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年冬,七岁的胡祥海趴在县医院三楼窗台上,鼻尖贴着冰凉的玻璃。楼下的梧桐树上挂着冰棱,像一串串透明的手术刀,随时准备剖开他的身体。父亲胡大海在急诊室门口来回踱步,中山装第二颗纽扣掉了,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毛衣
——
那是妈妈去年织的,针脚间还夹着几根白发。
祥海,该换药了。护士的声音像块冷毛巾,糊在他后颈上。胡祥海缩回脖子,看着护士戴上橡胶手套,手套上的滑石粉簌簌落在他盖着纱布的右腿上。当纱布揭开时,他咬住嘴唇
——
膝盖以下的皮肤呈暗红色,褶皱间嵌着细小的玻璃渣,像撒在红烧肉上的辣椒面。
这孩子右腿得截肢。外科主任的话从走廊飘进来,混着消毒水的气味。胡祥海看见父亲的拳头砸在墙上,震落了禁止吸烟的牌子。那块牌子掉在地上,止字被摔得缺了角,像极了他腿上的伤疤。
他摸了摸枕边的搪瓷缸,那是妈妈的陪嫁。缸身上的牡丹花纹被撞得凹进去一块,裂缝里还残留着褐色的血迹
——
车祸那天,妈妈用身体护住他,缸子里的红糖水泼在他腿上,高温混着玻璃碴,在他小腿上烙下永远的印记。
周淑云第一次走进病房时,带着股浓烈的雪花膏味,混着关外的寒气。她穿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毛领上沾着未化的雪,头发烫成波浪卷,像电视里的港台明星。手里的铁皮饭盒咣当一声放在床头柜上,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祥海,我是你干妈,以后跟我去东北住。她的东北话带着股鞭炮似的脆劲,边说边打开饭盒,热气蒸腾中露出油亮的猪肉炖粉条,你爸要去深圳打工,没时间照顾你。
胡祥海缩在被子里,盯着她无名指上的水钻戒指。那戒指在日光灯下一闪一闪,像极了手术室里的无影灯。他想起妈妈生前总说:淑云姨在东北开砖厂,可威风了。可眼前这个涂着口红的女人,和照片里那个穿着工装、扎着麻花辫的干妈判若两人。
晚上,父亲坐在床边,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
1975
年妈妈在东北插队时的合影,背景是一座青砖窑,妈妈穿着蓝色工装,站在窑洞前,身后的烟囱冒着青烟。她旁边的周淑云穿着军绿色棉袄,手里捧着块砖坯,脸上沾着泥点,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祥海,去了东北要听干妈的话。父亲的声音像被雪水浸过,等爸攒够钱,就来接你。
胡祥海没说话,只是盯着照片里妈妈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像老家的窑洞,能装下整个冬天的雪。他伸手摸了摸照片,突然发现妈妈身后的砖墙上有块砖缺了角,形状竟与自己膝盖的伤疤吻合。
截肢手术前一天,周淑云把胡祥海抱上轮椅,推他去医院花园。雪地上的脚印冻成冰棱,像一排锋利的牙齿,让他想起童话里的吃人妖怪。路过太平间时,他看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抬着担架,担架上的白布渗出血迹,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红线。
怕吗周淑云蹲下来,口红的味道盖过了消毒水。胡祥海摇摇头,却看见她睫毛上挂着水珠,不知道是雪花还是眼泪。她从兜里掏出块水果糖,塞进他手里:吃完就不疼了,干妈小时候拔牙都这么干。
糖纸在雪地里发出清脆的响声。胡祥海含着水果糖,甜味里混着铁锈味,像妈妈熬的红糖水。他突然想起车祸那天,妈妈也是这样把糖塞进他嘴里,说:祥海乖,吃完咱们就到家了。可车撞上砖堆的瞬间,糖块卡在喉咙里,让他差点窒息。
祥海,以后干妈就是你妈妈。周淑云突然抱住他,红色大衣蹭过他的脸,别恨你爸,他是个好人。
胡祥海闻着她头发里的雪花膏味,听见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极了车祸时卡车的刹车声。他闭上眼,任由干妈抱着,却感觉自己像块碎掉的砖,正在被重新砌进一堵陌生的墙里。
东北的冬天冷得能冻掉鼻子。胡祥海坐在砖厂门口的小马扎上,看着周淑云在雪地里指挥工人搬砖。她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脖子上围着狐狸毛围巾,手里拿着个铁皮喇叭,声音穿过零下二十度的空气,像块淬了火的钢:这批砖要烧到火候,不然卖不上价!
砖窑里的火永远烧着,把周淑云的脸映得通红。胡祥海想起县医院的白炽灯,同样刺眼,却没有温度。他摸了摸右腿的假肢,硅胶材质在冬天冷得像冰块,每次走路都会磨破皮肤。干妈说等开春就带他去城里换个好的,可他知道,砖厂最近生意不好,欠了工人三个月工资。
祥海,帮干妈记个数。周淑云扔给他一个计数器,每搬
500
块砖,就按一下。胡祥海接过计数器,塑料外壳上印着宏达砖厂的字样,边角处有处裂痕,像极了他腿上的伤疤。他数着工人肩头的砖,每块砖上都有个红色的宏字,是用油漆盖上去的,像一个个红色的印章,盖在这个寒冷的冬天。
晚上回到干妈家,饭桌上永远摆着酸菜炖排骨。干爹坐在主位上,闷头喝着散装白酒,偶尔用筷子敲敲胡祥海的碗:吃这么少,咋长个儿胡祥海不敢抬头,他知道干爹不喜欢自己,总说他是拖油瓶。有次他听见干爹和干妈吵架:你整天围着别人的儿子转,咋不想想咱自己的闺女
那年腊八,周淑云带胡祥海去镇上赶集。雪地上的脚印冻成冰棱,像一排锋利的牙齿。路过照相馆时,胡祥海看见橱窗里摆着张全家福,一家三口穿着红色的毛衣,笑得很开心。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照片
——
那是爸爸上个月寄来的,背景是深圳的电子厂,爸爸穿着蓝色工服,身后是望不到头的流水线,脸上带着疲惫的笑。
祥海,过来。周淑云在一家铁匠铺前停下,给你打个铁拐,比硅胶的结实。铁匠铺里热气腾腾,火炉中跳动的火苗让胡祥海想起妈妈的眼睛。铁匠师傅拿起一块废铁,在砂轮上磨出火花:小伙子,想刻点啥
周淑云想了想:刻个『祥』字吧,吉祥的祥。
胡祥海看着铁匠师傅挥锤,铁屑落在雪地上,瞬间凝成黑色的小点。铁拐打好时,天已经黑了。他拄着它走在雪地上,铁与冰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像极了砖厂工人敲砖的声音。路过一个废品收购站时,他看见里面堆着许多旧砖,砖面上刻着模糊的符号,像某种古老的文字。
那是老窑砖,解放前的。周淑云看出他的好奇,咱东北的砖窑,可有几百年历史了。听你妈说,你姥爷当年就是窑工,后来被日本人害死了。
胡祥海伸手摸了摸砖面,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划过指尖。他低头一看,砖角有处缺口,形状竟与他膝盖的伤疤一模一样。
2001
年除夕,砖厂放了半天假。周淑云给胡祥海换上新棉袄,红色的,上面绣着金色的福字。她看着他,突然说:祥海,你长得真像你妈。
年夜饭桌上,干爹喝多了,开始骂骂咧咧:老子养了个白眼狼,亲生闺女不管,养别人的儿子……周淑云猛地摔了个碗:够了!要不是当年你……话没说完,她转身走进里屋,摔门声震得窗玻璃直晃。
胡祥海躲在厨房,听见干爹在客厅嘀咕:当年要不是你把闺女送人,咱至于这样他手里的饺子突然掉在地上,滚进灶台底下。那里堆着些旧报纸,他伸手去捡,却发现报纸底下藏着个红布包。
布包里是一张泛黄的出生证明,上面写着周淑云之女,1979
年
5
月
4
日出生,还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穿着绿色军装,站在砖窑前
——
那是年轻时的干妈,怀里的婴儿裹着蓝色的襁褓,襁褓上绣着个云字。
晚上,胡祥海做了个噩梦。他梦见自己又回到车祸现场,妈妈的搪瓷缸碎在脚边,鲜血渗进砖缝,开出红色的花。一个穿绿色军装的女人抱着婴儿从火里走来,婴儿的脸渐渐变成他的模样,腿上也有块相同的伤疤。他惊醒时,发现干妈站在床边,手里拿着块老窑砖,砖面上刻着周淑云三个字。
祥海,别怕,干妈在。周淑云坐在床边,把砖塞进他怀里,这是妈妈当年烧的砖,带着窑神的福气。
胡祥海摸着砖面的刻痕,突然明白,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块缺角的砖,藏着说不出口的秘密。
2004
年清明,胡祥海第一次回到湖南老家。父亲的坟在村后山上,墓碑上的照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只有中山装的领口还能看出蓝色。他跪在坟前,铁拐陷进松软的泥土里,像根扎进心脏的钉子。周淑云站在一旁,手里拿着纸钱,突然说:你爸是个好人,当年要不是为了给你治病,他不会去偷厂里的铜线……
胡祥海抬头看她,发现干妈眼角有颗泪痣,在阳光下泛着红光。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偷听到的电话
——
周淑云曾对爸爸说:春芳的死不是你的错,别再折磨自己了。原来妈妈的死,爸爸一直觉得是自己的责任。那年妈妈为了省钱给胡祥海买奶粉,坚持坐超载的卡车去县城,结果卡车撞上了违规作业的砖窑厂运砖车。
回到东北后,胡祥海开始频繁做噩梦。他梦见自己被锁在砖窑里,窑火越烧越旺,妈妈的搪瓷缸在火里裂开,露出里面的红砖,砖上刻着他的名字。每次惊醒时,他都会摸一摸腿上的伤疤,然后拄着铁拐走到院子里,看砖窑里的火。周淑云发现后,有天晚上递给他一盒油画颜料:祥海,把想说的画出来吧。
胡祥海看着颜料盒上的英文Art,想起小时候在流动学校遇到的苏老师,那个总说他有天赋的女老师。他拿起画笔,在画布上涂出大片的红色,那是妈妈的血,是砖窑的火,是干妈围巾上的红。画到最后,他在红色中加了点白色,变成砖坯的颜色,然后用刀在画布上刻出一道裂痕,像极了他腿上的伤疤。
2008
年春节,砖厂来了个不速之客。那是个中年女人,穿着褪色的棉袄,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像风干的酸菜叶。看见周淑云时,她突然跪下,膝盖在雪地上磕出两个坑:淑云,求你救救我闺女,她得了尿毒症……
胡祥海躲在仓库门后,从门缝里看见她们的对话。原来这个女人是周淑云当年插队时的室友,而她的女儿,竟然是周淑云的亲生女儿
——1979
年,周淑云为了嫁给砖厂老板,把刚出生的女儿送给了不能生育的室友。
我只有这么一个闺女,求你看在当年的情分上……女人哭得肝肠寸断,鼻涕冻成冰溜子挂在嘴边。周淑云背对着门,胡祥海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说:明天来厂里吧,我让人给她安排透析。
当晚,胡祥海看见干妈坐在砖窑前,手里拿着那块刻着周淑云的老窑砖,正在用砂纸打磨砖角的缺口。她的肩膀在发抖,却没有哭出声来。胡祥海突然想起自己的假肢,每次磨破皮肤时,他也是这样默默打磨硅胶的边缘。
他走过去,把自己的铁拐放在她旁边。两根拐杖,一根是铁的,一根是砖的,在月光下形成奇怪的对称。干妈,他轻声说,我知道你女儿的事了。
周淑云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叹了口气:祥海,有些事……
不用说了,胡祥海打断她,砖窑里的火,能烧掉所有秘密,也能让新的砖重生。
那年夏天,胡祥海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是东北一所艺术学院的雕塑系。周淑云看着通知书上的校徽,突然哭了:祥海,你妈妈要是知道,得多高兴啊。她当年就爱画画,总说要去美院上学……
临行前一晚,周淑云带胡祥海去了砖厂的老窑址。那里已经废弃多年,窑门被杂草覆盖,像一张长满绿毛的嘴。她掏出钥匙,打开一把生锈的锁:这里面,藏着你妈妈的东西。
窑洞里堆满了砖坯,每块砖坯上都用红漆写着字,胡祥海凑近一看,是妈妈的字迹:祥海今天会叫妈妈了祥海摔破了膝盖祥海说长大了要盖高楼……
原来,妈妈在他出生后,每年都会烧一块砖,记录他的成长。
你妈妈出事前,刚烧好这块砖。周淑云拿起一块砖坯,上面写着祥海七岁生日快乐,日期是
1998
年
5
月
14
日,正是车祸前三天。胡祥海摸着砖坯上的刻痕,突然感觉妈妈的手穿过时空,轻轻抚摸他的脸。
干妈,他转身看着周淑云,我想带一块砖去大学,行吗
周淑云点点头,眼里闪着光:挑块带缺角的吧,那是窑神留下的记号。
胡祥海选了一块砖角缺了口的砖坯,放进背包。走出窑洞时,夕阳照在砖窑上,给整个窑址镀上一层金色。他想起妈妈的搪瓷缸,想起东北的冬天,想起砖窑里永远燃烧的火。原来,所有的伤痕,都是时光烧制的印记,而他,终于学会了在疤痕上种花。
2009
年
9
月,胡祥海拄着铁拐走进大学校园。他的行李很简单: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妈妈的砖坯、干妈的铁皮盒,还有一盒用了一半的油画颜料。迎新会上,他遇见了导师陈默,一个总是穿着黑色风衣的中年男人,袖口永远沾着雕塑泥。
你的假肢很特别。陈默盯着胡祥海的铁拐,能讲讲它的故事吗
胡祥海摸了摸拐棍上的祥字:这是我干妈找铁匠打的,她说铁比硅胶结实。
陈默点点头:材料本身没有高低,关键看怎么用。下周交一份雕塑方案,主题自选。
那天晚上,胡祥海在宿舍里打开妈妈的砖坯。借着台灯的光,他看见砖坯上有块凸起,形状像极了他腿上的伤疤。他突然拿起刻刀,在砖坯上雕刻起来,刀片划过陶土,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妈妈在耳边低语。
半个月后,胡祥海的雕塑《疤痕》摆在了教室中央:一块缺角的砖坯,中间嵌着一段硅胶假肢,假肢上的伤疤与砖坯的缺角完美吻合。陈默绕着雕塑走了三圈,突然说:这是我见过最诚实的作品。
大学四年,胡祥海创作了系列雕塑《疤痕地图》。他用水泥复刻自己腿上的伤疤,用废铁焊接成砖窑的形状,在雕塑表面刻上东北砖厂的编号和老家的地名。有次陈默问他:你的作品里为什么总是有砖窑他回答:因为砖窑是我的第二个子宫,我在那里重生。
2013
年冬天,胡祥海举办了个人毕业画展。最引人注目的作品是一座真人大小的砖窑雕塑,窑门打开,里面蜷缩着一个带着假肢的男人,手里攥着一块带血的砖坯。砖坯上刻着两行字:妈妈,对不起和干妈,谢谢你。
开展那天,周淑云穿着那件红色的呢子大衣来了,头发已经全白了。她站在《重生》系列前,久久不愿离开。胡祥海带她参观其他作品,走到《冰雪与火》时,她突然哭了:祥海,你终于把心里的火都画出来了。
那幅画里,东北的冰雪与砖窑的火光交织,中间是一个拄着铁拐的少年,正在用红色颜料填补砖墙上的缺口。颜料滴在雪地上,变成一朵朵盛开的花。
画展结束后,胡祥海接到周淑云的电话:祥海,砖厂要拆了,改成滑雪场。你能回来一趟吗
回到东北时,砖厂已经一片狼藉。推土机停在窑前,工人们正在搬运设备。周淑云站在老窑前,手里拿着那块刻着祥字的铁拐,拐杖头已经磨得发亮。
最后再烧一次砖吧,给你妈妈,也给我的闺女。她摸着窑门说,眼里有泪光闪烁。
胡祥海点点头,拿起铁锹开始和泥。冻土块在铁锹下碎裂,像极了记忆中的搪瓷缸。他把泥放进砖模,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和干妈当年搬砖时一样,虎口处有块厚厚的茧。周淑云往窑里添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红了两人的脸。
干妈,你后悔过吗胡祥海轻声问。
周淑云盯着跳动的火苗:后悔过,可人生就像烧砖,火候过了就回不去了。好在……她转头看着胡祥海,好在你让我明白,缺角的砖也能砌成墙。
窑火烧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胡祥海打开窑门,一块完美的红砖躺在里面,砖面上有自然形成的窑变纹路,像极了他腿上的伤疤。周淑云把砖抱出来,在上面刻下两个名字:胡春芳和周小云。
小云是我闺女的名字。她摸着砖面说,当年我给她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她像云一样自由。
胡祥海接过砖,感觉它比想象中轻很多,却又沉甸甸的。远处,推土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他知道,有些东西注定要消失,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熄灭。
雪越下越大,胡祥海突然想起妈妈的搪瓷缸,想起东北的冬天,想起砖窑里永远燃烧的火。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老窑砖,砖角的缺口已经被磨得光滑,像一块温润的玉。在漫天飞雪中,他笑了
——
他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心里的窑火都会永远燃烧,照亮他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