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唤她……九娘?
大量的记忆涌来:
十年前青连山。
陆九爻才五岁,正遵师命上山采药,行至山顶时发现悬崖边挂着个比她年长的少年。
她不知少年名讳,只知其衣着华贵,不像是寻常人家。
当时心想,上个山都能失足落崖,定是娇生惯养的富贵公子哥。
不像她的哥哥们,随军出征,上效国家。
将人救起来后,少年询问她的名讳,当时陆九爻在山上修行不愿太过张扬,便告诉对方,叫她九娘便好。
她记得,那位少年称自己为楚十一。
宫中老人说过,疯王楚宴清是太祖皇帝十一子。
她当年的无意之举,竟能得今日机缘。
可真巧。
上一世,她全心全意扑在东宫,与楚宴清全无半点交集。
而今,却如枯木逢春,逆境逢生,这条嫁给楚煜的死路,她看见了不一样的希望。
“九娘,回答我。”
深夜的皇城寂静通明,时不时有巡视的金吾卫点着灯从墙外经过,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不敢多做停留。
陆九爻心神定了定,冷静道:“不愿。”
她说完,低头细想片刻,又觉得可笑。
“但赐婚的圣旨已下,臣女纵使有天大的能耐,如何撼动皇权。”
“九娘,你别怕。”
楚宴清的手上已没了血迹,他靠近她的身,没有半点血腥味,换言之,是那血腥被药香遮得严严实实的。
“有你这话便是足够,你不愿嫁他,本王助你。”
陆九爻是笼中雀,他又怎么不是囚在牢里的兽。
两个无依无靠的人,莫不是要学那冷风中依偎的幼猫,互相舔舐其身?
她自嘲一声,道:“王爷当下处境,还是先保全自己吧。”
言尽于此,陆九爻礼数齐全,退身消失在茫茫黑夜。
待人走后,楚宴清孤零零地站在院子当中,双手垂于身侧,夜里起了大风,吹动他散落的头发,拍在脸上显得有些苍白凌乱。
看着离去的背影,楚宴清低头一笑:“还是如小时那样万般留后路,不敢轻信人。”
这时,身后的房中迈出一人。
金吾卫打扮,手持剑,凑到楚宴清身边。
“主子。”
楚宴清望向黑压压冗深的长夜。
良久后,他面无表情,转而侧身吩咐道:“你今夜无人时,去司天监帮本王送个信。”
他顿了顿,又望向那个关了它近十年的牢笼。
“这里,果真枯燥。”
……
太子的生辰宴已接近尾声,还是不见陆九爻身影。
璃妃等得有些急了。
毕竟皇城内有上百双眼睛盯着东宫,她不敢把动静闹大,只遣了几个太监偷偷去寻人。
眼看就要散席,门外匆匆踏进一个人来。
陆九爻凑到璃妃跟前,忙赔不是:“见过璃妃娘娘,臣女一时迷了路,望娘娘莫怪。”
“不怪不怪!”
璃妃兴奋还来不及,看见人来,她也终于松了口气。
半月前她初见陆家九娘子时便颇为喜欢,打眼一瞧温婉贤淑,礼数周全,是太子妃最好的人选。
遇上这般好的姑娘不敢耽搁半点,当日从陆平侯府回宫后便立即面圣请了道赐婚的圣旨,只是到现在已经月余,她儿楚煜还未见过九娘子。
今日是最好的时机,正是相看的好日子。
“姑娘安全回来就好,这是我儿楚煜,你们二人还没见过吧,正好……”
话未说完,她脸上忽然挂了一层阴郁。
那不争气的,偏偏当下喝多了。
顺着璃妃的目光看去,楚煜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倚在桌上,闭着眼睛养神。
汹涌的苦水堵在心口,陆九爻一阵恶心。
他面上的棱角还是那般坚毅,眉目间刻满薄情二字。
也是荣登宝典入主中宫后陆九爻才知道,楚煜身边一直伺候的丫鬟是个蛮女,她前脚刚登上后位,那蛮女就被封了妃。
曾记得,楚煜乍不进她宫门的前几天,有一晚陆九爻捧着亲手做的金羹云酥前往御书房,要给陛下暖暖胃。
推开房门的那刻,楚煜正跟那蛮女颠鸾倒凤,醉生忘死。
她摔了羹碗,以中宫之责怒斥楚煜,御书房不是胡来的地方。
楚煜却以皇后失仪为由将她打入冷宫。
那时,他深深记得,楚煜与那蛮女衣衫半挂,冷嘲她说,若非芸儿是北蛮人,皇后之位怎可能给她,念在救护有功,直接给个妃位便是。
骂她不知感恩,天天顶着张丑脸招摇撞市。
过往种种随着城外难民的啃噬变成烙印深深刻在陆九爻的心里,她再看到这张脸,只有一个念想。
就是让楚煜不得好死,让那蛮女挫骨扬灰。
“这孩子,许是今日太过高兴,一时贪杯。”
才见第一面就给人留了不好的印象,这样不论是对两个孩子今后的相处,还是对皇家的脸面来说,都不是好事。
璃妃忙帮楚煜打圆场,起身拉上陆九爻的衣袖,甜言善意道:“天色也晚了,本宫今日差人送姑娘回去,改天夏荷宴,我让他亲自给姑娘赔不是。”
陆九爻巴不得早点走。
转身间,她忽的瞥到楚煜身边侍奉的丫鬟。
她细眉微皱,目露好奇,与璃妃娘娘指向那丫鬟。
“我观她面容与中原人不大一样,可是北蛮人?”
北蛮与中原常有生意往来,不过大多在北境边陲之地,隆中甚少。
璃妃脸上划过一丝尴尬,不过也转瞬即逝。
“前些年从伢子手上救的个小丫头,可怜人罢了。”
可怜人?
这可怜人日后可半点不可怜。
回到侯府已是深夜,祖母早早睡去了,父亲却明着孤灯等在正堂,面色沉沉,看见她回来了,才舒展眉梢,三两步迎上去。
“九娘,那太子待你咋样?”
姑娘进宫的这两个时辰他片刻不得安心。
早就听闻圣上有废储的意思,太子楚煜在一众皇子中并不出众,占了个先皇后嫡子的位置,又过给最得宠的璃妃将养,这才住进的东宫。
传闻那位主脾气秉性极为随意,实在不是自家姑娘的良配。
话刚说完,陆九爻忽然抱住了他。
陆毅心里咯噔一下。
“他是不是欺负你了?”八尺大汉眼眶红了。
陆九爻摇摇头,她低声抽泣,实在是因为,父亲当下生命鲜活,没成那北境大漠的黄土,她忍不住眼泪。
“父亲放心,女儿到宴席上时,太子已经喝醉睡去了。”
“那你……”不知其中缘由陆毅实在担心得紧。
陆九爻颔首不好意思道:“无妨,女儿只是……想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