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成事在天
一连几日,王导心情都不好。用过饭就茫然地在洛阳城里的街巷转悠。他恋恋不舍这里,回忆着在这里的过往,内心憋的满满都是志向难酬的惆怅。
这日,王导不知不觉间走到石崇当年所建的梓泽。望着石崇死后日渐荒凉的金谷园景,楼台亭阁茂树尚在,池沼碧波修竹却都失色,整座花园缺少了天宫琼宇之旖旎,更无人间仙境之鲜活。想起曾和族兄王敦受石崇之邀来这里做客,赏笙歌曼舞,饮琼浆玉液,犹如回到往昔梦里一般。
石崇聪明,不但有才气,还有任侠之气,但行为多有不检点。常邀请文人骚客和士族子弟来金谷园中饮酒,常客是被称为金谷二十四友的一干文人。这二十四人中,最有名的当属古今第一美男潘安、闻鸡起舞枕戈待旦的刘琨、洛阳纸贵的左思,还有潘江陆海的陆机和东南之宝的陆云两兄弟。石崇是这二十四人中坐庄的。可想而知在西晋时期,这都是何等人物潘安出身儒学世家,年少时即入洛阳太学,二十余岁顺利入仕,乃魏晋文学名士。世人赞誉他人爱用才如子建,貌比潘安等词汇,据说潘安不敢在洛阳大街上露面,因为围着看他的女人能把街道塞满。不但年轻女子喜欢潘安,连老妇人都为之着迷,喜欢得往他的牛车里扔水果,将驾车都丢满了。刘琨乃西汉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在朝为官,擅音律,以文名世,曾留下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的绝唱。左思虽然貌丑口讷,但出身齐国贵族,妹妹左棻以才华过人被晋武帝司马炎纳为贵人,其兄妹文名之大,从《三都赋》这冠世名篇就能看出来。陆机、陆云是孙吴丞相陆逊的孙子。陆机初到洛阳,一番流连想写《三都赋》。听说左思也在写《三都赋》,对弟弟陆云说:一个粗鄙之人想写《三都赋》,等他写成之后,我将用它来封盖酒瓮。谁知道他一见到左思的《三都赋》,就搁笔不写了。金谷二十四友无不出身显赫、才情恣意,石崇著名的《金谷诗序》,即是为众人的诗歌合集撰写的序言。
洛阳天子县,金谷石崇乡。王导至此,往事历历在目,当年自己曾为座上宾,怎不生万千感慨呢
当年金谷园中的宴饮如常年流水。石崇惯于劝酒,而且劝得很霸气。一次,王导、王敦受邀做客金谷园。石崇让侍女一人侍奉一个客人,捧着酒坐在客人身边劝酒。石崇有个规矩,如果侍女劝不下去一觚酒,就杀掉这个侍女。王导不善饮酒,又知道石崇这个毛病,所以尽力和石崇谈诗文,回避喝酒。可石崇不惯着王导的狡黠,一觚一觚地劝。王导怎忍心看着貌美如花的女子,前一刻活生生且娇滴滴,却因自己不愿饮酒,一转眼就血淋淋地身首异处呢所以,只能难受地强喝。
这样的喝酒真如遭罪,王导不多时就喝得酩酊大醉。
王敦脾气大,都是世家子弟,谁在意谁呀他不惯着石崇这个怪毛病,想喝就喝,不想喝,劝也不喝。一觚没有劝下,石崇笑呵呵地杀了一个侍女;换一个侍女再劝,王敦还是不喝,侍女又被杀掉。石崇还令人把被杀侍女的尸体抬上来给王敦看,王敦面不改色,没事人一般,不愿喝依然不喝。一连三杀,王敦忍受不了而拂袖离去。
回去的路上,喝醉的王导埋怨王敦,说:您怎么能忍心不喝呢
王敦满不在乎,回答王导说:他杀自家人,与我们何干
想起以前金谷园中每日的荒唐,王导打了个寒战。他想不明白这与如今天下何干,但隐隐觉得还是有些关联,乐极生悲的人事应该与天下大势有些因果。他悲这里的前日繁华,叹那些明日黄花,更感伤眼前这座还能走来走去的洛阳城,其繁华威仪已经不见,尽显颓废且满目疮痍。这里的人,曾经穷奢极侈、淫逸放恣、醉生梦死;这座城,曾经人物丰茂、富丽堂皇、睥睨天下,可如今再无好模样。
王导觉得不该在这洛阳城中流连,他想尽快回到徐州去,守着自己的琅邪郡,伴着那个琅邪王。假使天下突发变局,说不定就能走出新天地,强似在这里望着宫阙求涎水。
决定了要离开洛阳,王导先去王衍府邸告别。王衍看他情绪不高,劝他学会沉稳,静观其变。这一点倒是和王导的想法一样。王导看着王衍的亲切举止,即将灭掉的念头又燃起一点儿火星子。他平静地看着风姿伟岸的王衍说:家兄,但凡有一点变故,都不可不想想琅邪郡,那儿是祖地,但不是我等退守之地。大雁飞久了,还能回老巢吗老巢是生地,却不是翱翔之地。
王衍含蓄地笑着,送王导朝外走。临别时,王衍拉着王导十分亲近地说:茂弘,有机会,我一定会为你争功讨封。我知道,以你之能,当一个王府的家臣,有些委屈了。
王导不置可否,但内心一下子泛起了对王衍的厌恶。你以后还能站在朝堂上发号施令吗还以为这是繁华盛世啊!天下快要分崩离析了,这时候还操着这样的情态,是哄我还是羞辱我看似贵为丞相,不也是司马越的家臣吗
连续两天,王导一家挨着一家告别。他把最后一站放在裴邵家,同在琅邪王府做事,可能需要帮助捎带些书信或物件。
那日,王导走近裴府,就看到一驾华车停在府门前,猜想是裴妃过府来了。王导跟裴妃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旧事,藏在心里一直不敢示人。当年,王导跟着王敦来裴府和裴氏兄弟吃酒。那时裴妃正值及笄之年、情窦初开时。王导不胜酒力,躲出门在廊下转悠,无意间转进了后园子。裴妃正坐在后园子的秋千上痴痴地发呆,没有发现王导进来。两人四目相对,都惊住了。只见裴妃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瓒凤钗,乌发如漆,肌肤如玉,美目流盼,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娇媚无骨,入艳三分。王导被迷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仗着几分酒胆,上前施一礼,自我介绍道:小可乃琅邪王氏子弟,名导字茂弘。不意冲撞女公子,还望见谅。
裴妃慌乱中草草回了一礼,犹如受惊的小兔子,掂起裙裾跑出了园子。王导看着裴妃的背影,一下子勾起了情思,坐在裴妃刚刚坐过的秋千上,痴痴迷迷地坐了半晌。
自此,王导开始打着找裴邵玩耍的幌子,见天鬼使神差地往裴府跑。一个人来来往往有些拘谨,就拉扯上司马睿做伴一起来玩。来得多了,总能撞上裴妃,两人都腼腆着脸,羞涩中相互感受着两颗心里的期期艾艾。后来,裴妃也大着胆到裴邵的院子里玩。裴邵夫妻便被分作两下:裴邵在外陪着王导和司马睿,夫人躲在房里陪女公子。不知道别人能否看出来,王导和裴妃皆心知肚明,他们已然是一对儿怀春男女。哪怕是偶然四目相对,双瞳剪水、顾盼流萤的裴妃都能让王导心醉。回到家里寝食难安,日思夜想要把心仪的裴妃娶进家门。
只可惜此时的裴妃正在议亲,对象并不是他。东海王司马越势力越来越大,听闻裴氏女貌美德贤,派人送来厚礼要纳其为王妃。王导在这样的丝丝缠缠中纠结着,却无从下手。他不敢指望家里人会为他出面向裴府议亲,哪能明知前有东海王而强为之盼着裴府拒绝司马越,或者是眼前的裴氏女断发不嫁司马越。但一切都是他一己所愿,眼睁睁地看着裴氏女成了裴妃。
司马睿早已看出王导的心思,只是无法援手也无以援手。暗地里劝王导说: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为了不惹出是是非非,司马睿亲自出面提亲,将琅邪王府司马曹绍的女儿曹淑许配给王导。王导后来到司马越帐前做参军,有了裴妃这回事,也不待见看司马越那张脸。所以,当司马睿要王导当琅邪王府司马,王导当即就应下了。和裴邵等混在一处,还有丈人曹绍做同事,自有畅快和担待处。
此时,王导迟疑着是不是进去,若明日再来就要耽误行期。他问门官:是不是太傅和裴妃过府来了
门官指着清净的门前,说道:太傅过来,能不带护卫吗是裴妃来了,跟夫人说话。
王导思忖片刻,拉过门官附在耳边说:进去跟夫人禀一声,就说是琅邪王府王司马要回往徐州任所,过府前来拜望夫人。问可否有捎给你家爷的东西……
门官有些不情愿跑这一趟,说:你常来常往之地,进去不就行了,何必指使俺去跑一趟冤枉腿
王导沉起脸,说:裴长史不在府中,裴妃又在,我贸然闯去不失规矩吗你这夯货,就照我说的去传,传错一字饶不了你。
门官嘻嘻笑着,去了。王导背着手在门前踱步,很意外在这里能碰到裴妃,心里的意念突然就活起来。他想趁着这个机会能跟裴妃见一面,说一说自己的想法,死马当作活马医。她要是念及前番情分,万一就说成了呢心里斟酌着该怎么向裴妃张口,眼巴巴等着门官回话,担心万一门官传出不便见的话,自己错过了裴妃。
门官匆匆跑回来,招手让他进去。他掸着袍子前襟,挺了挺身子,慢慢地迈着方步进了府门。
见了裴邵夫人,先见礼,又给偏身坐着的裴妃见礼,念诵道:祝王妃凤体安康无恙!
裴妃问道:跟我兄长在琅邪王府可好
王导说:有琅邪王垂顾,我与裴长史情同手足,无话不谈。
裴妃说道:知道你们无话不谈,在京里整日凑在一起,去了任所更无拘束,还不得日夜在一起
王导说:那倒也是,任上军情民事,无不需要日夜操劳。我与长史辅佐琅邪王,不敢有半点儿懈怠。
王导口中说着话,心里打着转转,盘算着如何抓住这次机会,游说裴妃心甘情愿为自己使力,还不使多疑的司马越起疑。
裴妃倒是问了起来,说:前次我家兄长言讲,说王司马有话转托。兄长失急慌忙,也没说清楚,不知道王司马是何意思
王导不用兜圈子了,索性坦然一笑,说道:小可也是为东海王谋,为我裴、王两家和京城高门谋。徐州乃东海王和琅邪王基业之地,也是我王家祖地,你长兄任刺史,次兄任长史,琅邪王为平东将军兼徐州诸军事,不可谓不牢固。但话说回来,如今东海王虽然在朝廷一言九鼎,可各家王爷嫌隙巨大,相互攻讦,一时难以同仇敌忾。京城之外数十里的大河以北,就是胡族人的快马弯刀,如若一时战起,京城随时岌岌可危。到那时,即使可以退守琅邪和东海封地,大江之南却不属于东海王,很难成为支撑。再有乱起,南北尽失,即使固守,也难免进退失据。依我意,由你家长兄守徐州,遣琅邪王任职江东,裴长史和我等一众左右辅佐琅邪王,稳居东海至江东半壁江山。即使京城有闪失,东海王也能有纵横之地,我高门大姓也有了转圜之地。
裴妃听了王导这番说辞,颇感有理,埋怨裴邵道:家兄草草一说,我也是草草一听。如今听王司马鞭辟入里地讲,倒觉得迫在眉睫了。天下大乱不是小事,东海王也是寝食难安,有你这等居安思危之臣,难得啊。
王导赶忙行叩拜礼,说:谢王妃赏识,但求王妃转告东海王,这样的事情宜早不宜迟。据家兄王旷说,贪图江东者大有人在,如若因迟疑而让他人得手,东海王便无优势可言。
裴妃点点头,说道:王司马放心,我会尽力为之。大丈夫之志尽在天地间,我岂能让你灰心
裴妃的话让王导很受用,心中暗暗追念往昔那份情分。王导知道,比起琅邪王家,东海王和裴氏一族的相互依赖更深。裴盾出任徐州刺史,裴邵出任琅邪王府长史,明眼人都能看出,司马越不仅利用裴家节制琅邪王,还将自己的封地委托给了裴家。所以,裴妃在司马越的心里很重要,她的话在司马越面前是能起作用的。
那日和裴家告别后,王导没有在第二天启程,而是躲在家里等消息。他打发随从找来王旷,将自己和裴妃见面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王旷,说:兄长啊,估计这事儿要成。我不便露面,你得打探着消息,一有准信儿,跟我一起去往徐州如何
王旷正茫然,听说有这样峰回路转的好事,拍着手欣喜若狂,说:茂弘,如若事成,你我兄弟就算走上正途了。在这京城我住得憋屈,不如待我回去收拾一番,带着家眷一起回祖地。
王导的夫人曹淑是女中豪杰,说道:如此甚好,反正也不想再回这洛阳城,要走就全走。
兄弟俩一扫多日的不畅快,暗中做着准备。不几日,果然有了好消息:王旷从王衍处打探到,朝廷已经任琅邪王为安东将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镇建邺。前往传达旨意的黄门官,已经快马加鞭在往徐州的路上。
王旷、王导赶紧将各自的家眷送出城外,由家兵护卫着先行,二人反身骑马回城中跟王衍告别。一直等到午间,王衍才满身大汗地回来,进门就嚷嚷着要去后园子里冲凉。此时正值五月,王导、王旷也是热得汗流浃背,干脆陪他一道去了园子里。弟兄三人不用避讳,袒胸露腹一起泡在水池子里,洗得畅快,聊得尽兴。
王衍一改先前态度,将王导的思路夸赞一番,说:茂弘有远见,如此一来,青州、徐州、荆州就像是一道屏障,江东之地尽在我王家和东海王之手。拜托兄弟们,好好辅佐琅邪王,弄出一番新天地来。
王导也很兴奋,说:京城,时时处处都仰仗兄长。我等去往江东,朝中事还需兄长多转圜。
王衍说:裴邵乃东海王妻兄,你们是我兄弟,还能不放心吗除非是天大的事,其他的尽可以自我裁量。
王导说:还有一事,要请兄长定夺。
王衍说:请讲。
王导受了怂恿,干脆和盘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琅邪郡靠近河北,刘渊的匈奴兵时常南下骚扰,加之北方叛乱迭起,一有风吹草动,民心不安。琅邪王如果带走封地的属民赴任,我想也带上族人,到江东再辟出一个家园来。
王衍吃了一惊,没想到王导要带着全族人去往江东。他问道:你们去赴任,怎可把一族人都迁往江东你们这哪里是去当官,分明是舍下祖地另迁新宅嘛。琅邪郡的田亩庄园不要了吗琅邪王氏的门楣不要了吗
王导说:兄长莫急,听我细细说。既然要为东海王和我琅邪王氏谋一处退居之地,仅靠我等前往职所,等于说是水上漂萍,有牵挂但难有牢靠根基。如若胡人不过大河,琅邪郡祖地还是我琅邪王氏的;如若胡人侵过大河,入犯我琅邪郡,我琅邪王氏一族想退居,还来得及吗我想的是带着部分族人去往江东,琅邪郡祖地仍留有族人。胡人不过大河,欣喜我祖地安然。即使祖地不安然了,江东之地还有我琅邪王氏的家园,可庇护族人于乱世安身立命。
王衍捋着胡须,面无表情,像是被王导的大胆考量震撼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王旷插言:别说我琅邪郡会受危困,刘渊在河北打得遍地开花,洛阳城保不保得住都是两说。我等先去江东布局,也许有一日朝廷要迁都江东。咱们这一个棋眼盘活了一盘大棋。
王衍思来想去,没有更高明的办法。他让王敦、王澄出镇一方,也有防范匈奴兵南侵的考量,但他想到的是退守,而没有想到族人该退居哪里。王导的话让他的心里有几分开放,退守一方是战,退居一方是经营,是为了长远计。
王衍感到了眼前这个兄弟的不一般,是运筹帷幄之人。王衍突然间面色晴朗起来,笑着对王导温和地说:茂弘,我是站在天上看天下,你是站在天下看天下,你看得比我实在。族人不可尽去江东,不能顾此失彼,惹天下人笑话。要留下照看祖业的,如此才能两地相望,彼此照应。
王衍一番话说完,王导彻底放了心。他心中的一盘大棋在一瞬间活起来,似乎看到了模模糊糊的一片旺盛。
弟兄三人草草用过饭,王导、王旷告辞出门。打马出城东门后,虽然艳阳似火,二人依然兴奋不已,高声大气地说说笑笑。出大谷关,沿着前往汝州、许昌的官道一路南下,两人志得意满地打马狂追前路上的家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