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梁唯一的公主,自小无忧无虑的长大,拥有最好的东西。
见到矫矫不群的陈铭修后,我便认定要他做我的驸马。
可他说我们云泥有别,总是躲我。
我磨了他数月,终于换来他一句,
真拿你没办法。
可那日我回宫后,母后却将一封和亲漠北的诏书交到我手中。
陈铭修在宫门外长跪不起,向父皇请命,
臣愿做先锋,出征漠北!
可惜啊,他只是个文臣小官,无人信他能打败漠北王。
(一)
我第一次见陈铭修,是在百花节的祭礼上。
他穿着五品侍郎的官服,站在台上宣读祭文。
百花节上全是各世家大族的女眷,群芳争艳的场合,陈铭修却成了焦点。
他朗目疏眉,身姿挺拔,读起祭文如流水潺潺,沁人心脾。
我坐在台下看痴了。
回宫后我去找父皇指婚,可父皇带母后出宫去玩儿了。
我只能先去找了太子,向他打听陈铭修。
太子想了许久,终于从记忆中拎出一个人,
礼部侍郎陈铭修
我头点的如捣蒜一般,说要他做我的驸马。
太子皱着眉看我,
五品小官,又是偏远州府考上来的,实不堪配。
我顿时瘪嘴,一旁的太子妃抬手戳了戳他,太子马上改口,
但奢阳喜欢,也不是不行,等明儿我召来见见,可别是个品行不佳的。
我换上笑意,冲太子妃眨眨眼,
谢谢皇嫂。
第二日太子来盛阳宫找我,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
陈卿说家中已有婚约,不能娶你。
那日百花节上,我还听说礼部尚书有意把女儿配给他,难不成连他的上峰都不知他有婚约
陈铭修定是没说实话。
于是我专程出宫去寻他,打算亲自证实。
他家住在靠近城墙的偏僻小巷里,只有两间屋子和一个狭小的院子。
我下马车时,被地上的灰尘脏了裙摆。
来开门的老夫人问我是不是来找她家富贵的。
我心中偷笑,原来陈铭修的小名叫富贵啊。
她请我进屋喝杯茶水,我看着她将一个看不出颜色的瓷杯用围裙认真擦了擦,才给我倒了一杯茶。
我问她陈铭修是否已有婚配。
老妇人一听到儿子,骄傲地扬起头,
从富贵入京为官以来,说亲的人便没停过。
说着她神色又有些黯然,
只是有我拖累,人家来了,不是嫌家里太穷就是要他入赘,所以迟迟未定下婚事。
末了她带着些希冀看我,
姑娘是第一个愿意进屋坐的,不知是哪家大人的千金
我还未说话,陈铭修已经一脸正色地站在门口,
娘,这位是宫中的奢阳公主。
母子俩齐齐向我行礼,陈铭修正经,他娘惊慌。
他没有让我多留,亲自将我送出门,在我面前跪下,
微臣先前已禀明太子殿下,不敢高攀公主。
我睨了他一眼,
若我不嫌你家境贫寒呢
他几乎快匍匐到地上,
承蒙公主不嫌弃,但微臣绝不能有此肖想。
我打从出生起,头一回见到这么不识好歹的人。
偏偏他越是如此,我越是志在必得。
(二)
我打听到陈铭修每月十五会带他娘去城外医馆看诊,也终于明白为何一个五品侍郎家中会穷成那样。
陈铭修的娘患有头风,是早年为了供他读书,冬日里顶着寒风去镇上做工落下的。
这病很是耗费银子。
于是等到了十五,我带宫中最好的太医去了医馆。
正好瞧见陈铭修站在医馆外的杏花树下,给医馆的木牌描字。
好看地衬得杏花都失了颜色。
我远远地喊他,
陈富贵!
他手中的笔差点掉在地上,回头看见是我,眉间似有愠怒却不敢发,立刻向我跪下行礼,
殿下千岁。
我伸手去扶他,却被他避开,自己站了起来,我端起架子命令他,
日后你不要再跪我了,我们以后可是要做夫妻的。
我促狭着凑近他那张俊脸,
你若不允,明日全京城都会知道陈侍郎的小名。
他霎时涨红了脸,
微臣不敢,请殿下莫要戏弄微臣。
他这样子实在有趣,但若再逗两句,只怕要将他憋死了。
我说太医有法子根治他娘的头风。
陈铭修想也不想便推拒了。
我恼怒他的古板,但还是对他晓之以情,
你娘为了供你科考,才落下这头风症,好不容易熬到你做官。
如今你为了替她医治,月月俸禄到手便花个精光,也没有姑娘愿意嫁你,你娘难道是为了看到你如此才辛苦这大半辈子
我看到他的拳头握的发白,又渐渐松开,直到我领太医进门,他也没有抬起头。
(三)
太医一连替陈铭修的娘施针半月,那头风之症已不再发作。
陈铭修再见我时,终于不再拒之千里。
一日我连哄带骗地将他们母子塞进马车,带到了一处小宅子。
母子两人站在小院中面面相觑,直呼不可受我如此大恩。
我当即气的拍桌子对他娘道,
你给他取名富贵,却要看他一辈子都家徒四壁吗
住在那破旧屋子里,也不知何时才能说上一门亲事。
说完我便有些后悔,这话说的好似我才是陈铭修的娘。
但他娘果真面露伤感,掩面哭着自责起来。
陈铭修哄完他娘,终于叹了声气,
殿下善举,微臣领了,可无功不受禄,置办这宅子的银两和太医的诊金,算是公主借我的。
有了债主的身份,便多了相见的理由,我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
走的时候我对他说,
陈铭修,下次别叫我殿下,叫我的名字吧。
瑶桦,我叫宋瑶桦,记住了
说完我便跑了,生怕他又跪下连说不敢。
我倒没想到,陈铭修月末时领了俸禄,竟将大半交给了我。
我捧着那还残留他体温的银两,心尖颤巍巍的。
有一回我说给太子妃听,太子妃调笑我,
只听闻民间的夫妇会这般,丈夫领了月钱,都交给家中夫人保管。
太子在旁边板着脸道,
奢阳还未嫁人,胡说什么
我听的喜滋滋,忽然灵光一现,
皇兄,你是储君,如今又代理朝政,不如你替我指婚吧。
太子眉心拧起来,犹豫了一会儿,无奈道,
你的婚事皇兄做不了主。
我自小都以为,这世上之事,没有什么是我做不成,得不到的。
可为何我只想要个陈铭修,却这么难。
(四)
第二个月末,陈铭修依旧给了我大半俸禄。
又局促地递给我一支木簪。
这是他头一回给我送东西,我接在手中,只觉手心发烫。
他讪讪笑道,
这段日子感念殿下挂念家母,送来许多名贵药材,微臣见殿下在宫外总穿素衣,便自己做了支簪子…
他说到一半便红了耳根,我忙将那木簪插进发髻,
好看么
他嗫嚅道,
好看,好看。
我迎着他闪躲的目光咬牙切齿,
陈铭修,这是我第二十次提醒你了。
不要喊我殿下,我有名字的。
我收了他的木簪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近了许多。
我有时候去找他,他会说城中哪里有灯会,问我想不想去看看。
走在街上,我吃着糖葫芦,他手中提着大包小包全是我买的新奇玩意儿。
我每次要回宫的时候,他会跟着我马车走,送我到长长的巷口,直到我打开窗户撵他回去。
有一回我贪看河灯,险些掉下水,他一把将我拉进怀里,一边喊着瑶桦小心。
那一晚我们没好意思道别便各自回家了。
我有时候想问问他,等父皇回宫后给我们指婚,他会答应吗
可如今他不躲着我了,我却羞于问出口。
有段日子礼部特别忙,我去陈家几回都没遇上他。
父皇也是这时候带母后回了宫,我兴高采烈地去求他给我指婚。
可一向对我有求必应的父皇,却没有立刻答应我的请求,而是说近来将有漠北使臣到访,得先办正事。
我心想指个婚不需要很多时间的,可母后在一旁神情复杂地示意我别再开口。
我心中郁闷,想去找陈铭修说说,可那天还没进院子,便听到他们母子的谈话。
陈母问他,
富贵,你当真会娶公主吗
陈铭修温和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不在意的笑,
怎么可能呢娘,我朝唯有这一个公主,她绝不可能嫁一个五品小官。
我在门外愣了许久,似有细密的刺扎进心头,疼得我浑身发冷。
既然如此,那这段日子的相处又算什么呢
我再没有出宫去见他,到了月末,陈铭修托人送银两给我,我与他在宫门外见了一面。
许久未见,他清减了些,应是准备迎接使臣的仪典没休息好。
我问出了心中长久以来的想法,
陈铭修,我听人说,在民间只有丈夫会将月钱交给夫人保管。
他身形顿了一下,错愕的抬头看我,我接着问,
那你当我是什么呢
他眼睛很亮,但此刻迎着我的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殿下…
我怒道,
别殿下殿下的,我有名字!
他阖上眼,认命了一般,
宋瑶桦,你是我的债主,那些只是我还你的债。
我心里崩了许久的弦终于断了,撕扯的生疼,我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好,既然我的名字还是让你难以启齿,往后就不强求陈侍郎了。
宅子和诊金都是本宫赏你的,不必还了!
我将他送来的银两扔在地上,转身进了宫门,再没有回头。
(五)
但很快我又见到了他,在迎接漠北使臣的仪典上。
他还是穿着官服,端着迎颂文书站在台上。
我穿着华丽的朝服,额前的流苏恰好遮住眼眸,藏住了所有情绪。
父皇与使臣交谈后忽然唤我上前,向他们中的一个年轻男子引荐,
这是朕唯一的女儿奢阳,最擅丹青,王子或可向她讨教一二。
是了,他们刚才好像在说这位漠北王子喜好中原丹青,想请一位师傅。
我在心里腹诽,三哥五哥,哪个不比我的画技好,难道是因为我近来太闲了,父皇才推我出来
我忍不住偷看了陈铭修一眼,他正色看向前方,似乎没有听到父皇的话。
仪典后,漠北的羲和王子缠上了我。
他每日都来盛阳宫找我,一时说要看我的画作,一时说要我教他笔法。
我撵过他一回,被父皇知道,我平生第一次挨了训斥。
我哭着去找母后,母后却对我说,
奢阳啊,你要懂得,维系两方和睦也是公主的责任。
我恍然,原来大周与漠北的和睦靠我一个公主就能维持。
难怪自我懂事起,便没有见过朝廷囤兵养马。
后来羲和再来找我,我只能对他以礼相待。
中秋时,他忽然说想见识一下中原的团圆节,要我带他出宫逛逛。
我带着他看了打铁花,逛了中秋夜市,神差鬼使地走到了陈铭修家的巷子口。
中秋团圆的日子,他们母子二人怕是很冷清吧。
我正想着,就见巷中走来一个人,他走近了,我才借着月光看清那张俊郎的脸。
他见到我手中拿着月饼纸包,身后跟着羲和,从容地向我们行礼,
微臣拜见公主,拜见王子。
羲和戳了戳我问,
他是谁
我咬了咬唇,看了一本正经的陈铭修一眼,
礼部的陈侍郎,一个五品小官。
他躬着行礼的身子似乎僵了一瞬,我招呼着羲和落荒而逃。
(六)
羲和回驿馆前问我,
刚才那个是你的心上人吧
我无心回答,却听到他又说,
最好不是,否则我回漠北前一定杀了他。
我蓦然抬头,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心中惊的发抖,
王子误会了,一个小官而已,本宫可看不上。
我为陈铭修慌了神,竟然忘了,此刻我应该呵斥他,在我大周天子脚下,还容不得他一个外邦王子喊打喊杀。
羲和冲我咧嘴一笑,向我告辞回了驿馆。
后来几天他都没来找我。
事出反常,又有他说的狠话在前,我总觉不安。
可我又想,担心陈铭修做什么呢,他把我当傻子作弄,我何必上赶着去管他的死活。
可我终究没忍住去了陈家,我对自己说就看一眼,只要他平安,我便再不去了。
还好我去了,到的时候,陈家的宅子火光冲天,旁边有很多人救火,却不见陈铭修母子。
有人说,火已烧起来许久,一直不见有人逃出来,八成死在屋里了。
我目眦欲裂,立刻想冲进去寻他,却被侍卫拦住。
心慌意乱间,我一口咬在侍卫手臂上,趁他吃痛,一头撞进熊熊大火中。
我忍受着周身的炙热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走,一遍遍大喊陈铭修的名字,却无人回应。
直到有另一个人闯进来,用湿漉漉的披风裹住我,将我打横抱起往外冲。
等我安全地站在屋外,看着眼前人被火舌撩烫起泡的俊脸和焦急的眼神,顿时哭的撕心裂肺,
陈富贵,我以为你真的死了!
他身上有烧伤,被我抱住时疼的倒抽一口气。
我心疼的去查看他的伤势,却见他仰头望着天,良久后长长地叹息一声,
宋瑶桦,我真拿你没办法。
(七)
他说傍晚回来时便察觉有人盯着小宅子,于是天黑后他便悄悄带着他娘躲了出去,谁知我不管不顾地冲进火场,他心有余悸地替我拨顺头发,
你那样冒失地闯进去,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他的指尖滚烫,撩拨地我发懵,在神仙面前许过很多次的愿终于成了真。
那天我回宫后,母后在盛阳宫等我。
她听说了我闯火场的事,一脸的怒意。
我小心翼翼地扯她的衣袖认错,却听她声音中带着颤意,
奢阳,你是大周的公主,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你做,不能为了一个男子失了体统。
原来母后不是担忧我会葬身火场。
头一次,我发现在母后心中有比我更重要的东西。
或许不止母后,还有父皇和皇兄。
我嫁不了陈铭修了。
母后走时,留下一封和亲诏书。
我对着那诏书一夜未眠,好不容易浮现的星光,又一次碎落在地。
我也终于懂了,为什么太子说,我的婚事他做不了主。
羲和带来拜访中原的使臣团,亦是求娶大周公主的迎亲队伍。
可我却在离京前病了,病势凶凶,几度晕厥。
羲和来看过我一次,站在屏风外漠然道,
你难道以为,病了就不用嫁给我了
明日我便回漠北了,等你病好了,你的父皇照样会将你送到漠北去,做我的王妃。
但那时,我可不能保证能好好待你了。
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但他需要我做他的王妃,才能顺利成为漠北王。
等使臣团走后,太子来看我,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奢阳,如今大周兵微将寡,你身为大周唯一的公主,当为天下计。
否则百姓将受战乱之苦,大周江山也会落入危局。
如此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我虚弱地问他,
皇兄,只要我做了王妃,北境便会永远安宁吗
太子愣了片刻,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会的,皇兄会重振兵马,给你做靠山。
他们要我以女子之身抵百万精兵,却又在这里振振有词地说做我的靠山。
我病的第十日,太子妃来了,她给我带来一封信,还告诉我,
陈侍郎几次托人传话想见你,都被拦下了,他几经波折,才送了这封信给我。
那信中的字迹苍劲有力,与他霁月清风的样子大相径庭,心中只有一句,
吾当竭尽所有,护瑶桦免于孤身赴边之苦。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我不希望他为我豁出去。
一个小小的礼部尚书,连面见天子的资格都没有,又能做什么呢。
公主的身份是我的荣华,亦是我的枷锁,我只能认命。
太子妃叹惜道,
你盼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得到他的心意,怎知这便是结局。
她问我可要回信,我有许多话想同他说,可最终只请太子妃帮我转达了一句话,
就说是我不该招惹,请他忘了我吧。
那日我偷听到他说,公主绝不可能嫁一个五品小官之时。
他大概已经知晓,父皇与皇兄绝不会替我们指婚。
一开始便是我执意要招惹他的。
(八)
一转眼我已缠绵病榻月余,陈铭修没有再给我传过信。
这样也好,他还有他的人生要过。
太子妃说,南北两境安稳了数十年,兵马松懈,如今朝中无将可用。
羲和没有迎娶回公主,漠北王震怒,说公主称病不嫁,是大周有意怠慢。
前日边关急报,漠北王已发兵攻下秦岭关,只要漠北军打进平陵关,北境就要失守。
朝中文臣当道,武将垂垂老矣,竟无一人主战。
所有人都认为,以奢阳公主一人换边境安定,实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我这个大周最尊贵的公主,在两方博弈时,不过也是件商品罢了。
可我不见好,父皇便始终没有狠下心将我扔进和亲的马车送去漠北。
臣子们谏言的折子流水一般送进宫时,有人敲响了宫门外的登闻鼓。
嬷嬷去打探后回来告诉我,是陈铭修高举请愿书,在登闻鼓前长跪不起,自请领兵出征。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惊坐起来,赤脚从盛阳宫一路跑到宫门外,陈铭修穿着五品侍郎的官服,一如我初见他时那样。
他身姿挺拔地跪在那里大喊,
臣礼部侍郎陈铭修,自请为先锋,出征漠北迎敌!
我跑的没了力气,几乎是跪爬到他面前,他扶住我,语气责怪,
你这身子如何能折腾,快回去!
我痴痴地看他,发觉他竟比我初次在百花宴上见到他时更好看了。
我抚上他的脸,想再多看他一眼,
陈铭修,你回去吧,好好做官,照顾好你娘,娶妻生子。
他蹙着眉瞪我,
说什么傻话,我今生绝不会娶他人。
只要陛下允我带兵,我必定立个军功回来求娶你。
有他这句话,我此去便不遗憾了。
我哭笑着说好,我一定等他。
嬷嬷带人追出来,我被扶上轿撵时,陈铭修突然喊我的名字,
瑶桦。
嬷嬷怒斥他不可直呼公主名号,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陈铭修的请愿遭到了百官群嘲,尤其是那些武将,都说他一介文官,怎可能提枪上马杀退漠北军。
我让嬷嬷去禀告父皇,我已大好,可以出嫁了。
父皇亲自来看我试穿嫁衣,神色复杂地对我说,
奢阳,父皇对不住你。
我佯装洒脱一笑,
奢阳身为公主,受天下养,自当回报天下。
(九)
可在我出嫁前一日,太子妃匆匆来找我,还未进门便喊着,
瑶桦,父皇允了陈侍郎的请愿,你不用嫁了!
我怔愣地看着她,听她接着说,
太子前日召见了陈侍郎,后来去跪求了父皇,今日父皇终于同意了。
太子让我来找你,说陈侍郎已受封文武将军,午时便要出征,你可以去送送他。
我还穿着刚改好的嫁衣,头上带着凤冠,顾不得卸下便跑去送他。
陈铭修今日披着铠甲,头上的红缨与我的嫁衣是一个颜色。
他骑着高头大马,竟未见往日的文雅之气。
我站在马下,用一把小刀割断一缕青丝,缠绕在他的剑柄上。
他手指抚过剑柄上的青丝,冲我笑笑,
瑶桦,等我回来。
我点点头,默默地看他率大军远去。
大军出征一个月后,捷报传来,说陈将军虽无武力,却极善用兵,第一战便将漠北军堵在平陵关外,再不让其前进一步。
捷报传回来不久,太子给我送来一封书信,信封上是陈铭修的字迹,写着瑶桦亲启。
太子心情甚好地夸我,
奢阳眼光甚好,竟从文臣中替皇兄挖出这样一位神将。
待战事终了,皇兄必定替你们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他聒噪许久才走,我好不容易熬到他走,急忙打开了信封。
信封沉甸甸的,一打开便掉出一对耳坠子。
那耳坠做工并不精细,甚至有些粗糙,但能看出那是战甲的残片所制。
我喜滋滋地换上了耳坠,对镜照了又照才将信展开。
战场的恢弘夹杂着陈铭修的思念扑面而来:
恕小生愚钝,错过姑娘许多。
如今一尝相思之苦,特赠姑娘耳珰一对,聊寄心意。
我提笔将他信中所描的战场画在纸上,算是给他的回信。
(十)
又过了几个月,陈铭修夺回了秦岭关,将漠北军赶出关外。
北境防线如今牢不可破,再无失守的可能。
朝中一片哗然,说这位文武将军用兵之奇前所未见。
父皇来看我是笑得开怀,说有将如此,大周今后再不需以公主换边关和平。
我却觉得可笑,父皇身为君主,却习惯将一朝安危系于个人之身。
先前的我是,如今的文武将军亦是。
太子说,等战后抚恤的官员到了北境,陈铭修便可班师回朝。
他在寄回的书信上说,回朝复命后父皇大概会命他驻守北境,问我愿不愿意与他同去。
他说那里若没有战事,便不似我画中那般苍凉,而是一个风光极好的地方。
我回信给他,说愿意等他归来,带我去北境策马赏月,相伴一生。
从那之后,我日日都会认真梳妆,带着他送我的木簪子到城楼上等。
我盼着他回朝之日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我。
可我最终等来了他的死讯。
(十一)
文武将军在回京的路上,遭到漠北死士的偷袭,重伤不治。
回来报信的传令兵交给我一封血书,是陈铭修亲手写的。
那是一封婚书,上面写着:
日月为盟,与妻瑶桦,百年不分。
长长的婚书他只写下三句,已是尽全力。
我在城楼上哭到嗓子哑了。
直到宫里来人寻我。
回宫后我求太子照拂好陈铭修的娘,又问他可否派人送我北上,去接陈铭修的尸骨回家。
太子沉默良久,去向父皇请了一道旨意。
文武将军陈铭修,于江山社稷有功,特遣奢阳公主为使,扶棺回京。
出京时我身着白衫,戴着他亲手制的木簪和耳坠。
我怀中藏着他给我的婚书,扬鞭策马,向着那巍巍大山行去。
我要去接我的驸马回家。
在我心里,身穿红嫁衣送他出征那日,便已嫁过他了。
番外
陈铭修
(一)
我只是一介布衣,娘辛苦了半辈子,供我读书做官,却落下顽疾。
为了替娘治病,我成了京城最贫寒的官。
可有一日,太子竟召见我,说公主有意招我做驸马。
我自觉不配,便以家中有婚约婉拒。
谁知那公主却是个执拗性子,大概是人生太过顺遂,从未有过求不得之事。
以往也有京中贵女想嫁我,但到了家中,没有一个愿意进门。
我这样的条件,即便普通百姓怕也不愿将女儿嫁给我,何况世家小姐。
可公主来时,丝毫不在意被小巷泥灰污了裙子,进屋坐了。
我见她端起那旧的看不出图样的瓷杯喝我娘泡的碎叶茶,竟心生愧疚,她像一朵矜贵的高岭之花,不该为我踏下泥潭。
我又一次拒了她,可她却仍未放弃,还替我娘寻来了太医。
当她振振有词的说起我娘对我的期盼,我无言以对,那是我无力改变的困境。
可她像是雨后升起的朝阳,照亮了我与娘的生活。
世人都称她为奢阳公主,可她总是执着于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是宋瑶桦,只听她说过一次,便被我刻在了心里。
我将每个月的俸禄大半还给她,有一回我领了俸禄,分装银两时,发现家中的夫人的同僚竟也是如此。
为此我心里竟隐隐有些雀跃,几度难以入睡。
后来我做了木簪,假借感谢之名赠与她,那木簪被她时时带在发间。
我发现她对我含笑或发怒,都能让我心生欢喜。
一次她险些落水,我下意识将她拉进怀中。
她羞壑的模样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与平日横冲直撞的她两模两样。
我心跳都停了半拍。
可不久后,礼部便要筹备迎接漠北使臣的仪典。
太子亲临礼部查看仪典章程,单独见我了。
他说,此次漠北使臣应是为了求娶公主而来。
朝中几十年来歌舞升平,早已没有年轻的武将可用,若能以公主和亲换来边境安定,大家自是喜闻乐见的。
那段日子我冥思苦想,也未得一个破局之法。
我想我大概只能放弃她了,任由她去面对身为大周公主的宿命。
(二)
可后来我见到了那个想娶她的漠北王子,一眼便知那人不会真心待她。
我夜夜梦见瑶桦孤身一人远嫁漠北,在那漫天黄沙中香消玉殒。
好几次在梦中惊醒,我脸上都残留着泪痕。
原来情不知所起,已深入骨髓。
中秋之夜,娘早早睡下了,我却沿着家门口的深巷,怀念送她的马车到巷口的日子。
她竟出现在巷口,身后却跟着那个漠北王子。
她介绍我时语气疏离,也让我醍醐灌顶。
我只是一个五品小官,有何能耐扭转一个公主的命运。
可当她不顾一切地闯进火场时,我真的怕了。
怕她此生过的不幸福,怕再也见不到她。
我一定要为她做些什么。
于是在她重病无法出嫁的那些日子里,我将藏书楼的兵书翻了个遍。
即便是提不动长枪,杀不了敌人,我也必得为了她闯一回战场。
我出征时她竟穿着鲜红的嫁衣来送我,将一缕青丝缠在我的剑上。
仿佛十万大军一同见证了我们的婚盟。
只是我还欠她一纸婚书。
原本我以为我平定了北境,终能与她长相厮守。
可漠北的死士夜袭时,我第一次感到无法持剑迎敌的绝望。
早知道就学些防身之术了,至少也能撑到有人来救。
很对不住她,不能兑现陪她策马赏月的诺言了。
军医说我回天乏术,我只能用最后的意识,给她写了一纸婚书。
至少我为她破了和亲的局,惟愿她能一生安稳。
番外
小公主
我十二岁那年,在盛阳宫看到一幅丹青。
画上是一个将军,他穿着盔甲,却面容清秀,丰神俊朗。
母后说,那是我姑姑的丹青,画上的将军是她的心上人。
可我从未见过我的姑姑。
我问母后她去了哪里,母后抱起我,讲了些往事给我听。
说我的姑姑奢阳公主,年少时对一个五品侍郎一见倾心,追在他身后许久,后来那个侍郎终于铁树开花,给她回应。
皇祖父却一纸诏书,命姑姑和亲漠北。
我问母后,
那这画中小将军又是谁呢
母后叹惜道,
这便是你姑姑倾心的陈侍郎呀。
他怕你姑姑孤身一人远嫁漠北,在那黄沙中蹉跎后半生,一介小小文官,自请做先锋,领兵退敌。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大周声名远扬的文武将军。
说他身无武力,却善用奇兵,保下了北境。
后来他虽身死,但北境靠着他的布防和亲自教导的副将,至今太平无虞。
母后说完了故事,我问她,
那奢阳姑姑最后去接她的小将军了吗
母后眼眶中忽然有了泪花,她将我抱紧了些,抚着我的头发道,
阿姚,你该叫她瑶桦姑姑,宋瑶桦,是你姑姑的闺名。
她说姑姑没能去接陈将军,因北境之战,南疆亦蠢蠢欲动。
文武将军身死,朝中无人愿意领兵抗敌,百官又将主意打到了姑姑头上。
瑶桦姑姑原本已经在北上的途中,是被皇祖父派人绑回来的。
她在盛阳宫枯坐了数日,最终皇祖父退了一步,让她一身素缟南下和亲。
我伏在母后膝上偷偷地哭,替瑶桦姑姑心痛,亦是替我自己悲哀。
她的结局,或许来日也是我的。
那矫矫不群的陈将军,执笔的手为了心爱之人磨出枪茧。
却还是未能换来她的一生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