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漾在茶园采青时,我私自退回了定亲的紫砂壶。
他疯狂求我,说家道中落只是暂时,让我不要离开。
我没理。
后来他执掌茶业协会,用三十斤母树大红袍换我家族茶山。
给足我风光与宠爱。
可私下,却带着新交的小女友当着我的面在我们婚房做尽出格事。
我不气不恼,默默搬进焙茶室,整夜守着炭火翻动茶青。
他反而不开心了,掀翻百年老枞的茶饼,把我压在沉香茶台上:尝尝庐山云雾,是不是你当年倒掉的味道
滚烫的茶水灌进我咽喉。
他不知道,作为百年茶艺世家的接班人。
我的舌头尝不出味道了。
我在病痛中挣扎。
1
拍卖会上,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第五次转头看向周漾。
我认得她。
这一届的茶评冠军,宋薇。
也是周漾最近的心尖宠。
圈子里的人都说,周漾对她是动了真心的。
什么好资源都舍得给。
接下来是文大师的残壶《春芽》。
拍卖师掀开红绸时,我听见身后传来的撒娇声。
阿漾,我好喜欢这个,你买给我好不好。
一千两百万。
周漾举牌。
他脖颈还残留着昨夜和他人欢好的抓痕,声音温柔得让我恶心。
拍给你当茶宠。
话是对宋薇说的,目光却死死盯着我。
我攥紧病历单站起身。
宋薇突然惊呼:陈女士也要竞价吗
她晃着周漾的胳膊当面挑衅,听说这是您妻子最爱的壶呢,您真的舍得吗
全场安静下来。
明眼人都知道,我与周漾的婚姻名存实亡。
我曾在周家最艰难时抛下他,百般羞辱。
后来他翻身,费尽心机娶了我,却不许外人称呼我为周太太。
还三番五次让人拍到他往家里带人,狠狠打我的脸。
一千五百万。我举起28号牌。
这个壶我也参与过设计,是我十九岁最最喜欢周漾时,熬了几个通宵才有的灵感。
谁都能买走它,周漾的小情人不行。
她不配。
对面女孩儿娇嗔着贴近周漾,翡翠耳环几乎要蹭到他唇边:周总,您不是说这破壶连泡脚都不配......
是吗
这就是周漾对我们定情信物的评价吗
两千万!周漾打定主意跟我争。
对他心上人笑得宠溺。
2
三千万。
我摘下婚戒压在竞价牌上。
这枚戒指是我们从前定亲那日他亲手篆的。
宋薇捂住嘴,故意道:天呐,周太太连订婚戒指都不要了
她特意咬重周太太三个字。
似乎在提示周漾,被我随意丢下的戒指昭示着我根本不重视它。
就像不重视他曾经的爱。
果然,周漾气疯了。
抄起香槟砸向展柜。
四千万。
买来给薇儿当猫碗。
我彻底站在原地不动了。
心口处像破了个大洞。
呼呼往里灌冷风。
周漾不会不清楚这个茶壶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垂眸。
很想问问他:真的那么爱宋薇吗
只要宋薇一句话,什么都可以满足她。
谁也不能和她抢。
可我没想和她抢啊,周漾。
这个茶壶本就该是我的。
是我能留下,属于我们的最后一点儿念想了。
我叹息,默默低下头,把病历单藏在身后。
3
当晚,我蜷缩在卧室吞止痛药。
胃部疼得死去活来时,周漾又把人带回来了。
门缝飘进来宋薇甜腻的嗓音:
周总,今晚教我弹钢琴好不好…
我又吞了两片药,假装听不见那些暧昧呻吟。
不介意当观众吧
突然响起了破门声,周漾抱着宋薇闯进来。
我依旧没什么表情。
反而贴心建议:客房隔音更好。
周漾的眸子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陈岁宁,我是不是该夸你大度
滚出去。
我自觉起身让位。
还没走多远,身后的周漾气急了,把茶杯朝我砸来。
陈岁宁!你就一点儿都不在乎
我要怎么在乎
我在乎了,他就能不把人带到家里胡来吗
不。
我曾经在乎过,可换来的结果是他奚落着嘲讽,警告我:一个背叛者不配吃醋。
所以现在明明痛的要死,我还是扯出笑维持体面。
玩得开心。
周漾这回的目光是真的要吃人了。
我不明白。
似乎我怎样他都不满意。
胃部又是一阵剧痛,痛的我直接跪倒在地上。
装瘸周漾冷眼旁观。
我努力去够掉在地上的止痛药。
他见我不理他,上前几步将药瓶踢到我够不着的位置,求我。
宋薇也站在他身边,一脸戏谑地欣赏我狼狈的模样。
这还是周漾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这么羞辱我。
我不再费力够药了,任由痛感将我吞噬。
周漾...我勾唇,提醒他。
永远别后悔你今天对我做的事。
鼻腔内液体毫无预兆地流出。
周漾愣住了,意识到自己做了过分的事。
条件反射地去摸西装内袋。
那里常年备着我的急救药。
摸着摸着,他顿住了。
血腥味漫开,我注意到他眼里有心疼,但很快又被嘲讽覆盖。
你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后悔
他慢慢咀嚼这两个字。
陈岁宁,我只后悔曾经爱过你。
恶心。
4
周漾对我恨意真的很浓烈。
大半夜,他赶走了老宅里的所有人。
包括宋薇。
扯着我跪祠堂。
面前是他爸爸妈妈的牌位。
陈岁宁,你怎么还有脸来让我别后悔
觉得我冤枉你了
初冬地上的霜寒渗进了我骨头缝。
他一步步靠近,当初,是你们家在周家最难的时候,抛下合作伙伴,好,我可以不怪你。
后来你单方面退婚,我也可以不怪你。
可是陈岁宁,你为什么要暗地里收购周家的茶山
你知不知道,爸就是在听到是你断了周家最后一丝生路的消息时,才骤然发病离世的!
顷刻间,无数痛苦的记忆涌入我脑海。
我自幼与周漾青梅竹马。
陈周两家是当地最大的茶商。
不同的是,他是周家众星捧月的小公子,而我则是母亲早亡,家族不受待见的弃子。
在我小学时,继母就早早踏着母亲未寒的尸骨,登堂入室,领着她的一双儿女霸占陈家。
她不仅抢走妈妈留给我的茶庄,还时常在爸爸跟前吹耳边风,说只有弟弟才可以继承未来家业。
自卑敏感的少年时光里,是周家教我茶道茶业,儒雅谦虚的周叔叔,温和动人的周阿姨...
我不止一次庆幸,遇到他们是我三生有幸。
可老天总爱收走我的幸福。
我永远记得,大四那年周家资金链断裂深陷舆论风波时,我带着全部的积蓄赶来,
等待我的只剩贴着封条的老宅。
那阵子,周家濒临破产,我拿出名下的茶园地契换回周家被抵押的茶山,但却被父亲锁在房间错过了最后见周叔叔的期限。
不仅如此,他还从中作梗,事情传到周家那里就变成是我收购他们的茶山,断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周叔叔听说后,气急攻心,当场就没了。
之后的周阿姨大受打击,变得疯疯癫癫。在一个雨夜,割腕自杀了。
一时间,周漾失去双亲,我也被囚在家。
很久后再见,是父亲逼着我跟周漾退亲。
那天,他整个人绝望极了。
瓢泼大雨里,向来高傲的小公子哑着嗓音,卑微哀求:
陈岁宁,给我个解释,我不相信是你干的。
你不会那么对我们。
算我求你了,解释一下吧。
我没有家人了,我只剩你了。
5
周漾看不到的地方,我死死抑制住哭声。
家族里的长辈暗中给我使眼色,我被迫退回定亲的紫砂壶。
离开时,周漾跪在我身后崩溃大吼:
陈岁宁,我恨你。
这一句,成了我之后无数个日夜的梦魇。
周漾不会知道,退亲那天我原本是要找他解释。
我没有要害周家,我是为了帮他们。
可我却在父亲的书房被告知,周家的一切遭遇都是他的手笔。
我的父亲,陈海,嫉妒周家第一茶商的位置,取而代之这件事他规划了许多年。
现下他给我两个选择。
乖乖退亲,和周漾撇清关系;或者,他可以任由我跟周漾坦白一切,但我从此再不能插手陈氏茶行的业务,他也会毫不顾忌地对周漾出手。
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我不能彻底失权,至少,还要帮周漾保住家族的茶山。
我没得选。
更何况,父亲说的对。
不论如何,周叔叔因我们家而死,是我们害了他,害了周漾。
我对不起他。
也没脸再见他。
少时的周漾渐渐和眼前人重合。
我没多少日子了,忽然想起来好像从未好好跟他说过一句对不起。
抱歉啊,周漾。
我也在想,如果你没认识我就好了。
他皱眉。
陈岁宁,你是在装可怜吗
祠堂好冷啊,加上身体不适。
我昏昏沉沉的,栽倒在他怀里。
无意识地喊阿漾..
阿漾,我疼。
周漾的身体僵了一瞬。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终于败下阵来。
喉结滚动,陈岁宁,给我个承诺。
你发誓,再也不背叛我,永远站在我身边。
我鼻尖一酸。
怎么会有这么傻,这么好说话的人。
我没资格啊。
周漾。
没资格得到你的原谅。
我欠你太多,也欠周叔叔周阿姨的。
你怎么能对我心软
我摇头。
笑他: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我稍微服个软,你就心疼的不得了啊
我了解周漾,也知道刀往哪里扎最疼。
果然,他狼狈又难堪。
彻底被我激怒。
也许是今晚太难受了,难受的我都有些神志不清。
恍然忆起二十岁那年生辰,周漾在母树大红袍下吻我。
少年人的吻带着雨前茶青涩的苦。
他跟我求婚。
我们约定,一毕业就结婚。
而此刻他捏着我下颌,将庐山云雾灌进我喉咙:不是最会尝味道吗说说看,这是不是你当年倒掉的那杯
周漾恨我恩将仇报,也记恨我曾倒掉他的定亲茶。
滚烫的茶水悉数灌进我咽喉。
我终于满意了。
这才对啊。
周漾。
你就应该恨我。
我没多少时间了。
你恨我,我才能让父亲放松警惕。
才能帮你拿回所有属于你的东西。
6
自祠堂那晚过后,我与周漾有小半个月再没见面。
他好不容易劝说自己对我服软。
我想,我应该伤透了他的心。
为了不让他厌烦,我索性搬回陈家。
刚好陈家最近一直筹备着下一任茶协会,我忙的脚不沾地。
期间,我的主治医师沈宥青多次联系我,希望我住院治疗。
无一例外被我回绝了。
没想到,他直接找来陈家。
带着我的药,无奈叹气,陈女士这么不注意身体可不行啊。
沈医生是位负责任的医师,但显然,我不是位听话的病人。
他苦口婆心地劝我:家族遗传病虽然治愈的可能性不大,可积极配合治疗还是会有不错的效果。
陈女士,我觉得你要跟我回趟医院,我需要再帮你做一次细致的检查。
沈宥青说这话时神情严肃,明明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却成天表现得像个小老头儿。
我忍不住笑了,打趣他:沈大医生这么担心我啊
书房诡异的安静下来。
对面沉默良久,好半晌,我才听到他认真又磕巴的回复:
我...我不想你有事。
沈医生生怕我听不清,又大着声音重复了一遍。
陈女士,我不想你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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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火烧云漫天的黄昏暗了下来。
我僵直身体,不知该作何表情。
7
沈医生把带来的药品放在我右手边。
他笑容清浅,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沈宥青,毕业于海大医学系。
听沈宥青说,原来他在大学就认识我了。
严格说,我算是他的学妹。
当初他研究生毕业出国在即,家里突逢意外,迟迟凑不够学费和机票钱。
本以为,我不能继续读博了,毕竟几十万不是个小数目。走投无路之际我把我的情况跟学校反映,没想到不到一周学校打来汇款。
我追问之下才知这件事被登在校报上,有好心人自愿捐赠,她叫陈岁宁。
能看出来,沈宥青由衷地感谢我。
提起这件事,他眉眼舒展平和。
后来,出国的前一天我回了趟学校,想去当面感谢一下你。可惜运气不好,听你们班的同学说你那天没去上课。
我没能见到你。
再后来,我去国外读博,等到第四年托国内的朋友得知你毕业,就想着回来祝贺你,跟你表达一下我的感谢。
但这次我依然没见到你。
沈宥青懊恼,有些遗憾:我们还真是很没有缘分啊。
朋友说你是家里有事,连毕业照都没拍就匆匆离校了。我觉得你没拍毕业照一定也没来得及领毕业胸牌,鬼使神差般就帮你代领了。
此刻,沈宥青掏出独属于我的胸牌,隔着厚重蒙尘的岁月递给我。
烫金字体龙飞凤舞地印着三个大字:陈岁宁。
我不禁感慨:命运真是奇妙。
大四那年毕业季周家出事,我没空管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儿。
却有一个人,拿着有我名字的胸牌小心翼翼珍藏了那么久。
甚至兜兜转转,我成了他的病人。
谢谢你,岁宁学妹。
沈宥青忽然很认真很认真地凝视我,这声感谢我迟了许多年。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担心你,我想告诉你,从我第一次听说你名字开始,我就期盼着你能岁岁安宁。
陈岁宁,岁岁安宁。
心脏猛然收缩了一下。
记忆深处,有人也说过相同的话。
张扬恣意的少年背着我走遍周家茶山,我趴在他背上吃冰激凌。
他说:我的岁岁要一直这么鲜活,一岁一安宁。
海城的天毫无预兆地下起暴雨。
轰隆隆的闪电劈碎回忆,我正愁如何面对沈宥青时,管家适时推开门。
说周漾来接我回家了。
8
周漾没有踏进陈家。
他一袭黑色长款风衣,等在别墅外。
令我意外的是,周漾居然也认识沈宥青。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见两个人交谈的不太愉快。
差点儿动手打起来。
临近分开时,沈宥青又拍了拍我肩膀,再次询问我是否要住院。
我怕周漾听见,赶忙拉着他离得远了些。
我不想让周漾知晓我生病的事。
沈宥青见我执意如此,也不再劝,那你照顾好自己,如果有事的话随时联系我。
另外,岁宁,我还是希望你可以考虑考虑...
沈宥青给了我一张名片。
上面是一个医院的地址。
我有幸听过它,美国治疗肿瘤很有名的一家医院。
美国啊...
我望了望别墅门口的周漾,又望了望在陈家室内悠闲喝茶的继母。
我告诉沈宥青,我不能住院。
也没时间去美国。
狂风暴雨里,我丢掉伞奔向周漾的方向。
陈家马上举办下一任茶协会,会重新选举会长。
按照爸爸的意思,他会推选二叔。
可我不能让他如愿。
第一茶商的位置他坐了这么多年,是时候要还给周家,还给周漾了。
9
直至上了车,我才明白周漾为什么今天要接我回家。
回程的路上,还不到十分钟,我就看到周氏单方面宣布和陈氏终止合作的消息。
两家向来合作紧密,一下子断的这么彻底,可以说打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尤其是陈家。
我爸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的弹过来。
—你是不是又惹着周漾不高兴了
—陈岁宁,你能不能懂点儿事!
—陈家这么关键的时候,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哪怕是跪在地上求周漾也不准他终止合作。
家族群里的消息也瞬间爆满99+。
—岁宁啊,去求求周漾。
—你们是夫妻,岁宁跟周总道个歉,他不会那么不近人情的。
无数的亲戚在劝,但也有骂周漾的,骂多难听的都有。
骂他狂,他父亲都不敢干的事被他干了。
我的继母也在群里扬言:陈岁宁,周漾要是不撤回终止合作的消息,你以后就永远别再进陈家!
她发了很长的一段语音,骂我是赔钱货,惹事精。
言语之粗鲁,一点儿不像我临走前看到的那个尊贵体面的豪门太太。
我撑着脑袋想,小三儿果然是小三儿。
上不得台面。
想着想着,一只细白修长的手从我眼前拿走手机。
别看了,看多了心烦。
周漾满不在乎,言语间尽是不屑。
车子刚好等在红绿灯路口,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方向盘。
他问我:陈岁宁,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周漾眉眼冷峻,别怪我没提醒你,陈家和周家你趁早选一个站队吧。
别到时候,两边不讨好。
这次,我不会像五年前那样好说话了。
我隐约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但周漾未免过于着急。
我细数手里已经收集到的证据,还差一点...我打算在下一任茶协会上
当着所有同行的面一举揭发陈家。
连同五年前陈家陷害周叔叔一家的证据。
这是我欠周家,欠周漾的。
我...
周漾见我犹豫半天,烦躁地打断:算了!你不用说了,我不想听。
从始至终,他都觉得我不会坚定的选他。
不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
10
周漾果真如他所说,不死不休。
对陈家展开了疯狂报复。
一时间业内纷纷猜测,陈周两家最大的茶商为何突然反目成仇。
陈家更是天天给我打电话。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大年。
周漾把我关在别墅,不准我出门,也不准我见陈家的人。
我除了每天能在花园浇浇花,没别的事情可以做。
海城下第一场雪这天,我在书房坐了一下午。
整理好这些年我千辛万苦搜集来的证据。
几百页的文件都证明当初周叔叔是被海外公司做了局,恶意陷害。
而这背后的人,就是陈海。
手上的文件让我越看越心寒。
茶叶生意是周家的命门,当年我爸做局先是让周家深陷资金链断裂的风波,周叔叔被迫之下选择拿茶山做抵押来渡过难关;可我爸转头又跟银行的人狼狈为奸,迟迟不让批下周家抵押的贷款。
最终导致周家彻底深陷泥潭,再加上他又特意刺激周叔...
我完全理解了周漾的恨。
他一定也是查到了一些东西。
又或者,他早就查到了。
刚好打算在这一届茶协会会长换届时报复回去,给陈家致命一击。
我翻了许许多多的资料,理解周漾的恨,理解周漾的绝情,可始终没法儿理解,他为什么要娶我
让我眼睁睁看着陈家落败,我痛苦,然后他就会快乐吗
可我不会痛苦。
我的痛苦,早在我妈走时,在周叔叔周阿姨走时,在周漾恨我与我反目时就彻底结束了。
我心如止水。
陈家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我在书房坐到很晚,直至夜空突然炸起的烟花声提醒我...
今天是除夕夜。
周漾忙着公司的事,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大年三十这天,阖家团圆的日子,我吞了一堆五颜六色的药片,以为这个新年又要自己过。
十一点多的时候,漆黑的别墅忽然亮灯。
周漾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
他瘦了好多。
尽管这几年周叔叔周阿姨走后,他迅速逼迫自己成长,但仍旧稍显稚嫩,跟陈家的仗一定不好打。
我把周漾扶到卧室。
他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
我凑得近了,才听清他是在喊我名字。
陈岁宁...别背叛我了...
别背叛我...
岁岁...
岁岁...
我怔住了。
周漾很久没有叫过我岁岁了,从五年前我退亲,我们关系破裂的那一刻。
11
这一夜,我和周漾没有吵架,没有冷嘲热讽。
难得安静地睡在同一张床上。
即便还是一左一右,隔着很远的距离。
我也满足。
黑暗中,我尽量让自己远离他。
怕碰到他,他又会暴怒,眼神里明晃晃是不加掩饰的厌恶,皱眉大声让我滚。
我不想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平和。
周漾睡得安稳,我在窗外一声声烟花中盯着他的睡颜。
舍不得移开眼。
每一眼,都认真的像是要刻在心上。
今年应该是我自那场变故后过的最快乐的一个新年了。
当然,如果后半夜没有莫名开始流鼻血的话。
12
太多的血,止都止不住。
沈宥青早就提醒过我,已经癌变的细胞会疯狂攻击我身体其他正常地方。
我坐在卫生间的地上,努力擦眼泪。
真的来不及了吗
不能再陪着周漾了吗
我还没看着他打赢这场翻身仗,拿回周家第一茶商的位置呢。
我在卫生间蹲了许久,直到清理完血迹确保不会让周漾发现丝毫不对,才又蹑手蹑脚回到床上。
刚躺下,身后温热的怀抱贴上来。
周漾紧紧抱住我,语气闷闷的,别死,求你。
我咬唇。
心里一惊。
他知道了吗
一夜无眠。
我没有转身。
天微微时我终于忍不住,睡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隐约感到脖颈处有液体。
是眼泪吗
周漾的眼泪
怎么可能。
他不会哭的。
一定是我的错觉。
...
这一觉,我不知睡了多久。
只记得隐约有人一直在我耳边说着什么。
断断续续的。
我听不清。
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回高中,梦到了年少的周漾。
那是高一下午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午后,上完体育课回来,我发现我妈留给我的玉坠不见了。
陈愿和陈栖这对姐弟恰好从我身旁经过。
挑衅地看了我一眼。
只一眼,我就知道是他们干的。
我疯了,不顾仪态冲上前狠狠扯陈愿的头发,让她把玉坠还给我。
平时在家我可以处处忍让,但那玉坠是我妈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
它比我的命还重要。
不能被任何人夺走。
陈愿痛得大叫。
然而那天,我依然没夺回我的玉牌。
因为反应过来的陈栖给了我一巴掌,然后一脚踹在我肚子上。
青春期的男女体格差异巨大。
我疼的倒在地上抽搐。
打不过一米八几的陈栖。
晚上回家,迎接我的是继母的又一巴掌。
整个别墅充斥着她的怒骂,小贱蹄子,你敢打我女儿。
反了你了。
我被管家强行押到后花园去跪着。
花园很黑,很冷。
我看见陈海匆匆赶来,脸上霜寒无比。
不受控制的,我仍旧对我名义上的父亲抱有一丝期望。
直至他说出:
你看看你是个什么样子!居然跟弟弟妹妹打架。
还是在学校,大庭广众之下。
陈岁宁,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你丢不丢人
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
从小到大,只要陈愿和陈栖说的话,他从来无条件相信。
从不肯问问我有没有委屈,有没有苦衷。
我彻底放弃了。
懒得解释。
也懒得再期待会从他那里获得一点点公平和父爱。
我冲他笑:那可真是抱歉了,我妈走得早,没人教过我规矩教养。
您说对吧陈总。
结局毫不意外,陈海也给了我一巴掌。
他吩咐管家不许给我送饭,让我跪在花园,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才可以起来。
他说这话时,陈愿和陈栖就躲在他身后,对我做鬼脸。
无所谓。
我安慰自己,
我早就接受了我的爸爸不爱我这个事实。
他不爱我,我也不会爱他了。
别墅内,陈海一家四口在昏黄的灯光下其乐融融。
我仰头望天。
忽视脸上火辣辣的疼。
今夜繁星点点。
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吧。
我想。
想着想着,眼泪没出息的掉下来。
妈妈,我好想你啊。
妈妈...
对不起,没保存好你留给我的玉坠。
如果明天我去跟陈愿道歉,是不是她就会还给我呢...
不过第二天没等我去找她,同桌先跑来说周漾跟人打起来了。
13
走廊外被围个水泄不通。
周漾可真没手下留情,教室里就三个人。
陈栖鼻青脸肿的坐在地上,陈愿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周漾平日温和有礼的气度全不见了,整个人冷冽如冰。
我再说一遍,再敢找陈岁宁的麻烦,我不介意,真的弄死你们。
说完,他又看向陈愿。
我不对女孩儿动手,但你要想当第一个,尽管试试。
周漾常年稳坐年级第一,周叔叔又是校董。
所以即便他狂,陈栖他们也乖乖的不肯吭声。
周漾的发小不知何时也来了,在人群中把我推进教室。
这么热闹啊。
他笑眯眯的,当着一堆同学的面拉个椅子坐下。
大家评评理啊,小三上位,恶毒继母的孩子欺负原配女儿了。
周围人议论纷纷。
周漾此时逆着光,朝我走来。
把被陈愿抢走的玉坠还给我。
一脸歉意,抱歉啊,岁岁,早知道我就不去游学了。
才离开一周,居然发生了那么多事。
周漾后悔得要死。
当天下午放学,周阿姨来接周漾。
她的车停在陈家前面。
听说了我的事,人来人往的学校门口,她丝毫没给继母留面子。
陈海老糊涂了,一个三儿的孩子居然也能欺负到岁岁头上,帮我转告他,他养不好岁岁的话,周家代劳。
就这样,我上了周家的车。
被周阿姨带回家。
再也没受过委屈。
周叔叔和周阿姨把我当亲女儿,周漾有的,我只多不少。
我们一家一起包饺子,一起踏青。
下雨天,坐在屋檐下一起品茶。
周叔叔耐心给我和周漾讲解茶叶知识。
可以说,那段年少时光,没有周漾,没有周家我不知道该怎么过。
真的好想再回到那时候啊...
我在梦里朝他们跑去,想抱住周阿姨。
可梦境翻转,周家欢声笑语的客厅变成了医院冰冷的长廊。
周叔叔抢救失败,周阿姨哭得几近晕厥,昏倒在手术室外。
后来,又变成我从陈家千辛万苦逃出来,看到的却是周漾绝望抱着周阿姨的尸体。
血...
一整个浴缸的血。
漫天血红。
周漾双眼空洞,随后,也学着周阿姨拿刀往自己手腕上划。
我没拦住。
他边划边掉眼泪。
岁岁,你也来陪我好不好
我们去找爸爸妈妈吧。
他把刀递给我。
岁岁。
跟我一起走好吗
爸爸妈妈会等着急的。
我颤抖着接过。
周漾在我耳旁催促,岁岁,快啊。
你不是最想见到他们了吗
你不爱他们了吗
手中刀刃泛着冰冷的寒光。
陈岁宁!醒醒!
慌乱中,我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遥远的像从天边传来。
陈岁宁!
岁岁!岁岁!!
是谁...
是谁在叫我...
是周漾吗...
血红的世界突然被打破。
对,周漾。
周漾还在等我。
不能死。
我不能死。
我还没帮他报仇呢。
不能留他一个人,
他会孤单的。
顷刻间,天光大亮。
14
我再醒来时,周漾守在我身边。
没去公司。
我们都刻意地没提我的病情。
或许知道我生病了,他变回从前。
不再跟我针锋相对,反而事事迁就我。
这几天,我们的关系迅速升温。
跟无数平凡普通的夫妻一样,一起买菜做饭,打闹拥抱。
我提议,包个饺子吧。
我想吃饺子了。
沈宥青的电话一个接一个的打来,都被我挂断了。
—岁宁,你必须马上住院。
—不能再拖了。
—我听周漾说,你的情况又严重了。
—岁宁,看到了回复我好吗。
—别拿身体开玩笑。
—周漾呢他为什么不劝你住院!
—岁宁,你不能再等了。
我假装看不到这些消息。
等周漾把第一盘饺子端上桌时,已经是晚上了。
他不太会包饺子,跟厨房的阿姨学了一下午。
尝尝吧。
他努力挑了一个形状最好看的。
白白胖胖的饺子冒着热气...
以前,都是我和周阿姨包,他等着吃。
周漾边吃边夸:我们家岁岁包的饺子最好吃了。
最后,还要给我封个‘饺子大王’的荣誉称号。
奇怪。
这热气怎么熏得人眼睛疼啊。
周漾出去接了一个电话。
我低头。
还是没能安心吃完这顿饭啊。
属于我们的...最后一顿饭。
...
半小时后,周漾从书房出来。
他连生气的力气都不再有,语气疲惫极了。
岁岁,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今天是陈家新品发布会的日子,为什么陈家的新品和周家研发的一模一样
还是在茶协会换届的敏感关头。
周漾强装镇定。
没事,或许是弄错了,你先吃饭,我回公司一趟。
我放下筷子。
冷漠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回响:
你还有必要自欺欺人吗周漾。
当然是我偷的。
周漾可真笨啊。
这么明显的答案。
还给我找借口。
太笨了太笨了。
你以为我不回陈家留在这里干什么
真以为我会眼睁睁看着你报复陈家吗
我想过很多种周漾知道真相后的表情。
崩溃的,愤怒的,厌恶的。
唯独没想过,他是平静的。
平静的坐在餐桌上,给我夹菜。
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一个新品而已,你想要就拿去。
我皱眉。
你疯了周漾,我拿走的可是你的心血。
没关系。
岁岁,我允许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我。
周漾脸上血色尽失,谁让我犯贱呢,我爱你。
我被这句话震住了。
他声音轻飘飘的,从五年前我娶你,就随时做好了你会为别人再次背叛我的准备。
没办法,是我贱,我不怪你。
当年的事,我没查出来太多但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
周漾又给我夹了一个饺子。
岁岁,我恨过你,可也做过一些混账事让你伤心,我们两清了好不好
以后重新开始。
我没忍住,问出我一直想问的:
所以,你娶我是因为...
周漾从容接过,因为我爱你,这很难猜吗
我放不下你,恨不起来你,对我来说最难的是跟你分开。
你满意了吗
岁岁。
我就是这么又贱又可笑。
周漾脸色苍白,他亮出所有底牌,把自尊放在地上让我踩。
陈家的人已经到了楼下。
周漾一字一顿,求我:不要跟他们走。
15
我内心焦急。
不想让陈海看到周漾这么卑微的模样。
他不能有软肋。
我也不能成为他的软肋。
我已经准备了太久太久,从五年前周叔叔周阿姨不在的那一刻,我就发誓:不惜一切,我也要把陈海拉下来。
让周家回到第一茶商的位置。
让周漾平步青云,高枕无忧。
就差最后一点了,不能坏在这一步。
所以我笑了,笑得恶毒又美丽。
边笑边鼓掌。
周漾啊周漾,你这副样子要是让周叔叔周阿姨看到...
祈求害死你爸妈的人的爱,你还...要不要脸
他们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嗯
对不起。
对不起,阿漾。
对不起。
对不起,周叔叔,周阿姨。
陈海上来时,看的就是这样一幕。
周漾眼眸猩红,浑身的煞气。
滚出去。
你们陈家的所有人,都给我滚。
他把离婚协议书当着陈海的面甩在我脸上。
16
我再没见过周漾。
听说,周家的茶换了新品。
名叫长恨。
听说,周家第一时间宣布了离婚的消息。
听说,周家宣布永不和陈家合作,两家闹得不可开交。
与此同时,陈家的新品因我偷出来的配方而销量暴涨。
陈海乐呵呵的夸我,他狂妄又得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小子罢了。
居然也想扳倒老子。
可笑。
这次,多亏了宁宁啊,让周漾栽了大跟头。
陈栖在一旁接话:可不是,据说周总啊,恨姐姐恨到了骨子里。
所有人都在庆祝,庆祝周家马上又要从神坛跌落。
庆祝即将到来的茶协会。
只有陈愿,眼中是一闪而过的愤恨。
她去而复返,在楼梯口拽住我质问:陈岁宁,你还有没有心
他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总是伤害他
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指的是周漾。
这可真是不得了的发现。
陈海把我监视得死死的,我正愁送不出消息。
你喜欢周漾啊
我甩开陈愿的手,故意激怒她:可惜,他不喜欢你,他看都不愿意多看你一眼。
就算我们分开了,周漾也永远不会跟你在一起。
陈愿果然受不了刺激,大叫一声,陈岁宁,你对不起他,你去死吧!
我被狠狠推下楼梯。
巨大的痛楚袭来。
17
我身体本就不好。
陈愿这一推,让我的右耳彻底听不见了。
沈宥青再也忍不住,红着眼骂了我一顿。
你能不能不糟蹋自己了。
我浑身都在疼。
疼的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别生气,别生气,我没事。
我宝贝般拿出一个U盘,拜托沈宥青帮我匿名交给警方。
这里面,是陈海这些年用不入流的手段坑害同行的证据。
还有五年前,他害周家的一些细节。
每一件事,我都冷静吩咐给沈宥青。
说着说着,我愣住了。
因为沈宥青的眼泪滴在我手上。
你到底还要为周漾受多少罪。
沈宥青快崩溃了,我明明说过,让他好好照顾你的。
他怎么能...放你回陈家。
你现在的身体...他怎么敢放心让你回陈家。
我这才知,原来上次在别墅门口,沈宥青和周漾起争执是因为他跟周漾说要带我走。
带我去美国治病。
我抱了抱他,对不起,沈宥青,别怪他,是我要回去的。
只有回去,我才能在书房找到陈海录音的证据。
只有回去,做出我跟周漾彻底决裂的样子,才能放让陈海松警惕。
他太谨慎了。
一般的小伎俩,骗不到他。
我想了很久,以答应陈海帮他拿到周氏的新品为饵。
才换得他的信任。
这次,我真的可以帮周漾一劳永逸了。
陈海再也不会翻身。
我猛地呕出一口血,眼中却焕发出光彩,沈宥青,别为我难过。
我就要赢了。
我做到了。
我帮周叔叔和周阿姨报仇了。
沈宥青嗓音颤抖,嗯,你很厉害。
岁宁,你很厉害。
...
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茶协会的前一天,凌晨三点。
我疼的意识不清时,周漾打来电话。
他低沉的嗓音响起,只短短一句:陈岁宁,我竟然不恨你了。
我们相识数十年,我比谁都了解他。
也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的意思是:陈岁宁,我不爱你了。
寂静漆黑的病房,我手臂搭在眼睛上。
简单应了一句,好。
周漾,你不要恨我,也不要记得我。
千万,千万不要记得我。
我并没有让沈宥青告诉他,那些举报材料是我交给警方的。
我们之间有很多误会,但都不需要解开了。
他应该忘了我。
然后走向属于他的幸福,美满的新生活。
我重新拿起手机。
删除备忘录里鼓起勇气写下的:
明天开完茶协会,要去找周漾,抱抱他。
给他道歉。
其实我很爱他。
他还会原谅我吗
18
海城下第一场春雨时,沈宥青带着陈海入狱的消息来看陈岁宁。
他抱着一大束蝴蝶兰,放到她的墓前。
岁宁,陈海入狱了。
放心吧,你的努力没有白费。
哦对了,这一届的茶协会会长是周漾。
他现在风光极了。
沈宥青絮絮叨叨,好好地走在你为他铺的那条路上。
可惜他不是个好东西,傻丫头,你看错人了。
你葬礼他都不参加。
沈宥青是真的心疼他这个学妹,为她不值。
陈岁宁走在茶协会的前一天,凌晨五点多。
手里紧紧捏着一枚戒指。
最后一通电话显示,是周漾打来的。
沈宥青跑去找他。
得到的是却周漾冷漠的一句:她怎样,与我无关。
沈宥青气疯了,当即给了周漾几拳。
两个人在公司门口打得不可开交,都挂了彩。
打到最后,沈宥青拿手术刀的手打不动了。
他吐了口血唾沫。
望着周漾笑,笑得悲凉。
你知道吗那个傻丫头走的前一还晚还打算去找你呢。
还有,你真以为陈海那些证据是凭空长出来的
沈宥青点到为止。
他答应过岁宁,不告诉周漾。
但他就是气不过。
沈宥青一瘸一拐的走了。
自那后,他再没见过周漾。
哪怕是陈岁宁的葬礼,周漾也从头到尾没出现过。
他们断的过于彻底。
圈子里的人都猜:周总果然很讨厌他的前妻。
可没人知道,每个月的最后一天,陈岁宁的墓前都会雷打不动出现一位穿西装的男人。
他右手无名指戴着婚戒,抱着鲜艳好看的花束。
数十年如一日。
从未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