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号,苏清染。
护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机械又冰冷。
我深吸一口气,撑着手术台坐起来,走向那扇隔绝希望的门。
清染!
一只大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顾子言双眼赤红,额上青筋暴跳,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吞噬:苏清染,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打掉我们的孩子我们努力了十年,整整十年!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我还没开口,尖锐的女声就刺了过来:嫂子!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忘了你那些年受的罪了吗每天打针,打得身上都没一块好地方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你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小姑子顾子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拽着我的另一只胳膊。
清染啊……婆婆顾母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竟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老泪纵横,妈求你了,别做傻事。你看,顶级的月子中心,两个金牌月嫂,我都给你安排好了,就等你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我们一家人盼星星盼月亮,不就是盼着这一天吗
她们一声声的质问,一句句的哀求,像无数根针扎在我身上。是啊,她们怎么会理解在她们眼里,我苏清染好不容易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孩子,却要亲手扼杀他,这简直是疯了,是不可理喻。
不行。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我不能留下他。
苏清染!顾子言低吼,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你今天敢动他一下试试!
顾子柔更是直接扑上来,死死抱住我的腰,对一旁的护士叫嚷:你们不能给她做手术!她脑子不清楚!她……她甚至想从包里掏钱塞给护士,试图拖延时间。
真是可笑。
我彻底失去了耐心,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亮屏幕:如果你们还要纠缠,我就报警。非法限制人身自由,你知道后果。我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目光一一扫过他们扭曲的脸。
顾子言怔住了,茫然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受伤。他大概从没想过,一向温顺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手术室门口乱作一团的时候,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般炸响:
你要干出这么违背道德良心的事,我怎么能不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我看到他,那个自我有记忆起就鲜少出现的男人,我的父亲,苏正国。他穿着一身熨帖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此刻却面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射向我。
他一来,没有一句关心,没有一句问候,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是不是疯了!我看你就是个畜生!
他似乎觉得找到了我执意流产的合理解释,痛心疾首地指着我,对着顾家人说:这孩子,肯定是遗传了她妈的抑郁症!她妈当年就是生了她之后,精神失常,最后跳楼自杀了!她肯定是怕,怕自己也走上她妈的老路!
抑郁症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永远都是这样,自以为是,从不问缘由,就给我轻易下了定论。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记得我母亲是因为什么而绝望。
医院走廊的白炽灯光惨白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也照亮了我心中无尽的悲凉。多重矛盾瞬间激化,而我这位父亲的出现,无疑是将这场闹剧推向了新的高潮。他可真是我的好父亲啊。
苏正国,我的好父亲。他一字一句,都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在我千疮百孔的心上。他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仿佛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脏了他的眼。
他还在继续他的表演:你们是不知道,清染她妈妈,当年生下她之后,就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整天恍恍惚惚,最后……最后从楼上跳下去了!这孩子,肯定是怕了,怕自己也变成她妈妈那样!她这不是自私,她这是有病啊!
他声泪俱下,仿佛一个多么慈爱担忧女儿的父亲。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同情和理解,再转向我时,便多了几分探究和了然。
原来是个可怜的精神病遗传。
我气得浑身发抖,胸口一阵阵发闷。抑郁症他竟然将我母亲的悲剧,如此轻描淡写地归结于简单的病症,甚至以此来理解我此刻的坚持。
他懂什么他苏正国在我母亲活着的时候,何曾给过她一丝温暖和理解现在倒有脸站在这里,消费她的死亡,来扮演他的慈父角色。
不!我盯着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沙哑,我绝不会生下这个孩子!跟那个没关系!
你这个畜生!苏正国见我不领情,反而还在执迷不悟,终于撕下了他伪善的面具。他扬起手,积攒的怒火在此刻彻底爆发。
啪——!
清脆响亮的一巴掌,狠狠甩在我的左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耳朵里嗡嗡作响,几滴不争气的眼泪被这巨大的力道甩了出来,视线都模糊了一瞬。
脸颊迅速肿胀起来,口腔里也泛起了一丝血腥味。
你要是敢走出这个门,敢动这个孩子一下,我就没你这个女儿!苏家就当没你这个人!苏正国指着我的鼻子,怒吼道,手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顾子言他们大概也没想到,我的父亲会对我下这么重的手。
我倔强地挺直脊背,任由脸颊的疼痛肆虐。断绝关系呵,说得好像我们之间有过多少父女情深似的。从我记事起,他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在为了一个他所谓的道德良心,就要跟我断绝关系
也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个不合时宜的男声带着几分轻佻响了起来:哟,这不是苏清染吗今天这么热闹啊这是……家庭伦理大戏现场
我循声望去,心脏猛地一沉。
陈宇,我的前男友。他正挽着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闹剧。他身旁的女人,是方静,他的妻子。
陈宇那张曾经让我心动的脸,此刻在我看来却无比碍眼。他上下打量着我狼狈的模样,特别是停留在我红肿的脸颊上时,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啧啧,苏清染,几年不见,你怎么混成这样了当初不是挺能耐的吗,为了嫁进顾家,踹我的时候多干脆啊。怎么,现在连生个孩子都这么惊天动地的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我本就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撒盐。
顾子言皱眉,向前一步挡在我身前,沉声问:你是谁
我是谁陈宇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然后暧昧地看了我一眼,清染,不给你现任介绍一下
不等我开口,陈宇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我是她前男友。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我老婆方静,结婚好几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为了要个孩子,什么苦都吃了。不像某些人,好不容易怀上了,还要死要活地打掉,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说是不是,老婆
他亲昵地搂了搂方静的肩膀,方静只是低下头,没有说话,手指却紧张地绞着衣角。
陈宇的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顾子柔。她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指着我尖叫起来:好啊!苏清染!我总算明白了!你是不是还想着这个野男人!所以才要打掉我哥的孩子,好跟他双宿双飞是不是这个孩子,该不会根本就不是我哥的吧!
这恶毒的猜测像一盆脏水,劈头盖脸地泼向我。
顾子言脸色铁青,猛地回头看我,眼神复杂。
我气血上涌,想也没想,扬手就给了顾子柔一个巴掌,比苏正国打我的那一下,只重不轻: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看你妈就是这么教你血口喷人的!
你敢打我!顾子柔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我,随即像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
顾子言连忙拉住她,却被她甩开。
嫂子,你别生气,子柔她也是太着急了。一直沉默的方静突然小声开口,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我……我是来复诊的,没想到会碰到你们。她的声音细弱蚊蝇,却在此刻成功吸引了顾子柔的注意力。
顾子柔的怒火稍稍停顿了一下,狐疑地打量着方静。
顾子言也终于找到机会,对我说:清染,我相信你。但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我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他相信我,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深吸一口气,再次强调:顾子言,这个孩子,我今天必须打掉。
这句话彻底粉碎了顾子言眼中最后一点希冀。他的脸色变得和死灰一样难看。
苏清染!你这个贱人!顾子柔再次失控,她像一头暴怒的母狮,猛地挣脱了顾子言的钳制,趁我不备,双手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
呃……窒息感瞬间席卷而来,我眼前发黑,双手胡乱地去掰她的手,却根本使不上力气。空气被一点点抽离,肺部传来剧烈的灼痛。
周围的惊呼声、顾子言的怒吼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我这是……又要死了吗在同一个地方,因为同样可笑的理由
脖子上的剧痛和新鲜空气一起涌入肺里,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都住手!在医院闹什么!几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终于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顾子柔从我身上拉开。顾子柔还在不依不饶地尖叫:放开我!这个贱人要杀我的侄子!她疯了!
子柔!别闹了!顾子言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和一丝……绝望
我撑着墙壁,大口喘着气,喉咙火辣辣地疼,像被砂纸磨过一样。脖颈处更是传来清晰的刺痛,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一圈骇人的指痕。
苏小姐,你怎么样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
我抬起头,是王主任。她是我们这家医院生殖中心的金牌主任,也是我这十年来,除了家人之外,打交道最多的人。此刻,她眉头微蹙,眼神里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王主任……我哑着嗓子开口,每说一个字都牵动着脖子上的伤。
清染啊,身体要紧。她走近几步,扶了我一下,我知道你为了这个孩子,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药,打了多少针。十年啊,从一个年轻小姑娘,熬到现在……我们都替你高兴。怎么……怎么突然就要放弃了呢
她的话说得恳切又温柔,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关心病人的医生。
如果我不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恐怕真的会被她这副悲天悯人的模样给骗了。
我稳住身形,甩开她的手,目光直直地看向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王主任,您这话问得可真有意思。我要打掉孩子,难道您会不知道原因
她的眼神闪躲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职业化的温和:清染,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我冷笑一声,王主任,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肚子里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我的!你敢说你不知情
此言一出,整个走廊都安静了。
顾子言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王主任,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苏正国也是一脸错愕,眉头紧锁,似乎在消化我这句话里的信息。
顾子柔更是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陈宇,依旧是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而他身边的方静,则把头垂得更低了,整个人恨不得缩到地缝里去。
王主任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眼神慌乱,连连摆手:苏小姐,你……你可不能胡说啊!这……这怎么可能呢胚胎移植的每一步,我们都是严格按照流程操作的,都有记录的,不可能出错!
是吗我步步紧逼,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既然王主任这么有信心,那不如我们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来查一查,看看这记录到底有没有问题,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提到报警,王主任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更加慌乱。
清染!你到底在说什么!顾子言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冲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着,什么叫孩子不是你的这怎么可能!那是我们的孩子啊!是我们盼了十年的孩子!
他眼中的痛苦和震惊不似作伪。
我看着他这副无辜的模样,前世被欺骗、被背叛的恨意再次翻涌上来。就是这张脸,前世也是这样深情款款地看着我,背地里却和他的情妇,联合这个王主任,将我的胚胎偷偷换掉!甚至,在我发现真相之后,还用我那苦命的念安来威胁我,逼我就范!
顾子言,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我甩开他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这个披着人皮的恶狼!是你,是你和那个贱人串通好了王主任,换掉了我的孩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还会像前世一样傻傻地被你们蒙在鼓里吗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顾子言被我的指控砸得晕头转向,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受伤,清染,什么前世什么换掉孩子我怎么会做那种事情!
你不知道我凄厉地笑了起来,那你告诉我,如果不是你,是谁,是谁在前世害死了念安的养父母,是谁害得我和孩子一起惨死在车轮底下!
顾子言彻底懵了,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大概以为我疯了,开始胡言乱语了。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绝望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够了!别再说了!婆婆顾母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推开挡在她面前的顾子言,噗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这一次,她是真的崩溃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嘶哑地哭喊着:清染……对不起……对不起……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我做的!跟子言没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愣住了。
顾子言也愣住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婆婆趴在地上,捶打着冰冷的地砖,哭得肝肠寸断:是我……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对不起你……王主任说……说你的卵子已经不行了,几乎没有可用的了……我怕啊……我怕我们顾家真的要绝后了……我怕你这辈子都当不成妈妈……所以……所以我就求王主任……让她帮我想办法……
王主任脸色灰败,嘴唇颤抖着,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闭了闭眼,艰难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蝇:顾老太太……她……她找到了一个捐卵的志愿者……用……用了顾先生的精子和那位志愿者的卵子……培育了胚胎……然后……移植到了苏小姐你的身体里……
轰——!
我的脑子像被炸开了一样,一片空白。
捐卵
所以,我肚子里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前世,婆婆也是这样做的吗
顾子言呆呆地听着这一切,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变得和墙壁一样惨白。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身体晃了晃,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去。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不是……不是我和清染的孩子……那……那还有什么意义……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已经有些磨损的皮面笔记本,颤抖着翻开,递到我面前。
清染……你看……你看这个……
我低下头,目光触及笔记本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迹,瞬间僵住了。
那上面,记录的全是我的喜好和禁忌。
清染喜欢香草味冰淇淋,但生理期不能吃。
清染对芒果过敏,一点都不能碰。
清染睡觉浅,不能有声音,不能有光。
清染压力大的时候会失眠,可以试试睡前喝杯热牛奶,听舒缓的音乐。
咨询了张医生,他说清染有轻微的焦虑倾向,要注意情绪疏导,多陪伴,多沟通……
一页又一页,全是关于我的琐碎小事,字迹是顾子言的,刚劲有力,却又透着一丝小心翼翼。
医生说……医生说你之前受过伤,身体底子差,这次怀孕本就凶险,如果再流产……会刺激到你的旧伤,可能会……可能会加重你的病情……顾子言的声音哽咽着,眼圈通红,我阻止你,不是因为别的……我只是……我只是怕你有事啊,清染……孩子没了可以再想办法,可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
他痛苦地蹲下身,将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看着那个笔记本,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中那股因为前世记忆而燃起的滔天恨意,在这一刻,竟然有了一丝松动。
如果……如果婆婆说的是真的,如果顾子言真的不知情……
那我前世所经历的一切,又是怎么回事那个用念安威胁我,害死念安养父母,最终让我和孩子一起葬身车祸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苏正国,顾子柔,陈宇,还有……一直沉默不语,低着头的方静。
顾子言的笔记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婆婆的哭诉,顾子言的剖白,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我混乱的思绪上。
如果婆婆说的是真的,顾子言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那前世,那个处心积虑换掉我的孩子,害死念安养父母,最后让我们母子一同葬身车祸的恶魔,究竟是谁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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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父亲苏正国,他此刻正一脸震惊地看着顾母,眉头紧锁,似乎还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会是凶手吗为了所谓的苏家颜面,或者别的什么可笑的理由可他有必要做得这么绝,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外孙和女儿吗
小姑子顾子柔,她张着嘴,脸上的巴掌印还未消退,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和一丝……慌乱她一向针对我,但她的脑子,能想出这么恶毒且周密的计划吗而且,她图什么呢仅仅是因为讨厌我
还有陈宇,我的前男友。他此刻脸上的幸灾乐祸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表情。他会因为当年的分手而报复我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他会为了报复我,去杀人,去策划一场车祸吗而且,他怎么会知道念安的事情
我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那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的女人——方静,陈宇的妻子。
就在这时,一片死寂的走廊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极不合时宜的轻笑。
呵……
那笑声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我猛地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方静!
她依然低着头,肩膀却在微微耸动,那笑声就是从她紧抿的唇边溢出来的。
捐卵的……是她婆婆顾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方静,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方静的笑声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大,从一开始的压抑轻笑,变成了咯咯的低笑,再到后来,变成了近乎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她猛地抬起头,那张原本看起来还有些怯懦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扭曲的得意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她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地盯着我。
是我,是我捐的卵。方静终于停止了笑,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蛇信子般的黏腻感,但我可不是为了钱,也不是因为什么好心。
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陈宇的身边,目光却一瞬不瞬地锁着我:苏清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好有爱你的家人,有把你捧在手心里的丈夫,想要孩子,虽然波折了点,但最后不也还是怀上了吗
我皱起眉头,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
可我呢方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不甘和怨恨,我想要个孩子,怎么就那么难我嫁给陈宇这么多年,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
她突然伸手,猛地撩起了自己的上衣。
嘶——
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
只见她光洁的腹部和腰侧,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青紫色的伤痕。旧伤叠着新伤,看起来触目惊心。
看到了吗方静放下衣服,眼神更加疯狂,这就是我的丈夫!这就是我过的日子!凭什么凭什么你苏清染就能过得那么好,我就要受这种罪你命好,是吗
她的质问像一把重锤,砸在我心上。家暴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陈宇,竟然会家暴
陈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想去拉方静的胳膊,却被方静狠狠甩开。
所以,方静看着我,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我就想啊,既然你这么好命,那我也让你尝尝,失去的滋味,痛苦的滋味。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我捐卵给你们,看着你辛辛苦苦怀上我的孩子,再让你满心欢喜地生下来,然后……方静拖长了语调,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也越发狰狞,然后我再告诉你真相,告诉你,你养了那么久的孩子,其实是我的种!你说,那该多有意思啊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凌迟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顾子言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看着方静,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愤怒。
婆婆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方静,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不止呢!方静似乎嫌这刺激还不够大,她往前又走了一步,凑近我,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得意和残忍,继续说道:你那个第一个孩子,叫念安是吧我知道他被卖掉了。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怎么会知道念安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方静看着我惊恐的表情,嘴角的弧度咧得更大了,我帮你啊,我帮你解决了他那个黑心的养父母。他们不是虐待他吗我让他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样,他就成了孤儿,是不是就‘公平’了
轰隆——
我的大脑像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那些模糊的片段,那些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被方静这轻描淡写却又字字诛心的话语,串联了起来!
是她!
原来是她!
那个在前世,杀害念安养父母,用念安的安危来威胁我,逼我不能打掉孩子,最后又精心策划了一场车祸,想要将我和孩子一同毁灭的幕后黑手,竟然是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陈宇的妻子,方静!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我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嫉妒而变得面目全非的女人,只觉得遍体生寒。
她的动机,荒谬又可怕。就因为她自己过得不好,就要毁掉别人的幸福这是什么扭曲的逻辑!
你……你这个疯子!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不住地颤抖。
疯子方静歪了歪头,脸上的表情无辜又残忍,我可没疯。我清醒得很。苏清染,你知道吗我本来计划着,等你把这个孩子辛辛苦苦养大了,养出感情了,我再突然出现,告诉你真相,告诉你你一直疼爱的孩子,其实是我和顾子言的。我要看着你痛苦,看着你崩溃!那样才好玩啊!
你这个毒妇!婆婆再也忍不住,冲上来想打方静,却被顾子言死死拉住。
别碰她!顾子言双目赤红,声音嘶哑。
怎么心疼你的老情人了陈宇在一旁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语气里充满了自嘲和绝望。他看着方静,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恐惧,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和悲哀。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那个看起来柔弱可欺的妻子,竟然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陈宇,你闭嘴!方静回头,狠狠地瞪了陈宇一眼,眼神里的疯狂让陈宇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然后,方静又转回头看着我,脸上重新堆起了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苏清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为了让你明白,什么叫天道好轮回,什么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我的‘复仇’,已经完成了。
她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什么虚无的东西,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种诡异的满足和解脱。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喃喃自语。
然后,就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猛地转身,朝着不远处的窗户冲了过去!
那扇窗户,是开着的!
不要!顾子言最先反应过来,大吼一声,想去拉她,却已经来不及了。
方静的身体像一片凋零的叶子,义无反顾地从四楼的窗户翻了出去,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
陈宇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眼神空洞地看着那扇洞开的窗户。
几秒钟后,楼下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沉重而绝望。
窗外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留下满室的死寂和浓重的血腥味,尽管方静坠楼的地点并不在此。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凉的椅子上。顾子言紧紧握着我的手,他的掌心一片湿冷,指尖却带着用力的温度,一下一下,试图传递给我力量。
婆婆顾母瘫坐在地上,早已哭得没了声音,只有肩膀还在一下下地抽动,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报应啊……都是报应……我对不起清染……我对不起顾家的列祖列宗……
我爸苏正国,搓着手,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几次想开口,又都咽了回去。最后,他还是挪到我身边,声音干涩:清染……那个……警察那边,我会去说明情况。你……你别太……
我能有什么事我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是啊,我能有什么事呢不过是又经历了一次背叛,又看清了一些人的真面目,又……差点失去一切。比起前世,这一世,起码我还活着,不是吗
警察很快又折返回来,例行公事地询问了几个问题。顾子言条理清晰地回答着,将我护在身后。
苏小姐,关于方静的动机,以及她提到的您的第一个孩子……一位年轻的警官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探询。
她说的是真的。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我的第一个孩子,念安,确实被人贩子拐卖了。至于方静说的,她杀害了念安的养父母……请你们务必查清楚。
警官点了点头:我们会全力调查。您放心,法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罪犯。
送走了警察,病房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清染……顾子言蹲下身,仰头看着我,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声音沙哑,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妈她……如果我能早点发现……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是的,如果……可人生没有如果。
婆婆听到我们的对话,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扑到我脚边,再次嚎啕大哭:清染,都是妈的错!是妈鬼迷心窍!妈不是人!妈给你磕头了,你原谅妈这一次,好不好子言他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一下下地磕着头,额头很快就红肿起来。
妈,你起来!顾子言连忙去拉她,却被她甩开。
我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威严强势,此刻却卑微到尘埃里的老人,心中五味杂陈。恨吗当然恨。如果不是她的自私,就不会有后面这一系列的悲剧。可……看着她此刻的模样,那恨意似乎又被什么东西冲淡了一些。
清染,爸……爸对不起你。苏正国也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他走到我面前,眼神躲闪,爸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你,不该说那些混账话。你妈她……她当年确实有抑郁的症状,我……我以为你也是……
所以,你就认定了我是疯子,要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我看着他,语气平静无波。
苏正国被我问得面红耳赤,低下头,嗫嚅道:我……我错了……清染,爸知道错了。
一声爸知道错了,就能弥补从小到大的缺失和此刻的伤害吗我不知道。或许,我也不在乎了。
都过去了。我轻轻说,是对他们,也是对自己。
这场闹剧,因为方静的纵身一跃,暂时画上了一个惨烈的句号。但留给我们的,却是满目疮痍和无尽的思考。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王主任走了进来,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已经恢复了镇定。她走到我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苏小姐,对不起。这件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已经向医院递交了辞职报告,并且会配合警方的一切调查。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我无比信任的医生。她也是个可怜人吗被婆婆利诱,还是有别的苦衷现在追究这些,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孩子……我低头,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那里,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孕育。一个,与我没有血缘关系,却因我而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
清染,顾子言立刻紧张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孩子……你想怎么做,我都支持你。医生说了,你的身体……最重要。
婆婆也止住了哭泣,眼巴巴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敢开口。
苏正国也难得地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
我该怎么办
留下他他是方静的孩子,那个疯狂女人的骨血。一想到方静,我就不寒而栗。可他也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打掉他我已经走到了手术室门口,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可现在,知道了真相,我还能像之前那样决绝吗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对他们说。
顾子言深深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扶着还在抽噎的婆婆,和我爸一起退了出去。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方静扭曲的面容,婆婆的哭诉,顾子言痛苦的眼神,在我脑海里轮番上演。
前世,我也是这样躺在病床上,绝望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吗
不,不一样了。
这一世,我知道了真相,我有了选择的权利。
肚子里的孩子,是方静生命的延续吗如果她不是在那样扭曲的环境下长大,如果陈宇能给她多一点关爱,她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
这个孩子,如果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他会不会拥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方静的悲剧,不应该由这个无辜的孩子来承担。
或许,留下他,用爱去浇灌,让他成为一个善良正直的人,才是对那段被扭曲的生命最好的告慰。
也是给我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当顾子言再次推门进来的时候,我对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子言,我们留下他吧。
顾子言愣住了,随即,巨大的喜悦从他眼底漫开,他快步走到我床边,紧紧抱住我:清染,谢谢你……谢谢你……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他来说,也意义非凡。
但是,我看着他,认真地说,这个孩子,我会告诉他真相。在他能够理解的时候,我会告诉他,他的亲生母亲是谁,发生过什么。我不想用谎言来构建他的未来。
顾子言郑重地点头:好,都听你的。
这件事尘埃落定,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寻找念安。
方静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前世记忆中关于念安下落的模糊片段。她说,她解决了念安的养父母,让他成了孤儿。
孤儿……
我和顾子言立刻联系了警方,提供了我们所知道的一切线索。警方根据我们提供的信息,以及方静案件的深入调查,很快就有了消息。
苏小姐,顾先生,我们在本市的一家福利院里,找到了一个符合条件的孩子。他大约三年前被送到福利院,当时……情况不太好,据说是从一个人贩子窝点解救出来的,他的养父母……意外身亡了。电话那头,警官的声音清晰传来。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叫什么名字我颤声问。
福利院给他取名叫小石头。但他刚去的时候,一直念叨着一个名字,像是‘念安’……
是了!就是他!我的念安!
眼泪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顾子言从身后紧紧抱住我,他的胸膛在微微颤抖。
我们几乎是立刻动身,赶往那家福利院。
车子在福利院门口停下。这是一家看起来有些陈旧,但打理得很干净的院子。
一位中年女老师接待了我们,她姓李。你们就是小石头……哦不,念安的亲生父母吧唉,这孩子,命苦啊。
李老师叹了口气,领着我们往里走。念安刚来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身上还有伤。不爱说话,特别怕生,尤其是怕水,每次洗澡都跟要他命似的,哭得撕心裂肺。晚上睡觉也不安稳,经常做噩梦,嘴里喊着‘妈妈别走,妈妈别走’……
李老师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的念安,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啊!
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李老师在一个活动室门口停了下来:他在里面。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活动室里有十几个孩子在玩耍。我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一般,牢牢锁定在角落里的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他正一个人蹲在地上,认真地摆弄着几块积木。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显得那么瘦小,那么孤单。
是他。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念安……我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那个小小的身影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当他的目光与我对上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胆怯和忧郁,像受惊的小鹿,让人心疼到骨子里。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一丝好奇。
我再也控制不住,快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他,却又怕吓到他。
念安……妈妈……妈妈来接你了……
他歪着小脑袋,看着我,小声地,试探地问:妈妈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又像一股暖流,瞬间流遍我的四肢百骸。
我一把将他紧紧搂进怀里。他的身体那么瘦弱,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突出的骨骼。
是妈妈……对不起……妈妈来晚了……妈妈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泣不成声,一遍遍地吻着他的头发,他的额头。
怀里的小人儿一开始有些僵硬,但很快,他就放松下来,小小的手臂,试探着环住了我的脖子。
妈妈……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孺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那一刻,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等待,都化作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无法言喻的心痛。
我抱着他,就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顾子言也走了过来,他红着眼圈,蹲在我身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念安的头发。他的声音哽咽:念安,爸爸也来了。
念安从我怀里抬起头,看着顾子言,眼神里有些陌生,但并没有排斥。
我知道,一切的苦难,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我的念安,我的孩子,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我们给念安改了名字,叫重光。顾名思义,重见光明。
我希望他的人生,能如同这个名字一样,扫除过去的阴霾,迎来崭新的光亮。
接重光回家的那天,顾子言开车,我抱着孩子坐在后座。小家伙在我怀里很乖,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车窗外飞逝的街景。他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那么用力,仿佛怕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
重光,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顾子言停好车,回头笑着对他说,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婆婆早早等在门口,看见我们,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孩子……
重光有些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往我怀里缩了缩。
我知道,孩子敏感,他能感受到婆婆身上那种复杂的情绪。
妈,先进屋吧。我抱着重光,率先走了进去。
家里布置得很温馨,儿童房焕然一新,堆满了各种玩具和柔软的玩偶。婆婆大概是想弥补,几乎把整个母婴店都搬了回来。
重光,喜欢吗我把他放到柔软的地毯上。
他点点头,小手却依旧没有松开我的衣角。
最初的几天,重光很黏我,几乎是寸步不离。晚上睡觉,总要我抱着,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我怀里,才能安稳。他依然怕水,每次洗澡都像打仗,哭得惊天动地。
别怕,重光,妈妈在呢。我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水很舒服的,你看,小鸭子也喜欢水。
我拿了黄色的橡皮鸭子在他面前晃,他泪眼汪汪地看着,抽噎着,却还是不肯靠近浴盆。
顾子言也想了很多办法,他会趁着洗澡的时候,给重光讲故事,模仿各种小动物的声音,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效果有一点,但不多。
慢慢来吧,顾子言搂着我,叹了口气,孩子受了太多苦,我们不能急。
婆婆也小心翼翼地试图亲近重光。她会给重光准备精致的小点心,会在他玩耍的时候,悄悄地在旁边看着,眼神里充满了疼爱和愧疚。
有一次,重光不小心摔倒了,婆婆比我还紧张,一个箭步冲过去想扶,重光却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连连后退。
婆婆僵在原地,手足无措,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妈,他不是针对您。我连忙抱起重光,轻声安慰婆婆,他还小,有点怕生。
那晚,我听见婆婆在自己房间里偷偷地哭。
我知道,她心里的坎,比我们想象的更难过去。
但爱是真的可以融化坚冰的。
一个月后,重光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他开始愿意让顾子言抱,偶尔也会在婆婆递给他零食的时候,小声地说一句谢谢奶奶。
他怕水的情况也有所好转。有一次,顾子言在浴缸里放满了五颜六色的海洋球,自己先跳了进去,像个大孩子一样玩得不亦乐乎。重光站在浴室门口,好奇地看着,小脚丫子不自觉地往前挪了挪。
重光,要不要跟爸爸一起玩顾子言朝他招手。
重光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
我鼓励地朝他点点头:去吧,妈妈在这里陪着你。
他终于迈出了那一步,小心翼翼地踩进了浴缸。当温热的水漫过他的脚踝,他瑟缩了一下,但看到顾子言和那些漂浮的彩球,他眼里的恐惧渐渐被好奇取代。
那天,浴室里第一次传出了重光戏水的笑声。虽然短暂,却像天籁一样。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们父子俩,眼眶湿润。
真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三个月后,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七斤二两,哭声洪亮。
顾子言抱着他,手都有点抖,这个一向沉稳的男人,此刻笑得像个傻子:清染,你看,他多像你。
像我吗我看着他皱巴巴的小脸,心里五味杂陈。
婆婆喜不自胜,当即就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叫星星。
星辰,星辰,她抱着孩子,怎么也看不够,我们顾家有重光,又有星辰,以后一定是星光璀璨,多子多福!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阳光,听着婆婆充满喜悦的声音。星辰,这个名字很好听。
只是,每当抱着这个小小的婴儿,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奶香,我总会不可避免地想起方静。想起她扭曲的面容,和她纵身一跃时的决绝。
这个孩子,是她的骨肉。
在想什么顾子言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
我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觉得,生命真奇妙。
是啊,顾子言俯身,在我额头印下一个吻,清染,谢谢你。
我知道他谢我什么。谢我留下这个孩子,谢我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
可我内心深处,对方静,除了恨,竟然也生出了一丝复杂的怜悯。如果她没有那样的遭遇,是不是就不会走上那条绝路
这个孩子,我会给他全部的爱,让他知道,他是被期待,被爱着的。或许,这也是对方静的一种……告慰我不知道。
重光第一次看到弟弟的时候,表现得很新奇。他扒在婴儿床边,伸出小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星辰柔软的脸颊。
弟弟。他奶声奶气地说。
星辰像是感应到什么,小嘴动了动,发出一声轻微的呓语。
重光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一刻,我所有的不安和复杂情绪,都被这纯粹的画面驱散了。
出院回家后,日子在忙碌和温馨中一天天过去。
有一天晚上,等两个孩子都睡熟了,我靠在顾子言怀里,轻声说:子言,等他们长大了,我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们。原原本本地。
顾子言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清染,会不会……太残忍了尤其是对星辰……让他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那样……
残忍的是欺骗。我打断他,语气坚定,你看我们,不就是被谎言和秘密害苦了吗我不想他们重蹈覆辙。他们有权利知道自己的来历,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可是……
没有可是。我坐起身,认真地看着他,我们可以选择合适的时间,合适的方式。但我不想他们活在精心编织的谎言里。只有正视过去,才能更好地走向未来。方静的悲剧,不应该成为星辰一生的阴影,但也不应该被刻意抹去。至于重光,他更需要知道,我们为了找回他,付出了多少,我们有多爱他。
顾子言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好,都听你的。你说得对,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能活得更真实,更坦荡吗
是啊,真实和坦荡,比什么都重要。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在爱和耐心的浇灌下,重光一天天开朗起来。他不再那么胆怯怕生,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他喜欢画画,小小的手能画出各种奇奇怪怪却又充满童趣的图案。他会把自己的画拿给我和顾子言看,亮晶晶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他还克服了对水的恐惧,甚至爱上了游泳。顾子言给他报了游泳班,他学得有模有样。看着他在水里像小鱼一样灵活地游动,我常常会想,如果念安没有经历那些苦难,是不是也该是这般活泼的模样。
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星辰则是个敏感聪慧的小家伙。他很小的时候就能辨认出我和顾子言的声音,每次我抱着他,他都会用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我,小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指。他很安静,不常哭闹,但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天边最亮的那颗星。
婆婆对两个孩子更是疼到了骨子里。她几乎包揽了所有能做的家务,只为了让我和顾子言能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她常常一手抱着星辰,一手牵着重光,在小区里散步,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苏正国也来看过几次。他总是带着些许不自在,话不多,但会给孩子们带很多礼物。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依旧不咸不淡,但也算不上剑拔弩张。或许,这就是我们父女之间,最好的距离了。
至于顾子柔,自从方静的事情之后,她像是变了个人,沉默寡言了许多。她来看过星辰几次,抱着孩子的时候,眼神里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绪。或许,那场闹剧,也让她成长了吧。
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暖暖地透过落地窗洒进客厅。地毯上,重光正趴着画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星辰躺在摇篮里,好奇地挥舞着小手,试图去抓挂在头顶的彩色摇铃。
顾子言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一本育儿书,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抬头看看两个孩子,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
我端着切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爸爸,你看!重光举起他的画,献宝似的跑到顾子言面前。
顾子言放下书,把重光抱到腿上,又顺手把摇篮里的星辰也抱了起来,一手一个。
我们重光画得真棒!这是太阳公公吗
嗯!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弟弟,这是我!重光指着画上几个手拉手的小人,得意洋洋。
我走过去,在他画的妈妈旁边,添上了一颗小小的星星。
还有星星。我说。
重光看着我,又看看顾子言怀里的弟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命运曾让我们坠入深渊,但爱,却能让生命在废墟之上,重新开出花来。
真好,我们一家人,终于整整齐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