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绣阁权笺 > 第6章
门外的脚步声在青砖墙外顿住时,苏蘅的后颈还沾着方才钱广那番话带来的凉意。
她捏着账册的手指关节发白,听见衙役的声音撞进院子时,喉头突然发紧,这声“苏典吏”太急,急得像有人攥着她的衣领往更深的泥潭里拖。
“王大人让您去签押房。”衙役的额头沁着细汗,皂色公服的前襟被风掀得翻卷,露出手里那封还带着墨香的信。
苏蘅的目光扫过封皮上的朱砂印,“州府急件”四个小字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红,像钱广箱壁上未干的骑缝印。
她伸手接信时,指尖触到衙役掌心的湿冷。
这差役她认得,是王大人身边最稳妥的周七,往日递公文总带着笑,此刻却抿着嘴,睫毛抖得像被雨打湿的蝶。
“周七哥。”苏蘅压低声音,拇指轻轻蹭过信封口的火漆,“这信。。。可是李老板的事?”
周七的喉结动了动,眼角往院外扫了半寸:“小的只知是州府推官大人批的。”他突然攥住苏蘅的手腕,力气大得发颤,“苏典吏,您且。。。且当心些。”
话音未落,院角的老槐树突然落了片叶子,正正砸在信上。
苏蘅垂眸,见火漆边缘洇开道极细的裂痕,有人拆过这信,又匆匆粘了回去。
她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
钱广的笑声还在耳边晃,“松雪斋的东家姓周”,周七的姓,周老爷的周,此刻像根细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跳。
签押房的门虚掩着,王大人的茶盏在案上腾着热气。
苏蘅拆开信的瞬间,墨香裹着股熟悉的药味涌出来,是李老板药铺里的当归香。
信中字写得歪扭,像有人攥着发抖的手硬捺出来的:“草民李有福愿配合查税银案,戌时三刻,西市药铺后堂,有要紧线索相告。”
“苏典吏?”王大人的声音从后堂传来,“可是州府的回文?”
苏蘅迅速把信塞进袖中,指腹蹭过袖口的补丁,这是她女扮男装时特意缝的,为的是藏些紧要物什不被人察觉。“回大人,是推官大人催问进度。”她扯出个笑,“小吏这就去西市查查旧档。”
西市的蝉鸣裹着药香扑过来时,苏蘅的鞋底已经沾了三层灰。
李老板的药铺后堂挂着块褪色的“童叟无欺”匾,匾下的木凳还带着日头的余温。
李老板见她进来,“扑通”跪在地,磕得青砖“咚咚”响:“苏典吏救我!
钱广那杀千刀的,说我用假药换税银,可小的连库房钥匙都没摸过!“
他抬起脸,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泥,哆哆嗦嗦从药柜最底层摸出个油纸包。“这是十年前的账底子,钱广每个月初一都来取二十两,说是‘上下打点’。”他指着包角的朱笔批注,“您看这日期,二十三年四月十五,漕运司换主官那天,他取了整整三百两!”
苏蘅的呼吸突然一重。
二十三年,正是她方才在库房数到的年份。
她展开账页,见墨迹深浅不一,浅的是流水账,深的是后来添的批注,像条藏在泥里的蛇。“李老板,你早有这东西,为何现在才拿出来?”
“钱广说。。。说我若敢声张,就烧了我药铺,埋了我小女儿。”李老板的肩膀抖得像筛糠,“可方才我听说他被拿了,又收到您的信。。。”
“不是我的信。”苏蘅的声音冷下来,“这信是谁让你写的?”
李老板的嘴张成个O型,后槽牙磕得直响。
窗外突然掠过阵穿堂风,吹得账页哗啦翻卷,最后一页上的名字刺得苏蘅瞳孔收缩,“陈立”,县丞陈大人的名讳,旁边还画着个极小的漕运司云纹标记。
回到县衙时,月亮已经爬上了照壁。
张文正蹲在库房门口啃冷馍,见她过来,赶紧把半块馍塞给她:“钱广被关到柴房了,我审了他半宿,只翻来覆去说‘松雪斋’。”他盯着苏蘅手里的油纸包,“你这是。。。”
“李老板给的十年旧账。”苏蘅把账页摊在月光下,“你看这批注,二十三年四月十五,陈县丞批的‘准支’。”她又摸出从钱广库房里顺的田契,“这纸纹和松雪斋的一样,陈县丞夫人的堂妹,不正是漕运使夫人的堂妹?”
张文的馍“啪”地掉在地上。
他扯过账页对着月光照,指节捏得发白:“陈大人上月还夸我抄的文书工整,说要荐我去州府。。。原来他。。。”
“嘘。”苏蘅突然按住他的手腕。
前院传来巡夜梆子声,接着是靴底碾过青石板的脆响,是陈县丞的官靴,皂靴上镶着金丝,走起来“咔嗒咔嗒”,整个县衙都认得。
两人同时缩到廊柱后。
陈县丞的身影掠过月亮,腰间的玉佩晃出冷光。
他在库房门口停了停,伸手摸向门闩,又像是想起什么,突然转身往签押房去了。
苏蘅的手指慢慢蜷起,指甲深深掐进那页写着“陈立”的账纸。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柄悬在半空的刀。
“明日早衙。”她对着张文的耳朵轻声道,声音里裹着冰碴子,“我要让陈县丞亲自看看,他藏在文书里的鬼。”
卯时三刻,县衙正堂的青砖被晨露浸得发暗。
苏蘅站在廊下,袖中那卷旧账被掌心焐得发烫。
她望着堂前悬着的“明镜高悬”匾,金漆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这匾该照的,从来不该是百姓的脊梁,而是藏在官靴底下的泥。
“升堂,”
衙役的喊堂声撞得飞檐铜铃叮当响。
王县令刚在主位坐定,陈县丞便扶着官服下摆跨进门槛,靛青幞头下的眉峰挑得老高:“王兄,今日可是要审税银案?
张某那毛头小子查了半月,连库门钥匙都摸不清,“
“回大人。”苏蘅突然踏前一步,皂色吏服下摆扫过青砖缝里的青苔,“税银案的头绪,小吏倒是理出些眉目了。”
陈县丞的眼角跳了跳。
他盯着苏蘅腰间晃动的典吏牌,嘴角扯出半分笑:“苏典吏倒是积极。
不过案牍之事,总要讲个’实据‘二字,“
“实据在此。”苏蘅展开李老板的旧账,摊在公案上,“这是松雪斋十年前的流水,每月初一都有二十两‘打点费’,二十三年四月十五更有三百两支银,批注是陈大人的‘准支’二字。”她又摸出钱广库房里的田契,“这纸纹与松雪斋的契纸一致,而松雪斋的东家,正是陈夫人堂妹的夫家,漕运使夫人的堂妹。”
堂下传来抽气声。
陈县丞的手指扣住椅背,指节泛白:“一派胡言!
本县丞何时批过这种账?“他突然提高声音,”王兄,这典吏定是收了钱广的好处,意图攀诬上官!“
“攀诬?”苏蘅反手从袖中抖出那封被拆过的州府急件,“这信上的当归味,是李老板药铺的;火漆裂痕,是周七哥拆的。
周七哥,您昨日为何要拆这信?“
跪在堂下的周七猛地抬头。
他昨日还抖得像片叶子,此刻却咬着牙直起腰:“回大人,是陈县丞让小的。。。让小的把假信传给李老板。
他说’引苏典吏去药铺,取走那包旧账‘。“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碎银,”这是陈大人给的封口钱,小的没敢花。“
陈县丞的幞头歪了半寸。
他踉跄后退半步,撞得身后的公案“咚”地响:“你。。。你个下贱差役,敢血口喷人!”
“陈大人别急。”苏蘅又招了招手,李老板扶着药箱从侧门进来,小女儿缩在他身后,辫梢系着的红绳还沾着草屑,“李老板的小女儿昨日在柴房躲了一宿,钱广被关进去时,可是喊了‘松雪斋的周东家’,周东家是谁,陈大人比小吏清楚。”
李老板突然扑通跪下,拽着陈县丞的官靴:“大人您说烧我药铺埋我闺女,可小的没做亏心事!
这账本子是十年前您来药铺抓药时,亲自批的’准支‘啊!“他颤抖着指向账页角落的朱砂印,”您看这印泥,和您签押房里的’陈立之印‘一个模子!“
堂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陈县丞的官靴尖抵着李老板的手背,却连半分力气都提不起来。
他望着那方熟悉的印鉴,喉结动了动,突然扑向公案要抢账册:“这是伪造的!
王兄,你我同科进士,“
“够了!”王县令拍响惊堂木,震得茶盏里的水溅出来,“陈立,你当本县是瞎的?
这印泥是苏典吏前日从你签押房墨匣里取的样,比对过了。“他转向苏蘅,目光里多了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郑重,”苏典吏,继续说。“
苏蘅深吸一口气。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声音,像擂鼓,像破阵。“税银亏空的银子,都通过松雪斋转去了漕运司。
钱广是棋子,李老板是靶子,真正的后手。。。“她盯着陈县丞煞白的脸,”是陈大人想借这案子,把水搅浑,好让漕运司的人把脏钱洗干净。“
“胡说!”陈县丞突然拔高声音,可尾音发颤,“你一个小小典吏,凭什么查上官?
本县丞要去州府告你!“
“凭什么?”苏蘅从怀里摸出块玄色令牌,往案上一扣。
令牌背面的云纹在光下流转,正是州府推官前日秘密给她的“查案符”,“凭州府推官大人信得过小吏的本事。
陈大人若要告,不妨连推官大人一起告,不过推官大人此刻,应该在松雪斋查账呢。“
陈县丞的膝盖“咔”地一声磕在青砖上。
他望着那方令牌,突然笑了,笑得眼角泛出泪:“好,好个苏典吏。。。你当这就完了?
漕运司的水,深着呢。。。“
“深不深,总要探一探。”苏蘅弯腰拾起地上的账册,指尖拂过“陈立”二字,“但至少今日,陈大人的账,该清了。”
王县令挥了挥手,两个衙役上前架起陈县丞。
陈县丞的皂靴在青砖上拖出两道灰痕,他突然扭头盯着苏蘅,声音里裹着血沫:“你等着。。。会有人来取你项上人头。。。”
“退堂,”
衙役的喊堂声还没落下,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得得”的马蹄响撞破晨雾,由远及近,像敲在人心口的鼓点。
苏蘅攥紧手中的账册,抬头望向堂外。
晨雾里隐约能看见两骑快马,马背上的人穿着玄色官服,腰间的鱼符在雾里闪着冷光。
她的后颈又泛起凉意。
这凉意不是害怕,是猎手嗅到了更腥的血气,陈县丞的话应验得太快,快得像有人早就在等这一刻。
马蹄声在衙门口顿住,接着是急促的拍门声。
苏蘅迅速将账册塞进袖中,手指触到袖口的补丁,那里还藏着半块松雪斋的契纸,和漕运司的云纹拓印。
“苏典吏。”王县令的声音从后堂传来,“外头来的是州府的人。”
苏蘅理了理被扯皱的吏服,转身走向堂门。
晨雾漫进来,沾在她睫毛上,像落了层细盐。
她望着门外模糊的人影,心里突然冒出父亲教她看账时说的话:“墨色会褪,纸纹会旧,但人心的账,总会留下痕迹。”
马蹄声再次响起,这次更近了。
苏蘅捏紧袖中的证据,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马蹄声,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