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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退休之后,就生活在过去的老宅子里。他偶尔会来我们兄妹几个家里转一转。他成了我了解老家人事的唯一通道。在我把儿子送到英国读书的那一年,我爸爸带给我一个消息:
小林回村做善事来了。
这是村子里出的一件比较轰动的大事。这个事从我爸爸、从我同学和亲戚那里分别以多种版本传到了我的耳边:小林那年腊月向村里每位年过六旬的老人捐赠了一千块钱。有人说捐赠会年年持续,还有人说即将每人每年一万。
当地政府都没有他那么大方,而且不需要啰里啰唆,左手摁个手印,右手就拿到了钱。
都说现在的世道坏了,我看却是更加好了。我爸爸补充说。
我们的村庄一直以来是一个边缘的、没有受到过任何重视的小岛。堤坝是泥土垒造的,房屋也是泥土墙壁。在我长大之后,许多房子重造后改用青砖,不过就是那些青砖,都是村里人自己挖土、建模,在村口的小土窑里烧出来的。我见过许多孩子在这里出生,虽然现在他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也见过许多老人在这里死亡,埋在村头的坟岗。我经历过发洪水,水位跟门槛齐平,武警们扛着沙包从大船上跳下来,我也见过江心里一闪而过的江豚。后来,大多数年轻人陆陆续续离开,出外谋生,留下老人和孩子,但是,严格来说,至今这个村子里的人没有享受过任何福利,也没领过任何救济。小林的壮举让村子里充满了欢乐。
后来又听人说小林在村口圈了一块地,说要造一幢五层的楼房,把村里行动不便的老人都拢在一起住,免费。
那年春节回去的时候,村里人都在说这个事。他们说他在学刘强东。
我对小林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只记得他是耀祖的表弟。他仅比我和耀祖小两岁。小时候,他就是个大大咧咧、生性温和,最喜欢玩弹弓的小屁孩。他的家境也是一团糟,至少不比耀祖家更好。他的父亲是一个驼着背的整天愁眉苦脸的老实人。小林没有朋友,只有跟在耀祖后面,可耀祖对小林的态度不好,因为小林身材矮小,常受欺负,又没有自己的主见。不管去哪里玩,闯了什么祸,最后来承担责罚的总是耀祖。没有迹象表明,他将来会与众不同,有大成就。但在成年后我们各自分开近二十年,他衣锦还乡,并且成了一个大善人。那年正月我也见到了他。他穿着看上去昂贵的西装,迈着气定神闲的步子,对着菜地、荒坡和芦苇荡指指点点,像是在回忆,也像是要赋予这些事物新的意义。他后面跟着两个比他年轻的小伙子,像在陪他视察自己的江山。而我们这些同辈,仍然在各自的城市里过着平凡的生活,想到这里,我闪回屋子里。他走过来,邻居们跟他打着招呼,感谢他;他走过去之后,邻居们在背后继续夸奖他。
他是跟耀祖一起长大的,耀祖就没这个出息。耀祖的妈妈本来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她突然站起身来,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胸口,走回了屋。她非常瘦,她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小林是她出了五服的远房侄子,就在刚才,小林经过她的房子,还亲热地问候她。她问小林要不要进来喝杯茶,小林说再找机会专门来看望她。可是突然之间,她表现出这样激烈的情绪。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各自散开。
等到吃晚饭时,我妈妈告诉我,年前小林来发钱的时候,全村只有耀祖妈妈没有要。
小林自己并没有亲自来发钱。他的几个下属来操作这件事,他们挨家挨户发钱和油。带着印章,领过钱的只需要大拇指上蘸一点红泥,盖个手印就好。
他们并不清楚耀祖妈妈和小林的亲戚关系。他们把钱递给耀祖妈妈的时候,耀祖妈妈一口回绝了。
我有儿子。不需要救济。
这不是救济,有儿子也可以领。小林的下属解释说。
有儿子怎么能要别人的钱呢!耀祖妈妈早有准备,仍然客客气气地摆了摆手。
小林的下属并不喜欢强人所难。他们继续向前,去寻找下一户符合条件的老人。
村子里的人都不欣赏耀祖妈妈的做法。如果欣赏了,就等于承认自己的钱拿错了。因为没有儿子的孤寡老人才三五个,可是,现在领了钱的有五六十位。他们一致责备耀祖的妈妈老顽固。
老顽固没有悔改,她放出话来,就算小林建了房子,她也不会搬进去。她没有理由让别人给她养老。给她养老是耀祖的事。
这样一来,又像是对那些指望从自家房子搬出去的老年人的又一次嘲讽。老年人过来跟耀祖妈妈争辩,这些剩在村子的老人零零散散地分住在埂上,有一个突发意外,其他人好几天才能知道。住到一起有利于大家相互照顾。
可是耀祖妈妈不肯就范,小林的房子还没有影子,她和邻里之间就此已经拌了好几次嘴。
她似乎铁了心对善良和关爱关上大门,主动脱离一种慈悲和照应,甚至和一辈子的老伙伴们公然对立。她卓尔不群的样子几近可憎。
真顽固,我爸爸说,我都不好意思责备她,她过得那么苦。我相信我爸爸说的苦,是对耀祖的思念,现在,唯有对儿女的思念是他们共同的东西。
我爸爸说,做长辈那样做是不对的。
那次他来我小妹妹家,我妹妹三十岁生日那天,我们在一起说着闲话,相信我们姐妹俩目光对视了一眼,被我爸爸捕捉到了,他急忙补充了一句:我会跟孩子们商量着决定,而不是自己一个人说了算。
他的话,显示他与耀祖妈妈巨大而本质的区别。
我爸爸比我年长二十四岁,他竭力保持智慧犹存的样子。像年轻时一样,他每天都从生活的经验、从子女、从新闻、从各种突发事件中学习新的东西。但是,我相信他仍然有许多无法理解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能避免别人的错误,却未必能避免自己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