那个女鬼与书生的故事,只是结局早已变了模样:他们啊,转世成了姐弟,却用一生的时间,证明了爱是最强大的因果。
而在缘定亭的石碑上,无论风雨如何侵蚀,情至二字始终清晰如初,像极了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永远不会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