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之中状元那日,
福安公主的鞭子抽裂我的嫁衣：
要么自请下堂,要么死！
他跪在宫门前三天：
臣妻唯有小满。
所以半月后,我成了通奸的荡妇。
尸体也喂了野狗。
1
我的头七那晚,福安公主嫁给了顾瑾之。
红烛高照时,
她突然打翻合卺酒：
别碰我！
多稀奇,
上月她还在我灵前,解顾瑾之的腰带。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死后我才知道。
人死时那一刻什么模样,魂魄便是什么模样。
比起眼前女子绫罗绸缎的锦衣,我身上衣衫尽碎,松松垮垮地搭遮着我的身子。
我下意识地拢了拢,下一秒却想到,幸好没人看得见我。
我抬起头,看见那张脸时,还是会禁不住害怕。
我想起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时,染了血的手拽着她漂亮的裙摆,求她：孩子,救……
而她在听到这话时,脸上露出狰狞的笑,踩着乌金绣花鞋的脚猛地踩在我的腹部,用力地蹍着：不过一个卑贱的采珠女,凭什么怀他的孩子！你跟你的孩子就去地狱团聚吧。
此刻,我摇晃着穿过她的身体,却仿佛能感受到她的颤抖。
为什么
她分明已经如愿以偿,嫁给了顾瑾之,她该大喜才是。
宋栖月不肯喝酒,顾瑾之自然不能逼她。
他敛着眉,嘴角微勾地看着她,笑意温和。
男人一身红衣,面如冠玉,俊眉下是一双勾人的眼,眸光似盛了一瓢初春的酒酿,让晚间的星月都黯淡无光。我向来知道,顾瑾之有着神仙一样好看的皮囊,我从未见过比他还好看的男子。
这也是为何,宋栖月仅仅只是一眼,便深陷于他。
在这一笑之下,此时的宋栖月愣了神,而后迅速摇头醒神。
只是,不知为何,他笑得越和煦,宋栖月好似越害怕。
他转身点燃了熏香,这是他备下的另一个法子。
他恶心宋栖月,不愿与她共处一室,又要瞒天过海,自然要用些手段。
熏香燃起的瞬间,宋栖月却似早就知道一般,慌乱地屏住呼吸。
下一秒,她手忙脚乱地将香打翻。
顾瑾之面色终于沉了下来,冷冷地看了过去。
宋栖月干笑着：我……我今日恰巧身子不适,夫……夫君不如先去睡书房
说着,她将顾瑾之推出门外,哐当一声上了锁。
我飘浮在空中,疑惑不解地看向她。
屋内,宋栖月举止异常,一会儿双手合十,一会儿以头抢地。
她从来贵气十足,最是看重规矩礼数,可现下竟丝毫没有礼仪可言。
我则随着顾瑾之飘出了屋内,只见他紧紧地盯着那扇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应当也发觉了宋栖月的异样,若是换作以往,宋栖月恨不得将双眼黏在他身上。
我突然便想到,这场大婚前,宫中有传,宋栖月不慎落水的消息。
据说,她落水被救上来后,便有些记不太清往事,甚至连皇上贵妃都险些不认得。我又往上升了升,探头往红彤彤的屋内望了望。
她怎么能忘了呢
她都忘了,是如何将我杀死的吗
2
我是在死后被人从马车里扔下去的,扔在了最繁华的东街口。
众人惊呼后,围着我衣不蔽体浑身是血的尸体,指指点点。
有人认出我身上特意露出的玉佩：这不是顾状元郎的夫人吗
有人浑水摸鱼：这是偷情被人发现,打了出来。
真是造孽,不知检点,可惜了状元郎那样的神仙人物。
顾瑾之一身红色官袍,从马上下来时,一头栽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向我的尸体。
一声撕心裂肺的呜咽声,从他胸腔里发出。
像迷途的羔羊,像沼泽里挣扎的困兽。
我看到他手指颤抖着,将我脸上的乱发拨开,低声嘶哑：小满……
只是可惜,他再也叫不醒我。
那只温热的手,最后缓缓地将我的双眼盖上。
来上京后,我才知道,上京的富贵人家在女子出嫁时,通常会在嫁妆里备上女子百年后的棺材。
我嫁于顾瑾之时,只是一个父母双亡的采珠女,顾瑾之也只是清贫的教书先生。
自然也没人为我置办十里红装,更遑论棺椁。
况且,谁能想到,我会死得这般早。
顾瑾之为我收殓时,没有给我穿寿衣。
他知晓我爱漂亮衣裳,为我穿了一件月红云锦广绫锦袍,金线绣制的牡丹花在纱缎裙子上光彩绚烂,与浅金莲纹的中衣相映生辉。
唯独,他找遍了上京,没能找到一副与我身量匹配的棺木。
更有棺材铺子以我脏污为由,不愿出售。
顾瑾之毕竟是圣上亲封的状元郎,又有刑部官职在身,上京百姓不至于这般待他。
这一切,不过是宋栖月的暗中授意罢了。
顾瑾之守着我的尸首,接连几日滴水未进,唇色惨白,形销骨立。
他将我抱进一副略小的棺木中,却怎么放都放不进去。只好将我脚上的绣花鞋脱掉,放在两旁。
乖小满。他的身躯轻微颤抖着,袖口露出的半截手掌青白无血,一遍遍地重复着,小满乖,记得穿鞋,小满……走时记得穿鞋,莫忘了。
而他的失态失仪仿佛也只留在了那一日,他平静地操办了丧事,第二日一早便面色如常上值。
仿佛,死的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那时,京中谣言渐起。
众人都道,我是因私会淫僧,被人发现,慌乱之下误入山中,才又遭山匪侮辱。
顾瑾之每每听闻此话,也仅仅是眉头一皱,面色仿佛嫌恶。
我虚虚地靠在他身边,想跟他说,不是这样的。
3
宋栖月仰仗的当今太子,她是太子最疼爱的胞妹。
当今圣上年岁已高,又一心求神问道,朝堂可以说尽在太子一人把控之下。
没人敢忤逆太子,自然也无人敢斥责宋栖月。
王孙贵戚,公卿将相,但凡男子,只要她想要,从未有不曾得手之时,可她皆瞧不上。
唯独顾瑾之,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她一见倾心。
她自信,顾瑾之必然也会倾倒于其石榴裙下。
可她未曾想到,顾瑾之竟对她的爱慕,避之不及。
甚至她自降身份,甘为平妻,顾瑾之都不愿。
宋栖月从未受过这般委屈,她断定,人人都有野心,人人都有分辨好坏的双眼,顾瑾之亦不例外。
所以,她将矛头对准了我,认定顾瑾之对她有心,只是不愿被世人批为陈世美。
我不过一个卑贱的采珠女,占着顾夫人的位置,实在不应该。
她大约从未想过,爱之一字,从来论心不论形,卑贱之人,亦有人爱之珍之。
她屈尊纡贵,满身华彩地与我偶遇在胭脂铺。
我发间一颗珍珠,便能买你全副身家。只要我一句话,他的仕途便能扶摇直上。你还不明白吗我能给他的,你这辈子都给不了。
公主之尊如何能与人为妾,她要我退让,自请下堂。
我坦然行礼：人生万事须自为,跬步江山即寥廓,我信他。
我学识不深,所认的字,所学的道理,都是顾瑾之一笔一画教的。
宋栖月斥我不识好歹,此后屡屡刁难。
她邀我赴宴,好心赐酒,却是想让我主动不贞不洁,这样顾瑾之就能理所当然地休掉我,而不受人指摘。
此计未成,宫中宜春宴上,她将计用于顾瑾之身上,意欲失贞于他。
顾瑾之却自残躯体,跳入冷池中。
宋栖月气急败坏：本宫究竟哪里比不上那个采珠女你莫不是瞎了眼
臣眼明心亦不盲,臣早已发过毒誓,此生只娶一妻。
我们都以为,天子脚下,王法自在。
可我们都忘了,皇权之下,人不是人。
除掉一个我,太简单了,简单到她根本不需要考虑一丝后果。
小满就像一只蚂蚁,公主碾死便碾死了。
只是死了还不够,她没有放过我的尸体。
淫僧,山匪……只要给够银两,他们连尸体都能糟蹋。
4
第二日一早,我便听闻,宋栖月将她身边最宠信的婢女莲生赶出房内。
那是自小伺候她的,这许多年来,宋栖月做的所有恶事,都是莲生经手。
那日在街上,传我偷情之人,便是莲生。
她又怎会放心,将此人赶出府去
顾瑾之一身素白衣裳,与她分立两旁,不曾看她一眼：公主为何突然赶走连生
宋栖月不知想到什么,眉头紧皱：她心思不正,我身边不需要这样的人。
真是好笑,一向自私狠辣的宋栖月,竟也会嫌弃旁人心思不正。
顾瑾之抬起眼,眸光在她身上停留半晌。
那便交由臣处理。顿了顿,公主不喜欢臣吗为何……看起来很怕臣
宋栖月两手摆了摆,脱而出口：我不……
下一秒,她眼神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挣扎,只有我这般近地贴着她的脸,才恰巧看到。
只见她突然又换上了一副娇羞的模样：喜欢,我当然喜欢你。
她向来傲慢自持,眼高于顶,可我见过她在顾瑾之面前时的女儿家姿态。
那是绯红飞两颊,潋滟春波眸。
而不是眼下这般,惧意大过喜爱,甚至能让人看出她眼中掩饰未完的慌乱。
宋栖月当真不同了。
以往的宋栖月,骄纵跋扈,稍有不遂心意之事,便能断人手脚,要人性命。
而现在,婢女不小心扯断她的发丝,面色惨白地下跪时。
她一脸惊诧：这是做什么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
她毫不在意地扶起侍女：不过是一根头发而已,断了就断了,至于下跪吗
公主,公主真的不砍奴婢的手吗
我以前……有这么坏吗
没……没有！
宋栖月笑得眉眼弯弯：好啦,快起来吧,以后没有外人在,不要动不动下跪,人人平等嘛。
人人……平等吗
倘若人人平等,公主你应当一命偿一命才是。
我晃荡着身体,一转眼便看见隐于暗处的顾瑾之,他正冷眼漠视眼前的一切。
我方才还疑惑,为何我能离开他,原来他就在身旁。
我闷闷不乐地飘回他身旁,想拉住他的手心,却穿透而过。
5
后来无论顾瑾之如何做,宋栖月似乎都能有意无意准确避开他的杀招。
仿佛,她早有预料一般。
见状,除了在朝堂之上高歌猛进,顾瑾之暂时放下了对宋栖月的报复。
他大约要确认,她究竟在演一出什么好戏。
日甚一日,宋栖月分明怕他,不愿他近身,可又暗暗讨好他,似是要以真心打动他。
不像以往那样以美貌权势诱之,而是攻心为上。
她忘了我因何而死,却上万福寺,为我点了长明灯。
顾瑾之听属下汇报此事时,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摩着窗台,眸光深远。
她知道顾瑾之小时遭遇,某一日提着裙摆莽撞而来,眼眸闪闪：顾瑾之！你,你有家人了,我找到了你的家人！
我与顾瑾之来上京时,也曾试过为他找寻身世,可是始终无果。
她金贵的绣花鞋上沾了些许泥土,面上出了一层薄汗,想来是一路飞奔而来。
任哪个男子,见一朝公主,为自己这般费心,都很难不动容。
我看向顾瑾之,他的身影隐在烛光下,目光看不太分明。
就这样,顾瑾之便被勇毅侯府认了回去。
只是自从他父母双亲战亡,他又在多年前不知所踪后,侯府仅剩他祖父一人,不问世事,独守府门。
顾瑾之成了侯府世子,亦是公主贵婿,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仅仅半月时间,宋栖月仿若脱胎换骨。
她懂民生疾苦,不辞辛劳施粥。也懂政事曲折,会与顾瑾之探讨一二。
她亦会路见不平,热心侠义。
她的装束也从浓艳华丽庸俗变得清丽脱俗,一袭白裙衬得她越发娇美。
我从她身上,竟再也看不见从前那个嚣张跋扈的公主。
就连府中人都夸赞：都说公主脾性大,骄纵顽劣,可我看她待下人温和体贴,可见外头传言大多不实。
顾瑾之原是恨她,看向她时,眼底都是抑制不住的冷硬和嫌恶。
我死后,他虽有意放任她接近自己,许她希望。
可从来,都不愿看她一眼,甚至连她一片衣袖都不愿沾染。
这日,府中突然闯入刺客。
眼见刺客的剑就要砍向顾瑾之时,我下意识挡在他身后,却见那剑直直穿过我的身体。
我惊惧地转过身,看到宋栖月下意识地推开他。
慌乱之中,顾瑾之一把拽住她,用自己的半边身体迎上剑锋。
我静静地看着,手心死死地握住,却毫无知觉。
他二人对视着,下一秒不约而同地转开视线。我看到宋栖月的眼睛,紧紧追随着他。
顾瑾之伤在肩头,草草地包扎后,便坐在房内,仿佛在等着什么。
下一秒,房门被推开。我看到宋栖月怀中抱着一堆伤药,忐忑道：我,我帮你上药吧,伤口不处理好,会……会发炎。
顾瑾之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好。
宋栖月包扎时,顾瑾之的眼睛久久地停留在她身上。渐渐地,宋栖月耳尖泛红。
她偶尔抬起眼,只偷偷看他一眼,便如小鹿般低下头。
如果顾瑾之有心观察,他必定会发现,眼前人与养尊处优的公主早已相去甚远。
公主怎会如此熟练地伺候人,她包扎的手法纯熟,连用药都十分熟练。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后,我心中突然一颤,前所未有的酸楚和愤怒缠绕上了心头。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圆润粉白,身上的衣裳是在头七那日换上的,换的是顾瑾之把我放进棺材的那件。
我心中愤恨如潮水涌来,抬起手,用力地朝宋栖月打去,却只惊起一阵无用的风。
我死得那般惨烈,我应当成为厉鬼,来报自己的仇才对。
可我,为什么,我不是厉鬼呢
宋栖月走后,顾瑾之自虐般将包扎好的伤口扯掉,任凭血流。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手上摩挲着一块玉佩,那是我与他的定情之物。
他心软了,他怎么能够对宋栖月心软呢
她将我凌虐至死后,只因落了水,便将往事化为灰烬。
她有罪,改过自新,人人称赞。
我无罪,却要长眠于地下。
我摇摇晃晃地在他身旁绕来绕去,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顾瑾之,你若不想为我报仇,便罢了。但你……我不允许你爱上她！
至少,我的爱人,不可以爱上杀了我的人。
恰巧此时,一阵风吹过,窗棂晃动了两下。
顾瑾之握紧了手中的玉佩,似有所感,低声喃着：小满……你会怪我吗
我沉默了许久,直到檐下的角铃被风震得丁零,才回头看他。
6
我是在采珠的海边捡到的顾瑾之,那时我十一岁,顾瑾之十二岁。
同村的阿秀姐姐得知我从海边捡了个男人回来时,呼天抢地地骂我。
江渔,路上的男人不能随便捡！快把他扔回去！
我对了对手指,眼睛亮亮的：阿秀姐姐,可他长得很漂亮！
闻言,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虐文第一条首则不要在路边捡男人尤其是昏迷且特别好看的男人,小渔儿听阿姐的话……
最终,她也没能劝服我将顾瑾之扔回去。
后来她同我说了好些话本故事,全是女子捡到男人后,被负心之事。
而那时我不知为何,就是坚信顾瑾之不是那般人。
顾瑾之醒来后,便不记得前尘往事,不记得自己是何人,也不记得为何流落至此,只有身上那枚玉佩刻着瑾之二字。
他与村落里的人都不一样,举止气度皆不凡,村里人都道他必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我自小长在渔村,只知采珠,日日挂着背篓,长发只会编成辫子。
我想不出,富贵人家到底是何模样。
阿爹阿娘在时,我养过猫儿,便知养人也当费心尽力。
于是,我越发勤快地采珠。
顾瑾之喜欢读书写字,我便采珠给他买最好的笔墨纸砚。
顾瑾之会剑术,我便采来最大最亮的珍珠,嵌在他的剑柄上。
他什么都不记得,但他心里头有执念。
小满,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他说这话时,耳尖红红的。
他越发好看了,眼眸比星星还好看。
我采珠时,他便给乡长的小儿子传授功课。
我养他,他也养我。
漂亮衣裳,五彩斑斓的头饰,富贵人家姑娘有的,我也有。
十五岁那年,我是渔村里头一个有及笄礼的姑娘。
顾瑾之费了好大工夫请来乡长夫人为我簪礼,他攒了许久的银两,为我打了一支簪子,连乡长夫人都夸赞。
及笄礼上,顾瑾之赠我三愿。
一愿小满百事从欢,所思皆得。
二愿小满小满无忧无恙,长命百岁。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我仰头望望星空,两只脚荡啊荡,顾瑾之,现在就是好日子啊。
有珍珠,有顾瑾之,还有阿黄,我很开心。
然我知晓,潜龙在渊,顾瑾之注定不平凡,他的志向不能埋没在小小的渔村。
我陪着他从童生、秀才到举人,从小满到顾夫人。
我陪着他走出渔村,从福建过浙江,从水路到陆路。
至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后来我便想,若是能再见到阿秀姐姐,我便要告诉她,看,顾瑾之并不像那些话本里的负心人。
他考了功名,做了官,也没有负我。
他从不隐瞒与我之间的过往,总是大大方方地同人说：这是我夫人。
7
我不知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人的本性会突然南辕北辙。
但我知道,这个原因绝对不会是落水失忆。
湖心亭中,顾瑾之孤独地坐着,双手笼在大氅里,仰着头闭眼迎向并不温暖的日光。
我坐在阴影处的栏杆上静静地望着他,两只脚荡来荡去,心中百般杂乱。
没由来地,我竟从他身上看到了平静的死气,好似若不是有些什么在撑着他,此刻他便是一具安眠于日光下的尸体。
片刻后,有一人往庭中来,屈膝下跪。
顾瑾之这才睁开眼,淡淡地问：如何
三日后,人在静云寺候着大人。
下去吧。
什么人静云寺我倒是知晓,是这方圆百里最有名、香火最灵的寺庙。
说话间,宋栖月带着侍女飘摇而来,规规矩矩地坐在了顾瑾之前面。
她看起来小心翼翼：夫君……你找我
顾瑾之看了她一眼,伸手拿了一块糕点放在她跟前：听闻公主很喜欢这款糕点,三分栗子粉配上七分桂花,口味清甜,今早我特地让人做的,尝尝
我这才注意到,石桌前那个一直未曾打开的食盒里,里头竟然放了好些款精致的糕点,一看便是用了心。
我待在阴影处,第一次这么讨厌自己死后留下的这一缕魂魄。
倘若死了悄无声息就好了,这样就算顾瑾之爱上任何人,我都看不到,也就不会这般难过。
好吃吗我转身面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听到顾瑾之淡淡地问她。
她认真地尝了尝：味道是不错,只是我落了水后撞了脑袋,倒是忘了原来我竟喜欢这个。
公主……顾瑾之语速极慢,你的脸……
我猛地转头,这才看见宋栖月的脸迅速地红成了一片,异常骇人。
顾瑾之这才抬手,立马便有一名大夫从外头冲了上来,极快地喂她服下一颗药。
顾瑾之退到一旁,险些要踩到我的脚时,他便停住了,虽然他根本踩不到,但我还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顾瑾之拎起一条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那是他碰过糕点的手。
禀公主、大人,是糕点中的栗子与公主的身体相冲,因而起了疹子,幸而吞药及时,已无大碍。
顾瑾之颔首：是臣不察,望公主赎罪。
宋栖月强忍着痛苦,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没关系,应该只是过敏了,你也不是有意的,我吃了药就好了。
在场的人和鬼都心知肚明,顾瑾之是在试探宋栖月。
但很显然,她成功地躲过了试探,并且毫无破绽。
我抬头看向眉眼恹恹的顾瑾之,他也在怀疑什么吗
宋栖月吃不得栗子,这是皇家秘辛。
皆因她七岁那年,曾误食了栗子糕,差点丧命,自此后她的饮食中就再未出现过栗子。
而我会知晓,则是那一次她同丫鬟连生的谈话。
今天的宋栖月连夺命的栗子都敢下口,若不是当真忘了,那也伪装得太好。
宋栖月由丫鬟扶着起身,离去前突然回头：瑾之,你给我的东西,哪怕是毒药,我也甘之如饴。
烟视媚行,炽烈狂热,那一瞬间我好似看到了从前的宋栖月,与这段时间眼神纯澈,心思活泼的宋栖月判若两人。
好生奇怪,但待我再要看过去时,她的神态早已恢复如初,抓着丫鬟的手咋咋呼呼：快走快走,快痒死我了！
8
顾瑾之和宋栖月同去静云寺那日,我发现我的双手颜色淡了些许,渐渐有些透明。
我原以为鬼魂是不敢进寺庙的,可顾瑾之踏入寺中时,我被牵引着毫发无损地进入了。
夫君为何突然想起要同我来寺庙我听到宋栖月问。
这段时日,顾瑾之频繁出入朝堂内外,且私底下结交的恰好都是太子敌对一党。
除此之外,所有与宋栖月有关的护卫都经他的手,换了一遭。
顾瑾之看了她一眼,并未回话。
待入了大殿,眼前的景象映入眼中时,一切都明了。
你……你要做什么宋栖月看着眼前诡异的阵法,吞了吞口水：顾瑾之,我可是公主,我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父皇,我哥哥一定会追究的……
顾瑾之往前两步,单手点了三炷香,才缓缓回头看向被压着的宋栖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宋栖月的脸色瞬间皲裂、惨白,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瑾之毫无情绪地点点头：既然你不开口,那就让神佛替你开口。
我这才意识到,这便是传说中鼎鼎有名的拘魂阵,而这世间仅存的据说真正见识过此阵的人——
我抬头看向不远处合掌紧闭双眸的大师,那是常年不见踪迹的玄空法师。
宋栖月捂着头惨叫时,我的魂魄也隐隐发烫,那阵法像是一个硕大的漩涡猛烈地要将我吸进去。
我有些痛苦地蜷缩在顾瑾之身后,感受着魂魄在一点点地被撕裂。
顾瑾之……我好疼……明知道他听不见,可我还是下意识地哭着说。
下一瞬,顾瑾之突然动了动身子,捂了捂心口,极快地退出了大殿。
出来的那一瞬,我身上的痛感瞬间消失,虚弱地靠在他身上。
再见到玄空法师时,顾瑾之与他隔着茶桌对坐着。
法师手持佛珠,对于今日的阵法所得,只用了六个字：异世魂,双魂藏。
我有些难以置信,但转念一想我也是魂,便觉得一切都有道理。
反而是顾瑾之听到这话,反应异常平静,只是问：如何才能逼出她身体中的另一个魂来
这……玄空摇了摇头,贫道术力有限,并无寻到方法。
顾瑾之像是早已料到,并无失望之色,他只是淡淡地转头看向窗外。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株海棠树悄然发了新芽,我府中的院子里也有这样一株海棠树。
是我和顾瑾之成婚那年,我们一起亲手种下的。
法师……顾瑾之回头,却止住了话头。
玄空法师慧眼如炬,一眼便看出他心中所想,只道：斯人已逝,红尘尽了。
顾瑾之置于膝上的手,一寸寸握紧,直到骨节凸起,青筋纵横。
9
宋栖月是被抬着回府的,她醒来时已是第二日。
顾瑾之看她的第一眼,便知道从前的那个宋栖月仍旧未归。
只是她也彻底不装了,暴躁如雷地指着顾瑾之：你个乱臣贼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谋杀公主！
我被她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从顾瑾之身后飘了出来,看向她。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隐约觉得我飘出来那一刻,她的眼睛微微睁了睁。
但下一秒她就继续骂顾瑾之：我要告诉我父皇和太子哥哥,把你和那老秃头都杀了！
顾瑾之嘴角轻蔑地笑了笑：你父皇日日嗜丹,近日有一云游大仙献上神药,只怕药力无比,早已飘飘欲仙。至于你兄长,他现下自顾不暇,你觉得他会给你一分眼色
宋栖月缩了缩脖子,放低了声音：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你成亲了,不过你要是实在讨厌我,咱们就和离或者休妻也行,只是你别再像昨日那样折磨我了……
公主可听过诏狱八十八式顾瑾之轻描淡写地介绍了几样,我给你三日时间,想办法换回原来的宋栖月。否则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宋栖月这时候才意识到,眼前的男人有多可怕。
他从未因为她的那些献身式的表演,而生出一丝一毫的真情和感动。
他只是一直在等,等她露出马脚的时候。
此后的三天时间里,宋栖月一直待在内院。
顾瑾之并未时刻关注着她,他似乎有许多事要忙,每日都早出晚归,每日都要见许多官员政要。
这日,顾瑾之仍旧在书房与人谈话,我闲着无聊在外头亭子晃荡。
现在我能与顾瑾之离得越来越远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站在树底下,我一抬头便看见宋栖月往这边来。
我下意识地便往书房走去,这时身后传来一声：你站住！
我并不觉得是在叫我,毕竟没人看得见我。
可下一秒,宋栖月窜到了我面前,如有实质一样张开手挡住我的去路,我被吓得停在原地。
就是你,我叫你站住,你跑什么
你,你,你看得见我我结结巴巴地问她。
你到底是谁从寺庙回来那天我就看到你飘在顾瑾之身后。我原以为你是半路跟来的野鬼有所图,我观察你两天了,你胆小得要命,明明是鬼,连只猫儿都能吓到你,但凡有人说话声音大些,你就往顾瑾之身后钻。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绕着她飘了一圈,轻声道：你忘了,我是被你杀死的顾瑾之的妻子。
她瞪大了眼睛：你胡说！宋栖月顶多只是脾气差了些,娇生惯养一些,她本质是善良的,怎么可能干出杀人的事
我没有隐瞒她,在知道她并非真正的宋栖月时,我就期望着她能帮我和顾瑾之。
于是,我将与宋栖月之间的种种往事和盘托出：如果你不信,你可以去找那个被你赶走的婢女连生,宋栖月做过的所有恶事,她一清二楚。
她显然极度震惊：不可能……系……系统明明说她没有干过真正的恶事,她不该落得凄惨下场,所以才让我攻略顾瑾之,逆转她的结局……
我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顾瑾之开了门,我迅速地飘到他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宋栖月。
宋栖月在顾瑾之的皱眉下,头也不回地走了,谁也不知她干嘛去了。
或许,我猜想,她应当是去找连生了。
10
很快,宋栖月是红着眼睛回来的。
她第一时间找了顾瑾之：我可以帮你,或许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
原以为会陷入无尽等待的顾瑾之,终于抬头正眼看她。
我确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只是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强行拉了进来,它给了我修饰得完美无缺的剧本,要我配合着演戏。而且……我想回家,但很显然,我的攻略对象是你,我大约注定回不去……既然这样,倒不如拼一把。
我不知道,她对你夫人做了……那样过分的事。
说这话时,她突然抬头看向顾瑾之身后的我,眼中溢满同情和怜爱。
这时,顾瑾之突然开口,问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题。他太过敏锐,仅凭着方才宋栖月那一眼,便猜到了。
你看到她了,在我身旁,是吗顾瑾之的声音有些沙哑,撕扯。
宋栖月点了点头。
顾瑾之突然红着眼,笑了出声。
他缓缓地向身侧伸出手,掌心朝上,静静地举着。
我眨了眨眼,却掉不出一滴眼泪。
从前许多许多次,只要他伸出手,掌心朝上,我便会重重地将手心拍上去,然后他便会用力地扣着我的十指。
我伸出手,重重地拍了上去,手心却穿过了他的掌心,再也触不到一丝温度。
顾瑾之似乎感受到了,他缓缓地收紧了手心,像从前许多次牵着我的手那样,只是这次他牵着空荡荡。
沈知书是异世魂的名字,她所说的办法便是找死。
有几次我确实感觉到身体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次是我开口想说不喜欢顾瑾之,还有一次是过敏那次险些要命的时候,那时候宋栖月大约是因为求生意志爆发,控制了身体的所有权。
所以我猜,只要这具身体濒临死亡状态,就能将她逼出来。
反正我都死过一次了,就算失败,大不了再死一次。
顾瑾之沉默良久,才开口：抱歉,但多谢。
沈知书决定从悬崖跳下去那天,我一直围绕着她转。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喂,不要这样看着我嘛！姐姐我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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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新新人类,共产主义接班人,还是先进党员。斩奸除恶是我的责任,说不定我这一摔,刚好把我摔回家呢。
如果回不了家怎么办我担忧地看着她,我已经死了,反正她掌控不了这个身体,如果宋栖月换成你,我并不介意。
她只是摇摇头：没有那么简单。
她突然笑道：小满,如果有下辈子,你来当我妹妹好了,我会比顾瑾之有用,不会让人这样欺负你。
说完这句,她突然仰着身子就往悬崖后倒去。
我随着她飘了下去,眼睁睁看着她掉入深渊,厉声喊道：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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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书并没有真的掉到崖底,我亲眼见到崖壁中的暗卫接住了昏死过去的她。
而她昏死过去的那一瞬,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浮了起来。
于是,我便在半道上,与一个陌生的魂魄大眼瞪小眼。
沈知书我试探着叫她。
靠,我真的出来了
我们同时向下看去,那么这便意味着,再次醒过来的人便是真正的宋栖月。
我和沈知书飘在宋栖月的床边守了两日,才见她慢慢转醒。
她睁眼的那一刻,我和沈知书四手紧握,不约而同地站远了些。
成功了吗我们看到宋栖月低头巡视了下自己,喃喃道。
我醒来之日,便是那人帮我成功拿下顾瑾之,他爱上我之时。所以如今,瑾之已经爱上我了吗
宋栖月摸着自己的脸颊,难掩激动地笑着。
靠,原来是这样沈知书爆发了一声怒骂,敢情是让我当工具人,把男人调教好了给她,她再坐享其成
也没人跟我说穿成恶毒女配是这剧本
怎么别人穿的恶毒女配都是好东西,我就穿了个这玩意儿
小满,你老公人还挺好嘞,没把我一起绞杀在那具身体里。
知书,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顾瑾之来了,门被推开的那瞬间,宋栖月眼眸亮了亮。
瑾之她拥着被子坐了起来,急切地望进顾瑾之的眼中,期待寻找到盈满的爱意。
然而,顾瑾之看向她时,除了憎恶便是仇恨,再无其他。
怎么会宋栖月跌落床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瑾之,你……你为何如此看着我我有些害怕,我们不是成婚了吗,我是你的夫人……
她伸手想要扯顾瑾之的衣袖,却被他夺过。
顾瑾之大手猛地掐住了她的脖颈,一寸寸缩紧,眼中是风雨满山。
你夫君发怒时,好可怕……沈知书缩了缩脖子。
我看向顾瑾之,其实我很少见他生气的模样,大多时候他总是温和的,像春日的午后,静默却让人舒恬。
我的夫人不是早被你害死了吗顾瑾之说,我唤醒你,便是要你偿命。
不是我！我没有……
还敢撒谎！
瑾之,瑾之……我……错……了,别,别杀我,我……
在她快要窒息而死的一瞬,顾瑾之突然放开了她。
死顾瑾之嫌恶地擦着手,用力到惨白的手指都发了红,这样的好事,岂会落在你头上
宋栖月嘴唇发白,两只手紧紧地护着自己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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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顾瑾之走出了房门,一阵风吹来时,我又闻见了那股香味。
这几日顾瑾之身上总是萦绕着一股陌生的香味,起初我以为是他换了熏香。
后来,我在他的桌案上见到了犀角香。
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
顾瑾之连日来点着犀香,是为了这个传言。
我跟在他身后,手心穿过了他的衣袖：傻子,即便燃尽犀香,也是见不到鬼的。
顾瑾之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望向衣袖处,又平静地往前走。
第二日,我便知道了顾瑾之的目的。
他要的不仅仅是除掉一个宋栖月,他要连根拔起她身后所有支撑着她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权力。
首当其冲便是太子及其党羽。
当今圣上虽问道不问政,可最忌讳的是有人在他未死时,觊觎皇位。
而太子公然在梁溪道设立行宫,宣扬天命,无人敢捅破时,圣上自然也无暇管顾。
顾瑾之一党谋划多时,以七月十八梁溪道事变为起点,细揭太子党在近十余年时间如何搜刮民脂民膏,如何买官卖官,如何豢养幼童乃至府院底埋尸数百。
太子被逼至无路可退时,竟联合内院宫妃擅自给圣上下毒。
而顾瑾之顺势而为,伪造出了圣上中毒将亡的迹象。
本宫是太子,是圣上亲封的太子！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者,谁敢阻拦本宫
孽障！畜生！被传中毒无解的圣上怒发冲冠,一把抽过御剑,刺入太子心口。
我躲到了顾瑾之身后,愣愣地看着太子死不瞑目的神情。
与此同时,握着长剑的圣上,突然面目狰狞地倒地。
所有人都猜错了,圣上并非没有中毒,只是那毒非毒,只要不发怒,便永远不会毒发,一旦发怒,气血攻心,无药可救。
这是顾瑾之的一石二鸟之计。
宋栖月的罪状细数来,并不见得比太子少。
骄奢淫逸,草菅人命,敛财无度……
宁化十三年,福安公主命人当街打死一名十二岁少女,因其不慎脏污公主鞋面。
宁化十四年,福安公主私自圈禁数十名幼女,用以结交朝中官员。
宁化十五年,福安公主因祈福所需,令数百名僧人无故枉死于火中。
种种罪状,罄竹难书,民愤激昂。
宋栖月囚车游街那一日,永顺大道上挤满了长安城的百姓。
是我的娃娃,当年她打死的那个女孩子,是我的女儿！可我们无处申冤,这么多年过去,天理昭昭,恶人终有天收！
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但满头白发的妇人无助地哭泣着,她狠了狠心,往囚车上扔了几片烂菜叶。
别看我……不是我……滚开……宋栖月用宽大的袖子遮着脸,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从前她最要面子,最在意的便是她的尊贵地位和权势。
张扬跋扈惯了的人,总以为这世间须得什么都顺她的意才行。
倘若不顺她的意,那就会变得像小满一样。
我叹了一口气,茶楼的顾瑾之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了。
昏暗的房内,他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宋栖月的囚车从楼下经过时,他也未曾动过一下。
他并不快乐,即便大仇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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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驾崩那日,传位于年纪七岁的六皇子,并封顾瑾之为摄政王。
遗诏一出,满堂哗然,可无人敢追究真假。
六皇子继位,改国号为永宁,其母顾贵妃尊为太后,有垂帘听政之权。
新帝登基仅三日,顾瑾之便以强有力的手段,肃清朝野内外,颁布一系列政通人和之策。
小皇帝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相父,聿儿还小,可不可以慢慢学,好累。
顾瑾之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只到自己大腿处的孩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积雪中。
即便杀了无数人,他声音仍旧一如既往的温和：皇上要快些学好如何做一个好皇帝,臣才能放心将一切交给皇上。
小皇帝天真无邪：不是还有相父在吗怎么能把一切都扔给聿儿呢
顾瑾之没再说话,踩着积雪往前。
冬至那日,我突然发觉原本变得透明的双手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
按理说,我应该会慢慢消失的,可我已经在顾瑾之身边待了大半年,一点消失的痕迹都没有。
这日,我见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阿秀姐姐！我蹦着跳了起来,差点蹦到天上去。
我都忘了自己是个鬼了,也忘了她看不见我。
顾瑾之我问你,小满呢阿秀身上很脏,像是赶了许久的路未曾歇息。
她……顾瑾之任由她将剑抵在自己脖子上,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个字。
我真想杀了你！阿秀红着眼,将剑扔在地上。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急忙跟着飘了出去。
眼看着要穿过她时,她突然开口：你个傻子,跑那么快干嘛,我又不会跑。
我惊讶地转过身,开心道：阿秀姐姐,你也能看见我
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她伸手想摸我的脸,你早听我的话不就好了
我笑了笑,不想让她难过：阿秀姐姐,你怎么会突然来这儿
我本来在好远的地方行侠仗义,突然有一天听说新科状元郎顾瑾之竟然娶了公主。我一听,那不得了了,这不是我家小渔儿的夫君吗个死渣男竟然发达了就娶公主,我不跑死几匹马回去揍死他
我再想一下,小渔儿是什么人她眼里可容不得一点背叛,说不定她心一狠就跟顾瑾之和离了。那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办嘛,当然要娘家人撑腰了。我就想着,大不了我带你回村去,带你去行走江湖。
但我没想到……我来迟了……阿秀哭得好伤心,顾瑾之果然不是好人！
我手忙脚乱地想抱抱她,却一遍遍地穿过她的身体,急得团团转。
不哭不哭,我没事啦没事啦。我小声地辩解,顾瑾之人挺好嘞,只是运气不太好,我也是。
半生零落,永失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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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知晓阿秀姐姐不是一个普通人,她送走沈知书的魂魄那日,只有我们三人。
知书会去哪里我问道。
她会回家,她来的地方。
沈知书牵着我的手：我能把小满一起带走吗
她跟你不一样,你赶紧的,门快关了。
小满,如果你要去投胎,你记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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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去一个叫北京的地方。妹妹是当不成了,我爹妈都没了,你要不来当我女儿,我回去我就找男人结婚去……啊……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不提防被身后的漩涡吸走了：你记得啊……
沈知书走了,阿秀姐姐也走了。
我一直待在顾瑾之身边,从春日到夏末,从秋黄到冬雪。
我有时很好奇,为何亲近之人都能看得见我,却唯独顾瑾之用尽所有手段都看不到我。
可我知晓,他应该是知道我一直在他身旁的。
有时,他伏案忙于政务,会摊开一本话本在一旁,隔一会儿便伸手翻一页。
我便知道,那是特地给我翻开的,他怕我无聊。
一年的时间,足够他安定整个朝堂,将所有人和事排兵布阵一般调得井然有序。
少年进士,朝堂蛰伏,一朝名臣。
那个当初刚从渔村走出来立志为天地立心的少年,终于人人赞颂敬仰,俯仰无愧于天地。
顾瑾之去见宋栖月时,我才知晓原来她还活着,她在诏狱最深处。
再见时的宋栖月形容枯槁,满身脏污,蜷缩在墙角处,还保留着一丝清醒。
顾……顾瑾之……我求你了,你杀了我,好不好她戴着铁链叮叮当当地爬了过来。
她求过无数次,原以为这次也一样。
却没想到,顾瑾之开口：你也该去死了。
说着,他速度极快,大手掐着她的脖颈,几乎瞬间,就将她的脖颈扭断。
顾瑾之似乎是专程来亲手了解宋栖月的,杀了她之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诏狱。
永宁二年夏,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极好。
顾瑾之坐在海棠树下,身旁放着一盘糕点。
我认得,那是我最喜欢的马蹄糕。
那一日,倘若不是要去为我买糕点,他便不会那么晚到家,我也不会被人掳走。
最后,他没买到糕点,我也未吃到。
今日,他终于将这糕点摆了出来,
我隐隐有预感,我大约要走了。
我伸手抚过那些糕点,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吃一块,
就当我吃到了,
好吗
顾瑾之眼眸温润,
低着头看落花,
从盘中拿出一块糕点,慢慢地吃着。
施主,该上路了。我的耳边又响起了玄空法师的声音。
这一次,他是要我离去。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我死后能留有一缕魂魄。
直到那日我才知道,
那是顾瑾之的爱意和执念,将我生拉硬拽地留在了人世间。
这也是为什么阿秀能看到我,
他却穷极一切也看不到我。
因为他所有的执念,都用来留住我,
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
那日,
玄空法师叹气：你总不能一直这样拽着她在身旁,她现在终日游荡,你难道忍心她伴着你,成为一个孤魂野鬼
顾瑾之沉默着,
没有开口说话。
我蹲在地上,目光从顾瑾之的脸上一寸寸地滑过,仔仔细细地描摹着他的五官,
像要将他的长相刻在生生世世的记忆里。
我走啦,
顾瑾之。我最后看了他一眼,
轻声道,
你要好好活着,要长命百岁,知道吗
说出这话后,
我的身体开始慢慢变得透明,一点点消散。
小满。顾瑾之突然开口,
哑声问道,小满……可有记得穿鞋
他还惦记着,那双在棺材里,
无法穿上的绣花鞋。
我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脚,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带着泪笑道：穿了,
小满记着呢,鞋子好漂亮,
上头缀着的珍珠闪闪发光呢。
顾瑾之自然听不到,
他像是心有所感一样,直直地看向我所在的方位。
他像是知道我在消散,眼尾通红地看着我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
片刻后,
顾瑾之终于意识到,一直牵绊着的感应消失得彻底时。
他捂着心口,喷出了一口血。
小满不知道,那盘她最爱的马蹄糕里,
藏着世间最毒的药。
顾瑾之终究无法,在没有小满的人世间长命百岁。
清风落了满地海棠。
终不见,君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