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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槐影叩门

自行车碾过青石板时,铜铃铛发出破碎的清响。七月流火烤得车把发烫,我盯着手心里洇开的汗渍,那形状像极了母亲绣在枕头上的并蒂莲——只是此刻花瓣边缘泛着灰败的黄,如同她卧床时苍白的唇色。电报上的母病危三个字在视网膜上灼烧,指腹反复摩挲着录取通知书的烫金字,纸角已被汗水泡得发皱,像片即将凋零的玉兰。

车链在爬坡时突然卡顿,我弯腰调试,闻到泥土里混着晒干的艾草味。去年端午母亲绑在车把上的菖蒲早已褪色,干枯的叶片在风里簌簌作响,恍若她临终前欲说还休的叹息。村口的老槐树越来越近,佝偻的枝干上挂着几串风干的槐花灯——那是村里给难产孕妇祈福的旧俗,用新妇的红绸裹着槐花瓣,在月夜里能映出婴儿的影子。此刻那些灯笼却在暮色里投下斑驳的阴影,像无数只悬空的手,指甲缝里还卡着未褪的红漆。

三个光脚的孩童正追着纸折的蝴蝶跑,最小的男孩踢翻了脚边的陶罐。清水泼在晒谷场上腾起白烟,我听见他用方言喊鬼影子来了。抬头时,羊角辫女孩的布鞋陷进泥里,她盯着我胸前的银锁——那是出生时产婆从井里捞起的,锁面上的并蒂莲纹已被磨得发亮,莲心处嵌着粒暗红的石子,母亲说那是井神的眼泪。木门吱呀合拢的瞬间,我看见门缝里挤出的瞳孔映着落日,像两簇将熄的烛火,而门楣上的桃符早已褪色,露出底下新刻的镇井二字,墨迹未干。

院门的铜环缠着三股红丝线,线头打着死结垂在门轴处,像根被掐断的血管。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铜面,门环突然发出蜂鸣,惊起槐树上栖息的乌鸦。去年母亲亲手系的平安结还挂在门楣,褪色的红穗子沾着几片焦黑的槐花瓣——村里老人说,槐树沾了人血便会落叶成灰,而我记得母亲绣红绸时,针尖刺破手指的血珠曾滴在树根上,第二天就长出了血色的槐花。门轴转动时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混着墙根青苔的腥气涌进鼻腔,我忽然想起七岁那年雨夜,母亲抱着浑身发烫的我跪在井边,井水倒映着她流泪的脸,而我的名字阿阳,正是那时被她用指甲刻进了井壁。

堂屋的光线被雕花窗棂割成碎片,柏木棺材静静躺在草席上,新漆的朱红泛着冷光,像凝固的血。棺盖留着两指宽的缝隙,推开时木屑摩擦声刺得牙根发酸,那声音与十年前父亲封井时锤打铁钉的响动奇妙地重合。内底铺着半幅红绸,边缘绣着的并蒂莲缺了片花瓣——是母亲最擅长的齐针绣法,每针都藏着她给我缝百家被时的力道,只是这次针脚歪斜,像是临终前颤抖着绣完的。指尖忽然刺痛,棺木内侧的抓痕里嵌着木刺,渗出的血珠滴在红绸上,恰好补上那片残缺的花瓣,而血迹蔓延的轨迹,竟与我锁骨上的蝴蝶胎记一模一样。

阿阳...王婶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井水般的凉意。她手里的笸箩歪向一侧,纳到一半的鞋底掉在地上,针脚歪斜如乱爬的蚂蚁——这双鞋底本该是给母亲准备的寿鞋,鞋头绣着的并蒂莲少了片花瓣。这个总在正午给母亲送艾草茶的女人,此刻盯着我的眼神像在看个陌生人,围裙角被绞得变了形,指节泛着青白,你爹从公社回来那晚,槐树就开始掉花...满地的红,跟下了场血雨似的。她突然看向我的脖子,喉结滚动着没再说下去,而我知道,那里有块蝴蝶形状的胎记,自母亲病危后正在慢慢变红,像朵即将绽放的血莲。

西墙的毛主席像被摘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圆镜,红布蒙着的镜面在暮色里泛着微光。镜框上的铜绿结成莲蓬状,并蒂莲的纹路间卡着干枯的槐花瓣,细看竟像被人用指甲掐进去的,边缘还留着淡淡的血渍。我伸手触碰红布时,后颈突然掠过一丝寒意,那是种被注视的感觉,仿佛镜中藏着双浸在井水里的眼睛,正顺着我的脊椎往下爬。井台方向传来扑通响动,水花溅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像有人在深夜叩门,而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曾说过,这口井在光绪年间曾淹死过七任新娘,每到七月半,井里就会响起绣花针落地的声音。

第二章

井台诡事

那声来自井台的扑通响动,像一颗石子投进我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搅起无数不安的涟漪。在好奇心与隐隐的恐惧驱使下,我循着声音,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井台。

井台的青苔滑腻如蛇蜕,我蹲下身时,裤脚立刻被洇湿一片,布料贴着小腿的触感,像极了母亲临终前盖在我身上的湿毛巾。井水泛着青黑色,倒映的天空碎成齑粉,忽然有缕黑发从井底浮起,缠着几片槐花瓣打转。那头发末梢系着红丝线,正是门环上那种三股编法,而发丝间还缠着片指甲——边缘呈弧形,像是被人用牙咬下来的,这让我想起此前王婶提到父亲归来后槐树异常,也想起母亲曾说过的孙家新妇的故事,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莫看。瘸腿货郎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惊得我险些跌进井里。他的搪瓷缸撞在篱笆上,褐色的茶叶渣在缸底聚成模糊的人形,像极了棺木里那半幅红绸的轮廓。他拄着的枣木拐杖刻着歪扭的符文,那是村里驱鬼的井字纹,却在他手中裂出了新缝,露出里面藏着的红绸碎片——与棺木里的材质相同。我曾见过他给母亲送过胭脂,那时他的腿还好好的,说话时总盯着母亲的银锁,此刻他的眼神里满是惊恐,那年孙家新妇就是对着这井梳头,梳子刚碰到头发,镜中就伸出只手拽她的红盖头...他突然卷起裤脚,露出小腿上蜿蜒的烧伤,我爹当年帮孙家抬花轿,回来后整宿喊着'井里有人拽红绸',第三日就跳进了自家的压水井,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片并蒂莲花瓣。货郎的讲述,让我将井里的黑发、红丝线与孙家的悲剧联系起来,心中的疑惑和恐惧更甚。

九叔的马灯飘过来时,灯罩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他半边脸发青,另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像被井水浸泡多年的浮木。这个总在清明帮人看坟的老人,走路时左脚拖着地,鞋跟在石板上划出刺啦声——那是十年前替我家迁坟时,被井边的槐树根绊倒落下的残疾。他左手小指的断口处缠着红丝线,结痂的地方泛着紫黑,凑近时能看见皮肤下有条黑色的细线,像条沉睡的蚯蚓,七月半的水,养魂。他的声音混着浓重的艾草味,却盖不住那丝若有若无的腐臭,你娘走的那晚,我守在井边数了整宿,井里响了四十九下绣花针落地声,每七下停一停,就像...就像有人在井里绣红绸。九叔的话,与我记忆中母亲所说的七月半井里的声音相呼应,也让我对母亲的离世产生了更多怀疑。

那晚的梦里,我穿着嫁衣站在井边。红绸浸着井水,沉甸甸地压在肩上,每走一步都能带起一串水泡,水泡破裂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耳边说悄悄话。铜镜里的脸陌生得可怕,嘴角的朱砂痣在滴血,每滴血珠都砸在井台上,绽开细小的槐花瓣,花瓣落地时发出噗嗒声,与记忆中母亲绣花针落地的声音一模一样。惊醒时,枕头上散落着十几片花瓣,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燎过,而睡衣领口的暗红痕迹,竟形成了一个井的形状。这个梦,仿佛是井台所见所闻在我脑海中的发酵,让我更加确信古槐村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起床后发现老槐树的树皮在渗水,暗红的汁液顺着皲裂的纹路往下淌,在树根处积成小洼。我用指尖蘸了点,黏腻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这分明是母亲绣红绸时滴落的血——她总说,人的血绣出的花才会开在井里,而我曾在她的绣篮里见过半幅未完成的红盖头,上面绣着的并蒂莲,与棺木里的那半幅恰好能拼成完整的图案。蹲下身时,我看见树根处有片指甲盖大小的凹痕,里面刻着模糊的阳字,笔画间填满了红丝线的碎屑,而凹痕的深度,与我七岁那年被母亲攥紧的手指印完全吻合。这些新的发现,将母亲与井、与红绸的联系更加紧密地缠绕在一起,也让我愈发渴望探寻真相。

货郎的搪瓷缸碎在院角的声音惊醒了我,跑过去时看见他蜷缩在篱笆边,盯着铜镜的眼神像见了鬼。他的手指被瓷片割破,血滴在砖缝里,转眼就长出惨白的花,花瓣背面布满紫黑的脉络,像极了人皮下的血管,这镜子...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进我的胎记,当年就挂在孙家喜堂!我看见新妇的盖头被镜中的手拽进去,第二天井里浮起的红绸,绣着和你娘一样的并蒂莲...还有你后颈的胎记,二十年前你娘生孩子那晚,井里突然冒红光,第二天她就带着你回来了,可谁也没见过你爹...货郎这一番近乎癫狂的话语,如同重磅炸弹,让我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也将我推向了更深的谜团之中。

第三章

镜中旧影

货郎关于镜子和我身世的惊爆话语,在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让我再也无法平静。带着满心的疑惑与不安,我决定前往祠堂,试图从那里找到更多线索,揭开这层层迷雾。

祠堂的木门在推开时发出闷响,灰尘从梁上簌簌落下,混着陈年艾草的气味钻进鼻腔。供桌上的烛台歪向一侧,烛泪凝结成不规则的形状,像极了井里浮起的红绸褶皱。墙上的族谱被撕开一角,露出底下贴着的婚书残页,1975年农历七月十五的日期被红笔圈住,新娘栏空着,证婚人栏写着父亲的名字,旁边盖着的红印,分明是个蝴蝶形状——与我锁骨上的胎记一模一样。这个发现,让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脏。

别看那些。九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马灯的光晕在族谱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孙家的事,都是井神的诅咒。他指向族谱最下方的空缺,那里本该记着母亲的名字,却被人用刀刮去了,只留下浅褐色的痕迹,你娘嫁过来那年,老槐树开的全是血红色的花,井里的水一夜之间变成了铁锈色,后来才知道,她揣着的正是孙家那半幅红盖头。九叔的话,让我将母亲、孙家、井神诅咒这些原本零散的线索,开始串联起来。

我在供桌抽屉里翻出本泛黄的账本,上面记着光绪年间七任新娘的聘礼:每任都有半幅绣着并蒂莲的红绸,而最后一任的记录旁,画着口深井,井底蹲着个抱孩子的女人。账本最后一页贴着张照片,边角被火烧过,只能看见穿红嫁衣的女子背影,后颈处有块蝴蝶形状的胎记——与我一模一样。这个发现,让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货郎的搪瓷缸碎片被收在祠堂角落的陶罐里,每片碎片上都映着不同的画面:有的映着穿红嫁衣的女子梳头,有的映着井里升起的花轿,还有的映着父亲年轻时的脸——那时他的左手小指还在,手里攥着半幅红绸,绸面上的并蒂莲缺了片花瓣。这些碎片...货郎不知何时进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是我爹临死前从井里捞上来的,每片都能看见过去的事,你看这片...他举起映着花轿的碎片,轿帘上的并蒂莲正在滴血,这就是你娘当年坐过的花轿,抬轿的人回来后都断了小指,就像你爹现在这样。货郎的讲述,让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家族背后隐藏的悲惨历史和可怕诅咒。

回到家时,父亲正坐在堂屋门口,手里攥着束枯萎的野茉莉,花瓣却红得滴血。他的眼睛蒙着层白翳,像口被封了多年的井,而左手小指的断口处,红丝线渗着血,在地上滴出个井的形状。该回来了。他开口时,声音像生锈的门轴,你娘等了你二十年,从你在井里睁开眼的那天起,你的名字就刻在了井壁上。父亲的话,印证了我心中的猜测,也让我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场严峻的考验。

我摸着锁骨上发烫的胎记,走向西墙的铜镜。红布不知何时被取下,镜面映着我的脸,却又不完全是——嘴角的朱砂痣正在扩大,后颈的蝴蝶胎记展翅欲飞,而镜中的背景渐渐模糊,露出个挂满红绸的喜堂。新娘的盖头被风吹起一角,露出的脖颈上,系着与我相同的银锁,锁面上的并蒂莲完整无缺,莲心处的石子正在滴血。这一切,仿佛是命运的昭示,将我推向了一个无法逃避的结局。

雷声轰鸣中,镜中女子的手按在镜面上,指尖渗出的血在玻璃上画出井的形状。我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阿阳,别碰井边的红丝线。可此刻,我的手指正无意识地解着门环上的死结,红丝线滑过掌心的瞬间,井台传来轰然巨响,水面炸开的浪花里,漂着半幅绣着完整并蒂莲的红绸——那是母亲绣了二十年的嫁妆,也是我从未见过的、属于她的红盖头。这一幕,让我感受到了命运的强大和不可抗拒,也让我更加坚定了探寻真相、打破诅咒的决心。

第四章

族谱迷踪

雷声在祠堂外炸响,我忽然注意到族谱最下方的暗格,里面躺着枚银戒,戒面刻着旋转的井纹,中间嵌着粒暗红石子——与我银锁上的一模一样。当指尖触碰到戒指的瞬间,太阳穴传来剧烈刺痛,脑海中闪过零碎的画面:红嫁衣在井底飘动,绣花针掉进水里的涟漪,还有个声音在重复:阿阳,井里的月亮是你的胎记。

该回去了。九叔突然吹灭马灯,祠堂陷入黑暗的瞬间,我听见供桌下传来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七月半的子时,井台不能没人。他的拐杖在砖地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像在驱赶什么,你爹今晚要续二十年的旧约,货郎,把你爹的搪瓷缸碎片撒在井边——

回到家时,堂屋的煤油灯亮着,父亲正对着铜镜摆放三炷香。他的左手小指缠着的红丝线滴着血,在青砖上汇成蜿蜒的轨迹,最终指向井台方向。过来。他指了指地上的蒲团,镜中倒映的香灰突然聚成蝴蝶形状,你出生那晚,井里浮起半幅红绸,上面绣着的并蒂莲,缺的正是你补上的那片花瓣。

我跪在蒲团上,看见铜镜里的香雾中浮现出层层叠叠的红绸,每一层都绣着不同的并蒂莲。父亲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账本,翻到夹着红绸的那页,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孙刘氏,二十三岁,井神祭典第七任,胎记在锁骨,红绸缺莲心。照片上的女子侧着脸,后颈的蝴蝶胎记与我分毫不差。

七任新娘,七片红绸。父亲的手指划过账本上的血印,你娘是第八任,她本该在1975年的七月半投井,可她偷走了孙家的半幅红绸,带着你逃到了镇上。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将银戒套进我无名指,戒面的石子猛地发烫,但井神的契约是轮回的,二十年后的今天,你后颈的胎记红了,井里的花轿也该来了。

窗外传来货郎的搪瓷缸碎裂声,接着是九叔用方言吟诵的祭文。我望向井台,看见七簇幽蓝的火光绕着井口打转,每簇火光下都躺着片碎瓷,映着不同年代的红嫁衣。父亲的声音混着雷声传来:1975年我替你娘封井,断了小指;2005年你娘替你续红绸,呕出了莲心的血;现在轮到你了,阿阳,用你的红盖头补上最后一片花瓣。

第五章

井底红妆

子时的梆子声敲过第三下,井台的青苔突然泛出微光。我摸着无名指上的银戒,戒面的石子正对着井口,像只充血的眼睛。父亲和九叔站在槐树下,货郎往井里撒着朱砂,每粒朱砂落水时都发出滋啦声,仿佛在灼烧井水。

盖上红盖头吧。父亲递来半幅红绸,正是棺木里的那片,边缘的缺口在月光下泛着银边,等它和镜中的半幅合璧,井神就会放过古槐村。他的眼睛不再灰白,而是映着井里的红光,像两盏引魂灯。

我接过红绸的瞬间,锁骨上的胎记突然剧痛,仿佛有蝴蝶要破肤而出。铜镜不知何时悬在井口上方,镜面映着我的倒影,却又叠着无数个穿红嫁衣的女子——她们的胎记位置相同,表情却各不相同,有的流泪,有的微笑,有的面无表情。

阿阳。镜中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我浑身一震,那是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哄我入睡的语调。红盖头从手中滑落,飘向镜面,就在触碰到镜面的刹那,井水剧烈翻腾,红绸碎片从井底升起,每片都绣着残缺的并蒂莲。

二十年了,我的孩子。镜中母亲的脸清晰起来,她的脖子上缠着红丝线,线的另一端系着井底的花轿,1975年我本该成为第七任新娘,可我生下了你,井神就把契约转到了你身上。她的指尖划过镜面,我的胎记突然涌出鲜血,现在你要带着七片红绸,完成井神的祭典。

井水突然变得清澈,我看见井底躺着七具白骨,每具白骨腕上都戴着银戒,戒面的石子连成北斗形状。花轿缓缓升起,轿帘上的并蒂莲正在吸收我的血迹,花瓣一片接一片地张开,露出里面的红盖头——那是用历代新娘的血绣成的,莲心处嵌着颗浑圆的石子,正是我银锁上的井神之泪。

进来吧,阿阳。母亲的手穿过镜面,握住我滴血的手腕,她的手指上布满针眼,每道伤口都渗着黑血,这是我们孙家女人的宿命,从光绪年间第一任新娘开始,每二十年就要有个带蝴蝶胎记的女孩,带着七片红绸嫁给井神。

我望向岸边,父亲跪在槐树下,九叔正在焚烧纸钱,货郎对着井台磕头。录取通知书不知何时掉在井边,纸角的烫金字已完全晕开,露出底下的婚书——新娘栏写着我的名字,证婚人是父亲,旁边盖着的红印,正是由七片并蒂莲拼成的蝴蝶。

我的素描本……我突然想起压在箱底的画册,里面画满了井台、铜镜、红绸,每幅画的角落都有个模糊的女人身影,那些画不是我想象的,是我的记忆……

对,你从小就看得见井里的事。母亲的声音带着歉意,你七岁那年发烧,我带你跪在井边,你看见的不是我的脸,是镜中第二任新娘的倒影。所以你怕红丝线,怕铜镜,却又忍不住靠近——因为你是井神选中的新娘。

花轿停在井口,轿帘自动掀开,里面铺着完整的红盖头,绣着的并蒂莲正在滴血,每滴血都对应着我锁骨上的胎记。我望着镜中母亲的眼睛,终于明白她临终前为何要把银锁塞给我——那不是平安符,是井神契约的钥匙。

第六章

红盖永寂

当脚踩上花轿的瞬间,井水突然变得温暖,像母亲的怀抱。红盖头轻轻落在我头上,遮住了铜镜里的自己,却遮不住井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阿阳两个字,深浅不一,有的新刻,有的已被井水侵蚀,却都带着血的气息。

别怕,孩子。母亲的手始终握着我,花轿开始下沉,我听见水面合拢的声音,听见槐树枝叶的沙沙声,听见父亲压抑的哭声。红盖头下,七片红绸在水中舒展,与我手中的半幅合璧,形成完整的引魂幡,莲心处的石子发出微光,照亮了井底的神殿。

神殿中央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七任新娘的名字,最后一栏是空的,等着我用鲜血填上。每任新娘的名字旁都有枚银戒,而我的银戒正对应着石碑顶端的凹槽——那是井神的座位。

第一任新娘是我的太奶奶。母亲的声音在水下清晰传来,她的红嫁衣开始褪色,露出里面破旧的蓝布衫,她绣错了并蒂莲的花瓣,井神就索要了她的眼睛,嵌在银锁上。从那以后,每任新娘都要绣七片花瓣,用自己的血,用孩子的胎记。

我摸着石碑上的凹槽,突然想起货郎说过的县志——光绪年间的井神祭典,其实是孙家与井神的契约,每二十年献一个带蝴蝶胎记的新娘,换全村平安。而我的母亲,本想打破这个轮回,却终究逃不过宿命,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但我不想当新娘。我扯下红盖头,任它在水中漂散,锁骨上的胎记突然发出强光,我想上美院,想画槐树,想画井台,想画没有红丝线的未来。

井水剧烈震动,石碑发出裂痕,七枚银戒同时亮起。母亲惊恐地看着我:你不能违背契约,井神会发怒的!

那就让它发怒吧。我摘下银戒,用力砸向石碑,我不是祭品,不是红绸上的一片花瓣,我是阿阳,是想画画的阿阳。

石碑轰然倒塌,银戒掉进裂缝,井水开始变黑,无数红丝线从四面八方涌来,缠着我的手脚,勒进我的胎记。母亲哭着抱住我:对不起,是我们错了,不该让你承担这一切……

最后的瞬间,我看见井口透下的月光,看见货郎的搪瓷缸碎片在发光,看见九叔正在撕毁族谱,看见父亲对着井口伸出手。红丝线缠上我的脖子,却在碰到银锁时断开——原来井神的契约,终究抵不过母亲二十年的血与泪。

井水淹没头顶的刹那,我笑了。或许轮回还会继续,或许古槐村还会有新的新娘,但至少这一次,我选择了自己的路。美院的录取通知书还在井边,虽然字迹模糊,但我知道,那上面写着的,不是孙家新妇,而是我的名字——阿阳。

水面合拢,一切归于寂静。只有老槐树的枝头,悄悄开出了白色的槐花,每朵花都系着根透明的丝线,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在送别,又像是在等待下一个敢于打破轮回的人。

终章余韵

三年后,美院画室。

我盯着画布上的井台,笔尖在红绸处停顿。画布角落,藏着个小小的银锁图案,那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信物。窗外的槐树沙沙作响,送来遥远的艾草香,混着记忆中的铁锈味。

阿阳,你的新画又获奖了同学的声音打断思绪,她指着画布上的蝴蝶胎记,这个意象好特别,像是要破画而出。

我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有我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蝴蝶,而是井底神殿倒塌时,从石碑裂缝里飞出的、带着血纹的蝶影。它停在我的调色盘上,翅膀上的并蒂莲正在慢慢褪色,变成普通的白色。

手机在画架旁震动,弹出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古槐村的井填了,老槐树砍了,货郎走了,九叔没了,你爹……在等你。

我望向窗外的槐树,忽然看见树影间闪过片红绸,很快消失不见。调色盘上的蝶影振翅,翅膀上的最后一点红褪成透明,像是从未存在过。

提起画笔,我在画布最下方添了行小字:井里的月亮碎了,红绸的轮回断了,而我,终于画出了自己的模样。

远处传来隐约的铜铃声,像极了那年夏天,自行车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我摸了摸锁骨,那里光滑如初,仿佛蝴蝶胎记从未存在过。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刻在血脉里——不是诅咒,而是打破诅咒的勇气。

画室的风掀起画纸,露出背面的速写:一个女孩站在填了土的井边,手里攥着半幅红绸,嘴角的朱砂痣淡得几乎看不见。她的身后,老槐树的位置长出了新的树苗,枝头挂着的,是串没有红丝线的槐花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