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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董先生的记忆
即便过了很多很多年,即便两鬓斑白的我已经忘记了很多的事情以及很多的人,但是关于董先生的一切,仍旧清晰的存在我的内心深处。
他是我的救赎,是我的恩师,是我的挚爱。
是我这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一、
我仍然能够记起那个明亮的夏日午后,三十五岁的董先生出现在破旧的福利院里,他的出现如同阳光照亮暗室一般,照亮了我的人生。
那一年,我十岁。
那个时候他的公司刚刚在业内站住脚,国内知名度不大,在丰港市的企业群体里也排不上前列,所以他们来福利院献爱心,并没有大张旗鼓。
院长带着董先生和公司主管在福利院里四处看看,所有小朋友们都围了过去,只有我一个人抱着娃娃在旁边站着不敢上前。
我记得那棵紫薇树,夏天开满了粉紫色的花,董先生伸手扶开了挡路的一条长枝,许多花瓣落了下来,落在了他的白衬衫上面。
你叫什么名字他弯下腰笑着问我,笑容那么温柔,眼睛里仿佛有阳光在闪烁。
我不敢说话,院长替我说道:她叫陈大丫,四年前被丢在福利院的门口,她只知道自己的年纪和名字,其他的什么都说不清楚,警察也找不到她家人,所以就一直在福利院里住着,大丫,董先生问你问题,你要回答,不能没有礼貌,明白吗
我点点头。
然后董先生便开始和我说话,问我的年纪,问我有没有读书,平常都喜欢做什么。他问我什么我便回答什么,我的声音很小,因为我真的很紧张,感觉心脏都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除了电视里的明星,我从来没有见过比董先生还要英俊的男人,也从没有男人像他那样温柔的和我说过话。
我想我的亲生父亲应该是跟董先生差不多的年纪,在我朦胧的记忆里,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从来没有过慈眉善目,他凶狠可怕的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大灰狼。
假如一个孩子可以为自己挑选父母,那个时候的我一定会选董先生。那么温柔那么英俊的董先生,一定会是个好父亲。
二、
董先生要走了,院长带着大家到门口去欢送,我也去了,抱着娃娃,哭的很伤心。
董先生又从车里走了下来,问我哭什么,我哪里又能说的清楚呢,只能抬着头望着他,眼泪一颗一颗的顺着脸颊往下掉。
院长说:大丫是舍不得董先生呢,董先生您跟大丫很有缘分!
董先生伸手抹掉我脸上的泪水,许诺以后还会来看我的。
他说会来看我,我便相信他一定会来,而后每天都在福利院的门口翘首等待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董先生却一直没有来。
小朋友们都笑话我,说我痴心妄想,人家大老板随口一说的话,你却当成了真,可见脑子是有问题的。我不相信我脑子有问题,我相信董先生一定是言而有信的好人,他说会来看我,就一定会来的。
夏天慢慢过去,紫薇树的黄叶落了一地,福利院门口的银杏树也满树金黄。
那一天,我在门口台阶上坐着,远远的看见一辆黑色的汽车开了过来,停在了银杏树的底下,董先生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腿比脑子快了一步,我抱着娃娃跑了过去,站在董先生的面前激动的说不出话。
董先生也笑着看我:大丫,你还记得我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我满头大汗的连连点头,董先生,你是董先生!
董先生的笑容十分的开心,说:大丫,我今天是来带你走的,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愣住了,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吓了一跳,半天回不过神。
三、
那一天,我被人领养了,领养人却不是董先生,而是他家里的保姆。
董先生他觉得我很可怜,想要给我一个新的生活,但是他有两个孩子,所以不具备领养条件。恰好在他家做事多年的保姆具备领养条件,所以由他们来领养我,而后期养育我的一切花费,则由董先生出。
然后我便坐上了董先生的车,跟着他一起离开了福利院。
就像做梦一样,如此的不真实。
刘阿姨的老公身体不好,所以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以后你就做他们的女儿,他们夫妻俩都很善良,你跟他们在一起生活,一定会很幸福的。
刘阿姨在我家里做事,就住在我家里,以后你跟我们住一起,刘阿姨给你收拾了一个房间,缺什么你就跟刘阿姨讲,她会给你添置的。
我联系了一所学校,过两天我带你去面试,看看你读哪个年级合适,你现在正是读书的年纪,学是一定要上的。
……
原来在没有来看我这些时间里,董先生已经为我做了许多的安排,我心里真是万分的感激,说不出别的话,只能说一句:谢谢您,董先生,我以后一定会听话的!
董先生摸了摸我短短的头发,摇着头说不用谢。
你忘了院长说的么,我们两个人有缘份,所以我该给你一个更好的人生。
这是给你的礼物,希望你会喜欢。
一个崭新的布娃娃被放在我的怀里,与之相比,被我抱了三四年的旧娃娃和垃圾没什么区别。
我太喜欢了,抱在怀里就舍不得松手。
刘阿姨的丈夫姓夏,所以我也跟着姓夏,从那一天开始,陈大丫成为了过去,我有了新的名字,叫夏朵,名字也是董先生取的。
养母原先做钟点工,跟董先生认识了很多年,后来董先生事业有成换了住所,刘阿姨便到他家里做住家保姆了。养父生来就是小儿麻痹,一条腿是瘸的,做不了其他的事情,刘阿姨住进董先生家之后,养父便也来到董先生家做事。
他们夫妻俩都是苦命人,但是确实如董先生所说,都是善良的人。他们很喜欢我,笑容满面的迎接我,又事无巨细的照顾我。
养母为我准备的房间虽然不大,但是家具齐全,柜子里已经挂满了当季的衣服。床上铺的三件套我也很喜欢,粉嘟嘟的,摸起来特别的柔软。
养父还买了一大袋的零食,拆开放在我面前,告诉我想吃什么就说,他都会给我买。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听着他们说的话,又哭的停不下来。
在我人生的前十年里,从来不知道被呵护被照顾是什么滋味,而现在,我终于感觉到了。
四、
董先生的父母在山区老家,妻子和两个儿子则在国外,偌大的别墅里除了董先生,便只有我和养父母三个人。而且大部分的时间里,也都只有我们三个人。董先生很忙,忙着上班,忙着开会,忙着加班,忙着出差,我很少能见到他。
刚刚进入新学校的时候,我的成绩很差,完全跟不上进度,董先生便为我请了家教来家中补课。每天除了上课和补课,我还需要做很多的习题,所以每次董先生只要不是太晚的回到家中,都能看到我在餐桌上写作业。
他会主动关心我的成绩,也会检查我的作业,像是每一个称职的监护人。
他真的很有耐心,我理解不了英语语法,理解不了奥数解题思路,一种题型错了一次又一次,连我自己都被自己给蠢哭了,他却还是能够心平气和的一遍又一遍为我解说。
我太笨了,董先生,我怎么能这么笨!全班那么多同学,我的成绩是最差的,这太丢人了……
考试考倒数第一,这真的太丢人了,而我哭的这么伤心的主要原因却不是因为丢人,而是因为怕董先生失望和生气。
谁会喜欢这么笨的孩子他要是生气了,会不会赶我走呢!
我每天都在深深担忧着。
哭什么呢做不来题目有什么好哭的呢他笑着拿纸巾为我擦眼泪。
你不笨,你只是以前没有学过,没有基础而已,你看你天天都这么努力,我相信很快就能将缺少的知识给补上了,到时候,你一定不会是最后一名的。
我红着眼睛望着他:真的么董先生你真的不觉得我笨么
当然,我看人很准的,我们家朵朵以后一定是个学霸。
朵朵,董先生跟养父母一样叫我朵朵,我喜欢听他叫我朵朵,第一个字拗声,第二个字轻声,听起来是这么亲昵。
他会说,朵朵,你头发长了这么多,终于像个女孩子了。朵朵,这个句子的be动词呢被你吃了吗朵朵,给我倒杯水。朵朵,休息一下,吃点水果。
……
我喜欢朵朵这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会让我觉得这是世上最动听的两个字。
而董先生的房子也是世上最幸福美好的地方,那么大,那么漂亮,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三个人都生活在那里。我真希望这世上只有我们四个人存在。
然而这个想法注定是痴心妄想。
那年冬天,董先生的两个孩子都回来了,我站在客厅里手足无措的跟他们见面。
董牧川,董昱川,她叫夏朵,是妹妹,你们要照顾她,不要欺负她。董先生这么对他的两个儿子说道。
董牧川和董昱川是异卵双胞胎,比我大三岁,模样长的不一样,性格也天差地别。牧川很像董先生,话不多,神情温和,让人忍不住亲近。昱川不知道像谁,十分吵闹跳脱,也很喜欢捉弄我,我没办法不怕他。
他在我的作业上乱画,撕了我的卷子,把牛奶倒在了我的床上,甚至还把我衣柜里的衣服丢了满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董先生不在的时候,牧川看见了,可他管不住昱川,养父母也知道,但是他们没有资格管董家的二少爷。
养母也不让我告诉董先生,觉得没必要让董先生为了保姆家的孩子去苛责自己常年见不到一面的儿子。我心里虽然委屈,却也明白养母的话说的有道理。
五、
牧川和昱川跟随母亲在国外读书,一年到头在国内也待不了几个月,所以即便昱川再怎么想折磨我,他也没有多少的机会。
元旦结束没多久,牧川和昱川便离开了,董先生亲自送他们回学校。
这个时候我才开始好奇董先生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养母跟我说了她所知道的。
董先生的妻子叫何雁,家境优渥,和董先生是大学同学。他们两人大学谈的恋爱,毕业之后就奉子成婚。董先生跟何雁都有自己的事业,孩子大多时间都是何雁的父母以及保姆照顾。
三年前何雁出国发展,便把牧川和昱川带到国外读书,董先生尊重她的决定,所以这三年他们夫妻两个一直是聚少离多。
那年春天,我第一次见到了何雁。
她比我想象中更加美丽,也更加冷漠。她穿着剪裁精致的米色套装,踩着高跟鞋走进别墅时,我正在客厅里写作业。
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自惭形秽。
这是谁何雁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从我身上刮过
董先生从楼上走下来,语气平静:夏朵,刘阿姨的女儿,我跟你说过的。
何雁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然后很快舒展开来。她没再看我一眼,径直走向楼梯:牧川和昱川呢他们应该已经到了。
在楼上整理行李。董先生回答,然后对我笑了笑,朵朵,作业写完了吗
我摇摇头,感觉喉咙发紧。何雁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楼梯转角,但她身上昂贵的香水味还留在空气里,像一层无形的隔膜,把我隔绝在这个家的边缘。
那天晚上,养母特意做了丰盛的晚餐欢迎何雁和两个少爷回家。餐桌上,何雁坐在董先生右手边,牧川和昱川分别坐在两侧,而我坐在最末端,靠近厨房的位置。养父母甚至没有上桌,他们坚持要在厨房用餐。
夏朵成绩怎么样何雁突然问道,眼睛却没看我。
董先生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碗里:进步很大,上学期期末考进了年级前五十。
哦何雁终于看了我一眼,那目光让我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那还不错。不过,老公,我们得谈谈牧川和昱川的教育问题。
话题就这样从我身上转开了。
整个晚餐期间,我像个透明人一样听着他们讨论两个儿子的学业、未来规划,以及何雁打算在国内停留多久。我猛然意识到,在这所漂亮的房子里,董先生的家人是何雁、牧川以及昱川,而我则是保姆的女儿,是一个外人。
六、
朵朵,晚餐结束后,董先生叫住准备回房间的我,明天我要送牧川和昱川去新学校报到,你也一起去吧,熟悉一下环境。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何雁的声音就从楼梯上飘下来:老公,牧川的学校资料你放哪了
董先生对我抱歉地笑了笑,转身上楼去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二楼拐角,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下起了春雨,雨滴轻轻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问我的心事。我爬起来,从柜子深处拿出一个袋子,里面珍藏着我从福利院带出来的唯一东西——那个破旧的布娃娃。娃娃已经很脏了,一只眼睛也掉了,但我舍不得扔。它是陈大丫留下的唯一痕迹,提醒着我来自何方。
我把娃娃紧紧抱在胸前,突然想起董先生第一次来福利院时的样子。他白衬衫上的紫薇花瓣,他弯腰时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还有他问我名字时眼里的温柔。那时的我怎么会想到,有一天我会住进他的房子,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起床,换上了最体面的衣服——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是董先生上次出差回来给我买的。我在镜子前转了一圈,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瘦小的福利院女孩了。
十六岁的我有了少女的曲线,辫子长长的垂到了腰上,养母说我的眼睛像会说话一样。
下楼时,我发现只有董先生和牧川在餐厅。牧川看到我,友好地点了点头:早,夏朵。
早。我小声回应,眼睛却忍不住寻找董先生的身影。
他正在厨房泡咖啡,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朵朵,吃早餐吧,昱川还在赖床,我们得等他一会儿。
我坐下来,小口吃着养母准备的煎蛋和吐司。牧川安静地看报纸,董先生则一边喝咖啡一边查看手机邮件。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给这个平常的早晨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宁静。我突然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
爸,妈说她想让我高中毕业后直接去美国读大学。牧川突然开口。
董先生放下手机:你怎么想
牧川犹豫了一下:我其实更想在国内读完本科再出去。
董先生点点头:那就按你自己的想法来。你妈妈那边,我会跟她沟通。
他们的对话让我想起自己模糊的未来。再过两年我也要高考了,董先生会为我的大学规划费心吗他会像关心牧川一样关心我的选择吗
朵朵,董先生突然转向我,你想过将来要学什么专业吗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我...我还不太确定……
她成绩那么好,应该学医或者法律吧。牧川插话道。
董先生笑了:不急,还有时间考虑。不过无论你选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这句话像一块糖,甜得我胸口发胀。我低头继续吃早餐,害怕他们看到我脸上藏不住的笑意。
这时,昱川打着哈欠走进餐厅,头发乱得像鸟窝。他看到我,做了个鬼脸:哟,小保姆今天穿得这么正式
董昱川。董先生警告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昱川撇撇嘴,抓起一片吐司塞进嘴里:开玩笑嘛。爸,我今天能不能不去学校反正就是报到而已。
不行。董先生斩钉截铁地拒绝,去换衣服,十分钟后出发。
七、
送完牧川和昱川报到后,董先生带我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这是我们的一个小传统,每次他出差回来或者有值得庆祝的事情,都会带我来这里喝热巧克力。
朵朵,他搅动着杯中的咖啡,何雁这次会在国内待三个月。如果她说了或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你要告诉我,好吗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没...没有,何阿姨对我很好。
董先生叹了口气: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但记住,你也是这个家的一员,不需要觉得低人一等。
我点点头,心里却知道这不可能。在何雁和两个少爷面前,我永远都是保姆的女儿,是董先生善心的接收者,而不是平等的家庭成员。
回家路上,经过一家书店,董先生突然停下脚步:对了,你生日快到了,想要什么礼物
我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这段时间他这么忙,居然还会记得。其实我并不是在所谓的生日那一天出生,而是在那一天被遗弃到了福利院,然后这一天便成为了我的生日。在我来到董先生身边的这六年里,他每一年都记得给我过生日。即便他远在外地,也会提前把礼物给我准备好。
我...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董先生笑了:那就让我来选吧。不过你得答应我,生日那天请假别去学校,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我好奇地问。
秘密。他眨眨眼,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生日那天清晨,我早早起床,发现养母已经在厨房忙碌。她给我煮了一碗特别的长寿面,里面加了两个荷包蛋。
朵朵,十六岁了,是大姑娘了。养母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脸,董先生说要给你一个惊喜,一早就出门准备了。
我的心跳加速,胡乱吃完面条就跑到客厅等待。不一会儿,董先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礼盒。
生日快乐,朵朵。他把礼盒递给我,先拆开看看。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里面是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质地柔软得像云朵。裙子上放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给我亲爱的朵朵,愿你如花朵般绽放。——董叔叔。
我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喜欢吗董先生问。
我拼命点头,生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好,那换上它,我们出发。
董先生开车带我去了郊外的一个植物园。四月的植物园里百花盛开,尤其是那片紫薇林,虽然还没到花期,但嫩绿的新叶已经爬满了枝头。
记得吗董先生指着其中一棵特别高大的紫薇树,就像福利院那棵。
我当然记得。那棵树下,他第一次问我名字;那棵树下,我的人生被彻底改变。
我们在植物园里漫步,董先生难得地放松,给我讲他大学时的事情,讲他第一次创业失败的经历,甚至讲了一些牧川和昱川小时候的趣事。我贪婪地听着,把这些碎片收集起来,像收集珍贵的宝石。
中午,我们在园内的餐厅吃饭。董先生点了一小块蛋糕,插上蜡烛,让服务员一起唱生日歌。我红着脸许愿,然后吹灭蜡烛。
许了什么愿董先生问。
我摇摇头:说出来就不灵了。
其实我的愿望很简单:希望永远能留在董先生身边。但这个愿望太贪心,我不敢说出口。
八、
回程的路上,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董先生开着车,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柔。这一刻如此完美,我希望能永远记住。
朵朵,董先生突然开口,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什么事我转过头。
何雁建议我,送你去寄宿学校。他说得很慢,似乎在斟酌用词,她觉得这样对你的学业更有帮助。
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您...您想让我去吗
董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喉咙发紧:我不想走...我喜欢现在的学校...而且...
而且我不想离开你。这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董先生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了。那就留在现在的学校吧。我会和何雁解释的。
我偷偷擦掉眼角的泪水,心里既庆幸又愧疚。庆幸可以留下来,愧疚让董先生为难。
那天晚上,何雁和董先生在书房里谈了很长时间。我坐在楼梯上,能听到里面传出的争执声,但听不清具体内容。最后,何雁怒气冲冲地走出来,看到我的时候,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她冷漠的神色仍旧让我遍体生寒。
董先生随后走出来,看到我时愣了一下,然后疲惫地笑了笑:没事了,去睡吧。
六月的一个周末,何雁突然说要全家一起去海边度假。令我惊讶的是,她也邀请了我。
夏朵也去吧她笑着说,但那笑容未达眼底,人多热闹。
董先生看起来很高兴,认为这是何雁接受我的表现。但我本能地感到不安。
海边别墅很漂亮,推开窗就能看到蔚蓝的大海。第一天晚上,何雁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昱川立刻积极响应,牧川无奈地跟着,董先生也笑着同意了。
游戏开始不久,昱川就转向我:夏朵,选吧,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真心话。我紧张地回答。
昱川坏笑着问:你是不是喜欢我爸
空气瞬间凝固。我感觉血液冲上脸颊,耳朵嗡嗡作响。董先生皱起眉头:昱川!
怎么了就是游戏嘛!昱川无辜地摊手,夏朵,快回答啊!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何雁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我...眼泪不争气地涌上来。
够了!董先生猛地站起来,游戏结束。朵朵,你去休息吧。
我逃也似地跑回房间,扑在床上无声地哭泣。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感激和敬爱。十六岁的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把我从黑暗中拯救出来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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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是永远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九、
十八岁那年的春天,紫薇树抽出嫩芽的时候,我决定写下那封永远也不会寄出的信。
高考前的自习室里,同学们都在埋头做题,我的笔记本上却密密麻麻写满了对董先生的思念。这些文字像心底渗出的血,一发不可收拾。我知道这是错的,可感情从来不讲道理。
又在写情书同桌小林凑过来小声调侃,给那个叔叔的
我猛地合上笔记本,脸颊发烫。去年不小心被小林看到日记后,她就一直这样调侃我。在她眼里,这不过是一段普通的暗恋,她不知道那个叔叔是收养我的人,是我名义上的养父母的雇主。
别胡说。我低声反驳,却心虚得不敢抬头。
放学时,班主任叫住我:夏朵,你保送医科大的材料已经通过了初审,好好准备面试。
我点点头,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这个保送名额是董先生动用人脉为我争取的,他希望我成为一名医生,就像当年救过他母亲的那位医生一样。可我不知道这是否真的是我想要的未来。
走出校门,我看到董先生的车停在往常的位置。自从何雁带着两个孩子回国外后,他又开始亲自接送我上下学。
今天怎么这么晚他摇下车窗,眉间有浅浅的倦意。
班主任找我谈保送的事。我钻进车里,闻到熟悉的木质香水味混合着一丝药香,您又头疼了
董先生揉了揉太阳穴:老毛病了,不碍事。
车驶过繁华的街道,夕阳把一切染成橘红色。我偷偷看他侧脸,发现不知何时,他眼角已爬上细纹,鬓角也有了几丝白发。八年了,那个在紫薇树下对我微笑的男人已经四十三岁,而我终于长大到能看清自己感情的年纪。
朵朵,他突然开口,何雁下个月回来。
我手指一颤,书包带子滑落肩头:哦...回来多久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他声音很轻,她的事业已经全部转回国内了。
我盯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喉咙发紧:那...很好啊。
沉默在车内蔓延。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何雁回来长住,以她对我的敌视,我这个保姆的女儿恐怕很难在这个家里立足。
晚饭后,我回到房间,从抽屉深处取出那封写了又改的信。信纸上还留着泪痕,字迹被晕开过多次。我鼓起勇气,决定今晚就把它交给董先生。
董先生的书房门虚掩着,透出一线灯光。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敲门。
进来。
董先生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一堆文件,眼镜反射着台灯的光。看到是我,他摘下眼镜,疲惫地笑了笑:怎么了,朵朵
我...我有话想跟您说。我的手心全是汗,信纸在背后被捏得皱皱巴巴。
他示意我坐下,我却站在原地不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这封信会毁掉一切——我的住所、学业、与养父母的关系,甚至董先生的婚姻。我有什么资格用自己幼稚的感情去破坏他的人生
朵朵董先生疑惑地看着我。
没...没什么重要的。我把信悄悄塞进口袋,就是想问您,医科大的面试该怎么准备...
他松了口气,开始详细讲解面试技巧。我机械地点头,心思却飘到很远的地方。口袋里的信像块烧红的炭,灼痛我的大腿。
回到房间,我锁上门,颤抖着划亮一根火柴,看着火焰吞噬那封承载了我全部心事的信。灰烬飘落在垃圾桶里,如同我无法实现的梦。
十、
第二天清晨,我在餐桌上看到了何雁。她比预定时间提前回来了,正优雅地喝着咖啡,面前摊着一份英文报纸。
早...早上好,何阿姨。我僵硬地打招呼。
她抬眼看了看我,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夏朵,你长大了,而且十分漂亮。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好低头吃早餐。董先生不在,养母说他一早就去公司了。
听说你保送了医科大何雁突然问。
我点点头,惊讶于她竟然知道这件事。
不错。她放下咖啡杯,正好,我有事跟你谈谈。
她带我去了书房,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夏朵,她直呼我的名字,声音冷得像冰,我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但有些界限不该越过。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何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我的日记本。
写得挺感人。她讥讽地翻动着页面,随意的念着里面的文字。
我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那些最私密的文字,那些我甚至不敢再读第二遍的心事,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面前。
真是令人作呕,你这份龌龊的心思,我老公知道吗她问。
我拼命摇头,眼泪夺眶而出。
很好。何雁合上日记本,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让他看到这个,你觉得他会怎么看待自己收养的女儿第二,你高考后立刻离开这个家,永远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擦掉眼泪,抬头看她:您早就想赶我走了,是吗
你为什么要留你在我的家里觊觎我的丈夫她冷笑,从他把你带回家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这是个错误。你就像只流浪猫,以为找到了家,却不知道那只是别人的一时兴起。
她的话像刀子,一刀刀剜着我的心。但最痛的是,我知道她说的有一部分是对的——我确实像个乞求施舍的乞丐,贪婪地汲取着不属于我的温暖。
我选第二个。我听见自己说,但请您...别告诉他真正的原因。
何雁挑了挑眉: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傻吗不过,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她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病了,和他母亲一样的病。遗传性共济失调,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瞪大眼睛。
在我十四岁那年董先生的母亲去世了,我也去见了她最后一面,我记得那是一位逐渐失去行动能力,最后连话都说不出的老人。
不...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我喃喃道。
我没有骗你,他的症状已经出现了头疼、手抖、平衡感变差。何雁的声音突然变得疲惫,医生说最多十年,他就会像他母亲那样。
我根本不能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不可能,他没有跟我说过,着不可能是真的!
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连牧川和昱川都不知道。董先生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才对,何雁的神情很是伤感:他那么好强的一个人,怎么会让别人替他担心。
我捂住嘴,防止自己哭出声。原来那些疲倦的神情,那些突然的头疼,那些深夜书房的灯光,都是因为这个。
所以,夏朵,何雁站起身,离开是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你的董叔叔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和积极的治疗,绝对不能有更多负担了,包括你那可笑的感情。
十一、
高考结束的那天,董先生送了我一条银项链作为毕业礼物。吊坠是一朵小小的紫薇花,精致得像是真的一样。
朵朵,他帮我戴上项链,手指不经意擦过我的后颈,激起一阵战栗,无论你去哪里,都别忘了这个家永远欢迎你。
我咬着嘴唇点头,不敢开口,怕一说话就会崩溃大哭。他不知道我已经申请了南方一所医学院的全额奖学金,准备在录取通知书下来后就离开。
分别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七月的一个清晨,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别墅门口,养母哭成了泪人,养父不停地叹气。董先生站在台阶上,脸色苍白得像纸。
为什么突然决定去那么远他问低声问我,声音有些沙哑。
我编造了一个关于理想和机遇的谎言,说南方那所医学院更适合我的研究方向。这个理由如此冠冕堂皇,连我自己都快信了。
我送你去机场。他说。
车上,我们都没说话。音响里放着老歌,女声哀婉地唱着离别。我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色一点点后退,突然想起第一次坐董先生车子的情景——那时的我抱着新娃娃,满心欢喜地奔向新生活。
而时过境迁,如今我却要主动的离他而去。
朵朵,在安检口前,董先生突然拉住我的手,照顾好自己。有任何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
他的手很凉,还在微微颤抖。我多想告诉他真相,多想抱住他说我不走了,可我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董先生,我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谢谢您,给了我新的人生。
他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拥抱了我。这个拥抱短暂得像一个幻觉,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却孤独。
南方的生活忙碌而充实。我把自己埋进医学书籍和实验中,试图用忙碌麻痹思念。每周我都会给养父母打电话,偶尔也会收到董先生的短信,都是简短的问候和关心。我们默契地保持着这种疏离又亲密的关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想他想的发狂,无数的夜晚都在哭泣中睡着,但是我却不能跟他提起半个字。
本科毕业那年,养母打来电话,说董先生生病了,现在正在住院。我顾不上一切,连夜返回了丰港市。
丰港市中心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我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上回响,每靠近病房一步,心跳就快一分。
病房门虚掩着,我听到何雁的声音:专家会诊后怎么说
进行性小脑萎缩是不可逆的。一个陌生的男声回答,药物治疗只能延缓症状发展...
我僵在门口,突然失去了推门的勇气。
透过门缝,我看到董先生半靠在病床上,曾经修长的手指现在蜷曲着搭在毯子上,像枯萎的树枝。何雁坐在床边削苹果,果皮垂成长长的一条,像我们之间斩不断的纠葛。
谁在外面董先生突然抬头,声音沙哑却警觉。
被发现的我只好推门而入。何雁手里的水果刀一顿,苹果皮断了。
朵朵董先生的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暗下去,你怎么...
我...我正好跟老师回丰港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谎言脱口而出,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听说您住院了,就过来看看…
何雁放下水果刀,嘴角挂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笑意:真是巧,老董刚住院你就回来了。
我没有说话,视线落在董先生输液的药水瓶上,看到药物的名字之后,专业本能让我瞬间判断出他的病情阶段,而我的情感却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我没忍住哭了出来。
朵朵不要哭,我只是生病而已,不是大问题。董先生试图微笑,但半边脸肌肉不太听使唤,这个笑容显得心碎又勉强。
何雁突然站起来:我出去转转透透气。
她经过我身边时轻声说:别让他激动。
房间里那个陌生男人也跟着出去了。
十二、
门关上的声响像一道闸刀落下。现在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坐到我这边来,朵朵。董先生冲我招招手。
我从病床的左边走到右边去,然后在何雁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抽了抽纸给我擦拭眼泪,问:你是专门回来看我的,是吗
我先是摇头,但是看到他消瘦的面庞,又哭着点了点头,说道: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怕我会死吗
他轻声问出这句话时,窗外的梧桐叶正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我盯着他手背上青紫色的针痕,喉间像堵着湿棉花。
您知道的,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害怕没有您存在的世界。
这句话几乎耗尽我全部勇气。
监护仪的电流声突然变得刺耳,仿佛在警告我们越界的危险。
董先生的手忽然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落在我发顶,像对待孩童般轻轻一揉:傻孩子。他的指尖在发抖,却刻意保持着触碰的短暂,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抬头看他病号服领口露出的锁骨,那里凹陷得像被岁月凿出的沟壑。曾经能轻松抱起我的手臂,现在似乎连纸巾都握不稳。
我看了最新文献。我强迫自己用学术词汇筑起堤坝,您的问题,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
朵朵。他打断我,我不想谈这个问题,跟我说说你的事,你还没有男朋友吗
我摇摇头。
我们朵朵这么漂亮,我不信没有人追你。董先生像是每一个慈爱的长辈去关心晚辈的终生大事:不要把宝贵的青春时光都放在书本上,这世上还有许多美好的事情值得你去享受和珍惜。
我苦笑了一声:我知道的,如果遇到对的人,我会去珍惜的。
只是可惜,我的心如今被董先生完完全全的占有,我的眼睛便再也看不见任何人的好。
董先生的目光忽然变得深远,他望向窗外飘落的梧桐叶,轻声道:朵朵,你还记得福利院那棵紫薇树吗
我怔住了。那是我们初遇的地方,是我生命转折的开始,我怎么可能忘记。
记得。我声音发颤,我第一次见到您的那一天,紫薇花开的特别漂亮。
它现在还在那里。他转过脸来,眼角有细碎的光在闪动,每年夏天,它都会开满树的花,开的那么漂亮。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听不明白吗他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
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茫然的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两个都没有再说话。
何雁回来了,问我们刚才说了些什么。
在催朵朵找对象呢。董先生笑着说,那语气平常得让人心碎,这么大姑娘了,连恋爱都没谈过。
何雁看着我,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是啊,大概是挑花眼了。
我的指甲不知不觉陷进掌心,而我却感觉不到疼。
我该走了。我拿起背包,导师还在等我讨论数据。
董先生点点头,让我路上小心。
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喊住我:朵朵。
我回头,看见他举起那只布满针眼的手,轻轻摆了摆:要按时吃饭。
这句最平常的叮嘱,让我在电梯里哭得不能自已。
第二天我返回了学校,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信息:如果你想要他多活几年,就不要出现在他的面前。
除了何雁,没有可能是第二个人发的,一瞬间,我心如死灰。
十三、
这一年秋天,我在学校里继续读研究生,有一天,董先生突然打来电话,告诉我何雁为他联系了国外的医生,所以他要去国外治疗了,可能会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
我只是短暂的惊讶了一下,而后便激动地说道:您一定要听何阿姨的安排,安心的在国外治疗,别说一段时间,就是几年,十几年不回来,也都没有关系的!
比起他的生命健康,长久的分离又算得了什么我可以永远见不到他,只要他好好的活着。
他沉默了一会:如果我在这边一切顺利,而你又有假期,你可以过来看我,就当是度假。
假如有这样的机会,我当然想不顾一切飞奔到他的身边,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
我忍下心中的酸涩,说道:好,我一定会去看您的。
然而整个研究生期间,我都没有出过国门,连丰港市也没有回去过几趟。隔着千山万水,我跟董先生的通话也一日少过一日,直到最后,只剩下逢年过节的简单问候。
我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董先生对我而言就是天上的月亮,他如此温柔的照耀着我,却注定不可能属于我。我不在乎这个月亮属于谁,只希望他可以永远的挂在天边。
这个世界之所以美好,便是因为有他的存在,如果没有他,那么这个世界于我而言又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研究生毕业后,我如愿进入一家知名医院工作。工作万分辛苦,却也十分的充实,使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想念董先生。
五月的一个凌晨,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得刺眼。我正低头整理病历,忽然听见护士喊:夏医生,车祸伤者,右臂开放性伤口!
我抬头,一瞬间如遭雷击——只见护士身边的男人几乎与记忆中的董先生重叠,只是他的眉宇间少了几分沉稳,多了几分年轻人的锐气。
牧川哥哥我不可置信的喊道。
牧川也愣住了,夏朵
十四、
牧川也已经在工作,他来到我所在城市出差,却不想遭遇车祸。
我为他处理伤口,又带他去做各种相关检查,这期间,我们聊了许多事情。多年不见,我们两个都成长了许多,他对我仍然如少年时那般温和体贴。
临走的时候,我终于将忍了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牧川哥哥,你最近有去看过董叔叔吗他最近怎么样
牧川点点头,说道:上个月刚去看过,他的病程发展的比较缓慢,在那边的治疗还算是成功的。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顿时就轻松了许多。
明天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
我点点头,跟他约了明天的晚餐。
年少的时候虽然我和牧川的相处时间不算很长,但是相处的一直都很融洽,我真的把他当成哥哥,他也对我很好,我一直很感激他对我的关爱。
那一天他来接我下班,我们一起去吃了饭,饭后又去散步,两三个小时里,我们说了许多的话。仿佛几年的时空分离并没有将我们变的陌生,反倒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朵朵,这么多年你真的一直是一个人吗牧川忽然问道。
我笑了笑,是啊,我太忙了,没功夫去找对象。
牧川目光灼灼的看着我,你是太忙了,还是放不下我爸爸
他的话吓了我一跳,使我面色惨白。
我慌忙掩藏心事,慌忙去辩解,牧川哥哥,你再说什么奇怪的话我要生气了,如果董叔叔听见了,肯定要骂你了。
牧川看着我不说话。他的目光是如此锐利,仿佛能够看穿我心底的一切。
我绷不住,只能转过身躲避他的视线。
朵朵,这个世上最难藏住的情绪就是暗恋,你当年情窦初开根本不会掩藏,心事完全写在了脸上,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我可以,昱川可以,我爸爸,他也可以,他之所以什么都没说,只是不想伤害你而已。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牧川,整个人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之下,我觉得我的手脚都在颤抖,几乎快要站立不住。
你...你在胡说什么别再开玩笑了。我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牧川向前迈了一步,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朵朵,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那年在海边别墅玩真心话大冒险,昱川都把话当着我爸爸的面前挑开了,你以为他真的只当做是昱川的恶作剧吗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一阵眩晕袭来,我踉跄了一下,不得不扶住身后的墙壁。那些我以为无人知晓的小心思,那些深夜独自品味的悸动,原来早已被所有人看在眼里。羞耻感如潮水般涌来,我的脸颊烧得发烫。
我摇着头,声音支离破碎,董叔叔他...他怎么可能...
他知道。牧川斩钉截铁地说,他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直直刺入我的心脏。我猛地抬头,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如果他一直都知道,那么他对我一如既往的温柔和关怀,难道都只是在怜悯一个痴心妄想的小女孩吗
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牧川哥哥,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打算训斥我不知廉耻吗
牧川摇摇头,脸上的神情竟然透露着一丝哀伤,说道:我爸爸是个十分优秀的人,他给了你新的生活,又无微不至的照顾你,一个十几岁的花季少女,太容易喜欢是上他那样的人了,而且你也只是喜欢而已,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举动,所以我没什么好训斥你的。
我很惊讶,没想到牧川会是这样的想法。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把我的秘密戳破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牧川看着我,目光微微的闪动,我只是想知道少女时代的一次动心,究竟会对你的人生造成多大的影响,你究竟要为了一次无疾而终的暗恋,还要浪费多少年的青春年华。
告诉我实话,朵朵,你心里如今还挂念着我爸爸吗
我无法在牧川面前说出实话,只能说道:我说我放下了,你会信吗
我信,牧川的语气没有丝毫犹豫:你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女孩,你应该很早就能明白,你对我爸爸的一次心动,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而已。
镜花水月一场空,这样的描写实在太贴切,听在耳中,每个字都仿佛化作利刃,将我的心割的鲜血淋淋。
我怔怔地望着他,突然发现他的眼睛和董叔叔一点也不像——董叔叔的眼神总是温和疏离,而牧川的目光却炽热得几乎要将我灼伤。
朵朵,你的眼睛不能只停留在我爸爸一个人身上,这个世上有更好的人在等着你回眸。
朵朵,我一直在等你,而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回头看一看我呢
十五、
牧川的话让我整夜难眠,我想到了很多往事,终于从一些点滴中发现牧川隐藏的心事。
在某一个清晨,我在院子里读英语,他忽然悄无声息的走到我的身后,吓了我一跳。他没有说旁的话,只是纠正我的发音,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让我跟他练习口语,而当时的我却没有他眼睛是如此的明亮,一丝喜悦无法掩藏。
在某一个夜晚,我洗过澡穿着睡裙在餐厅喝水,牧川突然出现,我问他是不是要喝水,他却不发一言的看着我,忽然间又像是受到了惊吓,转身就消失在楼梯上。
原来他真的一直在等待我的发现,而我后知后觉,一直到了多年后到今天,由他自己将心事挑开。
我的心里没有一丝喜悦,只觉得万分的沉闷和迷茫。我无法去接受牧川的心意,也不忍去伤害他的心灵,也更加不愿意破坏我与他们一家人的关系。所以牧川的爱于我而言不是馈赠,反倒是负累。
天色终于亮了起来,牧川的电话也点亮了我的手机。
朵朵,我整夜没有睡着,一直在想我们之间的事情。
我也是如此,但是我没有说,沉默了一会,才说道:你说我对董叔叔,是少年时代的一次偶然心动,他对我而言就是镜花水月,那么我对你呢,牧川哥哥,难道不也是一样的吗我们分别这么多年,彼此都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你该知道,我对你也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你不是可有可无,牧川的声音斩钉截铁,重逢之前你一直在我的心里,重逢之后,我想再次把你带进我的生活之中。朵朵,过去我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和机会,现在,我不想再放开你。
我觉得心脏闷闷的痛着,可是牧川哥哥,我真的很抱歉,我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我们两个人的关系还是停留在原地比较好。
我很清楚,我不可能跟牧川走到一起,他的母亲何雁也不可能同意。
牧川沉默了片刻,朵朵,给我一个机会,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你的董叔叔也会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那一天牧川便离开了,但是他却并没有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他的信息和电话每天都会准时出现,他的礼物也会由跑腿小哥送到我的面前,跟我走的很近的同事们,很快都知道我正在被人追求,这对我的生活造成不小的困扰。
我告诉牧川我的困扰,希望他能有所收敛,然而牧川并不接受。
朵朵,我是你的哥哥,我看着你长大,难道我不能够关心你的生活吗
这个理由如此冠冕堂皇,我根本不能辩驳,只能默许他以哥哥的名义光明正大的入侵我的生活。
两三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我竟然也适应了牧川的存在。他借着出差的机会,以及假期的时间,数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一起吃饭散步,还看过一次电影,他没有再提过任何关于感情方面的话题,仿佛我们真的就是兄妹一般。
我觉得我就像是一只乌龟,把头缩在了壳里,对真相视而不见。我以为只要我对真相视而不见,那么我的生活便能够维持原样。
直到那一天我接到了养母的电话。
朵朵,先生和太太回国了,你请个假回来看看吧,我觉得先生的状态不是很好。
这一瞬间,我丧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手中的咖啡杯掉落在地上,碎的四分五裂,我的脚背被碎片划伤,鲜血涌出,而我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十六、
那栋别墅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院子里花团锦簇。我站在大门口,听见里面有很多人在说话,于是我转向侧门,打电话给养母,请她帮我开了门。
我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
客厅里聚着好多人,多半都是我不认识的,应该都是董先生的朋友,专门来看望他的。这么多的人以董先生为中心或坐或站着,而我一眼就看见了许久未见的董先生。
他穿着一身休闲的衣服靠坐在沙发上,腿上还盖了一条灰色的毯子,他的头发短了很多,脸庞比记忆中消瘦太多,眼角的皱纹更加的明显,原先白净的皮肤上也多了一些黄褐色的斑点。
他真的苍老了很多,这份认知让我的内心酸涩难受,眼睛也湿润了。
朵朵你回来了!身后突然响起牧川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慌忙收敛了心情,
客厅里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朝我看了过来。我看见董先生猛地抬头,目光直直的落在了我的身上,眼神也十分的惊讶,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冲我招了招手,声音沙哑而缓慢的说道:朵朵,站那么远干什么,到我身边来。
我稳住心神,扯出一抹笑容走到董先生面前,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一边为他调整毯子一边说道:我回来了,董叔叔,您这一路还顺利吗
董先生拍了拍我的手背,很顺利,难为你工作这么忙,还惦记着我。
他又对那些叔叔阿姨们介绍我,这是夏朵,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是个聪明勤奋的孩子,现在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医生了呢。
我站了起来,向那些叔叔阿姨们打招呼,得到他们一顿夸赞,我很谦虚有礼的回应着。
牧川从身后走到我身边,笑着说道:爸爸,我可从来没听过你在叔叔阿姨面前夸奖过我和昱川,昱川今天要是在这里,估计又要跟你闹了。
你们两个要是像夏朵一样乖巧听话,我一天夸你们三遍。
所有人都被他逗笑了,只有我笑不出来。
我借口收拾行李,离开客厅回到我许久不曾住过的房间,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牧川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我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是早上回来的,只比我早几个小时。
他看上去情绪并不算好,至于原因,我也能猜的出来。
妈妈告诉我董叔叔回来了,说他情况不大好,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及时赶回来看望他。
牧川点了点头,于情于理你确实该回来一趟,昱川也在回来的路上了。
我不在乎昱川回不回来,只在乎董先生的病情究竟究竟恶化到什么程度。
他已经不能行走了,医生说,小脑萎缩已经影响到运动神经,他现在连勺子都握不稳。
牧川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我的心,原来在我埋头工作的时候,在我刻意回避所有关于他的消息的时候,他正一点点失去站立的能力,失去握笔的能力,失去作为董先生的尊严。
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冬天。
我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与恐慌,红着眼睛质问他:上次我问你他的情况,你明明告诉我他状况很好的!
因为他不让我告诉你!他不许任何人告诉你有关于他的情况!牧川压低了声音,却压抑不了他痛苦的情绪,朵朵,他不知道你会不会问,但是他却提前叮嘱我,叮嘱昱川,假如你和我们联系,问起了他的情况,叫我们一定要向你隐瞒。
我终于没有忍住眼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牧川的神色十分的哀伤,我不知道他对你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但是他惦记你,真心的惦记你,所以他不想看见你为他难过,朵朵,不管你现在对他的情感有没有改变,我都希望你能站在他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让不要让他为难。
不要让他为难,多么可笑的一句话。我把董先生看的比我的生命都要重要,怎么会舍得让他为难
为了不让他为难,我一直乖巧听话,为了不给他造成困扰,我小心翼翼的隐藏心事,为了不影响他的治疗,我远离了家门,多年来都不曾见他一面。
到了今天,牧川还要叮嘱我,不要让他的父亲为难。
我随手抹掉了眼泪,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牧川哥哥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十七、
下午房子里人来人往,我一直没有时间单独和董先生说话。到了傍晚,那些客人都离开了,昱川也到了家门,我跟他打招呼,他的目光带着锋芒,让我心里不大舒服。
我们终于坐在一张桌子上吃起了晚饭。
何雁看上去也老了许多,脸上没什么笑意,眼中也似乎没有多少神采,自从我进到家门,她没有主动和我说过一句话。我已经不再怕她,对她很有礼貌。
昱川仍然和过去一样张扬,穿着一身时髦的西装,神采飞扬的跟董先生、何雁以及牧川说他的精彩生活。我默不作声的吃着饭,一如过往,将自己当成一个透明的外人。
夏朵,听说你当医生了,上过手术台吗像你这么漂亮的医生,能被患者信任么
昱川突然把话题扯到了我的身上。
规培生而已,上手术台也只是助手,无所谓信不信任的。我轻描淡写的回答。
昱川仍旧对我笑着,医生不好当,你要是干不下去就别干了,跟哥说,哥来养你。
他的话让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牧川说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不务正业,朵朵有天赋又勤勉,她会是个出色的医生,不需要靠任何人养。
昱川嗤之以鼻,要不是我们家养了她,她能有今天的成就,得了吧,估计早八百年就堕落的跟一滩烂泥一样。
牧川很不高兴,说话注意点,昱川,你不是小孩子了。
昱川还想说什么,董先生忽然拍了筷子,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我只看了他一眼便低下了头,我害怕他看出我眼中透露的情绪。
我说过的,朵朵是妹妹,你们两个要照顾她,保护她,昱川你一直不听话,真的让我很失望。董先生看着昱川说道。
昱川还不认错,她算哪门子的妹妹不过是你捡回来的小乞丐而已。
你在说什么胡话!
董先生明显被气到了,脸色很不好看,何雁连忙去给他顺气,然后对昱川发了脾气,昱川,你吃饱了就上楼,别气你爸,他不能情绪激动你不知道吗
昱川说话不过脑子,看到董先生被他气到,当场就消了气焰,神情也有些不安。我站了起来,对董先生说道:董叔叔您别生气,昱川哥哥他一直都喜欢跟我开玩笑,我早就习惯了,我不生他的气,因为我知道他只是话说的不好听,但他其实一直都很照顾我的,是不是,昱川哥哥
昱川看着我愣了一下,然后才说道:对,夏朵说的对,我只是跟她开玩笑而已,爸你放心,我以后绝对不在你面前跟她开玩笑了。
那不在我面前就可以继续开是吗牧川挑出他的字眼漏洞。
什么时候都不开,这总行了吧,昱川叹着气:爸爸偏疼夏朵,哥你也一直护着她,你别忘了,我才是你亲弟弟。
牧川的视线落到了我身上,我心里忽然有些不安,只听他转头对董先生说道:爸,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也想征求您的意见,我从很早的时候就喜欢朵朵,但是我们两个人分隔两地,一直忙着各自的学业和事业,现在大家也都算稳定下来了,所以我想对她展开追求,您觉得怎么样
他的这些话震惊到了这间房子里的所有人。
昱川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牧川,也看着我。何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而是转头去看董先生。
董先生一直看着牧川,仿佛在判断他的话是否出自真心。我以为他会看我,然而他却一眼都没放在我的身上。
片刻的沉默后,董先生的目光变得十分温和,对牧川说道:我竟然都没有发现你一直喜欢朵朵,这是好事,我觉得你们两个人很般配。
牧川的肩膀都松了一些,谢谢爸爸。
董先生点点头,终于把目光转向我:朵朵呢你怎么想
我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尽力保持着脸色的平静:牧川哥哥很优秀,我觉得,我恐怕配不上他。
鬼话,你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男人。董先生的目光温和而通透,仿佛能看穿我所有的伪装,你不喜欢他吗
牧川看着我,所有人都看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还没有想好,我轻声说,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我还需要时间考虑。
董先生笑着点点头:你可以多考虑考虑,多考验牧川一点时间,我相信牧川一定等得起,朵朵,牧川是我的儿子,我相信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你的未来由他照顾,我很放心。
我知道了,董叔叔。
我尽力维持着脸色,甚至还扯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了,没有让任何人发现我此时的心痛欲裂。
好了,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吧。
何雁推着董先生的轮椅离开了餐厅。
十八、
昱川忽然摔了筷子,冷着一张脸也离开了餐厅,餐厅里只有我跟牧川。
我坐了下来,声音很轻,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跟他说这些话。
牧川看着我,神色十分平静,因为我觉得这个时机很好,朵朵,他赞成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而且把你交给我,比交给任何人,都更让他放心。
我轻笑了一声,但是我的心里却泪流成河。牧川的意图我很明白,我越是在乎董先生,便越是要做让他安心的事情。董先生希望我能幸福,这个世上怎么还能有比牧川更让他满意的择偶对象呢
要怪他吗似乎也怪不出口,只是我暂时不想见到牧川这张脸,这张跟董先生十分相似的脸。
我离开了餐厅,离开了房子,站在院子里对着花草树木发呆。暮色沉沉,何雁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
何阿姨。我镇定的和她打招呼。
她看着我,声音很低,过去的事情我不再提,既然牧川选择了你,我希望你能你就好好对他,老董的身体承受不了太大的刺激,你要是念着他养大你的恩情,就不要再生别的心思,更加不要给我耍把戏,不然,我不会饶过你。
我沉默地点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何雁定定的看了我一会,然后才转身回到房子里面去。在她走后,我终于情绪崩溃,捂着脸哭了出来。我不想被人看见,于是走到墙角蹲在一棵大树的下面,那里黑漆漆的,仿佛是一个黑洞,我在黑洞里捂着脸低声啜泣,此时此刻的伤心欲绝,谁也不能发现。
除了我那个天天侍弄花草的养父。
他在我的旁边蹲了下来,叹着气低声说道:朵朵,你要是不喜欢牧川少爷,你就告诉爸爸,爸爸去跟先生说,先生不会怪你的。
我转头看着养父那张苍老朴实的面容,哽咽着说道:爸爸,我没有不喜欢牧川哥哥,我只是……
养父看着我,默默的等我把话说完,然而,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他叹着气说道:你一直都很听先生的话,从来没有叫他为难过,虽然他对你恩重如山,但有些事你也要自己做决定,牧川少爷确实很优秀,你要是不喜欢他,就不要为了先生去勉强你自己。
他的话更增加了我心中的难过,可是爸爸,我没办法不去勉强自己,我做不到。
一辆车子驶过,明亮的灯光使我能看见养父眼中的哀伤。
朵朵,你不要,把先生看的太重了。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我的秘密原来埋的这么浅显,连养父这么一个粗心大意的人也都知道了。我觉得羞愧,惶恐,不知所措。
养父把我拉起来,带我从侧门走回房子里去,又把我送到我的房间。一路上我们两个没有再交谈。
你好好想想吧。他丢下这么一句话。
这一晚上,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
转眼又是新的一天。医院里事情多,我只请了两天假,所以定了这一天下午的高铁回去。
早饭的时候昱川没有出现,董先生也没有下楼,我很担心他是不是身体不适。
上午又来了一些上门慰问的客人,牧川代表董先生出面接待,他说话进退有度,越来越成熟稳重,也越来越有董先生当年的风范。
何雁下楼来让养母准备一些粥送到董先生房间去,她有事要出门一趟。我终于等到和董先生单独见面的机会。
我端着粥上楼,敲了门进去,董先生靠坐在床头看手机,转头看见是我,神色略微有些惊讶,但是很快便平复了,又露出非常温和的笑容来。
董叔叔,你的身体哪里不舒服吗放下粥,我蹲在他的床边主动关心起他的身体。
董先生没有隐瞒,随口说了几个不大舒服的点,我听的很认真,在脑中分析他目前的病情。
他的身体确实是在往最坏的地步发展着,这份认知让我的心立刻就乱了节拍。
董先生看出了我的情绪变化,拍了拍我的胳膊,没什么大不了的,朵朵,你不要为我担心。
而我怎么能不担心呢他越是安慰我,我就越是难过,想扯出一抹笑容来回应他,但是笑的比哭还难看。
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压抑着泪意低声问道。
因为没有必要让你跟着担心呀,董先生仍然笑着说道:你知道我现在成了这副鬼样子,一定要掉很多眼泪,而我很不想看见你为我伤心,你看,你又哭了。
在这一刻,在只有我跟他两人的环境之下,我怎么能忍得住眼泪呢
我看着董先生慢慢摇着头,神情简直悲痛至极,说道:这不公平啊,董叔叔,这一点儿也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
您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上天要让您承受这一切!
董先生的神情透露着无奈的哀伤:朵朵,你是学医的,应该最能明白这一点,生老病死在人间轮回,任何人都逃不掉,无所谓公不公平。
我能理解,可是我接受不了,我承受不住悲痛而跪了下来,趴在董先生的床沿上痛哭着:董叔叔,我接受不了是您遭受这一切,我宁可是我,宁可是我自己病死,我也不想看到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说什么傻话!董先生轻轻抚摸了我的头发,叹息着说:难道我就愿意看到你受苦受难吗朵朵,你在我心里一样是非常重要的。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的看着董先生,您对我而言,比这世上所有人都要重要,比这整个世界都要重要。
十九、
董先生看着我,眼神仍旧是那么温柔:朵朵,我收养你,教育你,并不是为了让你感恩戴德,我只是希望你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你不必把这份感激一直挂在心上。
我拼命的摇头,不是的,不只是因为感激,是因为我——
我都懂的,朵朵,董先生打断了我的话,他抽出纸巾给我擦拭了眼泪,说道:你的心情我都懂,我们在一起生活多年,对彼此而言都是不可替代的家人。你担心我,同样我也担心你。朵朵,我希望你快乐,希望你幸福,所以不要再继续为我难过,勇敢一些,坚强一些,不要再孩子气,看见你这么伤心,我心里也十分难受。
然而他的话并不能安慰我的心,只能让我觉得更加难过和可悲,但是我听见他说自己内心难受,那么我压抑的情绪便不能再继续吐露,我怎么敢让我这些可悲可笑的心情去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站了起来,后退到了窗户旁边,身后阳光灿烂,而我的内心一片冰凉。我神情绝望的看着董先生,他仍旧那么平静,只是平静之中也透露出一丝哀伤,在他那深邃的目光之下,我的情绪渐渐稳定,我的眼泪也干涸了。
对不起,董叔叔,我让你烦心了。我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董先生摇摇头,没有,朵朵,你从来没让我烦心过。
我笑了笑,因为我怕你不喜欢我,所以任何事我都想做到最好,得到你的夸奖,比得到任何奖励都让我高兴。
董先生沉默的看了我一会,朵朵,你以后做任何事只听凭自己的内心,不要再去在乎任何人了,好吗
那牧川哥哥呢我过去一直把他当成哥哥,从没想过让他做我的丈夫,董叔叔,如果我拒绝了他,你会怪我吗
董先生摇了摇头,我不怪你,朵朵,你跟谁在一起,应该取决于你是否喜欢他,而不是取决于别人的意见。
可是我在乎你的意见,董叔叔,只要你一声令下,无论我是否喜欢牧川哥哥,我都会跟他在一起,所以董叔叔,你需要我答应他吗
房间里再度陷入沉默。我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的看着董先生,等待他的回复。
好一会儿,董先生才慢慢说道:朵朵,实话告诉你,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世上唯一让我放不下心的只有你一个人,牧川和昱川长大成人,他们不需要我操心,何雁有两个儿子照顾,晚年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是你呢,你怎么办
他的话又让我心生悲痛,却故作坚强的说道:我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
董先生却神情悲伤摇着头,我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这些年你孤身在外,也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你不会让自己饿到冻到,又是医生,也不会让自己生病了都没人照顾,但是朵朵,我仍然十分到担心你。
你一直都不快乐,一直都是孤单单的一个人,那么多的追求者你都避而远之,你的人生还有那么长远的时间,难道你打算孤独终老吗你让我怎么能安心的离开呢
我没有打算孤独终老,我只是……
我只是没办法把你从我心头摘去,没办法再去接受别的人,可是这些话,我无法说出口。
朵朵,给牧川一个机会吧,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我希望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够看到你有一个好的归宿,有一个人能够陪伴你,照顾你,给你一个美满的家庭,让你的世界不再冷清,你是一个特别好的女孩子,你值得这世上一切的幸福快乐。
我想我应该觉得感动才对,我深爱的男人真心实意的为我考虑,为我勾勒幸福美满的蓝图,这份情谊不可不谓之珍贵。可是我却感动不起来,只觉得可悲可笑。
忽然间我心里产生了一个诡异的想法。假如那个夏天董先生不曾出现在我面前,假如他没有将我带到他的生活中来,那么我或许会在贫苦的生活中挣扎,但是我可能不会体会现在这种心碎的感觉。
二十、
朵朵,你在这里牧川走了进来。
董先生低下了头,我也调整了情绪,说道:我给叔叔送点粥,粥不烫了,叔叔您可以吃了。
牧川很孝顺的在他的床边坐下,爸,我喂你。
董先生摇摇头,接过牧川手里的碗,还没到要你喂饭的地步。
牧川转头看我,朵朵,你刚才在陪爸爸聊天吗
我笑了笑,背着光,我猜想牧川看不出我刚刚哭过,嗯,董叔叔在催婚呢,觉得我年纪不小了,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
牧川笑了,那你考虑的怎么样
我觉得董叔叔说的对,是得抓紧了,不然就要错过最佳生育年龄了。
这句话说出来,我觉得内心变得轻盈了,我想透了很多事。
人生是在一条单行道上快速行驶的列车,上了车就没办法中途下车,只能达到你命定的站点。我遇见的所有人都只不过是我的旅伴而已,董先生是,牧川也是,那么谁坐在我的旁边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想我上辈子跟董先生一定是孽缘,相互纠缠互相亏欠,这辈子他收养我,还清了对我的亏欠,而我便要为他伤心欲绝才能还清我欠他的,既然跟牧川在一起是他所希望看见的,那我就成全他,就当作是在还债好了。
这一年,我二十六岁,开始了人生第一场正式恋爱,对象就是牧川。我不知道要怎么谈恋爱,还专门去请教科室里的同事,也上网去看各种各样的恋爱帖子,认认真真的待我跟牧川之间的恋爱关系。
牧川表现的也很出色,准时的电话和信息,完美的礼物,见缝插针出现在我的面前和我约会,在我的同事眼中,他简直就是完美的男朋友。
我应该觉得满意的,我也实在挑不出任何不满的地方,所以那天晚上他提出留宿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一切发生的顺理成章,我哭了起来。
是不是很痛要不要停下来牧川紧张的问我。
我摇摇头,哭着抱住了他。
身体这点痛算什么呢比不上我心碎的半分。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我的灵魂跟我的身体分开了,我的身体承受着牧川的激动与欢愉,而我的灵魂仍然是少女的模样,她漂浮在半空静静望着这一切的发生,她神色悲悯的告诉我,少女时代的一场梦,在今天,完完全全的终结。
凌晨,我疲惫的睡了过去,牧川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手机去卫生间里接听,然后回来告诉我,他有急事要离开。我没有多想,让他路上注意安全。
牧川走后,我一个人在黑暗中沉睡,只是我睡的不安稳,做起了一个梦。
我又梦见那个破旧的福利院,梦见院子里那一棵开满花的紫薇树。我空着手走到树底下,花瓣落了我一身,我抬头往上看,只见年轻的董先生从天上飞了下来,他仍然穿着洁白的衬衫,笑容那么温柔,就像天使一样。
朵朵,你怎么在这里牧川在家里等你呢!
我摇摇头,我不想要牧川等我,我想在这里等你。
你不要等我,我要走了。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开。
我又惊又怕,连忙去拉他的胳膊,但是他走的很快,我根本拉不住他。
董叔叔,你等等我!
董先生走的很远才转身看我,回家吧,朵朵,牧川在等你。
我满身是汗的被惊醒。
二十一、
那天晚上,何雁外出跟友人聚会,很晚才回来,董先生早早的回房间休息,他锁了门,没有人知道他吃光了整盒的安眠药。等到他们发现之后,立即把他送到了医院,但是为时已晚。
董先生死了,死在我与牧川初次缠绵的那一个晚上。
牧川在第二天到清晨赶到医院,没有见到董先生的最后一面,他虽然悲痛万分,但是也扛起了长子的一切责任,妥帖的照顾自己的母亲,有条不紊的安排着董先生的后事。
他及时通知了所有人,只是在通知我的时候,恰好我那一天我有一场十分艰难的手术,手术室里的所有医助都绷紧心神,无暇顾及其他,于是我错过了他的电话,也漏看了他的信息。
等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
我匆忙的赶回丰港市,董先生的遗体已经被带到了殡仪馆,灯火通明的灵堂里,牧川跟昱川正在守灵。
我听不见昱川说的任何话,眼神空洞的看着灵堂正中的冰棺,以及冰棺上摆放的董先生照片。照片上的他是如此年轻英俊,让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牧川上前来抱我,他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全部都是这些年有关于董先生的记忆。
我以为我会泪流成河,然而直到遗体告别仪式开始的时候,我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我跟牧川一起跪在孝子孝孙的位置上,听着司仪述说着董先生的生平履历,听着不知是谁发出的不知真假的哀嚎声,我仍然心神恍惚。
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我太累了,睡的太死,怎么也醒不过来。
都说梦境跟现实是相反的,既然我做了这么可怕的梦,那么在现实之中,董先生一定是平平安安的。
仪式进行到最后一项,大家要送别遗体,然后遗体便要火化。人们在司仪的指引下拿着白菊走向董先生的冰棺,鞠躬之后,神情哀肃的将白菊放进了冰棺之中。
我站在灵堂的中央,四周的声音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昱川红着眼睛对我说话,嘴唇一张一合,我却只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鼓噪的声音。
朵朵。牧川递给我一朵白菊,去和爸爸道别吧。
我机械地接过花,脚步虚浮地走向冰棺。棺木边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我的倒影扭曲地映在玻璃上,和董先生安详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这一瞬间,我心痛的几乎不能呼吸,眼前一阵阵黑暗,使我难以站立。
昱川一把扶住了我,我转头看着他,他的眼睛仍旧是通红的,脸上的哀伤太真实了,我想他一定是十分悲痛的。
一个男人也走到冰棺旁边,我认出了他,他是董先生的私人律师。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将一个褪色的布袋子放在冰棺之中,放在董先生的胸口。
昱川问:沈律师,这是什么
沈律师说:这是董先生的遗愿。他让我在他火化的时候把这个袋子拿过来,他希望和这个袋子中的东西一起火化。
牧川也走了过来:里面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摸起来很柔软,像是布艺制品。
他们两个想要拿出袋子查看,沈律师却阻拦,董先生留有遗嘱,遗嘱里注明了,不希望有人去触碰这个袋子,人死为大,我们还是尊重他的遗愿吧。
牧川和昱川虽然十分好奇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但是到底没有把袋子从董先生身上拿走查看。
而我,在看到那个袋子的一瞬间便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双腿也一直在颤抖。
遗体告别结束,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推走了董先生的冰棺,将他送去火化,而我也终于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的,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年以前,在那个炎热的明亮的夏日午后,我抱着一个破旧的娃娃站在人群之外,董先生扶开了紫薇花的树枝向我走来,他的笑容是那么温柔,给予了我此生从未有过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