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马蹄声撞碎雨幕时,苏蘅正将最后一页账册压进檀木匣。
锁簧“咔嗒”轻响的瞬间,她听见院外传来粗重的喘息,不是差役的沉稳脚步,是女子跑急了的气促,像漏了气的风箱。
她指尖刚触到腰间银簪,门就被拍得“咚咚”响。
“苏姐姐!”赵小梅的声音带着哭腔,混着雨珠砸在青瓦上的脆响,“刘大福那老匹夫要动手了!”
苏蘅两步跨到门前,门闩刚拔开条缝,就被个湿淋淋的身影撞进来。
赵小梅发辫散了半条,靛青布裙下摆沾着泥,手里攥着的帕子浸得透湿,隐约能看见帕角绣的并蒂莲,是前日她给苏蘅绣的信期信物。
“怎么回事?”苏蘅按住她肩头,感觉到少女的肩胛骨在抖,像被暴雨打湿的雀儿。
赵小梅吸了吸鼻子,发尾的雨水顺着脖颈滴进衣领:“我替爹送伤药去西市医馆,听见刘大福和他账房在后堂说话。”她突然抓住苏蘅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们说钱广的案子断了他们财路,要在你去州府前。。。。。。”
话音顿住时,苏蘅闻到了铁锈味。
赵小梅的帕子渗出暗红,是指甲缝里的血,她方才攥得太狠,把掌心的伤口挣开了。
“要怎样?”苏蘅声音沉下来,像浸了水的青铜。
“烧典吏房。”赵小梅的眼泪混着雨水砸在青砖上,“他们买通了更夫老周,子时三刻放把火,说要把钱广的账册和你爹的旧卷。。。。。。”她喉间哽了一下,“全烧个干净。”
苏蘅的后颈腾起凉意。
钱广案里她刚翻出刘大福侵占田契的三条线索,每条都钉在那本黑皮账里;而爹的残卷上,用朱笔圈着“漕运银”三个字,墨迹已经褪成淡粉,却比任何刑具都锋利,若这两样东西没了,她别说去州府递案,连县衙的门槛都要被刘大福的人踩烂。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得极快,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银簪的云纹,这是娘的陪嫁,此刻倒像块烧红的炭,烙得掌心发烫。
“我端药盘路过时,账房说‘苏典吏那小蹄子精得很,得学当年烧苏书吏案卷的法子’。”赵小梅抽噎着,“苏姐姐,当年您爹的案卷。。。。。。是不是也是他们烧的?”
苏蘅的呼吸顿住。
七年前爹咳血倒在值房那日,她捧着药罐冲进院子,正撞见两个蒙面人从窗里扔出火把。
爹攥着她的手说“留得青山”,可满屋子的案卷烧得只剩半块焦了边的地契,此刻那半块地契就压在檀木匣最底层,边角的焦痕像道狰狞的疤。
“谢谢。”她突然弯腰替赵小梅擦掉脸上的雨水,“去后巷找张婶,说我让你在她家住一晚。”
赵小梅还想说什么,苏蘅已经抄起案上的油布裹住檀木匣:“你爹巡夜要到丑时,你若出了事,他该多伤心?”
少女张了张嘴,终究咬着唇点头。
苏蘅送她到院门口时,雨势渐小,能看见东墙根的老梅树在风里摇晃,枝桠影子像把斜插的刀。
等赵小梅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苏蘅转身往典吏房对面的耳房跑。
张文的窗纸还透着光,那家伙总说“典吏的命是灯油泡大的”,值夜时非要点三根蜡烛。
门没闩,她直接推门进去。
张文正趴在案上核对漕运银流水,墨汁溅了半袖,听见动静抬头,眼镜滑到鼻尖:“苏典吏?
这时候。。。。。。“
“刘大福要烧典吏房。”苏蘅把油布匣往他怀里一塞,“檀木匣里的东西,你今夜抱在被窝里睡。”
张文的眼镜“啪”地掉在案上。
他手忙脚乱接住匣子,镜片上蒙了层雾气:“那你?”
“我去会会刘大福。”苏蘅扯下他腰间的铜哨,这是县衙更夫的信号哨,“子时三刻若我没回来,你吹三声哨,王大人的亲兵队就住在前院。”
“使不得!”张文急得站起来,撞得椅子“哐当”响,“刘大福养了五个护院,个个能打。。。。。。”
“他要的是账册,不是我的命。”苏蘅摸出银簪别在发间,云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再说。。。。。。”她指了指张文怀里的匣子,“东西在你这儿,他烧了典吏房也没用。”
张文还想说什么,苏蘅已经转身出门。
雨停了,檐角的水珠子“滴答”砸在青石板上,像有人在敲更。
她沿着后巷绕到刘大福的绸缎庄,墙根的狗突然吠起来,她摸到墙角的碎砖扔过去,狗叫声顿了顿,又低低呜咽。
等她摸到绸缎庄后门时,更漏刚敲过两刻。
门闩是新换的铜制,她从袖中摸出爹教她的“柳叶刀”,半片磨尖的竹片,顺着门缝插进去,轻轻一挑,门闩“咔”地落了。
院里有灯,隔着窗纸能看见两个影子。
一个是刘大福,圆滚滚的肚子把青绸衫撑得鼓囊囊;另一个是他的账房,瘦得像根竹竿,正往酒坛里撒东西,苏蘅眯起眼,那是硫磺粉,混着酒气,能烧得比火把还旺。
“子时三刻,老周会把典吏房的门锁打开。”账房的声音像刮竹片,“等火起了,咱们就说老周喝醉了,谁能查得出?”
刘大福拍着桌子笑,茶盏跳起来又落下:“那小妮子还当自己是个人物?
当年苏书吏不也。。。。。。“
“砰!”
苏蘅踹开房门的刹那,两人的笑都卡在喉咙里。
刘大福的茶盏摔在地上,瓷片溅到她脚边;账房的硫磺袋掉在酒坛里,“嘶”地冒起青烟。
“苏。。。。。。苏典吏?”刘大福的胖脸白得像发面,“你怎么。。。。。。”
“来讨杯酒喝。”苏蘅一步跨进门槛,银簪在指间转了个圈,“刘老爷不是说要学当年烧我爹案卷的法子?”
账房突然扑向酒坛,苏蘅抬脚踢翻条凳,木头砸在他小腿上,疼得他蜷成虾米。
刘大福想往门外跑,被她扯住后领,像拎只肥鸭子似的拽回来。
“你敢动我?”刘大福的肥肉直颤,“我表兄是州府赵参军。。。。。。”
“赵参军的名字,钱广的账里写了七遍。”苏蘅把银簪尖抵在他喉头,“你说,我现在把这簪子扎进去,是先见血,还是先听见你喊救命?”
刘大福的汗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湿痕。
他张了张嘴,突然听见院外传来梆子声,是更夫老周的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拖得老长。
苏蘅侧耳听了听,松开手后退两步:“今夜子时三刻,典吏房若少片瓦,明日州府大堂上,我就把钱广的账和赵参军的信一起呈给王大人。”她指了指账房脚边的硫磺袋,“你猜,王大人是信你这包硫磺,还是信我这匣账册?”
刘大福瘫在地上,裤脚湿了一片,竟是被吓尿了。
等苏蘅回到自己住处时,月亮已经爬过东墙。
她检查了门窗的门闩,又把爹的残卷塞进床底的暗格里。
烛火在案头摇晃,映得《唐律疏议》的纸页泛着暖黄,她刚翻开半页,就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不是猫,不是风。
是鞋底碾过青石板的轻响,像有人在屏息靠近。
苏蘅攥紧床头的银簪,慢慢站起身。
窗纸被夜风吹得鼓起,她凑近缝隙往外看,月光下,三个黑影正贴着墙根移动,最前面那个的袖口闪了闪,是刘大福绸缎庄特有的金线滚边。
透过窗户缝隙,苏蘅的瞳孔在月光下缩成针尖。
三个黑影的金线滚边在墙根晃得刺眼,最前面那个抬手比划了个“散开”的手势,后两个便猫着腰往左右两侧摸去,这是要包抄。
她喉结动了动,舌尖抵着后槽牙。
方才在绸缎庄威胁刘大福时,她算准那老匹夫今夜不敢明火执仗,却没料到对方会狗急跳墙派死士。
床底暗格里的残卷、张文怀里的檀木匣,哪样都不能落到这些人手里。
烛台的铜棱硌得掌心生疼。
她把烛火拨得更亮些,火光在青瓷笔洗里晃出细碎金斑,这是爹病中用最后半吊钱给她买的,此刻倒成了最好的武器。
门闩是榆木的,能撑三息;窗棂是竹制的,一踹就碎。
她得把敌人引进屋,关起门来打。
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来。
左侧窗下传来瓦砾轻响,是有人踩碎了她今早新铺的碎石,这是她特意设的暗哨。
苏蘅猛地转身,抄起案头镇纸砸向左侧窗棂,“哗啦”一声,竹片飞溅的瞬间,右侧门轴果然发出极轻的“吱呀”。
她贴着门后墙根蹲下,烛台举过头顶。
门被推开半尺时,一道黑影像夜枭般窜进来,腰间短刀的寒光刚映上墙面,苏蘅手腕一沉,烛台重重砸在对方后颈。
那人闷哼着栽倒,短刀“当啷”掉在脚边,带翻了她的茶盏,热水溅在脚背上,疼得她倒抽冷气,却咬着牙没出声。
“有埋伏!”窗外传来嘶哑低吼。
紧接着又是两道身影撞门而入,一个举着火把,一个握着铁尺。
苏蘅借着跳跃的火光看清,举火把的是刘大福绸缎庄的护院张四,去年她查田契时,这浑人曾堵在她必经之路上吐口水。
“小娘皮倒会装蒜!”张四挥着火把往她面门扫来,火星子劈头盖脸落下来。
苏蘅矮身躲过,顺手抓起地上的短刀,爹教过,兵器在谁手里都能杀人。
铁尺擦着她耳际砸在门框上,震得木屑乱飞,她反手一刀划向对方手腕,听见皮肉撕裂的闷响,那人痛叫着缩手,铁尺“当”地砸在她脚边。
“救命!”她扯着嗓子喊,声音撞在青瓦上又弹回来,“典吏房有贼!张文,”最后两个字尾音发颤,是真急了。
张四的火把烧着了帐幔,橘红色火舌舔着窗纸,映得三个黑影的影子在墙上张牙舞爪。
她退到桌角,摸到砚台的棱角,猛地甩向举火把的张四,砚台砸中他额头,血珠子立刻冒出来,火把“噗”地掉在地上,烧着了他的裤脚。
“泼妇!”张四拍打着腿上的火,铁尺男捂着流血的手腕扑过来。
苏蘅抬腿踹翻条凳,木头砸在对方膝盖上,趁他踉跄时扑向门口,只要能跑到院里,张文的窗户就在半条街外,他听见动静肯定会来。
可刚摸到门闩,后领突然被人拽住。
是第一个被砸倒的黑影,不知何时爬起来了,力气大得惊人,像铁箍似的勒得她喘不上气。
她反手用短刀扎向对方腰腹,那人吃痛松了手,她借机撞开门,正撞进个温热的怀抱里。
“苏典吏!”张文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我听见动静就带了王大人的亲兵,”他身后四个差役举着水火棍冲进来,为首的小伍子一棍子敲在铁尺男后颈,那人直挺挺栽倒;另一个差役踢飞张四手里的火把,踩得火星子噼啪响。
苏蘅扶着门框喘气,冷汗浸透了中衣。
三个黑影被反剪着手按在地上,张四的裤脚还在冒烟,铁尺男手腕的血滴在青砖上,像开了朵暗红的花。
第一个被她砸倒的人抬起头,月光照亮他左脸,是刘大福的远房侄子,上个月替刘大福去乡下逼田契时,曾当街踹翻过卖糖葫芦的老头。
“刘老爷说。。。。。。说只要抢回账册,赏五十两。”那侄子疼得直抽抽,“我们没想杀人。。。。。。”
“放屁!”苏蘅扯过桌上的抹布堵住他的嘴。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短刀,刀身映出她发红的眼尾,方才被火星子燎到的,火辣辣地疼。
张文递来帕子,她接过来按在眼上,这才发现手在抖,像筛糠似的。
“东西都在?”她突然抓住张文的手腕。
“檀木匣在我枕头底下,用棉被裹了三层。”张文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镜片上沾着汗,“你床底的暗格。。。。。。我进来时看了,砖没动过。”
苏蘅闭了闭眼。
院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更天喽,”尾音被风卷着,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张四还在骂骂咧咧,被差役踹了一脚,立刻噤声。
她蹲下身,扯下张四腰间的钱袋,倒出几枚铜钱,都是新铸的“大靖通宝”,铸纹清晰得很,和刘大福上个月捐给县衙修桥的“旧钱”截然不同。
“带他们去班房。”她对差役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明早我要亲自审。”
差役押着人走后,张文帮她收拾满地狼藉。
烛台歪在墙角,蜡油凝在青砖上,像凝固的眼泪。
苏蘅捡起爹的青瓷笔洗,笔洗上裂了道细纹,方才铁尺砸门框时溅起的木屑划的。
她摸了摸那道纹,突然笑了:“倒成了传家宝。”
“苏典吏。。。。。。”张文欲言又止,“刘大福这次栽了,可他表兄是州府赵参军。。。。。。”
“所以明早我要第一个去见王大人。”苏蘅把笔洗轻轻放回案头,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她发间的银簪泛着冷光,“有些话,得趁血还没凉的时候说。”
她推开窗,夜风吹进来,带着露水和青草的味道。
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雄鸡的啼鸣。
苏蘅摸了摸床底的暗格,确认残卷还在,这才解开发髻,把银簪插回妆匣,明天要穿公服见官,银簪太招眼。
妆匣的铜锁“咔嗒”轻响时,她听见院外传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是刘大福的马车?
还是王大人的仪仗?
她没细想,只把《唐律疏议》翻到“贼盗”篇,烛火在纸页上跳了跳,映得“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伤杀者,以斗杀伤论”几个字格外清晰。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