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出了大事。
清流一派的中流砥柱——燕家太傅被林党参了。
太傅燕寿,翰林院大学士出身,且还是当朝国丈,因不满中书令林擒结党营私、蛊惑圣上,他多次联合御史台、翰林院、忠武侯等清流之辈上书谏言,搜寻林党贪赃枉法的证据,于朝堂上狠挫林擒的锐气。
谁人能料,这样一位以清廉正直为名的忠臣,私下也是虱子满身。
门下省给事中弹劾燕寿,直言其蓄意纵容族人侵占京郊田地,更以钱财疏通乡绅关系,层层隐瞒燕氏罪行。
给事中爆料的数目,也与燕家近日开销对上了。
朝臣被族中小辈假冒名义欺凌乡里,此事十分常见,但发生在燕太傅的身上简直大跌眼镜,一时闹得满城风雨。
连深宫中的宋立娘都有所耳闻。
据传,林中书令命人将失地的苦主统一接入城中,让他们赖在燕宅门口哭嚎喊冤,丢尽了燕家颜面,给七旬燕老头气得急火攻心,险些中风偏瘫。
宋立娘心底暗笑,蠢笨的三皇子果然好用。
清流一派政见保守,支持太子正统即位,而林党权臣为免日后遭太子清算,已然倒向庶长子三皇子。
宋立娘将消息透给三皇子,正是为借林党的刀杀人。
想必深陷争议的燕家,很难再分出精力去处理其她事吧。
不过,要救出掌柜等人,还差最后一把火。
晌午时分,蝉鸣孜孜不倦,正值宫妃们的午休时间。
贤妃和衣睡下,侍奉在瑞昭宫的部分宫人也轮值换班,得以浮生偷闲三个时辰。
高等侍女们四人共住一个独立隔间。
宋立娘假装午休后,从寝殿侧窗溜出,悄悄走近高等侍女住的后殿耳房,拿出早准备好的锦囊。
囊中装着细腻的引梦香,是上次出宫时修竹的慷慨“馈赠”。
……羽国京城北部,自飞虹桥向西,是一片桥头夜市。
夜市白日的人流远小于夜里,但因临近书市,也有不少文人喜好聚集此处的茶坊与正店,品茶清谈,聒噪不休。
“唉,清流燕家竟也生此事端,爱民仁心何其难求……”“我还听人说,此事闹得如此厉害,就是上头那位默许的!因为燕氏不满嫡孙尚公主,意欲上书请除婚约,给上头知道了!”“嘶,我适才看小报上写,是从静闲茶楼传出的燕家退婚消息——难怪那店要给兵马司查封了,我还寻思,茶楼掌柜不也是千面客的受害者,居然要入狱?”“难道燕家嫡孙当时去茶楼,是为了查探这事?不然为何要假扮平民,去个下里巴人的地方喝茶?”路过夜市的裁缝王氏,自然将文人们的风言风语尽数听了进去,不由得咽一口唾沫,捧着大包裹的双手微微生了薄汗,赶忙往自个衣服上蹭干。
王氏很紧张。
因为燕太傅不满孙儿婚约的逸闻,就是他在静闲茶楼里说与人听的。
燕家,不会查到他头上了吧?不会要报复他吧?王氏在精神恍惚间,不慎撞到了个乞丐小儿。
“仔细你的腿!弄脏了送给贵人的东西,打折你多少双手脚都不足赔!”王氏护好怀中的锦绣香云纱成衣,恶狠狠警告毛头小孩。
乞丐小孩吓得大哭逃跑,转眼消失于长街尽头。
王氏出完气,对燕家的恐惧倒没之前严重,怀揣着侥幸心理,来到位于御街的燕氏大宅。
预定交货日期就是今日,管家特意让王氏从侧边角门进出,避开正门前的闹剧。
从燕宅顺利交付出来,王氏舒坦地长出一口气。
幸好幸好,差点信了那些个穷酸儒生的鬼话。
下一瞬,忽来一大群气势汹汹的护院家丁,自燕宅冲出,把王氏五花大绑架了回去。
“胆敢用衣料子□□针!谁指使你谋害太傅?说,是不是林党买通了你?!”管家摊开刚刚交付的新衣,衣料内赫然竖立着一根锋锐的银针。
“小的冤枉!冤枉啊!”王氏后悔不已,涕泗横流。
他很确定反复检查过成衣,不可能留有针头,必然是燕太傅发现他外扬家事,蓄意报复!管家一声令下:“报官!”与此同时,行人渐稀的长街尽头,一个小乞丐闪身蹿进无人小巷。
宋立娘换下身上破烂的旧衣,藏入苔藓遍布的大石块后,再穿回出宫时的宫女服,理好蓬松乱发,利落地挽了个发髻。
樊明漱时常需派人出宫传送账簿与契约,故而瑞昭宫的宫人可自由凭令出入宫闱。
宋立娘用引梦香令宫侍沉睡,偷来了宫女服与宫禁令牌,并借口脸部过敏,带上面纱遮挡容貌,蒙混出宫。
若是日后宫门守卫追究起来发现端倪,也没有关系。
不过是八公主生性调皮,偷跑去玩罢了。
宋立娘取出用剩的银针,嗤然一笑,把银针随意抛下。
银针落于常年阴湿的地表,霎时如坠深海,再寻不见踪迹。
林党大肆动作,料想燕氏此时一定杯弓蛇影,会怀疑王裁缝是林党的人,把他下狱、严加审讯。
等下宋立娘要继续去找报童,向民间小报卖消息,让小报将燕家疑似报复茶楼与裁缝的消息大加渲染。
林党自然会闻讯而来,抓住燕家的把柄进行弹劾。
待到燕家顶不住压力之时,便是茶楼众人获救之机。
宋立娘走出巷口,远望燕宅角门处两个往官府衙门方向奔去的小厮,眼神一凛,转身隐没于市井。
几日后。
城南兵马司衙门正对宝安寺,门前人流如织,老少香客摩肩接踵,各色小食饮子的叫卖声不止,买香的人甚至排到了寺庙外,府衙官兵出巡时常不耐地撞开队伍。
宋立娘也是被撞倒的其中一名香客。
她同其她人一起灰头土脸地爬起身,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拥挤在人群里,平凡普通,毫不显眼。
今日是人皮面具所能支撑的最后一天,宋立娘偷溜出宫来,扮作普通百姓,反复路过兵马司衙门好几趟,都未见衙门有放人的动静。
分明听闻林党已经强力弹劾燕氏的“报复”行径,为何还迟迟不放人?莫非燕家觉察到了掌柜等人的户籍有假?日照金山,大雁晚归,焚烧的香寸寸化灰。
长队龟速地一点点朝前移动,最后真的轮到了宋立娘。
“姑娘,要多少香?”宫禁时间将至,现在应该尽快回宫,宋立娘需回去细细谋划,另寻对策。
可若想保下违律经商的贱籍者性命,根本是痴人说梦。
难道在这场战局中,她注定弃子求存?“三文钱,三支香。
”宋立娘接过三支线香,挪步至空地中央的四足青铜祥云纹万年宝鼎。
鼎内林立各式线香,云烟缭绕,是多少苦命人剖来的卑微诚心。
她点燃了手中香,却不对大殿金佛而拜,只将目光留给火烧般的赤红天幕。
宋立娘不信神佛,但求自己。
有些人和事,她不愿放弃,她要自己争下去。
“官爷!我们离了京城何处谋生啊!”宋立娘惊醒般回首看去。
衙门门口,行出一票奇怪的家伙,二十三个女娘,个个蓬头垢面、倦容难掩,眼底结块的墨青红肿尤为吓人,恐怕在牢里熬过很多个审讯逼供的不眠夜。
为首的掌柜还在和官兵哭诉苦楚。
官兵不悦道:“放你们回祖籍去,便不错了!如不是静闲茶楼自检不力,怎么会让千面客混进来?快点收拾好细软,即刻出城!”一同被放出来的裁缝王氏,也叫苦不迭:“我、我祖屋都卖了,回了祖籍,哪来片瓦容身?”看来,燕家确实招架不住压力,放了裁缝与静闲茶楼的人,可出于谨慎考虑,还是下令将她们全部逐出京城。
宋立娘不由得喉头发紧。
失去了静闲茶楼,就等于失去她苦心经营五年的民间势力,缺少商业营收和情报收集的两大助力,许多谋策都会变得困难。
遑论在这个车马不便的年代,怎么能再和离开京城的人重新联络?连祖籍地址都是假的,又能向何处托付锦书?衙门前,官兵暴躁推搡起这些人,押着她们回城中住处去清点行囊。
恰有一香客自对面寺庙中走出,和茶楼众人短暂地视线交汇,双方随即背道而驰。
宋立娘一头扎进街头的陌生人潮。
从此往后,偌大京城,会喊她立娘而非丽娘的人,就变得寥寥无几。
人声熙攘,可宋立娘仍旧清楚分辨出了,那一道从身后传来的、掌柜刻意伪装出的,平平无奇的声线。
掌柜像在若无其事地安慰伙计:“罢了罢了,回祖籍也好,大不了从头再来嘛。
”宋立娘只听她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宝安寺焚香的烟雾好似喜欢追着人跑,宋立娘感觉视野有些模糊,抬手一擦,才知是被熏出了一滴泪水。
这是源自她那个世界的诗句,她与掌柜提起过,那家伙现在还记得。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以后她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叫作宋立娘。
……见喜商号的杨掌柜于今日入宫面圣。
杨圣才自南门入宫,宫门缝隙中的黑垢是洗不净的血,裹挟住一月前那个雪夜的血腥气,沉浮于鼻息之间,令每个过路人都为之胆寒。
长明二年,冬。
南楚撤兵后,国内叛军又起,新帝将计就计、清洗叛党,真正坐稳帝位。
这样一位杀伐果断的新帝,很少有人料到,她坐稳帝位后的第一个命令,只是改名。
她给自己改了个名,从宋丽娘变为了宋立娘。
杨圣才好巧不巧,是对改名一事预先知情的少数人之一。
在文德殿前,杨圣才整理好衣冠,确认一身窄袖劲装得体又舒适,放心踏入殿内。
新帝背对着她,负手而立,长发颜色似冰封不化的高山雪顶,又如雷霆盛怒的闪电寒光。
少白头。
杨圣才思忖,是有多少人世间的愁,才能愁出帝王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