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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村子就是这么神奇的地方,许多地方都面目全非了,可它没有变。最新的房子也是三十年前造的。人们不回来造新的房子,而没有人住的旧房子一直保留在那里,没人去拆它,也没有去修缮,因为修缮了也没有人住。零零碎碎的垃圾堆在堤坡下,平常掩映在灌木丛中,到了冬天,全部裸露出来,显得更冷、更丑、更旧。
耀祖三十二岁的时候经历过一次剧烈的人生动荡。那时候,是小林向他伸出手。小林在省城搞海鲜批发,请耀祖过去帮他。耀祖在小林那里工作了一年,离开了。
离开小林的鱼铺子时,耀祖来南京停留了一个晚上。他从我家打了个弯,也许是来求王辉找一份工作的。王辉跟我回娘家过年时他们见过面、聊过天。王辉聊天时喜欢吹牛,经常会把道听途说的大事件描述得如临其境,让人觉得他很有来头。耀祖坐在我家的沙发上,那是我见过他最瘦的一次。他的腿很长,穿一条薄裤子,膝盖头从裤子里抻出来,脚踝也裸露在外。他有点紧张,生怕弄脏我的沙发。我叫他不要见外。我们自少年时代分别后又各自经历了十几年风雨。不管多少年没有见面,见了面我还是能够一眼看穿他。手还是那双手,脚也是那双脚,可是褪了无数层皮。他坐着,显现出他生活的所有信息。王嘉瑞被他奶奶接走,王辉又冠冕堂皇地住在他的女友家里,我的婚姻虽然快完蛋了,但名义上还有个丈夫。我不停地跟耀祖道歉,因为家里没人陪他喝两杯。我做了鱼、虾和几个素菜,两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吃饭。耀祖的筷子绕过放在他跟前的鱼,夹着我这边的素菜。我客气地让他吃鱼。他说他一年里把一辈子的鱼都吃完了。我这才后悔没买肉。吃过饭我给他泡了一杯茶。我问他为什么在小林那里做了一年就不做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想换个工作。后来我回老家的时候才听说小林把赚来的钱拿去炒房,耀祖给他帮忙的那一年,小林买了五个门面房。为了买房,工人工资也不发。他做这些事不避讳耀祖,觉得耀祖是他表哥的缘故。其余两个工人拿着杀鱼刀大吵大闹,小林怕他们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借钱给他们发了工资,因为耀祖是亲戚,一起长大,反而空着手离开。
耀祖并不想太多人知道他帮小林打工。他们是表兄弟,生活境况差别太大,对耀祖是很大的压力。要是远处的人发了财,只是一个传奇;要是身边的人发了财,会显得自己格外差劲。我理解这种感受,我尤其明白,一开始,耀祖不想离小林太近,尤其不想杀鱼。但是小林打电话催他过去,很亲近、很理所当然的口气。谁听了都有一种幻想,一个有能力关照自己的人的亲切是能给人希望和期待的。耀祖以为到小林那边能担当重任,就像电影里的江湖弟兄一样。但小林只让他早上去鱼市把鱼拉回来,再从车上卸下来。后来耀祖知道小林是受妈妈所托,妈妈拜托小林帮帮耀祖别让他颓废下去。因此小林完全忽视了耀祖的期望,随随便便地使唤他。一开始耀祖搬鱼,后来杀鱼的那个伙计辞职不干了,小林就让耀祖杀鱼。耀祖以超常的忍耐应承下来,结果一杀就是整整一年。后来小林发现耀祖晚上也没什么重要安排,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帮着喂养他的几条大狗。小林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耀祖在小林那里一年瘦了十几斤,我见到他的时候一开始都没敢直接喊出来,要不是他直直的眼神和粗粗的嗓音,我还真不敢确定是他。
他只是抱怨了一下觉不够睡,凌晨四点多起来,一直要忙到晚上八九点,一点时间都没有。
我们一直话不多。我有心事藏着掖着,所以有点儿紧张,后来想想,他显然比我更紧张。他的乡音很重,虽然也用了别扭的普通话。他的话和我的话一直不太对得上。在老家的时候,我们像在同一个世界,可是在这里,电视机开着,里面随便放着一个娱乐节目。耀祖的眼神告诉我他不熟悉里面的导师、不熟悉嘉宾,也不熟悉里面的歌,那是他不熟悉的世界。我们的世界都只有花生粒那么大,一旦超过,就一片茫然。他的这种茫然就像我在科技馆看遥感技术连连惊叹是一样的道理。只有播放奥运广告的时候,他显得有点儿激动:更快更高更强,图片上是着红色运动服的中国短跑运动员举着国旗高声呐喊。耀祖朝我会心地笑了一下,搓了搓手心:不得了。我立刻回到我们童年的夏天:我们赛跑,最先到达栅栏的会站上土墩制作的领奖台,以一捧狗尾巴草作为奖品,但那让我们对外部的生活产生无限憧憬。他亦和我一样对遥远的友情有强烈的印象。他的茶杯空了,我帮他去添水,他站起来,一定要自己动手。可是他站在饮水机面前,不知道按哪个按钮,又恢复成拘谨的客人。
吃完饭的时候,他略略活泼了一些。
小林又买了一辆雷克萨斯,不得了。他说,他喜欢用这句口头禅。我说到我们共同认识的其他人时,他插话说,听说你哥哥有好几艘大船。不得了。
并没有好几艘。我纠正他,造了一只大的,先抵押了小的,然后又卖掉小的,现在还欠了一大笔贷款。
还是不得了。他的鼻音很重,他脸上那种憨憨的、一看就是欠缺思考的神气从小到大都没有消散过。小林变得大腹便便,整个人从上到下无一处同小时候相似,可是耀祖,除了更高更干巴一点,无处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他把羡慕别人几个字写在脸上。好像这几个字影子一样天生就跟着他。自打我认识他,就觉得他是一个安全的没有攻击性的人。现在,他还是拘谨的,他那么高,膝盖并在一起,手脚不知道放到何处,脸上带着惊扰了他人的歉意。他的手关节都是肿的,那是因为长年在水里泡着,从早到晚手都是湿的,就算现在脱离了水,皮肉还是红肿的,关节也红肿。
我从来没有见过耀祖杀鱼,但那天晚上,我想象耀祖弯着腰,在臭烘烘的鱼摊前,一条鱼一条鱼地宰杀,我对小林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憎恶——不公的感觉如此实实在在,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不公非常有重量、有质地、有味道——就像各种活鱼死鱼摆在一起散发出来的腥臭味。
我仍然没有把我快要离婚的事告诉他。我们小时候无话不谈,但今天局面显然与从前大不相同。因为即使我离婚了,至少还有个儿子,可是耀祖是一条一无所有的光棍。他的处境使我不忍心抱怨。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他突然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
这么晚了,没有车了呢。
我很吃惊,那时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我再三挽留他,让他明天一大早再走。小瑞和王辉都不在家,有空房间。
不了,他说,不了。
后来我才明白,恰恰是王辉和王嘉瑞都不在家,他觉得一个人在我家不合适。至于他那天晚上究竟在哪里过夜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经过火车站和汽车站的时候,我经常遇见睡在长廊和花坛边上的人,旁边放着邋遢的行李。我想,他如果挤在那样的地方也不奇怪,只是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固然也不宽裕,但我不知道他可能一分钱也没有。
不了不了。这是他边走边重复着的话。
耀祖的背影消失在楼下。急匆匆的,到最后,甚至开始小跑起来。记忆里小时候的耀祖一直都慢吞吞的。有一次,有一个疯子在打人,跑得快的躲开了,跑得慢的耀祖被揪住好一顿揍。
你为什么不跑呢
看着耀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耀祖妈妈斥责过儿子后,还是牵着他的手去疯子的家讨一个说法。她把耀祖的衣服掀开,让疯子的妈妈和亲戚看他的伤痕。
你为什么不跑呢
疯子的妈妈责备耀祖说,别人都跑了,就你一个人不跑,怪谁呢
吵闹声把邻居们都惊动了。大家捧着饭碗,拿着扫帚,或是抱着娃娃来看热闹。听到前因后果之后,大家也都异口同声地责问耀祖:
看到疯子为什么不跑
这样一来,他妈妈的声音被杂七杂八的声音全部覆盖了,实在难以抵挡。末了,耀祖一瘸一拐地跟在边走边抹眼泪的妈妈后面回来,连一个鸡蛋都没有要回来。他脸上的伤半个月后才恢复,而他的腿瘸了更长时间。
他这么匆匆地往前冲,比他小时候灵活多了。他生怕我喊住他。他是多么地怕麻烦到我。我转过脸,忍住瞬间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