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在回廊转角处撞上一堵温热的墙。
姑娘
头顶传来低哑嗓音,像浸了井水的丝绦,凉而柔韧。
我后退半步,袖中帕子擦过他腰间玉带,银饰相撞发出细碎声响。
眼前这人着月白中单,外罩石青锦袍,腰佩缀着珊瑚珠,正是前日在佛堂见过的定国公世子。
失礼了。我垂眸福身,指尖攥紧裙角。竹影在他面庞投下参差暗影,令人看不清神情。
那日佛堂里,他替母亲点长明灯,我隔着屏风听见知客僧唤他崔公子,声线清越如击磬。
可是迷路了他侧身让开路径,袖口掠过我发梢。我嗅到若有似无的松香,混着些许草木气息,该是边疆带回来的薰料。
寻净手处。我答得简短,目光落在他靴面绣的忍冬纹上。
这双皂靴沾着极淡的泥渍,不像长安贵胄常穿的鹿皮软靴,倒像在沙地里走过数十里的模样。
他抬手示意右侧月洞门:过了那处太湖石便是。
指尖白皙,指节却有薄茧,虎口处隐约有道淡疤。我道了谢,错身时听见他轻问:姑娘可是樊家女眷
脚步顿住。风卷着竹梢扫过廊顶,檐角铜铃晃出两声清响。
我转身时,他正盯着我鬓边那支木簪,檀木纹理在日光下泛着温润光泽。
世子认得我
我故意将世子二字咬得略重。他眉峰微挑,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大约未料到我会直接点破身份。
前日佛堂外,见姑娘与樊夫人同行。他说得坦然,目光却未移开,只是不知姑娘排行第几
这话藏着钩子。长安皆知定国公世子未婚妻是樊家次女,此刻他问排行,分明是试探我是否为那待嫁之人。
我低头拨弄袖口缠枝纹,故意拖长话音:家妹尚在闺中,世子该问的是她。
他闻言轻笑,喉结在衣领间动了动:原来姑娘是长姊。
我抬眼望他,发现他耳尖微红,在日光下泛着薄粉,倒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郎,哪有半分边疆将军的杀伐气。
我福了福身,余光瞥见回廊尽头有人影晃动,是母亲身边的丫鬟青禾。
她踮着脚朝我招手,袖中露出半幅茜色绢子——该是妹妹又闹脾气了。
家母唤我,告辞。我转身欲走,忽听身后传来他低低一句:明日申时,后园石榴树下,可有幸再遇姑娘
脚步踉跄半步。石榴树是我亲手栽的,去年才开第一朵花。他如何知道
我攥紧帕子,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却只淡淡道:世子该与家妹说这话。
风掀起他衣摆,露出一截玄色中衣。他望着我,眼底有细碎光斑,像边疆的星子落进长安的春水里:我只问姑娘。
青禾的呼唤声渐近。我深吸口气,快步穿过月洞门,指尖仍残留着他袖间的松香。
第二章
第二日申时三刻,石榴花在枝头烧得正旺。
我捏着书卷绕过太湖石,便见他倚着树干,手里转着柄竹骨折扇。
月白锦袍换了湖蓝直裰,腰间玉坠轻晃,倒像个游春的贵公子,半点不见昨日佛堂里的肃杀之气。
姑娘迟到了。他抬眸看我,扇面上的墨竹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我瞥见他脚边落着片石榴花瓣,正停在他靴尖,像滴未干的胭脂。
原以为世子今日该去樊府下聘。我在石凳坐下,故意将书卷摊得极开。
其实根本无心看字,目光全落在他握扇的手上——指节分明,虎口处的疤在日光下更显清晰。
他轻笑一声,扇尖挑起我垂落的发丝:聘礼还在库房清点,倒不如先来会会姑娘。发丝被他卷在扇骨上,痒得人想躲,偏生又挪不开半步。
世子该知道,男女独处不合礼法。我按住欲动的指尖,声音却比平日轻了几分。
石榴花落在他肩头,我忽然想起昨日青禾说的话——妹妹在闺中哭闹,说世子托人送了西域进贡的珊瑚簪。
礼法他忽然俯身,扇面遮住我们半张脸,那日在回廊,姑娘撞进我怀里时,可曾想过礼法
热气扑在耳侧,我惊得后退,后腰抵上石桌沿,书卷啪地掉在地上。
他弯腰捡书,指尖擦过我手背。我像被烫到般缩回手,却听见他低声道:樊姝,你掌心有茧。不是问句,是笃定的陈述。
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除了母亲,从无人注意到我右手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所致。
我望着他指尖捏着我的书卷,忽然意识到这是本诗集,页脚还留着我用朱砂点的批注。
姑娘爱读《诗经》他翻到《郑风》那页,目光停在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旁的红笔字上。
我伸手去夺,他却抬手举高,嘴角扬起促狭的笑:原来姑娘也会害臊。
还给我。我急得直跺脚,石榴花扑簌簌落了满身。他忽然伸手替我拂去头上的花瓣,指尖掠过我耳后,轻声道:别怕,我不告诉旁人。
这话里藏着安抚,像哄受惊的小鹿。我抬眼望他,发现他瞳孔是深褐色,在阴影里泛着琥珀光,半点不像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将军。
世子究竟想如何我退后半步,与他拉开距离,你我身份有别,这般纠缠...
纠缠他打断我,扇面唰地展开,遮住半张脸,我不过是想问问姑娘,为何昨日在佛堂,要替令妹捡那支金步摇
这话如冷水浇头。我攥紧裙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那日妹妹故意将步摇甩到我脚边,又在母亲面前哭哭啼啼,说我觊觎她的嫁妆。这世子竟连这些闺阁琐事都知晓,究竟安的什么心
家事不劳世子挂怀。我转身要走,他却伸手拦住去路,扇骨敲了敲我手背:别急着走,明日酉时,西市茶肆,我有东西给你看。
我为何要去我仰头看他,发现他比我高了半个头,阴影将我整个人笼罩住。
他忽然俯身,在我耳边轻语:因为我知道,令妹的庚帖...其实是姑娘替她抄的。
第三章
西市茶四的梨木桌泛着油光。我捏着茶盏,看他推来个纸包,素白封皮上连个印子都无。
什么我没碰那包,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的冰裂纹。
昨日回去后,我整夜未眠,想着他如何得知妹妹庚帖的事——那字迹我刻意模仿了三年,连母亲都没看出破绽。
打开看看。他托腮望着我,眼中有狡黠笑意,像偷藏了蜜饯的孩童。
茶肆里飘来桂花甜汤的香气,我皱眉——他明知我不爱甜食,偏要选这市井之地。
拆开纸包,是本账册。翻开第一页,入目便是妹妹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翡翠镯子一对,值银二百两。
我指尖发颤,翻到第二页,却见熟悉的簪花小楷,记着冬月初三,替阿柔抄经十卷。
这是樊府的陪嫁账册。他倾身过来,指尖点了点第三页,这里,还有姑娘替令妹绣的鸳鸯枕套,作价八十两。
我猛地合上账册,茶水溅在袖口:世子究竟想做什么
喉咙发紧,想起这些年替妹妹做的针线、抄的经卷、代笔的书信,桩桩件件都被人算清记账,像把刀搁在脖子上,令人心惊。
他却慢悠悠斟茶:不想做什么,只是觉得姑娘委屈。
茶盏搁在桌上,发出清响,明明是长姊,却要替妹妹做嫁衣,连庚帖都得代笔...樊姑娘,你就甘心
甘心吗我望着窗外熙攘的人群,有卖胭脂的小娘子挎着竹篮走过,鬓边插着朵新鲜茉莉。
十二岁那年,妹妹摔断手腕,母亲哭着求我替她学女红;十五岁,妹妹厌烦诵经,我便每日替她抄《心经》;如今及笄,连许婚这样的大事,都要我替她描红妆、写庚帖。
她是妹妹。我轻声道,却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茶肆顶棚漏下缕阳光,落在他腕间牛皮绳上,缠着枚青铜小铃铛,边疆将士常戴的那种。
可你也是女子。他忽然握住我搁在桌上的手,掌心的茧擦过我手背,我见过边疆的女子,骑马射箭,纵马扬鞭,没人敢叫她们委屈。
我惊得要抽手,他却握得更紧:明日随我去城郊马场如何铃铛在他腕间轻响,我教你骑马,比坐在闺中绣莲有趣得多。
上个月,妹妹非要我绣百幅并蒂莲屏风作嫁妆,我熬了整夜,指尖戳出无数血点。此刻他提起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我从未骑过马。我垂下眼睫,盯着他腕间铃铛,母亲说,女子骑马有失体统。
你母亲还说过什么他松开手,替我斟茶,说女子该三从四德,该替妹妹做牛做马这话锋利如刀,却偏偏带着心疼的意味,让我喉间发哽。
茶盏被我攥得发烫。想起昨夜妹妹摔了我的笔洗,母亲却只说阿柔就要出嫁了,你多让让她。
想起父亲将我写的诗稿扔进火盆,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想起这些年藏在衣袖里的血痕,无人问津的深夜苦读...
我...可以去吗话出口才惊觉声音发颤。
他眼底亮起光,像边疆的篝火忽然被风吹旺,伸手替我拂开额前碎发:自然可以。明日巳时,我在府外接你。
铃铛又响了两声。我望着他指尖的薄茧,忽然伸手碰了碰那枚青铜铃铛,凉丝丝的,刻着些看不懂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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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将铃铛摘下来,系在我腕上:戴着,明日好找我。
牛皮绳擦过皮肤,带着他的体温。我想拒绝,却听见他低声道:樊姝,你不该被困在深宅里。
这话像把钥匙,轻轻叩开我筑了多年的墙。茶肆外传来卖糖画的吆喝声,我忽然想起,自己从未尝过那金黄透亮的糖稀,像阳光凝成的丝。
好。我听见自己说,腕间铃铛轻响,明日巳时。
第四章
巳时三刻,马车停在城郊马场。
车帘被掀开时,我攥着袖口的手心里全是汗。
崔庭晏立在马场外,穿一身簇新的鸦青骑装,腰间别着柄短刀,刀柄缠着褪色的布条。
他伸手扶我下车,指尖擦过我腕间的青铜铃铛,轻声道:怕吗
铃铛随着心跳轻响。我望着场内奔腾的骏马,鬃毛在风里扬起,像流动的墨云。
母亲的话在耳边打转——女子骑马成何体统,可此刻阳光晒在脸上,竟让我心生自由,头一次想要质疑母亲的话。
先学牵马。他带我走到一匹栗色牝马旁,它叫风荷,性子最温。马鼻喷着热气,蹭过我手背,痒得我缩手。
他轻笑一声,将缰绳塞进我掌心:别怕,马能看出人胆子大小。
缰绳粗粝,磨得掌心发疼。我想起替妹妹绣的那幅《百骏图》,每匹马的鬃毛都要用金线细细勾勒,此刻才算真真切切摸到温热的皮毛。
抬高下巴,别躲。他忽然从身后环住我,握住我的手带缰绳,看,风荷在对你摇尾巴。
他的胸膛隔着布料抵着我后背,说话时震动传到我肩上。风荷果然轻晃尾巴,耳朵竖得笔直,不像初见时那般警惕。
它在示好。他的呼吸扫过我耳侧,就像我第一次见你时,想对你摇尾巴。
这话逗得我轻笑,回头时差点撞上他下巴,鼻尖蹭过他衣领,嗅到混着草屑的皂角香。
现在试试上马。他退后半步,示意我踩马镫。
我盯着高高的马背,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妹妹骑马摔断胳膊,母亲罚我抄了三个月《女戒》。脚刚踏上镫子,腿就发软,踉跄着往后倒。
他伸手揽住我腰,用力往上托:别怕,我扶着你。
腰间的手隔着两层绢纱,却像块烧红的铁,烫得我心口发烫。待坐稳后,他仍未松手,抬头望我:腰背挺直,像这样——说着用指尖戳了戳我后腰。
我惊得挺直脊背,马儿却突然踏了两步。
我一声惊呼,下意识抓住他肩膀,他却趁机握住我手腕,按在自己心口:感觉到了吗心跳声,和你的一样快。
心跳声震得掌心发麻。我想抽手,他却握得更紧,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马臀:风荷很稳,试试轻拽缰绳。
马儿缓步走起来,我盯着他发顶的玉冠,听见自己声音发颤:世子总这般...轻薄吗
只对你轻薄。他跟着马走,仰头看我,在边疆时,我见过胡女骑烈马,她们腰间挂着弯刀,笑得比阳光还亮。
那时我就想,若有一日回长安,定要带个姑娘来看这马场。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深潭,涟漪层层荡开。
我摸着风荷的鬃毛,想起深宅里的日日夜夜——晨起给母亲请安,替妹妹描眉,午后绣那些永远绣不完的锦缎,晚间还要替她抄经。
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风里有草香,马会摇尾巴,而我可以骑在马上,不必低头看别人脸色。
姑娘笑起来很好看。他忽然说,比在佛堂时好看十倍。我这才惊觉自己嘴角上扬,忙抿住唇,却见他从怀里掏出个羊皮袋:尝尝
打开袋口,是炒得喷香的粟米,混着芝麻粒。我捏了一粒放进嘴里,脆生生的,比府里的蜜饯爽口百倍。
他看着我吃,眼底有细碎的光,像边疆的沙砾在阳光下闪光。
以后常带你来看马如何他伸手替我拂去肩头草屑,等你敢骑烈马了,我带你去看真正的草原,天苍苍野茫茫,跑上三日三夜都看不到边。
铃铛在腕间轻响。我望着他被风吹乱的发丝,忽然伸手替他别到耳后:先教会我骑马再说。
话一出口便红了脸,指尖还残留着他发丝的触感,比妹妹的金丝线还要柔软。
他忽然抓住我指尖,放在唇边轻吻:遵命,樊姑娘。温热的触感像闪电窜过全身,我猛地拽紧缰绳,风荷受惊般小跑起来。
我惊呼着往前倾,他却快步跟上,伸手托住我腰:别怕,我在呢。
马场上的风卷起我的裙角,我听见自己放肆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原来自由这般畅快,像挣脱了金丝笼的雀儿,明知前方是未知,却甘之如饴。
崔庭晏的手始终托着我,掌心的茧隔着布料磨着我的腰,却让我莫名心安。
第五章
戌时回到府中,月亮刚爬上屋檐。
青禾迎上来时脸色发白,扯着我往内院走:姑娘可算回来了!夫人在佛堂等您半个时辰了,手里还拿着藤条...
她忽然瞥见我腕间的铃铛,瞳孔骤缩,这、这是...
噤声!我扯过衣袖遮住铃铛,心跳如鼓。佛堂的烛火隔着窗纸透出来,映得母亲的影子格外高大。
推开门时,闻到浓重的檀香,妹妹正跪在蒲团上,手里拨着佛珠,眼角还挂着泪。
去哪儿了母亲声音冷得像冰。她面前的供桌上摆着我的账册,翻开的那页正是替妹妹抄庚帖的记录。
我攥紧裙角,指甲掐进掌心:去城郊寺里替阿柔祈福...
祈福需要带男人送的铃铛母亲猛地拍桌,烛火晃了晃,樊姝,你可知羞!这东西哪来的
她冲过来扯我手腕,铃铛当啷掉在地上,滚到妹妹脚边。
妹妹捡起铃铛,指尖摩挲着青铜纹路,忽然冷笑:定国公世子的贴身之物,长姊好大的脸面。
她妆容精致的脸上闪过怨毒,难怪昨日下聘时,世子非要将珊瑚簪换成这支铃铛,原来早就勾搭上了。
阿柔胡说什么!母亲抬手要打她,却被她躲过。我这才惊觉,昨日崔庭晏说的有东西给你看,竟是将本该给妹妹的聘礼换成了我的铃铛。
这疯子...他明知会惹来事端,却偏要做。
母亲您看,妹妹举起铃铛,边疆的破铜烂铁,竟比珊瑚簪还金贵。长姊果然好手段,抢了我的未婚夫还不够,还要抢我的聘礼!
她忽然哭起来,却没半滴眼泪,父亲若知道长姊这般不知廉耻...
够了!母亲按住额头,姝儿,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那可是你妹妹的姻缘!
她声音发颤,眼里满是失望,你自小懂事,为何偏在这节骨眼上...
佛堂的烛火明明灭灭。我望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可此刻,她看我的眼神却像看个陌生人,像看个抢了妹妹幸福的恶人。
不是我。我轻声道,弯腰捡起铃铛,是世子误会了,我与他并无...并无越矩之举。
这话连自己都不信,腕间还留着他托我上马时的温度,掌心还沾着他给的粟米香气。
误会妹妹猛地站起来,佛珠砸在我脸上,那为何世子今日亲自去国公府,说要将婚约改到你名下母亲,长姊这是要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啊!
如五雷轰顶。我踉跄半步,扶住供桌才站稳。改婚约...崔庭晏竟要娶我
可妹妹才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他若真这么做,整个长安都会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攀附妹妹的未婚夫。
胡闹!母亲踉跄着坐下,这门亲事是皇上亲赐的,岂能说改就改...姝儿,你明日去国公府,亲自向世子说清楚,听见没有
她抓住我手腕,指甲掐进我皮肉,你妹妹的终身大事,不能毁在你手里。
腕间的铃铛忽然发出细碎声响。我望着母亲眼底的哀求,又看看妹妹得意的神情,忽然想起马场上的风,想起崔庭晏说你不该被困在深宅里。
指尖摸到铃铛上的纹路,那是他日日摩挲的痕迹,此刻竟像块烙铁,烫得我想流泪。
好。我听见自己说,明日我去国公府。妹妹勾起嘴角,母亲松了口气,却没看见我攥紧铃铛的手心里,指甲已掐出了血。
佛堂的檀香熏得人发晕,我转身时,瞥见供桌上的观音像,慈眉善目,却救不了困在泥沼里的人。
第六章
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像张开的虎口,我攥着铃铛站在门前,掌心全是汗。
门房通报时,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想起昨夜妹妹往我茶里下了安神散,却被我偷偷倒掉——她怕我今夜逃走,怕我真的抢了她的姻缘。
樊姑娘,请。小厮引我穿过回廊,青砖缝里长着青苔,像极了那日撞进崔庭晏怀里的寺庙。
转过九曲桥时,忽闻前方传来争执声,是崔庭晏的声音:这婚约本就是儿戏,我不娶她!
逆子!定国公的怒吼震得廊下铜铃乱响,皇上亲赐的婚事,你说不娶就不娶你当皇家颜面是儿戏
我躲在假山后,看见崔庭晏立在廊下,脊背挺得笔直,像边疆的胡杨,任风吹雨打也不弯折。
我要娶的是樊姝。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父亲若非要我娶次女,那便先打断我的腿,抬着棺材去拜堂。
定国公抄起桌上的镇纸砸过去,他偏头躲过,镇纸砰地砸在柱子上,崩下块木屑。
胸口像被人攥紧。我想起昨夜在佛堂,妹妹掐着我脖子说你这辈子都只能替我做嫁衣,想起母亲哭着求我别毁了你妹妹的前程,此刻却听见有人为了娶我,敢与父亲争执,敢抗旨,敢拿性命相搏。
你可知那樊姝是个什么货色定国公喘着粗气,庶出长女,隐忍狡黠,听说还替妹妹做了十年替身...这样的女人,怎配进我崔家大门
庶出...这个词像把刀,狠狠剜进心口。原以为长安无人知晓,我虽为长姊,却是母亲做妾时所生,妹妹才是正妻嫡出。
这些年我谨小慎微,替妹妹做尽琐事,不过是想在这宅子里换一口安稳饭吃,却终究逃不过庶出二字的羞辱。
她配。崔庭晏忽然转身,目光扫过假山,竟直直对上我藏在石缝里的眼睛,她比这世上任何女子都配。
父亲若不答应,我明日便去皇宫,亲自向皇上请罪。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走来,袍角带起的风卷着落叶扑在我脚边。我想躲,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腕,铃铛在他掌心轻响:躲什么我早知道你来了。
定国公瞪大双眼:你...你们竟敢私相授受!
他抓起案上的茶盏砸过来,我惊呼着闭眼,却被崔庭晏猛地拽进怀里,茶盏擦着我发梢飞过,滚烫的茶水溅在他后背。
够了!他按住我后脑勺,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今日我把话撂在这——我崔庭晏要娶的人,只能是樊姝。若谁敢阻拦...
他转头望向定国公,眼底有边疆的风雪,我不介意再添些杀业。
怀里的温度灼人。我嗅到他衣料上的焦糊味,那是方才被茶水烫到的痕迹。
想起这些日子他如何步步紧逼,如何看透我的委屈,如何将我从深宅里拽出来,忽然伸手环住他腰,听见自己说:我也只嫁崔庭晏。
定国公脸色铁青,手指着我们发抖。崔庭晏却轻笑出声,下巴抵着我发顶:听见了吗她也只嫁我。
他声音里有得逞的笑意,像个终于拿到糖的孩子,可我知道,这颗糖背后是怎样的狂风骤雨。
明日我便去皇宫请旨。他松开我,却仍握着我的手,委屈你再等一日,待我禀明皇上,便用八抬大轿抬你进门。
阳光穿过廊檐,落在他睫毛上,映出细小的阴影,这次,没人能替你做嫁衣,你要自己挑最红的缎子,最亮的金线,做全长安最风光的新嫁娘。
腕间的铃铛忽然变得滚烫。我望着他眼里的光,想起马场上的风,想起佛堂外的竹影,想起那些被他打破的规矩和禁忌。
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为换我一句我愿意。
好。我握紧他的手,听见远处传来更声,已是巳时三刻,我等你。
定国公的怒骂声渐渐模糊,廊下的铜铃又开始轻响,这次不再是压抑的梵音,倒像是某种预兆,预示着这深宅大院终将被打破,预示着我樊姝的人生,终于要由自己做主。
第七章
御书房的鎏金香炉飘出松烟香。
崔庭晏跪在丹陛之下,掌心全是汗。昨日与父亲争执后,他连夜写了请婚折子,此刻墨迹未干,摊在皇帝案头。
窗外传来黄鹂啼鸣,他盯着自己投在金砖上的影子,想起今早出门前,樊姝塞给他的帕子,绣着极小的竹节纹路,藏在袖中像团小火。
你要抗旨皇帝的声音带着笑意,却让崔庭晏后颈发寒。
他抬头望去,见皇帝捏着折子,指尖敲了敲樊姝二字,朕记得,你未婚妻是樊家次女。
回陛下,臣要娶的是长姊。他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次女与臣八字不合,长姊才是...才是臣心之所向。
心之所向四个字出口,耳尖发烫,想起樊姝在马场上的笑,像把钥匙开了他心里的锁。
皇帝忽然放下折子,走下台阶扶起他:起来吧,朕早料到会有这日。
崔庭晏惊得抬头,见皇帝眼中带着了然,当年你在边疆寄来的战报,每封都要提一嘴‘樊家姑娘’,当朕看不出
血冲上头顶。他想起十六岁那年,随父去樊府做客,初见樊姝时她才十三岁,躲在廊柱后偷看他腰间的弯刀,眼底映着烛火,像两只小兽。
后来去了边疆,每次写战报总忍不住提几句她,原以为是年少荒唐,却不想竟被皇帝看在眼里。
可这婚约是朕亲赐的。皇帝背着手走到窗前,若改聘长姊,世人会说朕处事不周,樊家次女...也会沦为笑柄。
崔庭晏攥紧拳头,想起樊姝说过的话——她是妹妹,可我也是女子。是啊,凭什么妹妹的颜面要靠牺牲她来成全
臣愿领抗旨之罪。他单膝跪地,手按在胸口,但求陛下成全,臣此生非樊姝不娶。
话音未落,忽闻窗外有人轻笑,珠帘掀起,露出皇后凤冠上的珍珠流苏。
皇上,皇后笑意温婉,前些日子哀家见樊家长女随母进宫,替妹妹抄经时手腕有道疤...倒像极了当年替你挡箭的崔家嫂子。
皇帝闻言转身,目光灼灼盯着崔庭晏:你母亲临终前,可是托朕护你周全。
崔庭晏猛地抬头。母亲去世时他才八岁,只记得她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要娶个像娘这样的女子。
后来在边疆听说,母亲曾为父亲挡过箭,腕间留着道疤——竟与樊姝的疤一模一样。
传樊家女眷进宫。皇帝忽然开口,朕要亲眼瞧瞧,这长姊究竟有何妙处,能让你连圣旨都敢抗。
辰时三刻,樊府马车停在宫门外。
晨起时妹妹将我的嫁衣剪得粉碎,母亲却只说忍忍就好,此刻却要带我面圣,说皇上要重审婚约。
腕间的铃铛被我用丝巾裹住,却仍能听见细碎声响,像崔庭晏在耳边低语。
御书房内,皇帝斜倚在龙椅上,崔庭晏立在一旁,目光灼灼望着我。
他今日穿了玄色朝服,腰佩换成了母亲的遗物——一枚刻着竹节的玉佩。
我想起昨夜他翻墙来见我,说明日过后,便没人能拆散我们。
樊姝,皇帝开口,你可愿意嫁与崔世子
殿内寂静如深潭。我听见母亲急促的呼吸声,看见妹妹攥紧绣帕的手,指节发白。
崔庭晏的目光像根线,牢牢系住我,让我想起马场上他说你不该被困在深宅里,想起他替我挡下父亲的茶盏时的温度。
愿意。话出口时,殿外忽然响起春雷,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
崔庭晏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有光,像边疆的雪终于化了,露出青青草色。
可你妹妹...皇后轻声道,她才是原定的未婚妻。
我转身望向妹妹,她妆容精致的脸上挂着泪,却掩不住眼底的怨毒。
十二年来,我替她抄经、绣嫁衣裳、代笔书信,连庚帖都是我写的。此刻她望着我,像望着抢走她糖的贼,却忘了这颗糖从来不是她的。
妹妹的姻缘,该由她自己挣。我解下腕间的铃铛,放在皇帝案头,这是世子的聘礼,本就该给心悦之人。
铃铛在金砖上投下阴影,像朵开在暗处的花,终于得见天光。
崔庭晏忽然上前,握住我空了的手腕:臣恳请陛下,赐臣与樊姝三日后完婚。
他声音里有迫不及待的急切,像怕晚一日就会被人抢走,臣已备下西域来的孔雀金线,给她做嫁衣。
皇帝与皇后对视一眼,忽然大笑:好个三日后!
他挥笔在折子上写下准字,朱砂落在绢帛上,像滴新鲜的血,朕要亲自观礼,看你如何用孔雀金线,娶到这颗藏了十年的明珠。
雷声渐远,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崔庭晏脸上。他伸手替我拂去额前碎发,指尖擦过我眉骨,轻声道:三日后,我在喜堂等你。
这话太轻,却像山盟海誓,震得我耳膜发疼。母亲在旁轻泣,妹妹转身跑出门去,裙角扫过我的脚踝,像条毒蛇游走。
走出皇宫时,雨点停了,天上挂着道极细的彩虹。崔庭晏忽然凑近我耳边:昨夜我梦见你穿嫁衣,还有我们的新婚之夜。
我耳尖发烫,想躲,却被他轻轻攥住指尖,在无人处,像攥住一缕不肯消散的春风。
三日后。孔雀金线在阳光下流淌,像凝固的星河。我望着镜中的自己,鬓边插着崔庭晏送的檀木簪,腕间重新系上那枚青铜铃铛。
窗外传来喧天的锣鼓,青禾哭着说姑娘终于做新娘了。
盖头落下前,我瞥见廊下立着道红色身影。崔庭晏掀开花轿帘时,铃铛与他腕间的牛皮绳相撞,发出清响。
他掌心的茧擦过我手背,低声道:樊姝,从此我护着你。
这话比任何山盟海誓都重。我攥紧他的手,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却不再害怕。
第八章
我盖着红盖头,听见崔庭晏的脚步声穿过喜堂。宾客的喧哗声忽远忽近。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定国公夫妇坐在首座,母亲隔着喜帕朝我微微颔首。妹妹没有来,听青禾说她今早称病,却在我院子里摔了半屋子瓷器。
盖头下的世界只有红色,却能想象她铁青的脸——这一次,她终究没抢到不属于她的东西。
送入洞房——
宾客哄笑声中,他攥着我的手穿过回廊,喜靴踩过红毯发出簌簌声。
洞房外的灯笼被风吹得轻晃,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像幅会动的水墨画。
紧张吗他替我推开房门,指尖在我腰上轻按。
不紧张。我摘了喜帕,任凤冠上的珍珠垂落肩头。
他望着我,喉结滚动,忽然伸手替我卸下沉重的头饰:以后在家不必戴这些,轻便就好。
檀木簪被他插回鬓边,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为何选我我轻声问。
他忽然握住我手腕,第一次见你在佛堂抄经,明明攥着笔恨得咬牙,却能把字写得比簪花还工整。那时我就想,这姑娘像块被埋在泥里的玉,得有人挖出来,让她发光。
烛光将他影子投在墙上,与我交叠成一团。我想起十三岁那年,在廊柱后看见他腰间的弯刀,刀柄缠着褪色的布条,像条受伤的蛇。
那时我以为他是天上的星,却不想十年后,这颗星竟坠到我跟前,说要护我周全。
疼吗他忽然掀起我衣袖,盯着腕间的疤。那是十二岁替妹妹挡下滚烫的茶盏时留的,母亲说庶女总要多受些罪。
此刻他低头轻吻那道疤,像吻一朵迟开的花:以后我替你挡。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瓦片轻响。他猛地将我护在身后,腰间短刀已出鞘。
月光里闪过道白影,是妹妹的贴身丫鬟,手里攥着支弩箭,箭头淬着幽蓝的毒。
小姐说,她得不到的,旁人也别想得到!
丫鬟尖叫着扣动扳机,我惊得闭眼,却听见叮的一声——崔庭晏挥刀斩断弩箭,转身时刀刃擦过我发梢,带起的风掀翻了桌上的梅干。
滚回去告诉她,他踢开房门,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再敢动我的人,我不介意让樊府少个女儿。
丫鬟连滚带爬逃走,他转身时忽然笑了,眼里的杀意退潮般消失:吓到你了边疆的狼比这凶十倍,我都能徒手拧断脖子。
我望着他沾着血的刀刃,忽然伸手握住他手腕:以后别再轻易动杀念。
指尖擦过他虎口的疤,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冒险,唯愿平安。
他愣了愣,忽然抛了刀,将我按在墙上深吻。
烛光在他睫毛上跳成碎金,我尝到他唇间残留的温热气息,像把火从心口烧到指尖。
他手环着我腰,将我往上托了托,让我能更稳地回吻他,腕间的铃铛与他的牛皮绳缠在一起,分不开了。
姝儿,你知道吗从带你御马那天开始,我就昏了头。
什么昏了头
我想,御你。
明日带你去挑马。他抵着我额头喘息,挑匹最烈的母马,给它起名,叫‘阿姝’。
我佯装生气,指尖插进他发间,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丑时三刻,而我们的时辰,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