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读茶烟
西窗漏进半轮残月,把案上的薛涛笺染得发白。容若握笔的手顿住
——
墨汁在
赌书消得泼茶香
一句末尾晕开,像滴未干的泪。
身后传来轻咳,细弱得像秋夜落在瓦上的雨。他惊得回头,见卢氏蜷在锦被里,帕子掩着唇,指节因用力泛白。那帕子是月白缎子裁的,角上绣了半朵并蒂莲,花瓣才勾了金线轮廓,蕊丝还缀着未收的针脚。
又咳狠了
他搁了笔,案上的狼毫
咔
地碰倒了砚台,墨渍溅在月白袖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慌忙取过案头温着的蜜饯。手发颤,蜜饯在青瓷碟里滚了两滚,差点掉在地上。
卢氏接过蜜饯含进嘴里,眼睛弯成月牙。她病了三月,双颊瘦得只剩一层薄粉,可这一笑,倒像回到三年前成婚前夜
——
那时她躲在屏风后,听他念
人生若只如初见,也是这样眼尾微翘,说他酸得紧。
你抄词倒比给皇上写折子还认真。
她声音轻得像片落在雪上的叶子,从前总说我字丑,如今倒把我的歪诗当宝贝了。
容若喉结动了动,伸手替她掖被角。炭盆里的松香混着药罐的苦,在暖阁里漫成一团雾,模糊了他泛红的眼尾。他指尖扫过她腕上的翡翠镯子,那是成礼时阿爹给的,如今已松得能晃出声响。
夫人的字,我看一辈子都不够。
他低低道,指腹轻轻碰了碰她搁在被上的手。她的手凉得像浸过井水,他便将自己的手覆上去,慢慢焐着。
卢氏望着他伏案的侧影。烛火在他眉骨投下阴影,让那双眼显得更沉,像深潭里浸着的墨玉。他穿月白湖绸衫子,腰间的羊脂玉佩垂着红绦子,是她去年中秋亲手编的。如今红绦子褪了色,倒像被谁偷偷抹了层薄霜。
容若,
她忽然开口,你记不记得,那年上元节你说要教我填词
容若的手在她手背上顿住。那年他十九岁,她十五岁,他在卢府西厅翻《花间集》,她捧着茶盏站在廊下,雪落在她鸦青鬓角,像缀了粒珍珠。他鬼使神差说:卢二小姐若愿学,我便教。
自然记得。
他声音发闷,你第一首词填的是《如梦令》,‘月上柳梢初透,人约黄昏时候’——
羞得我把稿子烧了!
卢氏笑出声,却又被咳呛住。容若忙扶她坐起,拍着她后背,看她帕子上洇了浅红的印子,心尖跟着抽了抽。
是我不好,
他替她顺气,不该提这些。
不,
卢氏攥住他的袖子,我欢喜。
她仰起脸,眼睛亮得反常,容若,你把我写的半阕词抄完吧。我…
我想看着你写。
案上的笺纸摊开着,她的字迹歪歪扭扭,像被风揉皱的花瓣。上阕写的是:帘外菊黄初瘦,帘内药香盈袖。夜久怕灯昏,偏照离人眉岫。知否知否一砚秋心难就。
容若执起笔,墨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沉水香,在纸上游走。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像在描摹她的骨相。写到
一砚秋心难就
时,窗外起了风,吹得烛芯噼啪响,火星子溅在笺角,烧出个小窟窿。
可惜了。
卢氏轻声。
不打紧。
容若将笺纸往烛火边挪了挪,等你好了,我们再写一百首。
卢氏没接话。她望着他微颤的睫毛,忽然想起前日太医说的话
——血不归经,恐难入春。可她偏要装糊涂,偏要信他说的
等你好了。
她摸出帕子,继续绣那半朵并蒂莲。金线在指下穿梭,针脚却比往日慢了许多。容若写完最后一个字,抬头见她低头绣帕,烛火映得她侧脸半明半暗,像幅褪了色的旧画。
夫人,
他轻声,歇会儿吧。
卢氏抬头,见他眼底青黑,像被墨染过的云。成婚三年,他从前总笑她贪睡,如今倒比她更见不得夜。她将帕子搁在枕边,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来躺会儿,我给你焐手。
容若脱了外衫,挨着她躺下。她的手还攥着那枚没绣完的帕子,凉丝丝的,贴在他手心里。他想起新婚夜,她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说
以后你写词,我给你磨墨;想起去年她有孕时,摸着肚子说
若生个女儿,便教她填《生查子》;想起上个月她咳得睡不着,他抱她在廊下看月亮,她说
容若,我要是走了,你便把我葬在西府海棠下吧……
容若
卢氏的声音轻得像要化在风里。
我在。
他收紧手臂,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你写的《木兰花令》,我都背熟了。
她哼了半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容若闭了闭眼。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她鬓边的珍珠簪上,泛着冷白的光。他闻见她发间残留的茉莉香粉味,混着药气,像极了那年她病愈后,他在她妆匣里翻到的半块香胰子。
睡吧,
他吻了吻她发顶,明日我陪你去看西府海棠。
卢氏没应声。他低头,见她已合上眼,睫毛在眼下投出蝴蝶翅膀似的阴影。帕子从她手里滑落在地,半朵并蒂莲朝上,像朵开在月光里的花。
案上的烛火跳了跳,将容若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得像要碎了。他轻轻捡起帕子,见针脚歪歪扭扭,倒比她往日的更生动些。他将帕子小心收进袖中,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西窗的月移了半指,照见案头未干的墨迹,在
一砚秋心难就
后,他悄悄添了句:此心,原是为卿留。
第二章:寒夜温手
十一月初八的雪来得急。
容若掀帘进暖阁时,肩头落了层薄雪,像撒了把碎盐。他怀里揣着个铜手炉,隔着棉帕子还烫得慌
——
是方才让小丫头去厨房煨的,特意挑了最旺的炭。
雪大,
他跺了跺靴子上的雪,西府海棠的枝子压折了两根,我让老周明早去收拾。
卢氏倚在床头,正望着窗外出神。窗纸上结了层冰花,像团揉碎的云。听见他的声音,她转过脸,睫毛上还沾着方才哈气时凝成的水珠:你又跑出去了我不是说过,别为我冻着。
容若把铜手炉塞进她被窝里,手炉隔着缎被传来暖意,在她腿上烘出个圆印子。他蹲在榻边,替她理了理散在胸前的发丝:我穿了狐裘,不冷。倒是夫人
——
他指尖碰了碰她露在被外的手背,怎么又凉成这样
卢氏的手缩了缩,却被他攥得更紧。他低头哈气,掌心覆着她的手背来回搓,像在揉一团要化不化的雪。她望着他发顶翘起的几缕碎发,忽然笑了:从前总笑我手凉,如今倒成了你的活计。
该的。
容若闷声说。他的呼吸喷在她手背上,带着温热的白雾,夫人的手是要绣帕子、磨墨、填词的,哪能沾凉。
外间传来药罐咕嘟的声响。容若起身去端药碗,青瓷碗沿还凝着细密的水珠。他吹了吹浮在药汁上的枸杞,试了试温度,才捧到她面前:今日的药加了蜜枣,没那么苦。
卢氏皱着眉喝了半口,突然偏过头去咳嗽。药汁溅在帕子上,染脏了那半朵并蒂莲的金线。容若手忙脚乱抽了帕子替她擦嘴,见帕子上洇了淡红,喉头一紧,差点把药碗摔在地上。
不是血,
卢氏拉住他发抖的手,是蜜枣的红汁子。你瞧
——
她指了指案头的蜜枣罐,罐底果然沾着星星点点的红,我昨日吃蜜枣,手没擦净,帕子蹭上的。
容若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她的眼睛亮得反常,像寒夜里的灯笼,他便信了。他重新捧起药碗,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再喝两口,喝完给你蜜饯。
卢氏喝尽最后一口药,容若立刻塞了颗蜜饯在她嘴里。她含着蜜饯,看他低头收拾药碗,月光从他身后的窗纸透进来,在他背上投下团模糊的影子。那影子晃了晃,突然定住
——
他的肩在抖。
容若
她伸手碰了碰他后颈。
他猛地转身,眼眶红得像浸了酒的枸杞:我就是…
就是怕你疼。
卢氏心尖一软,拽了拽他的袖子:来坐。
容若挨着她坐下,她便把冻得冰凉的脚往他腿上蹭。他倒抽了口冷气,却也不躲,只把她的脚裹进自己的棉袍里:夫人这是要把我当手炉使
谁让你生得暖。
卢氏笑,成婚前夜,我在屏风后听你念词,只觉得这声音比炭盆还热乎。
容若想起那日。他站在卢府正厅,替未来岳父写贺词,笔锋刚落
宜室宜家
四字,就听见屏风后传来细碎的笑声。他抬头,正撞进一双清亮的眼睛里
——
卢二小姐躲在屏风角,手里攥着团绣帕,帕角垂着的流苏在风里晃。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
他说,你穿月白缎子袄,腕子上戴着翡翠镯子,我当时就想…
这镯子要是松了,我得替你系紧些。
卢氏摸了摸腕上的镯子。那镯子果然松了,晃起来当啷响。她望着他,忽然说:容若,等开春…
等我好了,我给你绣个新的手炉套子。月白缎子,绣满松竹,再在边上滚道墨绿的绦子
——
你总说我绣的花太艳,这回素净些。
容若的手指在她脚背上顿住。开春太医说她撑不过腊月。可他望着她发亮的眼睛,鬼使神差应了:好。我要松竹的,要月白的,要墨绿绦子的。
你可得收好了,
卢氏往他怀里缩了缩,别再像去年那样,把我绣的香包落在值房里,让阿哥们笑话你带着媳妇的针线。
容若想起那日。他在乾清宫当值,明珠送的香包从袖里掉出来,索额图捡起来晃着笑:纳兰侍卫这是金屋藏娇了
他红着脸抢回来,却舍不得扔,后来那香包一直挂在他书斋的湘妃竹上,如今大概还沾着茉莉香。
我收着,
他低头吻她发顶,收一辈子。
卢氏的呼吸渐渐轻了。容若低头看她,见她闭着眼,睫毛上还凝着方才的水珠,像落了层霜。他替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起身,却被她攥住了袖口。
别走。
她梦呓般说。
不走,
他坐回榻边,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儿。
她的手渐渐松了。容若望着她睡熟的脸,忽然想起前日在太医院听到的话
——血咳不止,恐熬不过冬至。他喉咙发紧,低头吻她手背,咸涩的泪落在她腕上,烫得她睫毛颤了颤。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头渐渐沉了。迷迷糊糊间,他听见雪落竹枝的声音,听见炭盆里松枝噼啪的响,听见卢氏均匀的呼吸声。等他再睁眼,天已蒙蒙亮,卢氏还睡着,手却从他掌心里滑了出来,搁在枕边。
他正要替她盖被,忽然看见妆匣的铜锁开着。那是他昨日替她收拾妆具时忘锁的。匣底压着张泛黄的纸,是他早年写的《木兰花令》残稿,墨迹已有些模糊: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残稿背面多了几行小字,是卢氏的笔迹,歪歪扭扭却工整:
容若:
我不怨。
怨什么呢怨命运薄情可它让我遇见了你。怨病体难支可我这一辈子,被你捧在手心爱过。
别为我哭。你要替我看尽春樱夏荷,秋枫冬雪。你要替我听新填的词,喝最醇的酒。
帕子和手炉套子,我来生再绣给你。
卢氏
绝笔
data-fanqie-type=pay_tag>
容若的手剧烈发抖,纸页在指缝间簌簌响。他抬头看卢氏,她还在睡,嘴角带着点浅淡的笑,像在做什么甜美的梦。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西府海棠折了的枝子上,像替它裹了层白绫。容若把纸页贴在胸口,那里还留着她的温度。他低头吻她发顶,轻声说:好,我替你看。
第三章:药香诀别
十二月初三的夜,比往日更冷。
容若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时,窗纸上还凝着墨色。他摸黑去点灯,手忙脚乱碰翻了案头的茶盏,水溅在炭盆里,腾起股焦糊的白气。
阿若……
卢氏的声音混在咳嗽里,像片被风揉皱的纸。
他扑到榻前,见她蜷成团,帕子捂在嘴上,指缝里渗出血丝。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帕子上的红,像朵开败的石榴花。
别怕,别怕。
他抖着手替她拍背,另一只手去按床头的铜铃。小丫头们跌跌撞撞跑进来时,他已将卢氏抱在怀里,她的血沾在他月白中衣上,洇成片狰狞的花。
去请王太医!快!
他吼得嗓子发哑,把暖炉都抱过来,拿被子裹紧夫人!
卢氏的头靠在他肩上,气息越来越弱。她望着他急得发红的眼,突然笑了:容若,你…
你头发乱了。
他摸了摸发顶,果然有几缕翘起的碎发。他想起前日她还替他梳发,说
大人当差要体面,如今倒被她笑话了。他低头蹭了蹭她的脸:等你好了,再替我梳。
王太医是被小丫头架着冲进来的。他搭脉的手顿了顿,又换另一只手,最后垂在身侧,摇头道:血逆于肺,回天乏术……
你胡说!
容若抱着卢氏后退半步,后背撞在妆匣上。匣里的珠钗叮当落地,他却像没听见,她昨日还说要绣手炉套子,她前日还替我理袖口,她…
她怎么会……
卢氏的手指动了动,碰了碰他的下巴。他低头,见她眼睛还亮着,像两盏将熄的灯:容若,我疼。
他的眼泪砸在她脸上,混着她的血,咸得发苦。他把她抱得更紧,像要把她揉进自己骨血里:我知道,我知道。夫人别怕,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卢氏的手慢慢抚上他的眉。她替他抹了抹眼泪,指腹蹭过他眼角的泪痣
——
那是她从前总说
像颗红小豆
的痣。
容若,
她的声音轻得像要化在风里,你写词总爱说‘惆怅’,可我这一辈子……
她喘了口气,只觉得甜。
容若哭出声,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她身上的茉莉香粉味淡了,只剩药气和血的腥甜。他想起新婚夜她扑在他怀里笑,说
原来洞房花烛是这滋味;想起她有孕时摸着肚子说
孩子会像你,有双好看的眼睛;想起上个月她咳得睡不着,他抱她在廊下看月亮,她说
容若,我要是走了,你便把我葬在西府海棠下吧……
我还没给你绣手炉套子,
她的手滑到他腕上,帕子也没绣完……
我不要手炉套子,不要帕子。
容若攥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只要你,只要你活着。
卢氏笑了,眼尾沁出泪:容若,你要替我看尽人间好风光。要写很多很多词,要……
要娶个好姑娘,替我……
不!
容若打断她,我不娶,我谁都不娶!
她的手指在他腕上轻轻一掐,像从前逗他时那样:傻。
窗外起了风,吹得竹帘哗哗响。卢氏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案头的笺纸上
——
那是他昨日替她抄的半阕词,一砚秋心难就
几个字还清晰。她又望了望妆匣边的帕子,半朵并蒂莲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容若,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我冷。
他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解了自己的中衣,裹住她单薄的身子。她的脸贴在他心口,能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像擂在鼓上的急雨。
暖和了吗
他问。
她没回答。他低头,见她的眼睛还睁着,却没了焦距。他颤抖着伸手替她合上眼,指腹碰到她冰凉的睫毛,像碰着片结了霜的叶子。
夫人
他轻声唤,夫人,该喝药了。
没有回应。
夫人,西府海棠的雪化了,我们去看……
没有回应。
他的手从她脸上垂落,落在她身侧的帕子上。帕子上的并蒂莲被血染得发红,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夫人,你骗我。你说要等开春绣手炉套子的,你怎么能骗我……
王太医叹了口气,带着小丫头退了出去。暖阁里只剩容若的抽噎声,和炭盆里松枝噼啪的响。他抱着卢氏,坐了整整一夜。
天快亮时,他想起她临终前说
冷,便起身去取狐裘。掀开柜盖的瞬间,件月白缎子滑了出来
——
是她未完工的手炉套子,松竹只绣了半枝,针脚歪歪扭扭,倒比她往日的更生动。
他攥着那截缎子坐回榻边,把卢氏的手放在上面:夫人,你看,手炉套子在这儿。等开春…
等开春我们一起绣完它,好不好
没有回应。
窗外的雪停了,晨光漫进来,照见卢氏鬓边的珍珠簪。那簪子是他成礼时送的,如今还闪着冷白的光,像她从前躲在屏风后时,鬓角落的那粒雪。
容若摸出袖中她的绝笔信,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最后,他把信贴在她心口,轻声说:我替你看春樱夏荷,秋枫冬雪。我替你听新填的词,喝最醇的酒。夫人,你在那边…
要等我。
他低头吻她发顶,咸涩的泪落在她脸上,混着昨日的血,在她苍白的脸上洇出条红痕。
案头的烛火灭了,晨光里,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吟哦,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四章:半窗凉月
卢氏走后的第七日,容若跪在西府海棠下。
雪化了,泥土里泛着腥甜的潮气。他亲手替她埋下的瓷罐还裹着素绢,埋在海棠树根旁
——
那是他前日夜里,用银簪挑了她发间最后一缕墨发,混着自己的半绺青丝,装在她陪嫁的胭脂盒里。
夫人,
他对着泥土轻声说,来年春天,海棠开花了,你就能闻见香了。
风掠过枝头,残雪簌簌落进他领子里,凉得他打了个寒颤。他站起身,袖中掉出个帕子
——
是卢氏病中未绣完的并蒂莲,金线被血浸得发红,像朵开败的花。
他弯腰捡起帕子,指尖触到帕角的针脚,忽然想起她最后一次绣帕时的模样:她靠在床头,阳光透过窗纸落在她脸上,金线在指下穿梭,说
等绣完这朵,就给容若绣个‘平安’。
平安。
他默念着,喉间发紧。
暖阁里的炭盆早熄了。容若推开雕花门,寒气裹着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妆匣还开着,珠钗东倒西歪,像她从前晨起梳妆时的模样。他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翡翠镯子
——
那是成礼时阿爹给的,如今松得能晃出声响,他却怎么也套不进自己腕子。
案头的笺纸还摊着,是他替她抄的半阕词,一砚秋心难就
几个字已有些发脆。纸页下压着她的绝笔信,墨迹被泪浸得模糊,却仍能看清
我不怨
三个字。
他坐回她常坐的软垫上,摸出怀里的铜手炉。炉身还留着他的体温,可炉套子终究没等来
——
那截月白缎子被他收在妆匣最底层,松竹只绣了半枝,针脚歪歪扭扭,倒比她往日的更像她。
夫人,
他对着空气说,手炉套子我收好了。等…
等我老了,走不动了,就带着它去看你。
窗外传来小丫头的说话声:听说纳兰大人今日没去当值,在夫人房里待了一整天。嘘,夫人头七呢。
容若充耳不闻。他摸出腰间的羊脂玉佩,红绦子褪了色,是卢氏去年中秋编的。他想起那日她坐在廊下编绦子,阳光落在她发间,她说
红绦子配白玉,像不像我们
像。
他对着玉佩说,你是玉,我是绦子,缠着你一辈子。
暮色漫进来时,他点了盏烛。烛光映着妆镜,镜里映出他的影子
——
眼尾青黑,鬓角添了几根白发,倒像老了十岁。他忽然想起卢氏说过:容若生得俊,老了该是个好看的老头子。
夫人,
他对着镜子笑,我老了,可不好看。
镜中影子晃了晃,恍惚间,他看见卢氏站在身后,穿月白缎子袄,腕上的翡翠镯子当啷响。她替他理了理乱发,说:哪里不好看我家容若,到老都是好看的。
他猛地转身,却只撞进满室空凉。烛火跳了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得像要碎了。
夜更深时,他翻出她的妆奁。最底层压着个锦盒,打开是半块茉莉香胰子
——
是她病愈后剩下的,如今香胰子干了,却还留着淡淡香气。他凑到鼻前闻了闻,眼泪大滴大滴落在盒盖上。
夫人,
他哽咽着,我想你。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廊下有脚步声。小丫头端着晚饭进来,见他抱着妆匣坐在地上,烛泪滴了满襟,忙放下托盘要扶他:大人,用些饭吧老夫人说…
说您三日没吃东西了。
容若摆了摆手,小丫头退下后,他望着案头的冷粥,忽然想起卢氏病中总说:容若要好好吃饭,别让我操心。
他舀了口粥,却尝不出滋味。粥里的莲子浮着,像她从前替他剥莲子时,落在案上的白籽儿。
夫人,莲子甜吗
他问空气。
没有回答。
他放下碗,摸出袖中的《饮水词》手稿。新填的《金缕曲》墨迹未干: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他对着烛火念了一遍,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箫。念到
不及夜台尘土隔
时,他想起卢氏临终前说
我冷,想起自己解了中衣裹住她,想起她的体温渐渐冷去,像块化在雪里的冰。
夫人,
他将词稿放在她枕畔,这阕词,是我替你填的。
窗外起了风,吹得竹帘哗哗响。容若望着案头的并蒂莲帕子,忽然想起新婚夜她扑在他怀里笑,说
原来洞房花烛是这滋味;想起她有孕时摸着肚子说
孩子会像你,有双好看的眼睛;想起她病中说
容若,我要是走了,你便把我葬在西府海棠下吧……
夫人,
他轻声说,我把你葬在海棠下了。你闻见香了吗
风停了,月光漫进来,照见妆镜上的水痕
——
是他方才哭时,眼泪溅在镜面上,干了后像道蜿蜒的河。他望着那道河,恍惚看见卢氏站在河对岸,穿月白缎子袄,腕上的翡翠镯子当啷响,说:夜凉,进来吧。
他伸手去摸,只触到冰凉的镜面。
夫人,
他将额头抵在镜上,我冷。
镜中映出他的脸,泪把妆容都冲花了,倒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夫人,你走了,我才知道什么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更深露重时,他歪在榻上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上元节的卢府。雪落得正紧,他站在正厅写贺词,笔锋刚落
宜室宜家
四字,就听见屏风后传来细碎的笑声。
他抬头,看见卢氏躲在屏风角,穿月白缎子袄,腕上的翡翠镯子闪着光。她手里攥着团绣帕,帕角垂着的流苏在风里晃,像她活着时那样。
容若,
她笑着唤他,来教我填词。
他应了声,举步要走,却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看时,脚边躺着截月白缎子
——
是未绣完的手炉套子,松竹只绣了半枝,针脚歪歪扭扭,倒比她往日的更像她。
他弯腰去捡,再抬头时,屏风后的影子已不见了。
第五章:海棠春深
康熙十四年的春来得迟。
容若站在西府海棠树下时,枝桠上刚冒出星星点点的红苞。他裹着卢氏去年替他织的灰鼠绒斗篷,肩头落了几点新绿的芽苞,像她从前别在他衣襟上的茉莉。
夫人,
他对着墓前的素绢花轻声说,你等的春天到了。
墓是他亲手垒的,青石板上刻着
卢氏婉仪之墓,字迹被雨水冲得有些模糊。他蹲下身,用袖口擦了擦碑面,指腹触到
婉仪
二字,忽然想起成礼那日,她盖着红盖头,他握着她的手在婚书上按印,她说:我的字,你要替我写一辈子。
风掠过枝头,一片半开的海棠落在碑前。他捡起那片花瓣,夹进随身带的《饮水词》里
——
那是卢氏病中常翻的本子,书页间还夹着她的发丝,泛着幽光。
今年的海棠开得慢,
他絮絮说着,老周说许是去冬雪大,根冻着了。你从前最爱这花,说它‘未开先红,开败也艳’……
他的声音顿住。碑旁的泥土里,冒出株嫩绿的草芽
——
是去年冬天他埋下的瓷罐旁,不知何时钻出的。他伸手拨了拨土,见瓷罐上的素绢还在,却被潮气浸得发皱。
我把你我的头发收得好好的,
他说,等来年,等这草芽长成花,我再换个新罐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容若回头,见老仆周伯捧着个锦盒站在廊下,盒盖缝里露出截月白缎子
——
是卢氏未绣完的手炉套子。
大人,
周伯咳嗽两声,老夫人说,这东西…
该收进祠堂了。
容若接过锦盒,指尖触到缎子上的针脚。那针脚歪歪扭扭,像她病中抖着手指绣的,倒比她往日的更鲜活。他打开盒盖,套子底下压着块茉莉香胰子,是从她妆匣里寻出的,如今干得只剩指甲盖大小,却还留着淡淡香气。
不急,
他合上盒盖,再放些日子吧。
周伯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容若抱着锦盒坐在墓旁的石凳上,阳光透过海棠枝桠落在他脸上,把影子割成细碎的金。
他摸出袖中帕子
——
是卢氏病中未绣完的并蒂莲,金线被血浸得发红,像朵凝固的花。帕角有块凸起,他展开一看,发现她不知何时在夹层里缝了粒红豆,已经有些发黑。
原来在这儿。
他笑了,你总说‘红豆生南国’,我还道你藏在妆匣里,原来缝在帕子上。
风又起了,吹得他眼眶发酸。他想起卢氏病中总说
等开春,想起她攥着他的手说
要替我看春樱夏荷,想起她绝笔里写
帕子和手炉套子,我来生再绣给你。
夫人,
他对着空气说,你看,春樱开了,夏荷会开,秋枫冬雪我也替你看着。只是…
只是我总觉得,你还在。
他摸出腰间的羊脂玉佩,红绦子褪得发白,是卢氏去年中秋编的。他想起那日她坐在廊下编绦子,阳光落在她发间,她说:红绦子配白玉,像不像我们
像。
他把玉佩贴在胸口,你是玉,我是绦子,缠着你一辈子。
远处传来小丫头的笑声。容若抬头,见几个婢女提着花篮从角门走过,篮里的桃花开得正艳。他忽然想起卢氏病中,他曾说
等你好了,我们去看桃花,她靠在他怀里笑:我最怕人多,你替我折两枝回来就行。
他站起身,走到院外的桃林里。挑了枝开得最艳的,折下来时,花萼里滚出颗水珠,落进他领子里,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夫人,
他举着桃花往回走,我给你折了花。
回到墓前,他把桃花插在素绢花旁。花瓣上的水珠滴在碑上,像滴未干的泪。他蹲下身,用指尖碰了碰那滴
泪,忽然发现碑侧刻着行小字,是他前日夜里用银簪划的:容若常伴婉仪。
这样,
他说,你便不孤单了。
暮色漫进来时,他摸出怀里的铜手炉。炉身还留着他的体温,炉套子却始终空着
——
那截月白缎子被他收在锦盒里,松竹只绣了半枝,针脚歪歪扭扭,倒比她往日的更像她。
夫人,
他对着手炉说,我学了你的针脚。昨日替老夫人绣了个帕子,针脚歪得厉害,她倒夸‘有容若的味道’。
风掠过海棠树,落英缤纷。容若望着满地的花瓣,忽然想起新婚夜,他抱她跨过门槛,她说:以后每年今日,你都要替我折枝海棠。
我折了,
他说,折了十四年,今年…
今年是第十五年。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十四年不,她走了才四个月。可他总觉得,她离开的时间比一辈子还长。
夫人,
他轻声说,我写了首新词。
他从怀里摸出稿纸,借着暮色念道: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念到最后一句,他的眼泪砸在稿纸上,把
寻常
二字晕成团模糊的墨。他想起卢氏病中,他替她抄词时,她望着他说:容若的词,我最爱这阕。
我知道,
他把稿纸放在碑前,所以我日日念,念给你听。
夜更深时,他靠在海棠树上打了个盹。梦里,他又回到了暖阁里。卢氏坐在妆台前,穿月白缎子袄,腕上的翡翠镯子当啷响。她回头对他笑:容若,来替我梳发。
他应了声,取过木梳。她的发间还沾着茉莉香粉味,混着药气,像极了她病愈后,他在她妆匣里翻到的半块香胰子。
夫人,
他说,手炉套子我收好了。等…
等我老了,走不动了,就带着它来看你。
卢氏没说话,只是笑。他替她梳完发,她忽然转身,往门外走去。他追出去,却见她站在西府海棠下,穿月白缎子袄,腕上的翡翠镯子闪着光,像她活着时那样。
容若,
她唤他,来看,海棠开了。
他跑过去,却穿过了她的影子。她的身影渐渐淡去,融入满地的落英里。他伸手去抓,只触到一片冰凉的花瓣。
夫人!
他喊出声,惊醒过来。
月光漫在地上,像铺了层银霜。他摸了摸脸,全是眼泪。海棠树的枝桠在风中摇晃,落英打着旋儿,像她从前笑着扑进他怀里时,裙角扬起的弧度。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花瓣。锦盒还搁在石凳上,月白缎子从盒缝里露出半角,松竹的针脚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
夫人,
他轻声说,我要走了。明日还要去当值,皇上要我替他拟首春词。
他提起锦盒,又回头看了眼墓碑。月光下,卢氏婉仪之墓
几个字泛着青白的光,像她从前躲在屏风后时,鬓角落的那粒雪。
我走了,
他说,明日再来看你。
他转身往回走,脚步踩在落英上,发出细碎的响。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住,从怀里摸出那粒红豆,轻轻放在碑前。
替你收着,
他说,等来生,你再绣给我。
风又起了,卷起几片海棠,落在红豆旁。容若望着那片红,忽然笑了。他的笑声混着风声,飘向远处的朱墙碧瓦,像句没说完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