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羊眼
1983
年夏,暑气尚未散尽,晒谷场上的麦秸
被烤得噼啪作响。我攥着母亲给的五分钱钢
镚跑过青石板路,鞋底碾过砖缝里蜷缩的马
齿苋,紫红色的汁液染在布鞋边沿,老槐树
的影子斜斜铺在土路上,树洞里塞着半片褪
色的红布
——
那是村妇们给井神献祭的
锁
麟囊
残片,据说能锁住井里的魂魄。
村东头王瘸子家的木栅栏传来
咯吱
轻响
时,我正路过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白山
羊的前蹄扒在栅栏横木上,后腿直立的姿势
像极了人在扒着窗台偷听,羊毛被夕阳染成
铁锈色,喉结处的绒毛结块翘起,随着呼吸
轻轻颤动。这是只养了三年的母羊,往日总
爱用湿润的鼻尖蹭我的手心,此刻却用一双
漆黑如墨的瞳孔盯着我,眼白完全被吞噬,
像两枚嵌在眼眶里的黑纽扣。
柱子。
羊嘴张开的瞬间,我听见声带摩擦的沙沙声
——
那是人类喉头才能发出的震动。粉红色
的牙龈上沾着未嚼碎的槐花,齿列整齐得反
常,前排门牙间留着和父亲抽烟时一样的细
缝。它脖子抻得老长,喉结在绒毛下凸起又
凹陷,像有只老鼠在皮肉下钻行。我曾见过
阿黄叼着肉骨头冲我摇尾巴,见过野狗盯着
树上麻雀时瞳孔缩成竖线,但此刻这双眼睛
里翻涌的浑浊,却像老井里泡胀的尸体,浮
着成团的水藻和腐叶。
五分钱钢镚
当啷
砸在地上,滚进路边的排
水沟。我看见自己的倒影在它瞳孔里扭曲成
诡异的形状,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蓝布衫。羊
嘴咧到耳根,露出两排整齐的下牙：你爹该
还债了。
尾音拖得极长,仿佛每个字都是从
喉咙里捞出的湿棉花。栅栏发出不堪重负的
吱呀
声,它后腿蹬地的姿势像要跳过栅
栏,蹄子在夯土墙上刮出三道浅痕
我吓得转身就跑,布鞋在土路上扬起阵阵烟
尘。后脖颈凉津津的,像有片浸过井水的布
贴在皮肤上。身后传来木栅栏倒塌的巨响,
混着羊蹄叩击地面的
哒哒
声,频率和人类
奔跑时的步点一模一样。直到撞开自家院
门,我才敢回头
——
暮色里的土路空荡荡
的,只有几缕炊烟飘向灰蓝色的天空,远处
王瘸子的吆喝声传来：羊羔子回圈
——
尾
音拖得老长,像被井水泡软的棉线。
妹妹小花蹲在槐树下捆蚂蚱,草绳在她指间
翻飞。听见我撞门的声响,她突然抬头,辫
梢的红头绳晃出细碎的光斑：哥,羊站起来
了对不对
她嘴角沾着槐花蜜,却让我想起
三天前撞见她对着羊圈笑,那时白山羊正用
后腿立着啃槐花,一人一羊之间隔着木栅
栏,却像在交换什么秘密。
灶膛里的火舌突然噼啪爆响,母亲在灶台
边剁着咸菜,菜刀剁在砧板上的节奏比往常
急促。又去哪野了她头也不抬,案板边
缘凝着暗红的酱汁。我盯着妹妹嘴角凝固的
古怪笑容,后脊梁窜起密密麻麻的寒颤。我
战战兢兢地把刚才恐怖的那幕羊会说话和追
着我跑的事陈述了一遍,父亲猛地站起身,
烟袋锅子重重磕在门框上,震得檐下晾晒的
干辣椒簌簌掉落。
胡说啥咧！父亲的声音像是从磨盘底下挤
出来的,浑浊的眼白爬满血丝。他沾着泥巴
的胶鞋碾过满地红辣椒。
母亲剁咸菜的声响戛然而止。油灯昏黄的光
晕里,我看见她扶着案板的左手青筋暴起,
指节泛着不正常的惨白。菜刀刀刃上沾着的
暗红酱汁正顺着木纹往下淌。去把堂屋门闩
上。母亲的声音轻得像灶灰。我踉跄着转
身,瞥见父亲正从里屋搬出个落满灰尘的樟
木箱。月光透过窗纸斑驳地洒在箱面,照出
几道深深的抓痕,那些纵横交错的痕迹让我
想起羊圈木栅栏上的旧伤。
妹妹突然咯咯笑起来,草绳上串着的蚂蚱接
二连三爆开,渗出墨绿色的汁液。她沾满黏
液的手指指向窗外：它们来了。
第二章
血绳结
尿意是在梆子敲过子时后泛起的。我迷迷糊
糊掀开被子,月光正透过窗棂在土墙上织出
槐树枝桠的影子,像具张开的骨架。刚要起
身,树影突然剧烈晃动,枝桠在墙面上划出
扭曲的线条
——
可窗外静得可怕,连夏末的
蝉鸣都哑了。
后颈的寒毛倏地立起。我看见窗台上伏着个
佝偻的影子,两只尖尖的羊角在月光下泛着
青白,像两根淬了霜的铁钉。羊的呼吸声透
过窗纸传来,湿漉漉的,带着槐花蜜发酵的
甜腥。
柱子。
窗纸
滋啦
被舔破个窟窿,气音混着唾液的
黏腻钻进耳朵。我僵在炕沿,棉被下的手指
深深掐进大腿,指甲几乎要嵌进上次被开水
烫出的疤里。羊蹄叩击窗台的
哒哒
声像在
数着心跳,三声响后突然消失,却在堂屋方
向传来木头断裂的脆响
——
是供桌的栏板裂
开的声音。
重物坠地的闷响让我打了个寒颤。父亲压抑
的惊呼混着母亲的抽气声,像根细针扎破了
凝固的夜色。我赤脚冲出门,鞋都没顾上
穿,脚底踩过青砖缝里的青苔,凉得刺骨。
堂屋的煤油灯亮得刺眼。母亲举着灯的手在
发抖,光晕里浮动着供桌上跌落的枣木牌
位,显考陈公德顺
的金字歪在地上。父亲
瘫坐在墙角,右手攥着团暗红绳结,指节发
白,绳结末端的流苏扫过青砖,留下三道浅
痕
——
和白山羊在王瘸子家栅栏上刮出的痕
迹分毫不差。
当年...
当年就不该留活口的。
父亲的声音
像生锈的弹簧,每说一个字喉结就剧烈滚
动,目光死死盯着绳结,仿佛那是条会咬人
的蛇。他突然把绳结往灶膛里扔,干枯的玉
米秸
轰
地燃起,火苗蹿起半尺高,映得他
眼白泛着青灰,像口被抽干水的老井。
母亲尖叫着扑向灶膛,火星子溅在她手背
上,烫出几个焦黑的斑点。她抢出半片烧剩
的绳结,三股麻绳拧成的螺旋状纹路里,还
缠着几缕灰白的羊毛
——
和白天那只白山羊
的绒毛一模一样。绳结每隔两寸就打着死
结,共十三个,每个结里都嵌着细小的指甲
片,泛着淡淡的粉白。
都怪你！
父亲突然跳起来,巴掌甩在母亲
肩上,煤油灯剧烈摇晃,墙上的影子顿时扭
曲成怪兽模样,当年若听我的把那东西沉
了,哪来今日的报应
他袖口滑落,露出小
臂上三道疤痕,红得发暗,像三条蜷缩的蜈蚣。
母亲跌坐在地,蓝布衫后襟沾满灶灰,却遮
不住后腰处的胎记
——
指甲盖大的红痣,形
状像枚生锈的铁钉,和白山羊瞳孔里倒映
的、小花辫梢晃动的红头绳影子,诡异地重合。
供桌下突然滚出个东西,在青砖上发出
当
啷
轻响。我蹲下身,看见是枚生锈的长命
锁,锁面上刻着半朵莲花,缺口处凝着暗红
的斑点
——
和父亲箱底那半枚,严丝合缝。
夜风突然灌进堂屋,吹得灶膛里的火星四
溅。我听见院外传来王瘸子的吆喝,比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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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更沙哑,像被人掐住了喉咙：羊羔子回圈
——
尾音拖得老长,在夜色里碎成无数片,
每一片都带着井水的腥凉。
灶膛里的火渐渐熄灭,残纸的焦味混着羊毛
的焦臭,在堂屋里经久不散。我望着窗外的
槐树,树影已经恢复平静,可窗台上那两个
羊蹄印还在,清晰得可怕,像有人用刀刻在
青砖上的、来自地下的请柬。
而父亲攥着的绳结,母亲藏起的残纸,还有
那枚生锈的长命锁,像散落的拼图,在我眼
前渐渐拼出个让人心惊的图案
——
十三年前
的腊月,锁麟囊里的秘密,以及父亲欠下
的、那只白山羊前来追讨的债,都藏在那口
深井下。
我突然想起小花白天说的话：哥,羊说的‘还
债’,是要讨四年前的债吗
此刻她的房门
紧闭,窗缝里漏出微弱的光,像只半睁的眼
睛,盯着堂屋里发生的一切。而那只白山
羊,此刻或许正趴在院墙上,用那双墨玉般
的瞳孔,看着我们全家,等待着父亲当年埋
下的因,结出今日的果。
第三章
倒吊人
第二天全村都在传张屠户家的惨事。我攥着
窝头蹲在晒谷场边,听老李头唾沫星子乱飞
地描述张屠户的死状：那老槐树杈上倒挂着
个人,头朝着地面,脖子拧成了麻花
——
他
突然压低声音,肠子里的油全被刮下来,涂
在槐树叶上,绿莹莹的像鬼火。
我手里的窝头
啪嗒
掉在地上,滚进石缝里
的马齿苋丛。昨夜灶膛里的焦臭味还粘在喉
管里,此刻混着尸臭,让胃里翻江倒海。张
屠户的小儿子蹲在墙角抽抽搭搭,袖口露出
的红绳结晃得人眼晕
——
和父亲昨夜扔进灶
膛的绳结一模一样,只是少了那半片残纸。
作孽啊,这是被伥鬼索命了。
村口老神婆
突然攥住我的手腕,指甲陷进我掌心的烫
疤,柱子,你眼底泛青,印堂发暗,可是撞
见了
——
小孩子家家的别听这些混话！
父亲的旱烟
杆敲在石磨盘上,火星溅在老神婆的蓝布衫
上。他胳膊缠着的布条渗着血,是昨夜抢绳
结时被母亲挠出的血痕,此刻正散发着浓重
的艾草味
——
那是母亲晨起时用艾条熏过
的,说是能
避井鬼。
母亲坐在祠堂门槛上纺线,纺车
吱呀吱呀
转得飞快,棉絮里混着暗红的斑点。我凑近
时才发现,她指尖缠着的纱布在滴血,每转
三圈就有一滴血珠落在纺好的红线上。她忽
然抬头冲我笑,眼白里布满血丝：柱子,红
线够长了,就能给你妹妹编新头绳了。
暮色四合时,母亲的纺车声突然停了。我躺
在炕上数房梁的木纹,听见院外传来王瘸子
的咒骂：杀千刀的！谁把公羊骟了
接着
是羊群受惊的咩叫,混着羊毛落地的
扑簌
簌
响
——
和昨夜白山羊说话时,喉结处绒
毛掉落的声音一模一样。
梆子敲过二更,房梁传来
哒哒
的羊蹄声,
像有人穿着钉鞋在屋顶走动。阁楼传来小花
的笑声,咯咯
的像老槐树漏下的月光,带
着说不出的阴凉。我摸黑摸到油灯,灯芯
噗
地亮起,映得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像
有什么东西在房梁上跳跃。
阁楼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暗红的光。
我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腥甜的铁锈味就糊
住了鼻腔
——
比张屠户家的尸臭更浓,像是
把十个月前掉进井里的死猫捞出来晒干后的
味道。
哥哥来玩翻花绳呀。
小花背对着我坐在竹席上,纺车在她脚边打
转,红线上凝着的血珠已经发黑。她手里攥
着母亲的裁衣剪,正在绞自己的辫子,黑色
的发丝混着头皮碎屑落在膝头,低头时露出
后颈处新冒的红痣,指甲盖大小,形状像枚铁钉。
白山羊跪坐在她背后,前蹄搭在她肩上,羊
角抵着她的太阳穴。它转头望过来,瞳孔里
映着油灯的光,却没有半点暖意,像两盏浸
在井水里的灯笼。羊嘴微微张开,露出粉红
色的牙龈,和张屠户尸体上的笑容一模一
样,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整齐的下牙。
小花
我举着油灯的手在发抖,光晕里浮
动着细小的绒毛
小花突然转身,辫子已经被剪得参差不齐,
手里举着个血绳结,绳头滴着血：哥你看,
羊说用辫子编的绳结,能锁住井里的宝贝。
她说话时脖子诡异地向左倾斜,和张屠户倒
吊时的姿势一模一样,发梢滴下的血珠落在
羊蹄上,竟发出
滋滋
的声响,腾起细小的白烟。
白山羊突然站起,前蹄踩在小花膝头,羊毛
下的喉结滚动着,发出和昨夜父亲一样的声
音：债该清了。
这次不再是气音,而是低
沉的男中音,像从井底捞上来的湿木头,带
着陈年的腐味。
我后退半步,油灯撞在门框上,玻璃罩
咔
嗒
裂开。这时才发现,阁楼的北墙上贴着张
黄纸,被油灯映出模糊的字迹
——
是母亲白
天纺线时,用鲜血写的
往生咒,每道笔画
都缠着羊毛,而纸的右下角,画着个倒吊的小人
当年是你们把我沉井的。
白山羊开口,这
次是王瘸子的傻闺女的声音,尖细得像井边
的夜风,现在该换你们的孩子了。
羊嘴一
张一合,吐出半片碎瓷,蓝白相间的花纹在
油灯下泛着光
——
是母亲箱底那只缺角的瓷
碗,是张屠户死时手里攥着的碎片。
小花突然尖叫着扑过来,裁衣剪的刀刃泛着
冷光。我转身就跑,油灯摔在地上熄灭,身
后传来羊蹄踏在木板上的
哒哒
声,和小花
的笑声混在一起,像极了老槐树被雷劈时的
呜咽。跑到楼梯口时,我听见阁楼传来
扑
通
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坠地,接着是羊
蹄叩击青砖的声音,朝堂屋方向去了。
躲在灶间的柴火堆里,我听见父亲的惊叫,
母亲的哭嚎,还有白山羊最后一声咩叫
——
这次是真正的羊叫,却比任何时候都凄厉,
像把肠子揪出来绞碎的声音。等我颤抖着摸
出火柴,堂屋的油灯已经亮起,映出父亲跪
在地上,面前躺着那只白山羊,喉管被割
断,鲜血在青砖上流淌,而小花站在血泊
里,手里拿着半枚长命锁,锁面在火光下泛着红光。
这一夜,槐树村的狗叫了整整三更。我躲在
被窝里,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哭,父亲在砸什
么东西,还有小花轻声哼着的童谣,调子是
老槐树的年轮,歌词是井里的水泡,每一句
都在说：十三年一轮回,锁麟囊里藏着谁的泪。
而那只白山羊,终究还是死了。可它的眼睛
还睁着,瞳孔里倒映着阁楼的黄纸,倒映着
小花的红绳结,倒映着父亲藏在箱底的半枚
长命锁
——
那是十三年前的冬天,母亲生下
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姐姐,被父亲扔进井里
时,脖子上戴着的、能锁住魂魄的长命锁。
张屠户的葬礼在第三天清晨。我看着他的棺
材被抬过井台,突然发现抬棺人的袖口都缠
着红绳结,十三道死结在晨雾里晃荡。
老神婆说,这是伥鬼索命,是井神要收够十
三个祭品。可我知道,真正的索命鬼,是父
亲藏在箱底的秘密,是母亲滴在红线上的
血,是小花后颈的红痣,是那只白山羊眼里
的恨
——
而这一切,都和四年前的那个冬夜有关
第四章
借尸术
我是在后山乱葬岗找到神婆的,我踩着乱葬
岗里东倒西歪的半截墓碑前行,月光像被揉
碎的银箔洒在坟包上,那些新土堆泛着青紫
色的光,老神婆的灰布衫边角混在荒草里,
远看像具从坟头长出的半截躯体。
她的下半截身子被虚浮的黄土埋到腰间,胯
骨处的布料磨出破洞,露出的皮肤呈青紫
色,爬满蚯蚓般的暗纹。枯槁的手指几乎陷
进《鲁班书》泛黄的纸页里。当我走近时,
书页突然
哗啦
翻卷,自动翻到了第三页朱
砂写的
借尸术,你爹四年前杀的不是普通
畜生......
老神婆的声音像生锈的链条在转
动,喉间溢出的血沫顺着嘴角滴在坟土上,
滋滋地冒出白烟。她凹陷的眼窝里泛着浑浊
的光,盯着我时仿佛能看穿我的骨髓,那年
饥荒,王瘸子家的傻闺女偷了生产队的粮
种,你爹带着张屠户把她逼到北山坳,后来
没多久她就怀孕了....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枯
瘦的肩膀颤抖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忽
然想起多年前的雪夜,父亲浑身是雪地撞开
家门,猎枪枪管上缠着半段浸透血的麻绳,
母亲抱着父亲染血的棉袄往后院跑。我趴在
窗台上看见,她跪在枣树下用铁锹挖坑,月
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铁锹碰着冻土发出
沉闷的响声。第二年开春,那棵老枣树再也
没发出新芽,树干上布满裂纹,像被抽干了
所有生机。
远处传来细碎的
嗒嗒
声,像石子落在瓦片
上。老神婆突然屏住呼吸,浑浊的眼球死死
盯着我身后。声音越来越近,四面八方都响
起这种诡异的脚步声,像是有无数只蹄子在
坟堆间穿梭。她的手指猛地扣进我的手腕,
指甲几乎掐进骨头,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
声：快走！它们要的是......
话没说完,她的手突然无力地垂落,指甲在
黄土上划出几道深痕。坟头的荒草剧烈晃
动,三只浑身雪白的山羊直立着从坟包后走
出,蹄子踩在墓碑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它
们的肚子异常鼓胀,紧绷的皮毛下隐约浮现
出人脸的轮廓,眼窝和嘴巴的位置泛着青紫
色的阴影。中间那只山羊张开嘴,猩红的舌
头耷拉在外面,缓缓吐出半截襁褓,褪色的
红布上挂着枚生了铜锈的长命锁——
那是大
姐出生时奶奶给她打的,却在她夭折那天一
起消失的无踪影
我僵立在原地,看着山羊一步步逼近,它们
眼中泛着幽蓝的光,肚子里传来模糊的响
动,像是有人在里面敲打。老神婆的尸体不
知何时歪倒在坟堆里,《鲁班书》的书页还
在翻动.夜风突然变强,卷起坟头的纸钱在空
中飞舞,那些雪白的纸蝶掠过山羊头顶时,
我清楚地看见它们膨胀的腹部皮肤上,慢慢
浮现出父亲的脸......
第五章
倒魂桩
我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后来被后窗棂的木
栓
咔嗒的崩断声惊醒,柴房方向传来麻绳
绷紧的吱嘎声,像有人在扯动浸了水的弓
弦。接着听到铜盆
当啷
砸在地上的声音
等我冲进柴房,父亲已经吊在房梁上的旧犁
耙钩子上。那截拇指粗的麻绳是他去年秋天
编的,此刻正深深勒进青紫色的脖颈,脚尖
离地面三寸,布鞋在泥地上拖出两道平行的
血痕。更诡异的是他投在土墙上的影子
——
本该是人形的轮廓正像融化的蜡油般膨胀变
形,肩膀处凸起两只弯曲的羊角,咽喉位置
鼓起个蠕动的肉瘤,分明是羊的喉袋在抖动。
爹！
我扑过去想搬木凳,母亲却从灶台边
拎着劈柴斧冲过来,斧刃还沾着白天剁猪草
的绿汁。她盯着父亲扭曲的影子忽然发出狼
嚎般的嘶吼,斧头重重劈在麻绳上,木屑混
着黑色血珠飞溅
——
那根本不是普通麻绳,
断裂处露出的芯子竟像活物的血管,渗出的
黑血在地面蜿蜒成
庚午
两个古体字,墨迹
未干就被泥土吸成暗紫色。
父亲的身体
扑通
摔在稻草堆上,可影子还
挂在梁上,羊头缓缓转向我们,幽蓝的眼瞳
映着母亲滴血的斧头。去祠堂！
母亲突然
把斧头塞给我,我这才发现她嘴角挂着涎水
般的黑液,下颌不自然地向左歪斜,像是被
人从内部扯动肌肉,劈开西墙第三块祖宗牌
位,下面有......
撕裂布匹的声响从头顶传来,三扇木窗同时
炸裂。我转身时看见三只半人高的白羊正从
破窗处挤进来,它们的肚皮薄得像胎膜,里
面蜷缩的人形轮廓清晰可见,心脏位置泛着
幽蓝的光斑。最前面那只张开嘴,羊齿间卡
着半截人的小指,滴下的黏液落在母亲手背
上,立刻腾起白烟,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溃烂,露出下面森白的指骨。
母亲说的第三块牌位在西墙最下层,雕着
周
门历代先考
的青桐木牌刚被撬开,暗格里掉
出半本虫蛀的族谱,泛黄的纸页间夹着浸了
尸油的红绳,绳结上还粘着几缕灰白色的头
发。
族谱第三页的墨迹在月光下泛着磷火般的青
光,蝇头小楷记载着：倒魂人需在子时三刻
以雷击桃木为桩,自天灵盖入,深三寸七
分,系尸油浸过的引魂结,可困冤魂于畜生
道轮回......
翻到被血渍浸透的那页,发黄的
宣纸上晕着不规则的血圈,圈中央画着个穿
蓝底白花袄的姑娘,左太阳穴插着半截发黑
的桃木钉,衣摆处绣着的正是四年前父亲猎
枪上缠绕的绳结图案。
祠堂外的羊叫声突然变了调子,变成含混的
呜咽。我听见瓦片碎裂的声响,抬头看见三
只羊正扒在瓦当上,它们透明的肚皮里,父
亲的脸和王瘸子闺女的脸正在交替浮现。小
花突然指着族谱惊叫,我这才发现姑娘画像
的眼睛正在转动,原本闭合的嘴角裂开,
露出和那些山羊相同的利齿。
第六章
倒轮回
当小花在祖宗牌位前跳起诡异的舞步时,我
终于明白母亲没说完的话。她撕开自己的肚
皮,掏出血淋淋的胎盘系在腰间,哼着王瘸
子闺女最爱唱的采茶调。月光透过祠堂天窗
照在她身上,投下的影子分明是只怀孕的母
羊。
哥,我们来做游戏呀。小花转过身,肚脐
里钻出沾满胎脂的羊头,把桃木桩插进你眼
睛,就能看见姐姐了。
我攥着斧头后退,后背撞上冰凉的躯体。王
瘸子直挺挺立在阴影里,眼眶里嵌着两颗羊
粪球,喉结处钉着根腐烂的桃木桩。他的嘴
巴被粗麻线缝成月牙状,和那只白山羊的笑一模一样。
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爆燃,火光中浮现出四
年前的真相：十九岁的秀兰（王瘸子家傻闺
女）跪在父亲脚边,碎花棉袄下是高高隆起
的腹部,德贵哥,孩子都五个月了...
她的
睫毛结着冰碴,眼泪砸在雪地上洇出小
洞,你说过等开了春就带我去镇上做裁缝...
父亲的猎枪在雪地里投下颤抖的影子,麻绳
从他指间滑落,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迹。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慌乱,鬓角的白发比记忆
中多得多,握枪的手背上有道新鲜的抓痕,
和秀兰指甲缝里的血垢完全吻合
——
那是她
挣扎时挠出来的。母亲的尖叫从树后传来
时,秀兰正伸手去够父亲的衣角。母亲伸手
抢过猎枪,猎枪的蓝光映亮母亲扭曲的
脸,呸,偷粮种的贱蹄子！
母亲的唾沫混
着哈气喷在雪地上,装疯卖傻勾男人,肚子
里指不定是谁的野种！子弹穿透秀兰的太阳
穴时,父亲正用麻绳捆她的手脚...
火光突然暗下去,长明灯的灯芯
滋
地冒出
青烟。王瘸子的喉结重重滚动,桃木桩
噗
地弹出,带出半截带字的布条
——
是秀兰碎
花袄的残片,上面用血写着
周德贵埋尸井
台。他缝死的嘴巴突然裂开,当年你爹把
秀兰的胎魂和锁麟囊一起封进井里...
王瘸子
的声音像井水灌进空陶罐,可倒魂桩钉不死
双生魂,你大姐的胎魂和秀兰的冤魂,早就
在井里缠成了血绳...
我正要把最后一根桃木桩钉进小花的囟门
时。她肚皮里钻出的羊羔突然开口：你猜,
当年你娘难产时是怎么活下来的小花
发出凄厉的羊叫,她背后浮现出母亲溃烂的
脸——原来四年前母亲难产时,父亲早用倒魂
桩钉住了她的魂魄,让她以伥鬼之身替周家
守着锁麟囊里的双生胎魂直到小花出生。祠
堂地砖轰然塌陷,露出个巨大的夯土坑。上
百具尸骨摆成诡异的星斗阵,每具骸骨怀里
都抱着只山羊骨架。最中央那具女尸穿着八
十年代的的确良衬衫,腕上戴着母亲出嫁时
的银镯子。
晨光刺破窗棂的瞬间,我听见父亲的声音在
耳畔轻笑：倒魂人的债,总要儿子来还...我
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掌正在长出白色绒毛,祠
堂铜镜里映出只微笑的白山羊,眼角挂着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