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大秦的血与火 > 第一章

我叫李斯,我在火光中与大秦的荣耀和罪孽一起埋葬。
1
蕲南的秋阳像块被磨钝的青铜镜,照得人眼眶发涩。我蹲在王翦的中军帐外,用指尖拨弄着地上的蚂蚁——它们正排着队搬运半粒粟米,像极了咸阳街头运送粮草的车队。帐内传来瓷器碰撞声,李信的声音突然拔高:末将愿率二十万大军,旬月内必取项燕首级!
王翦的回答低沉如老松拔节:楚地水泽密布,我军轻装急进,粮草如何接济话音未落,帐帘被猛地掀开,李信的青铜头盔擦着我鼻尖掠过,穗子上的血珠溅在我手背,像朵瞬间绽放的小花开在苍白的皮肤上。
廷尉大人,他冲我甩了甩剑柄上的红缨,甲胄上的鱼鳞纹还沾着晨露,您说说,我大秦锐士何时怕过攻坚他身后的亲兵捧着地图,边角被汗水洇出深褐的云纹,正是我昨日让人加急抄绘的《楚地山川图》。
我起身掸去衣上尘土,触到怀中那卷嬴政的密诏,桑皮纸上的朱砂印还带着温热。老将军久经战阵,自然有老成谋国之算,我故意将老成二字咬得极重,看见王翦扶着帐杆的手指骤然收紧,不过陛下昨儿送来的密报说,项燕在城父一带的兵力已不足十万。
帐内突然静得能听见胡杨林里的风声。王翦的瞳孔缩成针尖,盯着我腰间晃动的玉珏——那是嬴政亲赐的信物,雕着展翅的玄鸟,寓意天命所归。他身后的帅案上,摆着半块啃剩的麦饼,硬壳上还留着齿印,旁边铜碗里的豆粥结了层油皮。
既然如此,王翦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深沟,那就依李将军所言,明日卯时出兵。他伸手取过案头的虎符,青铜表面磨得发亮,能照见他眼底跳动的血丝。李信猛地跪下,铠甲磕在夯土上发出闷响,我注意到他膝盖处的皮革磨出了毛边,显然是常年跪坐所致。
夜半时分,我被帐外的马蹄声惊醒。月光从毡帐缝隙钻进来,在地上织成银线。王翦的影子突然笼罩过来,他手里提着酒壶,腰间没挂佩剑,只插着支刻满咒文的木简——那是他出征时必带的楚地巫器,说是能镇住战死的孤魂。
长卿可知,他往我面前的陶碗里倒酒,粟米酒的香气混着血腥味,项燕的祖父项渠,当年与我在函谷关外对峙时,曾送我一坛楚酒。他指腹摩挲着酒壶上的蟠螭纹,壶嘴磕在碗沿发出轻响,酒坛上刻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当时笑他夜郎自大,如今……
他没说完,仰头灌下一口酒,喉结滚动时,我看见他颈侧的伤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白——那是与项渠交战时留下的箭伤,险些要了他的命。帐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像极了白天看见的断箭。
卯时三刻,秦军准时开拔。李信的先锋军穿着新髹的黑甲,甲片间露出的红色里子像流动的血。我骑着嬴政赐的大宛马,马蹄踩过带霜的草叶,发出细碎的咔嚓声。远处的钟离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山腰处的隘口像只微张的虎口,等着吞下猎物。
看!身旁的骁将突然指向天空。一群寒鸦正从山后掠过,翅膀拍打出暗沉的云。王翦的副将冯劫勒住马,手按在剑柄上:此乃凶兆,大帅是否……
闭嘴!我厉声打断他,战马受惊般前蹄扬起,大秦锐士,岂可信这些山野巫祝之言!话音未落,前方突然传来闷雷般的战鼓声,不是一声,而是千万声,从山坳、从河谷、从每一片看似平静的芦苇荡里炸开。
李信的大旗在队伍前方剧烈晃动,我看见他转头时,头盔上的雉羽扫过面颊,划出一道血痕。楚军的黑色战旗像潮水般漫过山头,项燕站在高处,身披的犀甲在阳光下泛着幽蓝,手里握着的正是当年差点要了王翦命的那柄青铜剑。
是伏击!冯劫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马被流矢射中眼睛,原地打转时撞翻了身后的弩车。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中轰鸣,像擂鼓般震得太阳穴突突作痛。秦军阵脚大乱,前排的弩手还没来得及上弦,就被楚军的投石机砸成肉泥。
我的战马被绊倒,整个人摔进泥水里。刺鼻的血腥味混着腐草味钻进鼻腔,我摸到腰间的佩剑,却发现剑鞘不知何时已丢失。身旁躺着个年轻士兵,喉管被割断,双手还紧紧攥着半块烙饼,眼睛瞪得滚圆,倒映着天空中纷纷扬扬的箭雨。
往回撤!王翦的吼声穿透硝烟,他骑着那匹著名的乌骓马,手中长戈上下翻飞,每一次挥击都带下一片血肉。我看见他胸前的护心镜已被砍出缺口,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软甲,那是他儿媳亲手缝制的,绣着密密麻麻的平安二字。
一支箭矢擦着我耳际飞过,尾羽扫过脸颊时,我突然想起咸阳宫里的编钟——此刻战场上的金铁之音,与宫宴上的雅乐并无不同,只是前者奏的是生离死别,后者唱的是太平盛世。李信的身影在不远处闪过,他的大旗已断成两截,正被楚军的步卒追赶,甲胄上的漆片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旧伤。
黄昏时分,残军终于退到涡水河畔。王翦坐在一块被炮火熏黑的巨石上,任由军医为他包扎手臂的伤口。他看着对岸燃烧的营寨,眼神空洞得像口枯井。我跪在他面前,喉间腥甜难抑:老将军,是我……是我误判了敌情。
他抬手止住我,指尖的血滴在我衣襟上,绽开朵暗红的花。不怪你,他的声音沙哑如磨损的竹简,陛下要的是速胜,是彰显大秦威德的捷报,而我们……他顿了顿,望向天际最后一抹晚霞,那颜色像极了楚地的丹砂,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夜幕降临,河面上漂满尸体,像秋天的落叶般顺着水流打转。我摸出怀中的密诏,火光中,嬴政的字迹依然凌厉如刀:李信果勇,当可大用。若王翦怯战,可换蒙恬代之。纸页在风中簌簌作响,我想起出发前嬴政拍着我肩膀说的话:长卿,你当为朕的眼睛。
王翦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溅在密诏上,将天命所归四个字染成暗红。我慌忙扶住他,触到他后背嶙峋的骨骼,像触到一段即将风化的枯木。远处传来楚人的号角声,悠长而苍凉,像在为这场屠杀送行。
知道为何楚人总也杀不尽么王翦忽然轻笑,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石头上画了个歪扭的楚字,因为他们的根扎在泥土里,在《诗》《书》里,在每一个能歌善舞的巫祝身上。你烧了竹简,却烧不掉他们的魂。
我望着他画出的楚字,血痕正在夜色中渐渐干涸,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河风带来远处的童谣,隐约是楚人悼念战死英灵的《国殇》。王翦闭上眼,任由血迹在石上蜿蜒成河,而我知道,这场败仗,不过是大秦辉煌表象下第一道裂痕,更深的伤,还在后面。
夜深了,星星从云层里探出头,像极了战场上未瞑的眼睛。我握紧手中的密诏,直到指甲将纸页戳出窟窿。王翦的话在耳边回响,与嬴政的训示混在一起,织成一张让我窒息的网。或许,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我们就已经输了——不是输在兵力,而是输在不懂,有些东西,比钢铁更坚韧,比火焰更绵长。
但此刻,我只能将这些念头压进心底,就像将带血的竹简藏进袖中。明天,还要向嬴政写那封注定谎言连篇的捷报。而蕲南的土地,会记住所有的真相,在每一颗埋下的种子里,在每一滴渗入地下的鲜血中,静静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2
阴山的风像把生锈的刀,割得人脸颊生疼。我站在烽火台上,脚下的城砖还带着烧制后的余温,砖缝里嵌着未洗净的草屑,那是民夫们和泥时掺进去的——为了让泥浆更有黏性,他们不得不把自己仅有的口粮磨成粉,拌进土里。
蒙恬披着件褪色的羊皮氅走来,氅角上结着冰碴,每走一步都发出细碎的脆响。他递来的马奶酒皮囊上结了层薄霜,我接过时,指尖触到皮子上凹凸的刻痕,凑近一看,竟是某代匈奴单于的名号。尝尝,他的声音被风扯得零散,这是上个月从匈奴右贤王帐里缴获的。
酒液入口像烧红的铁条,顺着喉咙滚进胃里,却暖不了被寒风吹透的骨头。我望着远处蜿蜒的长城,它像条被剥了皮的巨蟒,在群山间扭曲伸展,城墙上密密麻麻的民夫如同附在蟒身上的蝼蚁,正用血肉之躯把它喂得越来越长。
第三段城墙又塌了,蒙恬突然开口,手指向西北方,那里的天空飘着几缕黑烟,压死了三十七个兄弟。他说兄弟时,喉结重重滚动,我这才注意到他左耳垂上挂着枚铜哨,样式古朴,像是中原的旧物。
不过是些……我话未说完,就被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打断。转头望去,两名民夫正抬着块足有千斤重的条石,竹制的抬杠突然断裂,条石滚落,砸中了后面的少年。少年的腿骨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他抱着断腿在地上翻滚,周围的民夫却不敢停下,只能绕开他继续搬运,唯恐监工的皮鞭落在自己背上。
蒙恬猛地扔下酒囊,皮靴踩在城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烽火台,腰间的佩剑在奔跑中磕在城砖上,迸出几点火星。我看见他推开监工,亲自蹲下查看少年伤势,粗粝的手指轻轻拨开少年染血的裤腿,动作比我见过的任何太医都要轻柔。
去取草药和夹板!他冲亲兵怒吼,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颤抖。亲兵愣了一瞬,才慌忙跑向军医帐。蒙恬脱下自己的羊皮氅,垫在少年身下,氅角的冰碴融化,在少年破烂的衣裤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将军,我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开口,这样会坏了军法。这些民夫不过是……
不过是蝼蚁蒙恬突然转头,眼中有怒火在跳动,却在看清我脸色时,忽然软了下来,长卿,你看这长城,他抬手抚过城砖,指尖蹭上一点暗红,不知是泥渍还是血迹,每一块砖下都埋着一具白骨。可你知道吗去年冬天,有个民夫临死前,还在砖上刻了自己妻子的名字。
他从怀里摸出块碎砖,递给我。砖面上果然有歪歪扭扭的刻痕:阿芳亲启。四个字刻得极浅,却穿透了砖面,能看见里面夹杂的稻草碎屑。我想起咸阳宫的地砖,每一块都打磨得光滑如镜,刻着云纹和瑞兽,却从没有哪一块,藏着这样的体温。
他们不是蝼蚁,蒙恬的声音低沉如远处的闷雷,他们是大秦的子民,是替陛下守护边疆的人。他顿了顿,望向天际的雁群,它们正排成人字往南飞去,你总说法治至上,可若是连人都不爱惜,法又有什么意义
我握紧那块碎砖,棱角扎得掌心生疼。远处传来监工的呵斥声,又有几个民夫因为动作迟缓被鞭笞。鲜血溅在城砖上,与之前的暗红融为一体,分不出哪滴是哪个人的。蒙恬站起身,从腰间解下那枚铜哨,放在少年掌心:吹这个,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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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茫然地望着他,眼角还挂着泪珠。蒙恬轻轻替他擦掉眼泪,动作像极了我见过的他抱孙子时的模样。我忽然想起,他的长子蒙毅曾对我说过,蒙恬在家中从不摆将军架子,甚至会亲自给孙子编蝈蝈笼。
长卿,蒙恬重新披上羊皮氅,氅角的冰碴已经化了,显出底下黯淡的红色——那是被鲜血染过的颜色,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在咸阳宫的演武场,你穿着儒生长衫,却敢站在秦军阵前谈法治。
我当然记得。那时我刚入秦,满腔抱负,在演武场看见蒙恬训练士兵,便直言不讳地批评他过于仁厚,难立军威。蒙恬却只是笑笑,让士兵给我搬来胡床,还让人煮了羊肉汤给我驱寒。
有些东西,他望着绵延的长城,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比权力更重要。比如人心。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我这才发现他咳出来的痰里带着血丝——去年他在北疆中了匈奴的毒箭,虽说捡回条命,却落下了病根。
夜幕降临时,我独自登上烽火台。月光给长城镀上一层冷银,远处的民夫们还在劳作,火把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像极了当年蕲南战场上的楚军篝火。我摸出怀里的《商君书》,书页间夹着蒙恬给我的碎砖,阿芳亲启四个字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风忽然大了,卷着沙砾打在城砖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极了焚书时竹简爆裂的声音。我想起淳于越临死前的眼神,想起王翦说的楚虽三户,想起嬴政在沙丘平台的眼泪。原来所有的铁血与强权,都抵不过一个民夫刻在砖上的名字,抵不过蒙恬眼中的慈悲。
烽火台的角落里,堆着几具尚未掩埋的尸体,其中一个少年的手紧紧攥着什么。我掰开他的手指,发现是粒干瘪的粟米,大概是他藏了很久的口粮。月光落在他脸上,那是张顶多十五岁的脸,眉骨间却已有了成年人的沧桑。
我站起身,将《商君书》放在他胸口,用碎砖压住。风掀起书页,露出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的句子。或许商君当年也没想到,他的法治会变成今日的酷政,他的匹夫会变成蝼蚁。
远处传来蒙恬的口令声,士兵们开始换岗。我望着月光下的长城,忽然觉得它不再是帝国的屏障,而是一条锁链,锁住了天下人的心。而我,曾是这锁链的锻造者之一,如今却在这寒夜里,听见了锁链下传来的心跳声——那是千千万万被视为蝼蚁的人,依然鲜活的心跳。
黎明时分,我看见蒙恬骑着马巡视工地,他的羊皮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像面破旧却依然飘扬的旗帜。某个民夫突然摔倒,他立刻翻身下马,扶起那人,还从怀里掏出块干粮递过去。周围的民夫们看着这一幕,眼里闪过我从未见过的光,那不是恐惧,而是希望。
我摸了摸腰间的玉珏,受命于天的刻纹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刺眼。或许蒙恬是对的,真正的强大,不是用恐惧筑起高墙,而是让人心甘情愿地为你筑起城墙。而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光了——在嬴政的眼里,在赵高的眼里,甚至在我自己的眼里。
转身离开时,我听见身后传来少年的笑声——那个断腿的少年,正用蒙恬的铜哨吹出不成调的曲子。哨音混在风声里,却显得格外清亮,像初春的第一声雁鸣,刺破了漫长的寒冬。或许,在这钢铁与血肉的长城之下,还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被摧毁的。
3
青铜兽首烛台上,十六支牛油烛正滋滋燃烧,蜡泪凝结成蜿蜒的白蛇,顺着雕龙刻凤的烛台底座爬向地砖。我跪在丹陛之下,膝盖隔着玄色朝服仍能触到石砖的冷硬。抬头望去,嬴政的十二旒冕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翡翠珠串后那双眼睛,像极了渭水冰面下蛰伏的鳄鱼。
李斯。他的声音裹着鼎中烹煮的椒艾香气砸下来,我注意到他按在青铜龙纹案几上的右手,拇指正一下下摩挲着案角——这是他惯有的小动作,每当斟酌言辞时,指尖便会无意识地寻找坚硬之物。六国已灭,天下初定。你且说说,如何治理这万里江山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个月前在函谷关外,我亲眼看见他用同样的眼神凝视着六国地图,指尖划过楚国疆域时,指甲盖都因用力而泛白。此刻这双眼睛里跳动的,是征服者的火焰,亦是守业者的狐疑。
陛下,我解开腰间玉珏,任由它坠在阶前发出清越声响,周室衰微,诸侯混战,皆因分封制尾大不掉。今陛下神武,荡平六合,当废分封,立郡县。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如此,地方官吏皆由陛下任免,财赋兵甲尽归朝廷,方能永绝割据之患。
殿内响起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我用余光瞥见,右首列位的博士淳于越正攥紧袖口,露出半截竹简角,青黑色的编绳上沾着陈年墨渍——那是他总带在身边的《春秋》,连如厕时都要捧读的鲁国旧典。
臣有异议!淳于越的声音像被霜打了的稷穗,却硬是梗着脖子往前跨了三步,腰间玉佩撞在石阶上迸出脆响,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若朝堂生奸佞,如田常、六卿之流,无宗室拱卫,何以相救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他说到师古二字时,特意提高了声调,袖口的竹简滑出寸许,我看清了简首朱笔写的隐公元年。嬴政的冕旒突然剧烈晃动,烛火在他瞳孔里碎成金箔,我知道这是暴怒的前兆——七年前,他在蕲年宫听见太后男宠四字时,眼中也曾闪过这样的碎光。
陛下,我猛地叩首,额头撞在砖缝里嵌着的碎玉上,腥甜在舌尖漫开,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臣闻市井小儿皆歌‘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此等妖言,皆因旧典未毁,人心未一!
淳于越的脸色瞬间褪成羊皮纸色,他腰间的玉佩终于不堪撞击,啪地碎成两半。我看见他喉结滚动,像要咽下破碎的牙齿,却在开口前被嬴政的冷笑截断。
准奏。嬴政抬手按在剑柄上,龙渊剑的鱼肠纹在烛火下泛着幽蓝,非秦记皆烧之,敢藏《诗》《书》者弃市。至于淳于博士..……他顿了顿,冕旒下掠过一丝玩味,可留你全尸,归葬曲阜。
淳于越猛然踉跄着跪下,白发散落在玉碎上,像冬雪落在残棋棋盘。我站起身时,发现自己的朝服下摆已被烛泪浸透,凝成硬块。殿外忽然刮起西风,卷着阶下的碎玉片直扑丹陛,被武士的戈矛挡成一片晶亮的雨。
退朝时,王翦的青铜铠甲声从身后传来,像晒干的豆荚在风中轻颤。这位三朝老将的右肩比左肩低了半寸,那是二十年前抗燕时中箭留下的旧伤。他身上还带着北疆的霜气,与殿内的椒香混在一起,生出一股腐朽的甜。
长卿,他在廊下停住,苍鹰般的侧脸被暮色切出冷硬的轮廓,你可知,这把火会烧掉多少文明他抬手往殿外一指,我看见远处的兰池宫正在暮色中下沉,廊柱上的漆画被火光照得明明灭灭,那是上周刚让人重绘的《大禹治水图》。
老将军,我解下被烛泪弄脏的玉佩丢进廊下积水,看着它沉向游鱼不惊的池底,乱世需用重典。当年您灭楚时,可曾顾惜过郢都的编钟雅乐
王翦的喉结动了动,我这才发现他鬓角新添了大片白发,像秋霜落在老松枝头。他转身时,铠甲上的铜片相互撞击,惊起一群栖息在廊檐下的蝙蝠。那些灰扑扑的影子扑棱着掠过我眼前,我突然想起蕲南战场上,楚军的黑色战旗也是这样遮天蔽日地压下来。
项燕自刎前,王翦的声音从阴影里飘来,曾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当时我以为不过是败军之将的妄言,如今看来..……他没有说完,脚步声渐远,只留下一串潮湿的血点——他的旧伤又在渗血了。
我站在廊下,直到月亮爬上椒房殿的飞檐。远处传来太仆寺的马嘶,夹杂着隐隐约约的竹板声——那是宫正署在责罚失仪的宫人。袖中传来竹简的棱角触感,我这才想起今早塞进袖口的《商君书》残卷,书页间还夹着一片楚国的橘叶,是去年使者从故楚郢都带回的贡品。
指尖摩挲着橘叶的纹路,我忽然想起淳于越被拖出殿时,眼中那团将熄的火。咸阳宫的夜风吹散最后一丝烛香,我摸出腰间新换的玉珏,在月光下看清了匠人新刻的铭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珏身冰凉,刻痕却硌得掌心生疼,像极了嬴政方才按在我肩头的力道——那看似轻柔的一按,实则藏着让我必死的决心。
深吸一口气,我将橘叶揉碎扔进池子里。游鱼受惊般散开,水面倒映的冕旒碎成千万片,又在涟漪平息后重新聚成嬴政的脸。他永远都在那里,在玉珏的铭文里,在燃烧的竹简中,在每个秦人仰望的方向。而我,不过是他手中的刀,是这架庞大机器里的一枚铜钉,无论愿意与否,都必须钉进历史的石壁,任岁月将棱角磨成齑粉。
转身走向府宅时,街角传来童谣声,几个孩童拍着手唱: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我摸了摸袖中的《商君书》,忽然想起商鞅被车裂那日,咸阳百姓也是这样唱着新法的条文,却在他断气后一哄而上争抢他的血肉。
夜更深了,远处的焚书台已垒起丈高的柴垛。明天,那些承载着千年智慧的竹简,都将化作青烟直上云霄。而我,将站在火前,看着旧世界的灰烬落在新帝国的地基上,开出带刺的花。
4
咸阳城外的焚书台形如倒扣的青铜鼎,九根蟠龙铁柱矗立如狱,铁柱之间用铁链串起万千竹简,在夜风里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当年函谷关外六国使节递交降书时的窸窣声。我站在台前,袖中《论语》的棱角硌着掌心,那是今早从淳于越书房暗格里取的,书页间还夹着片泛黄的橘叶,叶脉上隐约可见克己复礼的蝇头小楷。
丞相,时辰到了。赵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今日穿了身朱红色的中官朝服,衣领上绣着狰狞的饕餮纹,与他脸上的笑意相得益彰。我注意到他腰间挂着新得的玉蝉,雕工粗劣却刻意露在外面,那是昨夜某位想免于焚书的儒生送的。
淳于越被绑在中央铁柱上,白色的儒生长衫已被撕得破烂,露出瘦骨嶙峋的肩膀。他的头发被血粘在铁柱上,干涸的血痂沿着脖颈流进衣领,像条丑陋的赤练蛇。看见我走近,他突然剧烈挣扎,铁链撞击铁柱发出刺耳的声响:李斯!你看看这火!看看这些竹简!
我抬手示意,士兵们将火把抛向柴堆。最先燃烧的是一堆《诗经》残卷,竹简上的朱砂评点在火中蜷曲成红色的虫,《关雎》的句子在青烟里碎成齑粉。淳于越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他突然开始吟诵《春秋》,声音沙哑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火星溅在我心上。
够了!我厉声喝止,却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火堆里爆出一声脆响,不知哪卷竹简里藏着的玉镇纸炸裂开来,碎玉片飞掠过淳于越面颊,划出细长的血痕。他忽然笑了,血珠顺着笑纹流进嘴角:李斯,你烧得掉竹简,烧得掉人心么我鲁国的孩童,就算在田里放牛,也能背出《论语》第三章!
我转身走向监刑台,鞋底碾过一枚烧焦的竹简,脆裂声里露出半行民为贵的字迹。赵高捧着酒盏迎上来,盏中是来自蜀地的桑落酒,琥珀色的液体里漂着几片枸杞,红得像极了淳于越的血。丞相何必动怒,他压低声音,这些腐儒,不过是秋后的蚂蚱……
住口!我打翻酒盏,琥珀色的酒液在黄土上洇开,像幅迅速褪色的地图。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被火光吸走了半分,显得有气无力。淳于越的吟诵声突然变了调子,竟唱起了楚地的《招魂》,苍凉的尾音裹着火星升向夜空,惊起一群栖息在焚书台顶的乌鸦。
丞相,淳于越的家人已按律处置。一名廷尉署的属官呈上名册,我扫过淳于氏男丁十六人,女眷九人,皆徙北地为戍卒的朱批,忽然想起今早路过市集时,看见个穿儒生衣冠的少年在卖《孟子》抄本,眼里满是倔强的光。
火越烧越旺,铁柱上的铁链被烧得通红,淳于越的呻吟声渐渐微弱。我摸出袖中的《论语》,指尖抚过为政以德的句子,想起多年前在兰陵求学时,荀子拿着这卷书对我们说: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此刻荀夫子的声音在火中碎成齑粉,只剩下赵高的媚笑和嬴政的训示在脑海里盘旋。
丞相,陛下召见。赵高的声音打断思绪,他手里举着鎏金灯笼,灯笼罩上的云龙纹被火光映得扭曲,像条正在融化的龙。我将《论语》塞进火堆,看着它卷成黑色的蛹,德字的最后一笔在火中晃了晃,终究还是被吞噬。
咸阳宫的烛火比平日暗了三分,嬴政斜倚在龙榻上,手里握着块昆仑玉璧,璧面上受命于天的刻纹被摩挲得发亮。他的眼圈青黑如墨,胡须里新添了银丝,让我想起去年在北疆看见的雪象。长卿,他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竹简,朕梦见渭水龙斗,黑蛇吞了赤蛇……
我跪在榻前,嗅到他身上浓重的术士丹药味,混着未愈的箭伤脓血味。陛下,我叩首时看见他脚边散落着几枚丹砂,此乃大秦代周之兆。黑者,水德也;赤者,火德也。水克火,正应陛下天命。
嬴政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痰鸣,震得玉璧上的丹砂簌簌掉落。天命……天命……他反复念叨,手指突然紧紧攥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血管,可为何朕总梦见那些被朕杀掉的人他们站在咸阳宫外,个个都拿着竹简,要烧了这宫殿……
我强忍着疼痛,任他的指甲在我腕上刻出血痕。帐外传来更夫报子时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嬴政的眼神忽然清明了些,松开手时,我看见他掌心里全是冷汗,混着丹砂,染得我的衣袖通红。
去罢,他挥了挥手,玉璧滚落在地,发出清越的声响,明日还要商议修筑驰道的事……话音未落,他已闭上眼,喉间响起浑浊的鼾声。我拾起玉璧,发现璧角不知何时缺了一块,像极了淳于越那半块碎玉。
走出咸阳宫时,东方已泛起鱼肚白。焚书台的火光仍未熄灭,天际被染成暗红,像片永远不会干涸的血迹。我摸了摸腕上的伤,血珠正顺着袖口滴在青砖上,画出蜿蜒的轨迹,竟与淳于越在铁柱上挣扎时留下的血痕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晨钟,敲碎了最后的夜色。我知道,这个夜晚烧掉的,不仅是千万卷竹简,更是一个时代的魂。而我,李斯,亲手点燃了这把火,看着它烧掉旧世界的同时,也在烧掉自己心中最后一丝柔软。或许正如淳于越所说,有些东西是烧不掉的,它们会在人心深处生根发芽,终有一日,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撑破这用铁血和强权筑起的牢笼。
但此刻,我只能迎着晨光前行,让身后的火光将影子拉得老长,像具没有灵魂的傀儡。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帝国里,容不得半点温情,只有铁与血,才能铸就永恒的基业——哪怕这基业,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
5
沙丘平台的秋蝉声碎如齑粉,粘在廊柱上的帷幔已褪成枯骨色,被穿堂风掀起时,露出嬴政蜡黄的脸。我跪在龙榻前,看着他右手无名指上的昆仑玉戒深深陷入掌心,渗出的血珠滴在明黄色的帷帐上,像朵迟开的梅花。
长卿……他的声音比去年在长城时更沙哑,喉间像是塞着晒干的苔藓,朕的身体……竟如朽木……话音未落,剧烈的咳嗽让他全身颤抖,枕间的竹简《韩非子》滑落在地,书页摊开在主道篇,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于下的句子被口水洇湿,晕成淡褐的云。
赵高捧着药碗跪在我身侧,他新蓄的胡须参差不齐,像荒地里的杂草——这是他模仿士人风度的可笑尝试。碗里的汤药飘着刺鼻的丹砂味,我瞥见碗底沉着几颗铅丸,正是卢生进献的长生不老药。三年前,嬴政就是吞了这样的药丸,在咸阳宫的宴会上突然呕血,染红了象牙箸。
陛下该服药了。赵高的声音甜得发腻,像在哄骗孩童。嬴政却突然伸手挥开药碗,青瓷碗砸在金砖上迸裂,褐色药汁溅在赵高脸上,烫得他嘶嘶吸气,却仍堆着笑,用袖口替嬴政擦嘴。
我注意到嬴政腕间的玉串少了三颗珠子,那是他二十岁时让人用和氏璧碎料磨成的,每颗珠子上都刻着一位功臣的名字。如今珠子越来越少,如同他身边的重臣,死的死,贬的贬,只剩我和赵高还跪在榻前。
传诏……嬴政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掐进我去年在长城留下的旧伤,扶苏……朕错了……蒙恬……可托……他的眼神忽然清明,像回到了二十年前亲政那日,剑光映得他瞳孔发亮,丞相……护好大秦……
话音未落,他的手突然松开,玉串滑落在地,最后一颗刻着李斯的珠子滚到我脚边。赵高猛地扑上去,指尖按在嬴政颈侧,片刻后转身,脸上挂着我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谄媚笑:陛下龙御归天了。
殿外突然响起闷雷,狂风卷着沙尘拍在窗纸上,发出扑扑的声响。我望着嬴政逐渐冷却的面容,想起三个月前他在咸阳宫说的话:朕梦见自己在东海捞月,月碎了,却看见千万个朕在波涛里沉浮。那时他以为是祥瑞,如今想来,不过是帝国即将崩塌的预兆。
丞相,赵高的声音打断思绪,他不知何时已换上黑色丧服,袖口露出半截遗诏,陛下遗诏在此,立胡亥公子为太子,赐扶苏、蒙恬死。他说死字时,舌尖轻轻抵着上颚,像在品尝美酒。
我猛地抬头,看见胡亥站在帷帐后,手里攥着块蘸了香粉的丝帕,正掩着口鼻。他的眼睛在香粉下泛着兴奋的光,像极了当年看见淳于越被拖去焚书时的嬴政。赵大人……他的声音带着未脱的稚气,丞相会遵旨的,对吗
袖中传来玉珏的凉意,我摸出那枚刻着受命于天的玉珏,珏面还带着嬴政的体温。七年前,他亲手将这玉珏挂在我腰间,说:长卿,你我如同车之两轮,缺一不可。此刻玉珏上的刻纹硌着掌心,我忽然想起王翦临终前寄来的信,只有八个字:鼎之轻重,似可问焉。
丞相赵高的语气里多了丝威胁,他身后的武士不自觉地按上剑柄,甲胄上的铜泡在昏暗的殿内泛着幽光。胡亥往前半步,丝帕滑落,露出嘴角未褪的绒毛——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即将成为天下之主。
我跪下身,将玉珏放在嬴政胸口,听着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谨遵陛下遗诏。玉珏触到嬴政冰凉的皮肤时,我听见自己的心发出一声闷响,像多年前焚书台上竹简爆裂的声音。
公元前210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当扶苏的死讯传来时,我正在批阅修筑阿房宫的奏疏,朱砂笔在民夫死伤三万的字样上洇开,像团化不开的血。蒙恬的副将从北疆送来他的佩剑,剑鞘上刻着的忠字已被磨得模糊,剑柄里藏着封血书,只有长城犹在,忠魂不泯八个字。
我知道,这个大秦,我终究是未能为陛下守住。
胡亥即位那日,咸阳宫的钟鼓敲了整整三个时辰。我站在丹陛之下,看着赵高扶着胡亥登上王座,他的冠冕比嬴政的足足大了两寸,显得头重脚轻。阶下群臣三呼万岁,声音整齐划一,却像从陶俑嘴里发出的——三个月前,敢于直言的冯去疾、冯劫已在狱中自杀。
丞相,赵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现在自称中丞相,袖口绣着只有天子才能用的日月纹,陛下要扩建上林苑,需征发关中民夫二十万……
不可!我转身时太急,撞倒了身后的青铜灯台,陛下,我对着王座上的胡亥叩首,额头撞在他新铸的黄金踏板上,连年征役,民力已竭。昔年大禹治水,亦知体恤民力……
体恤胡亥的笑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丞相忘了当年的《逐客令》么忘了陛下是如何横扫六国的他抬手抛来一卷竹简,我接住时发现是《商君书·垦令》,页首用朱笔圈着重刑而连其罪,则民不敢试。
竹简边缘锋利如刀,割破了我的指尖。赵高上前半步,替胡亥整理冠冕:丞相一片忠心,陛下自然知晓。只是如今大秦铁骑所向披靡,何须顾及蝼蚁的死活他特意将蝼蚁二字咬得极重,我看见他袖中露出的玉蝉,正是当年那个儒生送的,蝉翼上还刻着忠字。
公元前209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我站在章邯的军营里,看着士兵们啃食发霉的粟米饼,听见他们私下议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章邯的铠甲上生了绿锈,他指着地图上的陈字,声音里带着绝望:丞相,粮道被断,士兵连日未食……
我摸出怀里的《吕氏春秋》,这是我从焚书堆里救下的唯一一卷,书页间夹着蒙恬的铜哨。以肉去蚁,蚁愈多;以鱼驱蝇,蝇愈至。吕不韦的话在耳边响起,此刻读来,竟像是对大秦的预言。
公元前208年,赵高的女婿阎乐带兵闯入丞相府时,我正在给孙儿们讲《诗经》。小孙子手里攥着块蜜饼,问我关关雎鸠是什么意思,话音未落,刀刃已劈碎了书房的门。
丞相可知罪阎乐的刀尖抵着我的咽喉,他甲胄上的纹饰是赵高新赐的,狰狞的饕餮吞着自己的尾巴,像极了咸阳宫的权力游戏。我望着窗外的梧桐,叶子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极了嬴政临终前的手指。
监狱的墙壁渗着水珠,我蜷缩在草席上,听见远处传来阿房宫的伐木声。赵高送来的饭食里有块粟米饼,硬得像石头,让我想起蕲南战场上那个攥着饼死去的士兵。袖口掉出枚碎玉,是当年淳于越的玉佩残片,上面仁字的一角还清晰可见。
丞相,狱卒忽然低声说,外面的楚军已过了函谷关。他说话时,我看见他衣领里露出半截红绳,上面系着枚铜钱——那是陈胜吴广的张楚政权发行的钱币。
夜深人静时,我摸出藏在衣襟里的竹简,那是用指甲刻的《论语》片段: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字迹被血迹浸透,有些地方已辨认不清,却在黑暗中泛着微光,像极了蒙恬给少年的铜哨,像极了淳于越眼中的火。
公元前207年的最后一个月,我听见了项羽的怒吼。他的声音像当年的项燕,带着楚地特有的苍凉与刚猛。监狱的墙壁开始震动,我知道,那是刘邦的军队在焚烧咸阳宫的城门。赵高的笑声从远处传来,混着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啼哭,比焚书时的爆裂声更刺耳。
李斯,你后悔吗黑暗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抬头,看见嬴政站在铁栏杆外,头戴十二旒冕,却穿着件沾满泥污的长袍,像极了我们初见时的模样。
陛下,我挣扎着起身,铁链在脚踝上磨出血痕,臣不悔当年的选择,却悔如今才明白——单纯的法治,不过是空中楼阁。我摸出那块刻着阿芳亲启的碎砖,递给虚空中的嬴政,陛下看,这才是大秦的根基。
嬴政的身影渐渐模糊,临走前,他的冕旒轻轻晃动,像在点头,又像在摇头。远处传来兵器交接的声响,监狱的门被撞开,刺眼的火光中,我看见一个少年举着火把,腰间挂着蒙恬的铜哨——那眉眼,像极了当年蕲南战场上的某个士兵。
丞相,快走!少年伸手拉我,他的掌心有厚厚的茧,是握惯了锄头的手。我望着他眼中的光,那是我在胡亥、赵高,甚至嬴政眼中都没见过的光,明亮、纯粹,带着对新生的渴望。
但我摇摇头,松开了他的手。铁链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声响,像极了长城上民夫们的号子。少年犹豫片刻,转身跑向火光深处,铜哨在他身后发出清亮的响声,刺破了沉沉夜幕。
我靠在潮湿的墙上,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指尖摩挲着碎砖上的刻痕,忽然笑了。原来真正的大秦,从来不在咸阳宫的金殿上,不在长城的城砖里,而在这些生生不息的人心里。无论经历多少焚书与战火,他们都会带着希望活下去,直到重新筑起真正的家国。
项羽的火把照亮监狱时,我看见他腰间挂着的正是项燕的青铜剑。他眼中的怒火与淳于越、王翦、蒙恬如出一辙,那是对暴政的控诉,对自由的向往。我想起嬴政的梦,想起他说的千万个朕在波涛里沉浮,现在才明白,那些不过是泡影,而真正永恒的,是人心。
剑刃刺入身体的瞬间,我闻到了蕲南的桂花香,听见了咸阳宫的编钟声,看见无数竹简在火中重生,化作漫天星斗。原来死亡不是终结,而是一场醒悟——醒悟到权力的虚妄,醒悟到法治与德治缺一不可,醒悟到真正的强大,从来不是征服,而是守护。
黑暗吞噬我之前,最后一眼望见的,是东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那颜色,像极了焚书之夜淳于越眼中未落的泪,像极了蒙恬羊皮氅下黯淡的红心,像极了每个大秦子民眼中从未熄灭的光。
大秦的黄昏,终究还是来了。但在这黄昏之后,必将有新的朝阳升起——因为人心不死,文明便永不灭。而我,李斯,终将与这帝国的辉煌与罪孽一同埋葬,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粒沙,供后人在淘洗时,看见曾经的对错与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