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辞旧迎新
王敦这一乱,政事荒废,人心惶惶。
王导开始忙着处理朝政。王导最担心的是南北之人闹出事来。祖逖死,江岸乱,每日里南渡之人拖家带口、牵牛挑担如集市一般。他把多位大臣派往江岸,依籍贯造册,收容和分流南下之民。
无民怎么御天下
王导浏览宫中以前的奏折,翻到周顗的折子,好奇之心顿生。不看还罢,看了一眼便觉心头一震。奏折竟是因王敦进逼建康,周顗为自己和王氏一门开解而与刘傀、刁协的辩奏,言辞恳切,说理坦荡,直陈王导对司马睿的南渡之功。王导明白了,那日酒后放荡的周伯仁是正话反说在安慰自己,是自己误解了周伯仁。王导当即懊悔得捶胸顿足,忍不住失声痛哭,伏在案上涕泗横流,不能自持。
王导被随从送回乌衣巷,还是悲痛不已。召来一门子侄,为周顗上香祭奠。祭拜罢,王导对子侄们说:吾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负此良友啊!说罢这话,又是一场捶胸顿足的哭号。
那时候,王导率一门子侄跪伏在台阁之下,过往朝臣不理不睬,生怕沾染上罪过,王导是什么心情见惯了铁石心肠,看透了世态炎凉。他在王敦说要杀人的时候,只摁下了其弑君之心,却少说了一句话而放任了王敦。谁知王敦竟屈杀了周顗,知道了面冷心热的周顗的仁慈心,怎不让王导懊悔得肠子发青周顗死后,王敦派人抄周顗的家,其家中只有几只空篓子,里面装着旧棉絮;另有酒五瓮,米数石。如今想来,更让王导悲伤。
记得有一次,王敦回到石头城的军营,邀王导过去议事。王导当面说起周顗,指责王敦滥杀无辜。
王敦叹息着说:姓周的从来没有做过三公啊。
王导回答:周顗差一步。
王敦说:我和周顗曾经是好朋友,无话不说,没想到竟然走到了这一步。说着也流下了泪。
王导说:你该去见见皇上,南渡的北人都是奔着皇上来的。你是元辅,元辅与帝君失和,天下人会怎么看
王敦摇头,他的心尚在左右摇摆,不知道见了司马睿该说什么。再者,他一直对皇宫中人疑神疑鬼,有所猜忌。
王导不知道该怎么弥合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时,他对王敦还有些好感,因为皇上在,脸皮没有撕破,江南局面算是稳定。前段时间,司马睿突然任命荀组为太尉兼太子太保。王敦没有什么反应,这让王导感到欣慰。王导盼着司马睿能坐殿理政,君臣一笑泯恩仇,慢慢淡化隔阂和仇视。但司马睿可能因为受惊,情绪没有缓过来,身体一直不好,病恹恹地深居宫中很少露面。
王导每日进宫看望司马睿。病中的司马睿不断饮酒,喝得半醒半醉。太子司马绍陪在司马睿身边,愁眉苦脸地早晚侍奉着。司马睿不止一次把司马绍推到王导身边,拉着王导的手,指指天,指指地,指指司马绍,叫着仲父,泪流满面地说:他是你从琅邪郡一路上抱过来的,又是你选定的太子。我行将驾崩,你务必扶他上龙床啊!
王导陪着司马睿流泪,说:陛下您不要这样说,龙体欠安咱有御医。太子是我大晋赓续一统的太子,是天下人的太子。导即使肝脑涂地,也会奉太子为少主。
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说出托孤的话,司马睿已经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十一月的一天,夕阳散尽,宫里传出哭号之声,司马睿撒手西去了。
王导被宫里内侍打着灯笼接走,直接引到台城宫中。他问何事,内侍不多言,说太子正在等他。王导到了宫中,卞壸已经站在台阁上的廊檐下,袖着手不安地走来走去。看见王导,卞壸抢几步下台阶拉着王导的胳膊,啥也不说,就朝殿里拽。走到殿角背人处,卞壸附耳小声说道:茂弘兄,皇上驾崩了。太子正在等你。
王导一听,头皮发紧,一时不知怎样应答。王导抓着卞壸的手,两人朝后堂跑去。通往后堂的过道上,站满了垂手而立的侍从、婢女。到了后堂内室的门外,有人给他们撩起珠帘。王导看见了裹着黄绫的司马睿,端端直直躺在卧榻上,司马绍跪在卧榻前。王导跪下,呜呜咽咽哭了一阵。而后不待内侍搀扶,王导站起身来问:陛下驾崩,可有遗诏
司马绍示意黄门官捧出一道圣旨,说:宣旨吧。
黄门官对着王导宣诏:朕去日不多,大位由太子继承。中书令王导一力辅佐太子亲政。
王导谢恩罢,接过圣旨仔细看了一遍,又涕泣着哭诉一番。这时候已经更深夜静,王导让卞壸召来宫内值守官佐,有条不紊地指使着各自准备,要连夜布置太子的登基大典。
王导能看出,司马睿的遗诏是费了心神的。安排王导为已经二十四岁的司马绍辅政,明摆着是担心王敦阻挠太子登基。王敦自任元辅,司马睿又任王导为新皇的辅政大臣,首辅之责究竟在谁分明是皇上驾崩前的一番筹谋。首辅之责都给了王家人,把大晋朝的江山社稷托付给王家,是皇室无奈,还是让王家人自去斟酌
王导已然感觉到,躺在那里的司马睿还紧紧地抓着自己,就像是从琅邪郡一路南渡江东,心和心还要一起走下去。司马睿把太子推给他,是把天大的功和天大的过同时推给他。王导是一定要走下去的,这是他从水中打捞出来的朝廷,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再被淹没呢如果王敦敢忤逆僭越,那不但是在坏自己的一世功名,也是在坏琅邪王氏天下第一高门的门楣。王导从内心觉得,自己与王敦的距离在渐渐拉开。
站在大殿的侧门,王导望着天上的半个月亮,暗暗祈求琅邪王氏的高祖们管束住那怀揣不臣之心的儿孙吧。北方有虎狼之虐,江南岂敢再乱华夏一族的偏安之地,不能毁于王家人的私欲!
正在思考的王导被一阵脚步声惊动,是卞壸站在了面前。卞壸躬身一礼,抹着泪说道:茂弘兄,皇上遗诏命您为辅政大臣。泰山压顶之际,文武百官看着您,南北世家大族看着您,求您万不可糊涂到不辨是非,可要把江山社稷担起来啊!
王导搌了搌眼角的泪,一脸严肃地说:望之看导糊涂,实则是望之糊涂,还看不出我这是在干什么吗国不可一日无主,辅政大臣命太子詹事卞壸,将台城内外屏蔽,不得走漏任何消息。连夜加强各门布防,派精干将佐暗中观察石头城动静。待明日早朝百官上殿,只许进不许出,朝贺新皇荣登大宝。
卞壸受命去了,王导陪着虞皇后和太子司马绍,还有司马裒、司马冲等六个小皇子,守在司马睿灵柩旁。
平明时分,太子妃庾文君传过来话,说新皇登基的衮冕龙袍一时赶制不出来,不知如何是好,请辅政大臣定夺。卞壸急得干搓手没有办法,围着王导等主意。王导倒是不急,轻声说道:请太子妃不必挂心。转而对太子说,先皇把江山社稷传给太子,还能不给太子备衮冕龙袍
一句话提醒了精明的司马绍,司马绍吩咐道:父皇把江山社稷传于我,我是继承了父皇的衣钵。请出父皇的龙袍,为我沐浴更衣。
大臣上朝,到台阁下就感觉气氛不对。进殿站班就绪,发现朝堂上御案一侧站着的是王导。黄门官宣旨,说出先皇遗诏几个字,惊得大臣们窃窃私语,接着有人哭出声来。王导不言声,观察着大臣们的动静。待安静下来,示意黄门官继续宣旨。
黄门官宣旨罢,王导顿顿嗓子,说:事莫大于正位,礼莫盛于改元。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按先皇遗诏,新君继位,先行百官跪拜大礼。择日再祭天、告祖行郊祭大典。
后堂躺着已咽气的老皇上,前殿鼓乐齐奏迎新皇。王导奉着新皇帝司马绍,身后随着百官,在台城内简单行过祭天、告祖礼,已日近午时。回到大殿,为司马绍换上衮冕礼服,接受文武百官跪拜。司马绍宣布改元太宁,大赦天下。为司马睿上谥号为元皇帝,于太宁元年(323年)二月安葬。
王敦得知新皇即位,知道王导已将生米做成熟饭。作为元辅,这样大的事情竟然是后知后觉,叫他情何以堪说不出口,也没有脾气,只有生闷气。朝臣和天下人都在等着看事体会有什么变故。看来看去竟把热饭看成了凉饭,王敦那厢也没有反应。王敦意识到王导已经跟自己离心离德,心里的依靠突然坍塌,恨开始升起来。
王敦做好了反叛准备,但为王导的暧昧不明有所忌惮。王敦先向朝廷发出暗示,试试朝廷对自己的态度:他要朝廷征召自己入朝。他以为朝廷会忌讳他而不允,谁知司马绍却以手诏顺势征召,给予拜受加黄钺、赐班剑甲士二十人,以及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等殊礼。
本想将朝廷一军,不想被反将了一军。王敦只有装模作样地启程,行至姑孰(在今安徽省当涂县境内)便不再行。王敦屯驻于城东于湖,并自领扬州牧,控制了京畿地区。司马绍派侍中阮孚设牛酒犒劳王敦,王敦却称病不见,只派主簿接受。这时候的王敦和司马绍,是狼见狗两怕,因为司马绍身后站着王导。
此时,王敦对外显示的权势更盛,甚至达到四方贡献多入己府,将相岳牧悉出其门的地步。他控制扬州、江州、荆州、徐州等重镇,以沈充、钱凤为谋士,以诸葛瑶、邓岳、周抚、李恒、谢雍为干将,更纵容沈充等人胡作非为。王导看出王敦有篡夺晋室之意,书信传族中兄弟王彬、王舒、王棱等,让他们劝导王敦万不可失足。豫章太守王棱诤谏王敦,由于言辞激烈,竟被丧心病狂的王敦暗杀。
一日夜,司马绍召王导入宫叙话。司马绍问王导,司马氏的江山是如何得来的。王导从曹操谋汉,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一直讲下来。讲到曹髦被司马昭所杀经过时,司马绍胆寒地将脸贴在卧榻上,伤感地叹道:如像你说的这样,大晋的国祚哪儿能长久呢
王导知道司马绍敏感了,宽慰他道:谋国者自古有之,改朝换代也不是汉魏才有。但,老臣能与先皇跋涉过江,如今就能为皇上披肝沥胆。中原诸世家纷纷过江,都拥戴皇上。
王导又给司马绍讲八王之乱永嘉之乱,说:老臣辅佐皇上,就是想治乱局,少生战端。为君治世之道,能安内,也能攘外,方能有平安盛世。
司马绍在王导劝导下,决定对王敦采取忍让之策。阮孚前番受了冷落,司马绍思谋着派谁再去慰问王敦。慰问不只是想热脸去贴冷屁股,而是要能摸到王敦的底牌。思来想去,司马绍想到了庾亮。首先,庾亮是国舅;其次,庾亮和温峤关系好,有特殊交情。
温峤喜欢赌钱,喜欢和江南富商豪赌。赌场设在水中的船上,不输光赢净不走人。温峤多会输得身无长物,被船家扣在船上不放,让他找人来赎。温峤就站在船头,顺着河岸一声一声喊:庾亮,快来把我赎走吧。庾亮得到消息,会赶紧给船家送上赎金,使温峤得以脱身。这样的事发生过多次,可想两个人的情分。
温峤此时任王敦的左司马。庾亮奉诏带着礼品到于湖慰问王敦,私下里密会温峤。两人商量一番,偷偷去找郭璞,想请这个神秘莫测的命相大师预测王敦的生死。
三人交际原本就多,关系甚好,温峤、庾亮才敢去密会郭璞。郭璞对王敦的事儿沉默不言,支支吾吾地问东答西。温峤、庾亮知道直来直去有些唐突,会意地一碰眼神,问起自己的吉凶。郭璞略微掐算,说了两个字:大吉。
温峤、庾亮甚是高兴,不是为自己高兴,而是由衷地为朝廷感到兴奋。温峤伸指头指指头上,说:回去告诉你皇妹夫,王师必胜,王敦必败。
虽是朋友私会,却被王敦的人监视着,报告给了王敦。王敦不以为意,认为几个文人翻不起大浪。况且,他很欣赏庾亮侃侃而谈的气度,被温峤的八面玲珑征服,被郭璞的神秘吸引,对三人并不反感。
王敦有两个死党,一个叫沈充,一个叫钱凤。沈充是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年轻时喜欢读兵书,做派像风流侠客,以家世雄豪闻名乡里。沈家富可敌国,有自铸钱,称为沈郎钱,能被世人接受,足可见财力雄厚。他喜欢养绝色歌伎,作词作曲让歌伎们演唱。他的《前溪曲》七首,在吴越士人中风靡一时。王导携司马睿到江东后,因着顾荣、纪瞻等,对富而不贵的沈充看不上眼,一直未重用他。王敦则引沈充为参军,沈充自此对王敦感恩戴德,还把好朋友钱凤推荐给王敦。沈充掌控着三吴(今苏南、浙江一带)地区的粮食供应,王敦让钱凤负责军务。
这时,丹阳郡守职位出缺,王敦打算让钱凤出任。建康在丹阳郡,王敦和司马绍谁抢到这个位置,谁就能牢牢控制住建康周围。但温峤用假仗义的小聪明戏弄钱凤,假意推举钱凤,骗得虚伪的钱凤转而推举温峤,温峤得以谋取了丹阳郡守。
温峤到丹阳郡上任时,王敦心中虽有疑虑,但因为托大,还是放温峤去了。温峤到任后的所作所为,与王敦的期待大不符合,王敦懊恼不迭。宋祎从宫中传出消息,说温峤上任后,曾直接向司马绍上密奏。且在奏折中言:王敦叛乱已经是蓄势待发,朝廷应尽早防范,不可疏忽。
王敦被温峤气得咬牙切齿,多疑的他想到了郭璞。当即传郭璞进见。王敦问郭璞:你和温峤有无私下勾当
郭璞摇着头,说:温峤曾找我为自己问吉凶,并无问其他,谈不上有什么私底下的勾当。
王敦问:温峤吉凶如何
郭璞说:大吉。
王敦气得鼻子冒烟,强压怒火说道:既然你能通神仙,你算算我的吉凶。
郭璞也不奉承,干脆地说:算过了,无成。
王敦此时杀心已生,咳嗽一阵后,冷冷说道:测一测我的寿限。
郭璞坦然道:若起兵犯上,大祸临头;若退守武昌,寿限则长得不可测。
王敦眯起眼,咬着后槽牙问:你算出自己的寿限了吗
郭璞平静地仰起脸,说:算出来了,就在今天正午时分。说完,站起身从容向外走去,颇有些壮士的豪迈、悲壮。
王敦盯着郭璞的背影,挥手说:送他去南岗吧。
几个卫士随即捕了郭璞,押往南岗,一刀枭首。
避乱南渡的郭璞没有想到,自己还是死在了祸乱中,终年四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