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红颜祸水
王敦败亡,朝廷根基趋稳。胜券已握的司马绍换了面目,在朝堂之上面若冰霜,口诏:对王敦所有党羽革职除名,僚属予以禁锢。除恶务尽,一个不留。
一个月前,他还在诏书中言之凿凿,称只杀钱凤,厚待其他部属。此刻忽然变脸,令王导及在场人等感到了恐慌。万一司马绍要连坐呢世家门阀间互有联系,多多少少有着割不断理还乱的瓜葛。
王导为琅邪王氏子弟担心。王导拉着温峤一起谒见司马绍。温峤劝司马绍,对跟随王敦的人多加甄别。有些人是在其手下任职,但心属朝廷,并不随同王敦反叛,对这些人要施以宽宥。
司马绍问温峤:朝廷对反叛之臣要施以宽宥,那怎样才能一统天下呢
温峤答不上来。
王导说:温峤年轻,不熟悉这段史实,请陛下允许臣说一下。王导将以前和司马绍说过的晋朝诸位先帝的事又说了一遍,强调了世家大族对巩固皇权的作用,诸王之乱是皇权被王爷觊觎。外戚专权和勋臣弄权,挟天子以令诸侯,可视为僭越。世家大族可视为皇权屏障,可以稳地方,能够护江山。
司马绍不好反驳王导,遂命温峤会同卞壸拿出方案,以防军心不稳、民心不固,再惹出乱子来。
王导看出司马绍是在疏远自己,但也能看出其对自己的尊重,暗暗为王氏一门松了口气。江南朝廷是他一手托起来的,不维护朝廷是不忠不义;琅邪王氏是他的出身,不维护家族是不孝不悌。一人担着两副担子,稍有不慎就落下万世骂名。
王导最担心的是江州刺史王彬被追责。王彬反王敦天下皆知,可王彬与王含、王应又说不明、道不白。王导先将王彬征召回建康,以退为进,任王彬为没有实权的光禄勋,又转为度支尚书,主管军中后勤。由应詹接任江州刺史,都督江州诸军事。
王导最不担心的荆州刺史王舒,也被司马绍防范着。诛王敦,杀王含、王应父子,王舒是有功之臣,但荆州对于建康安危实属要地,司马绍没有征求王导意见,就把广州刺史陶侃和王舒对调。王舒心中憋屈,称病不肯就职。司马绍让温峤求于王导。王导只好从中周旋,陶侃任职不变,另派湘州刺史刘顗去了广州,改任王舒为都督湘州诸军事、湘州刺史。
琅邪王氏其他子弟,基本动了位置。
对王导,司马绍加官晋爵,封为始兴郡公,食邑三千户,赐绢九千匹,进位太保。又加以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特殊礼遇。地位已和当年的曹操曹丞相不相上下。
温峤被封建宁县公,赏绢五千四百匹,进号前将军。
这日,王导率八部官员到郗鉴的军营视察,想看看这支奇特而又善战的军队,以便安置这支军队。
郗鉴的流民军除了军士,更多的是军士们的家眷。说是兵营,进去一看就是难民营。王导进到军营,一眼就看穿了这支军队战力的来源。他们不是在为谁作战,而是在保护自己的家小。为了家小的安稳,遇战阵怎会不拼死拼活,所向披靡呢
王导与郗鉴商量,流民军屯住京口,随军流民划归地方安置。征得郗鉴同意,王导命八部属官尽快登记造册,依照侨郡县地域归属安置随军流民,以安抚军心。
当日酒饭间,王导与郗鉴相谈甚欢。得知郗鉴有女已到适婚年龄,王导向郗鉴求婚联姻,在王氏子侄辈中选翘楚娶郗鉴女儿以结姻亲。能与琅邪王氏这样的高门结为姻亲,郗鉴求之不得。两人击掌为约,商定日子请郗鉴到乌衣巷上门选婿。
到了约定之日,王导让子侄们候在东厢房里。郗鉴派门客带着厚礼上门拜会王导,应约相亲。王导带来客到东厢房与子侄们相见。但见一个个姿态英俊,正襟危坐。门客看来看去,对王导夸赞道:都说大人家中子弟家传甚好,出类拔萃。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此时,房间里有些闷热,却有一个少年郎毫无顾忌地袒胸露腹,半仰半卧在东墙下的床上,一只手挥扇子扇肚皮,一只手拿着半个梨子,旁若无人地大口咀嚼。门客瞟了一眼,这少年长得倒也俊朗,可样子实在有点无礼,且形骸放肆,门客尴尬地说:这位少爷好洒脱。
王导说:他乃愚弟王旷之子王羲之。自小随性惯了,但才华超群,乃我子侄辈中的秀士。
门客回去见郗鉴,一五一十说了所见所闻。听到王羲之的恣意和不恭,郗鉴高兴得双手一拍,说:这个才是我要找的女婿呀。
郗鉴选婿的事儿传扬出去,坦腹东床成了建康街头的美谈,东床快婿成了称心女婿的别称。
懂的人看门道,不懂的人看热闹。建康城百姓看王家和郗家热热闹闹的迎娶场面,百官则明白,这是两个大族在呼应,在捆绑。琅邪王氏与皇上联手铲除王敦后,并没有得到朝廷信任,军权交出来了,政权被架空了。面对强硬的皇权,这是王导为家族寻找发展壮大的机会,郗鉴是王导精心挑选的盟友。流民军统帅郗鉴,也急需政治上的盟友。王导根深蒂固的影响力,为郗鉴看重。
尤其明白的是国舅庾亮,感到了隐隐压力。司马绍登上皇位的第二年,年纪轻轻的他身体突然垮了,动不动就卧床不起。依仗皇后妹妹庾文君,参与朝中政事的庾亮对军政两界两大门阀联姻,心怀疑虑。这不但会对皇权形成影响,也是对庾氏家族崛起的威胁,但此时无法干涉,只能眼睁睁看着。
后宫之中,同样有棘手事儿。皇后庾文君与宋祎水火不相容。司马绍没病时常宿宋祎宫里,庾文君几乎得不到恩泽。司马绍如今已经病重,还恋着宋祎。作为国舅的庾亮因妹妹的忌妒而嫉恨宋祎,且对司马绍的病情起了怀疑。二十七岁的司马绍本是生龙活虎,即便和宋祎彻夜缠绵,也不可能亏得弱不禁风,一病不起。庾亮认为身份诡秘的宋祎是红颜祸水,是不是这个妖女在司马绍的饮食中下了毒药苦于没有证据,庾亮不敢动手除掉这个女人。
庾亮开始暗中调查宋祎的出身。得知宋祎与王敦的关系,庾亮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庾亮在朝臣中散布自己的猜测,并直接对卞壸说出想法,怂恿他和自己一道上本参奏。事关皇上和宫内隐私,卞壸推脱了。
司马绍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躺在卧榻上动弹不得。出出进进的御医束手无策,找不出病因。庾亮硬着头皮向司马绍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说宋祎是王敦送进宫来的,不可不防。
司马绍当然知道宋祎是王敦送进宫的,自己的恩宠全给了宋祎,不信一个弱女子在内宫会潜藏什么危险,何况王敦已经死了,怀疑宋祎谋反有点儿荒唐,甚至是危言耸听。司马绍也知道庾亮住进了宫里,这是大忌,但有皇后庾文君的懿旨。名义上是随时奉诏,实际是为控制朝廷。司马绍知道,自己驾崩,宋祎必会被庾亮诛杀。
王导每日早朝,都带领卞壸、温峤、阮孚几位重臣到司马绍病榻前恭听圣训。此时,病重的司马绍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几位重臣站在床边面色凝重。庾亮当着几位重臣,数次向司马绍请诏,说:请皇上赐宋祎出宫,此女祸乱后宫,不宜再留。
司马绍先是不理睬,随着病情加重,长呼短吸都不由己了,怎还顾得了宋祎司马绍脑子十分清晰,知道自己虽有千般不舍,如依着庾亮放出宫去,必使宋祎一命呜呼。司马绍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几个重臣,无奈地问:诸位臣家,你们谁能替朕收留宋嫔
几人悟出其中意味,勾着头不敢应承。
司马绍哀叹一声,说:宋嫔休矣!
司马绍眼角流出两行清泪,阮孚突然跪倒叩头,说道:如果能让皇上放心,请把宋嫔赐给臣下。
司马绍看了一眼阮孚,有些不忍地说:你要善待宋嫔。
阮孚叩头谢恩。这个大名士咋也没想到捡这么大一个便宜,从此成了宋祎的男人,算是保住了宋祎的命。
阮孚十分娇宠宋祎,守着她不肯出门。也就几天时间,司马绍病危,温峤奉命进宫接受遗诏,邀阮孚一道去。牛车停在阮孚家门口,可他就是不肯去见司马绍最后一面。温峤把他强拽上车,行至半途,他突然跳下车跑着回家去了。
至于他为什么不肯再进皇宫,有人说他是担心皇上反悔。有人猜测,他从宋祎口中知道了宫中险恶,有些怕见庾亮和庾文君。有人认为,他已经抱得美人归,对别的已无所谓。
后来,朝廷任阮孚为丹阳尹,他不愿就任,情愿到偏远的南方做广州刺史。王导劝他说:丹阳尹伸手可掌控京畿之地,你乃天下名士,为何要去偏远之地
阮孚对王导说:庾亮年轻,不能服众。他掌控朝廷,京师迟早会大乱。我去南方海边率民拓荒垦田,您只管将南渡的流民派过去。您在朝中待不下去的时候,尽可南去找我。
王导想想,同意了。谁知阮孚带着宋祎没到任所,死在了半途之上。
宋祎只身回到建康,很快认识了谢鲲的儿子谢尚,成了谢尚的小妾。谢尚擅长舞蹈,有男扮女装的癖好。一次他去参加王导的家宴,王导说:听说你能跳鸲鹆舞,能不能让我们看看呢谢尚换好衣服戴上头巾翩翩起舞,王导和座中宾客惊喜得拍掌击节。谢尚俯仰摇动,旁若无人。后来谢尚任镇西将军,大家给其取了个绰号,叫镇西妖冶。
宋祎名气大得不得了,死后葬在金城(雨花台附近)山南。后来有个大名士叫袁崧,和谢尚同为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任太守时,常常因羡慕谢尚而醉酒。每每喝醉,就坐车到宋祎坟上痛哭,边哭边唱自创的《行路难》,听到的人莫不落泪。
司马绍死后,谥号明帝,葬在武平陵(在今南京市玄武区)。这个英年早逝的皇帝在位不足三年,似乎是为荡平王敦而生。司马绍临终前任命太宰司马羕、司徒王导、尚书令卞壸、车骑将军郗鉴、护军将军庾亮、丹阳尹温峤为顾命大臣,自以为替只有五岁的太子司马衍安排好了一切,却忽视了一个人温文尔雅外表下的贪得无厌,为一场惊心动魄的权力之争埋下了伏笔。
这个人,是国舅庾亮。
在司马绍看来,司马羕是皇族,庾亮是外戚,王导德高望重,郗鉴是流民帅,温峤、卞壸是忠臣。司马羕居首,应该是万无一失。但这样的安排使庾亮心中不满,仗着国舅身份,他对权力热衷到了极致。他在明帝下葬后,唆使追随自己的朝臣散布流言,说:皇上太小,应把皇太后庾文君请出来临朝听政。
王导听到这些时,已经意识到庾亮的用心。庾亮担心司马羕为首辅,会让司马一族掌握朝政。皇太后庾文君是自己的亲妹妹,庾亮想让庾家成为朝廷中的第一大族。
王导不想参与斗争,只想维护着朝廷一直走下去。王敦死后,王导更不想把王氏带入朝廷争斗中。年轻气盛的庾亮找王导商量,说:有朝臣奏表,要皇太后临朝听政,司徒可赞成
王导不说反对,也不说支持,言此及彼地说:中原被胡人所占,我们是避难江南。但求以静制动,不能乱。乱了江南,就乱了南渡世家的心。意思很明白,你想掌权我不反对,但不能生出乱局。
庾亮看王导模棱两可,便心急地在众大臣眼皮下竭力操作起来。先是一番假模假式的表奏,庾文君坚辞不出。来回四次反复,庾文君才貌似不情愿地走到前台。庾文君揽着小皇帝坐朝的第一句话,说:等皇帝长大了,本宫就立刻退下来。
庾文君一上朝,风云突变,她下了一道懿旨:命王导任录尚书事,与中书令庾亮共同辅政。这道旨意,等于推翻了明帝的遗诏,将顾命大臣一说束之高阁了。最沮丧的是司马羕,首辅大臣的权力被不明不白地收去了。
司马羕心中不快,但为了显示高风亮节,不能当众抗旨。司马羕有两个左膀右臂,一个是亲弟弟司马宗,一个是虞太后的弟弟虞胤。明帝在时,两人分任左、右卫将军,是皇宫禁军的两个主帅,直接负责皇上和后宫的安全。庾亮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也给撤换了,换上了自己人。
王导见庾亮天天出入内宫,行事武断霸道,知道自己也是将要被边缘化的人,于是干脆躲在幕府山上装糊涂,不朝不拜,一心放在各郡县的安置上,其他一概不理不问。他要求八部官员,只问下事不问上事。平日里把右长史干宝拢在身边,为元帝、明帝编史。他担心哪天眨一下眼,天下又是一场大乱。
果不其然,司马衍即位不到一年,有人揭发司马宗要谋反。庾亮查也不查,就派人抓捕司马宗。司马宗不明就里,觉得是在受窝囊气,要和庾亮一起上幕府山找王导说理。庾亮心中揣着鬼,岂容他为自己开脱黑着脸非要先捉了去。司马宗不服,率家兵抵抗,混乱中被乱刀砍杀。先皇跟前的老臣,还是皇族王爷,随便找个由头说杀就杀,其他大臣更是命不如草芥了!满朝大臣被这件事惊得寒意穿心,十分惶恐。
庾亮接下来的手段更是露骨,将司马宗的三个儿子废为庶民,司马羕也被牵连免官。司马羕是南渡后皇族中势力最强的一支,尚且遭此一劫,其他弱小的皇族无不在恐慌中瑟瑟发抖。有些大臣心中疑窦顿生:庾亮莫不是要学王敦,想把司马家的江山给夺了
有些大臣暗地里去找王导,说出自己的担忧。来的大臣多了,王导担心起来。他担心庾亮把矛头对准幕府山,弄乱了自己铺排的大事。王导不擅喝酒,但擅装糊涂,说:王敦千军万马都做不到的事儿,我不信谁还能做到!王导给郗鉴去了一封书信,还给远在南方的陶侃去了一封书信。交代八部,按部就班安置庶民,使南迁之人皆有落脚之地。
司马宗在世时,常进宫陪司马衍玩。司马宗被杀了,司马衍还想着这个老朋友。过了一段时间,司马衍问舅舅庾亮:那个白头公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见他来跟我玩司马宗是少白头,三四十岁上已经满头白发,所以司马衍常常这样称呼他。
庾亮回答说:他背叛朝廷暗中谋反,已被诛杀了。
司马衍听后,被吓哭了,抹着泪说:舅舅说他谋反,就杀了他。如果别人说舅舅谋反,那我该怎么办呢
庾亮被司马衍问得灰着脸无以对答。
边上的庾文君吃了一惊,正好手中拿着一根牙尺,顺手就敲打在司马衍头上,怒冲冲说道:乳臭未干的小儿,如何敢这样对舅舅说话
司马衍揉着被敲疼的头,惊恐地看着庾太后,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