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娘是一心想着母国的和亲公主。
她恨我,利用我,抛弃我,最终如愿回到了自己的家。
只是后来思念我的也是她。
可惜太迟了。
1
驾！
我正骑马飞驰时,脑袋忽然像是裂成了两半。
疼的我两眼发黑,直直从马上栽倒下来。
那一刻,我看见了一望无际的蓝天。
我没有用手抱头减少冲击,反而选择了紧紧护住胸口。
就算头撞到了石头上手也没有松开。
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夕阳西下。
我强撑着起身,看见石头上有一摊未干的血迹。
一摸,果真后脑勺疼得厉害,还摸了一手血渍。
脑海里之前笼罩的黑布一下子都消失了,周围也跟着明亮起来。
过去的事一件件重新浮现在脑海里,我本打算好好整理一下思绪,突然记起了被我揣在胸口的东西。
那是一封书信。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动手拆了信封。
我听见了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动。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额上已经滚起了汗珠。
上面是大昭的文字,我认不全。但估摸着像是一首诗。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我紧张的心忽然轻松了一半。
正准备重新把信装进信封时,一颗汗珠滴落在纸上空白的地方,晕染开来。
那一小块地方居然出现了痕迹,我恍然大悟。
取下马背上的行囊,把水全浇在纸上,果然诗歌不见了,随之出现的是一幅图。
我看见过哥哥和霍勒还有一些将军围着这幅图讨论。
我跌坐在地,庆幸自己发现的早。
该怎么办呢
小姑姑,小姑姑！
正当我无助的时候,霍勒来了。
我悄悄把信封藏起来。
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阿娘都急疯了。
有没有告诉你不管去哪里都要给我们说一声啊
霍勒的脸通红,也不知道他找了我多久。
我直接扑进他怀里,嗷嗷大哭起来。
你别哭啊,我没骂你。
粗糙的手在我后脑勺上轻拍了一下,疼的我一颤。
摸到黏糊糊的血迹
,霍勒二话不说就把我扔到马上赶回了王庭。
一副惨样还是没有躲过嫂嫂的唠叨。
今天先好好休息,我不骂你了。哥哥以为我被吓懵了,安抚道。
眼见着哥哥和霍勒就要出门,我急忙喊住他们。
等等。
我还是选择了把东西交给哥哥。
昭宁让我交给两方交界的一个放羊人。
哥哥的脸色逐渐铁青,霍勒也是一脸凝重。
昭宁怎么得到布防图,哥哥,你们的身边……
我欲言又止。
我们会处理的,阿漠你先休息。
嫂嫂满脸惊讶地望着我,阿漠,你……
怎么了
没怎么,你先休息。
那晚很多人都通宵未眠。
如今多方结盟,都想击败大漠。
大昭已经夺走了我们极其重要的山脉,如果这份布防图再落到大昭的手中,只怕大漠就要成为过去了。
我养伤的那段时间,几乎没有见过兄嫂和霍勒。
等我恢复了,整个大漠都被哥哥大洗牌了一遍。
2
所有人都知道昭宁不喜欢我。
所以那天昭宁第一次对着我笑,第一次喊我阿漠时,我欢喜的不知所谓,傻乎乎地走了过去。
不对,那时我本来就是傻子。
我出生两天,父汗就把我给了哥哥嫂子抚养。
小时候,比我大一个月的侄子都会骑马了,我还说不清楚话。
嫂嫂表面说,我只是反应慢,以后是个沉稳的小姑娘。
实则背地四处搜刮医术高超的巫医。
大漠的巫医给我开了好多好多的药,我吃不惯,哭着说阿漠不要吃药,阿漠不想变聪明。
嫂嫂刚把药喂进我嘴里,我立马就吐了。
我软硬不吃,有很长一段时间王庭都充满了我撕心裂肺的哭声。
药还是得吃。
我并没有好转。
反而天天吃药,人被折磨得瘦了不少。
父汗大手一挥,不想喝就不喝了。不管阿漠痴傻还是机灵,她都是我的明珠,草原的珍宝。
我不爱安静地坐在哪一块,反而喜欢到处跑。
我可以自由地在王庭穿梭。
除了一个地方。
3
那就是昭宁的寝宫。
我有几次不知怎么就跑到了昭宁那里。
我第一次看见昭宁时,她一只手撑着头,闭上眼小憩。
微黄的烛光摇曳,映在她恬淡的脸上。
嫂嫂说睡觉要去床上,在桌子上会着凉的。
我想走过去叫醒她。
没走两步,她自己就醒了。
会着凉,去床上。
她惊讶之余对我没有一点好脸色。
只是叫嚷着让我滚。
她手旁的笔、兽皮、炉子,有一样算一样,通通都往我身上砸来。
我当时就吓懵了,就直挺挺地站着,动也不敢动。还是芳姑姑过来把我拉开。
芳姑姑也是从大昭来的。
周围的人把昭宁连拉带架地弄走。
芳姑姑给了盘我从没有见过的饼子。
饼子圆圆的,小小的,上面还雕着花。
我吃了一个,可甜了。
我想着平时霍勒也会把他的东西留给我,于是我端着盘子就去找霍勒了。
我去时正巧碰上了嫂嫂。
谁给你的你吃了没有
嫂嫂的表情太过吓人,我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直到巫医给我看过后,嫂嫂才慢慢恢复平静。
嫂嫂盯着我的眼睛,阿漠,从此不许再去那里。她们给的东西不准接,更不许吃。
后来我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又见过几次昭宁。
她向来不怎么出席我们的庆典,大多数时候就在寝宫里呆着。
不过大都是远远一眼。
说来奇怪,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我总能知道她就是当年那个脾气不大好但长得格外好看的人。
我一直是个乖孩子,长辈叫我不要去见她,我就老老实实地听话。
4
有一次我在给小马驹洗澡,霍勒跑过来,红着一双眼,气鼓鼓地告诉我,姑姑,你放心。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那时霍勒没比我高多少,我踮着脚,学着嫂嫂的模样摸着他的头,霍勒乖,霍勒乖。
霍勒没有像往常一样推开我的手,小姑姑,我会给你报仇的。
说完就风一样地跑开了。
我哪晓得什么叫报仇,只当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拍着手,到处唱报仇报仇要报仇。
当天晚上,霍勒被打了一顿。
原因是他跑去把昭宁的寝宫砸个稀烂。
还让人拿冷水泼了昭宁,医士都去了昭宁那里。
霍勒的随从来找我帮霍勒求情,我意外地在门外听见霍勒大吼。
她死了活该！要不是她,小姑姑现在会是个傻子吗
连自己孩子都下得了手的,就不是人。
我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隐隐约约觉着是我的缘故。
但是我和霍勒一起长大,都说我是霍勒的长辈,但每次都是他在保护我。这一次我也坚定的站在他的一方。
我推开门,霍勒还跪着。
里面三个人的都很惊慌,嫂嫂颤着嗓子问,阿漠,你都听见了
我肯定地点头,哥哥,霍勒错了,去说对不起,不能打。
我站在哥哥面前,刚好挡住了霍勒。
你知道霍勒犯什么错了吗
我又摇摇头,不管,我是姑姑,要保护他。
哥哥叹了口气,脸色明显放松了许多,转头望向嫂嫂。
果真是个傻子。
这样挺好。
大人说话就像是在猜谜语,我一向不知道答案。
后来霍勒还是被关了一段时间,因为霍勒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我也被哥哥罚了面壁思过。
哥哥说怕我以后是非不分。
好在我被罚的时间不久,结束了就跑去找霍勒。
这件事像是一颗石头,砸破了湖面的平静。
王庭的人对昭宁议论纷纷,都在想一个不怎么出现在人前的妃子,怎么惹了霍勒王子要跑去砸寝宫。
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慢慢讲起了往事。
5
那时大昭势弱,大漠让他们嫁和亲公主过来,他们不敢不从。
昭宁嫁到大漠后,很快得了当时的汗王,我的大伯父的喜欢。
后来,她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父汗和大伯父之间素有龃龉,开始一次次地出现在父汗面前。
装柔弱,扮可怜。
父汗冲冠一怒为红颜,杀了大伯父,成了大漠新的汗王。
大昭以前也有过公主嫁来大漠和亲。
她们一听说父死子继,兄死弟及的习俗就纷纷上表她们的朝廷,请求归于大昭。
昭宁不一样。
她主动嫁给了父汗。
那时,谁都不知道她有了孩子。
为了表示对父汗的忠诚,她主动喝药流掉了怀胎三月的孩子。
芳姑姑发现的时候,昭宁倒在地上,周围全是鲜血。
巫医想了很多方法,可她一直在昏迷。
父汗气她不珍惜自己的身子,恼她独自做出这种决定。
但还是遣人去了大昭,高价购买了各种奇珍药材,又寻了许多郎中。
因为昭宁,大漠和大昭之间享了好几年的和平时光。
大昭得到了来之不易的喘息之机。
没过几年,意外就发生了。
昭宁又流产了。
那天她突然想骑马。
父汗就给她找了匹最温顺的小马驹。
没想到昭宁兴起时,马儿发了狂,直直地把人颠了下来。
那是父汗第一次亲眼看见昭宁躺在血泊里。
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汗王,伸出来手,却不敢触碰昭宁。
深怕弄疼了她。
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昭宁抱到了榻上。
父汗怔愣地立在门外,衣服上都是血。
眼见着进去的一盆清澈的水,出来的却是一盆盆血水。
6
昭宁醒来后,大哭了一场。
好在医士的针灸治法有奇效,昭宁性命无碍。
那夜父汗喝了很多酒,喝醉了,就坐在昭宁床边,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她。
父汗是把她流产的罪孽都归到了自己身上,认为如果当时阻止了昭宁,他的孩子就会出生。
父汗把昭宁看得更紧了,天天都是流水般的补药。
生怕她再出点什么意外。
所以当巫医禀告昭宁有孕时,父汗直接把在外操练的哥哥叫了回来,让他处理大漠的各种事宜。
父汗跟着巫医熬药,一勺一勺地送进了昭宁嘴里。
就是因为父汗看的紧,才能在昭宁刚喝堕胎药的时候,打掉药碗,救下了昭宁腹中孩子的性命。
一碗药牵扯出了不少往事。
昭宁就是个骗子。
一切都是假的。
昭宁最初想过生一个男孩,然后哄着父汗把王庭交给他。
左思右想,昭宁还是否定了这个想法。
父汗信任哥哥,已经交给了哥哥大把权利。
哥哥也和重臣之女有婚约,他的地位不会被轻易动摇。
而最最重要的一点,汗王的位置决计不会交给有大昭血脉的王子。况且就算生下了王子,他从小在王庭养着,难道还会偏向素未谋面的舅家吗
所以昭宁不想生下孩子。上一次她是在大漠医士的提醒下,才发现自己怀孕。
为了保住昭宁腹中骨肉,父汗把她捆在了床上,但束缚她的从来不是麻绳铁链,是大昭的丝绸。
昭宁就以绝食来闹。
后来父汗抓了芳姑姑和大昭来的医士,用他们的性命逼昭宁生下了一个孩子。
强扭的瓜不甜。
昭宁没有喂过孩子一口奶,没有抱过她一次。
她甚至想要悄悄的捂死孩子。
7
她们最开始讲这些时,都避着我。后来发现她们讲的我也听不懂,干脆就当着我的面说了起来。
纵使我背对着她们,我也能感受到一道道刺到我身上的同情的目光。
我听懂了一些,晓得了昭宁是我亲娘。
我总是听见霍勒叫嫂嫂娘,旁的小孩也有娘,独独就我没有。
我也问过,只是大家都没有告诉我。
原来我有娘啊。
上一次见面,我都不知道她是阿娘。
听说霍勒第一次唤阿爹阿娘时,哥哥嫂嫂都高兴哭了。
我还没有唤过一声阿娘啊。
突如其来的愧疚让我忘了嫂嫂的叮嘱。
我兴冲冲地折了我以为最好看的花,跑去了昭宁那里。
霍勒闹过后,父汗就加强了守卫。
他们不仅拦着我,还派人去找了父汗。
我没办法,就在门外大喊阿娘,阿娘,我是阿漠。阿漠来了。
我嗓子都叫哑了,还是没有人出来。
阿娘怎么还没有听见我在叫她呢,不会是又在桌子上睡了。
我害怕阿娘着凉,就在门口开始大哭大闹。
五大三粗的侍卫不会哄小孩子,急得不停挠头。我就趁着他们不注意,一下子冲了进去。
昭宁没有睡着,她在看书。
旁边的芳姑姑还在桌子上摆了几盘上次的那种糕点。
阿娘,我是阿漠。
我伸手递出了手上已经有点蔫的的小花,眨巴着眼睛,送给你。
拿走。
昭宁的声音清淡,拒人于千里之外。
芳姑姑笑咪咪地就要过来接我的花,我没有给她,而是坚持把花给昭宁。
昭宁接过花后立刻把花扔进了火炉里。
把她弄出去。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只记得后头父汗来了,他和昭宁大吵了一架,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
唯一清楚的是父汗的怀里很温暖。
父汗下令让所有人不许再提及这件事。
可是震慑住的只有大人。
会有不懂事的小孩围着我扔石头,叫我傻子。
有一次,霍勒忙着功课,没有陪在我身边。之前因为嘲笑我被霍勒揍过一顿的小胖子好不容易抓住了我落单的机会,他不敢打伤我,就伙同一批小孩围着我,各种骂我。
傻子、杂种,各种话从他们的嘴边吐出。
我被推倒在地,周围是乌糟糟的声音。
嫂嫂带着侍卫和一群人过来了。
那些小孩都跑到了自己母亲身边,我只能挨着嫂嫂。
阿漠不怕了。
嫂嫂搂着我,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那群人,她们都压着自家的孩子给我道歉。
8
父汗在一次征战中受了重伤,不得不回到王庭修养。
作为大漠的战神,父汗受伤让周边的国家又燃起了野心。他们相互结盟,时不时派遣一点兵力出来试探。
哥哥带着霍勒出去打仗,嫂嫂处理王庭的大小事务。
就我可以天天陪着父汗。
巫医熬很多黑黢黢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味道。
父汗喝药的时候拿出了喝酒的架势,都是一口到底。我捧着糖在旁边睁大了眼睛。
也不忘记把糖递给父汗。
父汗摇摇头,阿漠吃。
我眼里的光更亮了,父汗可真厉害！
吃药都不需要蜜糖。
我坐在地上,一颗一颗的仔细品味这蜜糖。
父汗突然对我说,是我对不起你。
啊
我一下子抬起头,嘴里还藏着甜甜的糖。
父皇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他仔细端详我的脸,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头发。
如果上天保佑,你有一天清醒了,不要怨恨你的母亲。或许是我错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继续去吃糖了。
当时我没有注意到父汗苍白的脸色。
直到某一天睡得正香时,嫂嫂喊醒了我,阿漠,父汗没了。
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撒下了朦胧的光。我迷迷糊糊地跟着嫂嫂走,在夜色中跌宕。
我会在天上保护阿漠的。
这是父汗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很早以前,父汗安排了我顺遂的一生。
父汗估计是怕有人轻视我,在他死后,抚养我的哥哥成了新汗王,而哥哥的接班人将会是比我大一个月的侄儿。
不过父王想差了,大家都很喜欢我。
哥哥的亲娘是难产死的,他给我说,我知道没娘的日子很难过,但你不要怕,你有我们。
大家都说我是可怜的孩子,天上会有神灵护佑我。
我不知是否有神灵护佑,但我的父汗一定在天上看着我。
9
哥哥登基后没有对昭宁做出任何安排,就好像王庭里没有这个人。
我一想到昭宁利用我,就钻心的疼。
如果我没有发现,我就会成为大漠的背叛者,亲手把大漠送上绝路。
昭宁的心,真的好狠。
哥哥来时,我正在望着药碗出神。
嫂嫂发现我清醒后,派了不少巫医过来。
她说当年的药没能治好我,但这一次一定要让我一直清醒下去。
阿漠,大昭想接昭宁回去。
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惊了一下。
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低着头,用勺子搅拌着药碗。
大昭打了几场胜仗,想要和大漠签订契约,其中的一条就是接回和亲的昭宁公主。
哥哥同意了。
除了是大漠需要时间恢复,也是父汗对昭宁的成全。
昭宁回家的那天,她笑得很开心。就像,就像我不用吃药还能得到父汗给的蜜糖时一样,是发自心底的快乐。
她拿着我不曾见过的漂亮珠花,在发髻的不同地方比划着。
芳姑姑也拿着几条完全不同于大漠衣裳的服饰,喜气洋洋地给她参考着。
殿下当真不带阿漠走吗芳姑姑问了一嘴。
昭宁喜悦的面容一下子就冷了,也不答话。
芳姑姑欲言又止,沉默着继续给昭宁收拾。
她装扮了好久,出来时就和天上的神仙一样。
她的发髻上的珠花有长长的流苏,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走到我旁边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泪水跟不要钱似的留下来。
我居然还傻傻的以为她对大漠还有丝毫不舍。
毕竟住了这么些年。
我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手帕,攥在手心。
我还没有递过去
昭宁就走到了我旁边
她走过了我,慢慢的,我只看见她的背影。
你看我一眼,说不定我就忘了不开心的事。
我在心底默默念着。
昭宁登上马车,芳姑姑紧随其后。
芳姑姑上马车时犹豫了一下,她看见了我。只是一眼,她也进马车去了。
我手僵在那里,咧着嘴持续傻笑。
只要她转头看看我,就会发现我当时也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好像只要我笑着,就不会哭了一样。
嫂嫂小声的骂了一句,这傻子还笑得出来。
语罢,紧紧地拉住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霍勒站在我旁边,听见了他母亲在那里骂人,转过头提醒他母亲小声一点。
他微微侧着身,挡住了我全部的视线。
我们回家吧。
霍勒比我高多了,我得仰着头看他。
好。
我点点头,这才发现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了。
不重要,昭宁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有哥哥嫂嫂,霍勒,便足够了。
10
我们过了几年平静时光。
大昭信使来的时候,我正在教小侄女骑马。
她一次次从马背上摔下,执缰的手也被勒出了血。
我们大漠的女儿遇到困难从不轻言放弃,而是咬着牙齿迎难直上。
大昭使臣一看见我,就熟稔地走上前来阿漠！我是你五表兄。
他怕我理解不了,又补充道就是你的哥哥。
还感慨一句,你和姑姑真像啊！
见我还是不理他,从怀里摸出了个拨浪鼓递给我。
这东西,连我小侄女都不玩了。
霍勒在旁边嗤笑一声。五皇子,我们大漠的姑娘可不是用小孩子的玩意儿哄得。
五皇子,我只有一个哥哥,想必你已经见过了。
还有,这就不用了。
我转头示意看热闹的霍勒把人带走。
五皇子挣开霍勒的手,没关系,大昭还有其他好玩的好吃的。你想去看看吗
不想。
可是昭宁姑姑……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霍勒适时开口,五皇子,昭宁公主既然回了大昭,那她就与我大漠再无瓜葛。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最后的愿望不过是想见你一面。
五皇子对昭宁的关心并不作假。
你们大昭人的愿望和我有什么干系
我们虽然不拘礼节,但也不是没有廉耻之心。
知道好马不吃回头草的道理。
在我一连串的攻击后,五皇子的脸色有些僵硬,他自己也知道他们并不占理。
他忽然像是明白了了什么,满脸不可置信,你,你不是……
是个傻子。
我白了他一眼。
我是在昭宁走前恢复的,但凡她对我上一点心,都会知道。
五皇子缠了我好多天,大有我不去大昭,他就要赖在大漠的架势。
这倒不错,好歹我们手里有一个人质。
阿漠,你就回去看看姑姑吧。
我们都知道她很想你。
姑姑还专门在国寺给你求了平安符。
我转头就走。
剩下五皇子在那捧着平安符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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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对于回大昭这件事,哥哥嫂嫂没有过多干涉。
彼时周遭各国大有联合攻打我们的意向。
而哥哥只说了一句话,阿漠去大昭必须是因为她自己愿意,没有人可以强迫阿漠做她不想做的事。
我还是踏上了去大昭的路。
或许是因为我想帮大漠缓上一阵,或许是我还想见见她。
从大漠到大昭的都城,是极长的一段路。
这一路上,我把大昭的繁华模样牢牢记在心上。
我骑着骏马,和五皇子并驾而行。
街两边的百姓朝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相信,如果不是大昭的官兵护在我们队伍周围,想必他们就要朝我们扔石头了。
毕竟他们的眼神明晃晃地透着厌恶。
阿漠,你去轿子里坐着吧,里头备了吃食。
五皇子似乎也感受到这些带有攻击性的目光,他略带同情的安慰我。
刚进你们大昭地界时,那些人才是真的想杀了我,当时你怎么不让我回大漠去
大昭人啊,素来虚伪。
明明是他们让别人不如意,不怀着羞愧就罢了,还非舔着脸往苦主面前凑。
五皇子语塞,低着头不说话。
我瞧着他吃撇的样子就莫名开心。
我是第一次离家。
在大昭边境时,趁着五皇子吃饭,我独自在驿站门外坐了一会儿。
突然就被石头砸了一下。
我抬头望去竟是一个小孩儿。
看守驿站的官兵也在旁边,居然没有出手制止。
看着我神色不渝的走过去,小孩有些慌张,也还硬着嘴皮子骂我。
他们果真恨大漠人。
官兵喝住我,说我一个大人怎么和小孩计较。
嘈杂引来了五皇子。
一番训斥下,才知道那官兵有个弟弟死在了和大漠的战争中。
她是昭宁长公主的女儿。
五皇子说,昭宁是当今皇帝的胞姐,是先帝唯一的女儿。
大昭国力孱弱之时,是昭宁主动请旨和亲。
没有昭宁,如今的大昭也未必有这番繁荣景象。
百姓们都很尊敬昭宁。
那官兵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终究没有说什么。
一路上走走停停,终于到了京都。
一进城门就有人过来拦住五皇子,说是皇帝在昭宁公主府,让我们直接过去。
我倒无所谓,直接让五皇子带路。
这里的繁华更胜他处。
我对所有的东西都很好奇,四处张望。
你喜欢什么尽管拿。
我收回了目光,冷冷说了声,不用。
12
公主府很大,各种景致巧夺天工。
我到时,正有一堆太医去请平安脉。
皇帝就在外面坐着,时不时注意里面的动静。他像个书生,别有一股浩荡之气。
你就是阿漠
我点点头,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
两双双白皙的手分别掀开珠帘、纱帘。
她静静地躺在踏上,见我来了,就挣扎着起来。
以前是她可漂亮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会说话似的。
哪像现在,整个人瘦的跟根枯草没有区别。凹陷的大眼睛,伸着不动的手,我被吓得后退了两步。
阿漠,去牵着你母亲的手吧！
皇帝拉着我的手去靠近她。
我下意识地伸回了自己的手。
阿漠。
阿漠。
她恳求似的一遍遍呼唤着我的名字。
她的婢女芳姑姑一边抱住她,一边哭着求我。
阿漠,过来挨挨你的亲娘啊。好孩子,你快过来。
皇帝也说过去吧。
我转头瞧了眼五皇子,他倒是没有说话,不过那神情和说话没有区别。
我向前走了几步,却在她伸出手时躲开了。
你们一群人逼着我往前走,我走了,请不要得寸进尺。
我知道,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我们大漠的姑娘,直率惯了,学不来大昭人的那一套。
你不会原谅我了。
所以你现在是后悔了
我又自顾自摇了摇头,她可是昭宁公主,大昭的英雄,怎么会因为我而后悔呢。
你不会后悔的。这里的人都疼你爱敬你,你应当很快乐。
是我对不起你。
她整个人躺在芳姑姑怀里,额上斑白的头发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打湿了。说这短短的几句话,就像是要了她的半条命。
听说你的神智恢复了,我很庆幸。
庆幸你或许不知道,我是在帮你送布防图的途中清醒的。你不会觉得遗憾嘛吗
昭宁垂下头,布防图一事当时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我了。
你还没有开口叫我一声母亲。
这两个字我太陌生了,殿下。我摇摇头,我其实叫过的。
父汗曾说他对不起我,叫我不要恨你。
我大约做不到,不恨一个一次次抛弃我的人。
阿漠！
皇帝大声呵斥。他没有穿龙袍,一身常服掩饰不了他的气度威严。
昭宁先是小声的抽噎着,然后逐渐变大。
我没有说话,房间里她的呼吸声越发急促。
芳姑姑忙安抚道,殿下,平静下来。吸气,吐气。
皇帝急忙招了太医进来。
看着太医有条不紊的给她扎银针,再号脉,我默默退了出去。
大昭果真好啊。
大漠的医士曾在十余年前断定,昭宁活不过十年。
可她硬是凭着对故土的思念活了下去,这一点,我是佩服她的。
13
我见了昭宁心中总会有不甘,说话难免有些冲。
没过一会儿便后悔了,如果每次都不欢而散,我该怎么解开心结呢
皇帝倒是操心我,命五皇子带我到京都四周逛逛。
正巧遇上了相府小公子的满月宴。
五皇子非拖着我去,只是这京都的宴席男客女客都分开了,好在昭宁把芳姑姑放在了我身边。
这里的女子个个都宽袖长袍,头上还顶了好些金银玉石。
这些人大都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块儿,只有我这个外来人谁也不认识,就想在旁边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大喇喇坐下。
我穿的是大漠的衣服,我们不论男女,都是在马背上讨生活的,衣服就更像是她们的骑服。
我来大昭的消息不是秘密,又是五皇子送过来的,身份自然明明白白的摆着了。
虽然我是大漠人,但生下我的是大昭皇帝的亲姐姐。我身上也有他们皇室的血脉。
我对皇室的态度,在眼前这些人面前也不是秘密。
事情都是瞬息万变,谁也说不准结局究竟如何。
据说这几天京都的流言都传遍了,说是昭宁公主在大漠的女儿回来了,皇帝极其疼爱这个外甥女。
这些都是高官世家的女子,大都不想平白得罪我,一个两个的都过来打招呼。
我本不想理睬,奈何不想破坏个小孩的满月宴。也就三两句随便应和。
聪明的打了招呼就离开。
偏偏有不带脑子出门的,非要过来和我拉扯家常。
她说十句话,三句呵斥嫌弃大漠,三句拍拍皇帝的马屁,两句说说昭宁如何如何想我,剩下两句都是逼着我留下。
仿佛我不留下就应该被活剐了一样。
芳姑姑想要何止,被我拦下来了。
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面,还配合的点点头,或者说一句也是。
那女人更加兴奋了。
以为她说动了我,说得更加卖力了。
说完了吗现在到我说了。
你们都知道昭宁公主是因为思念我才病的
我扫视人群,一个个在那里装鹌鹑,也不答话。
我起身走近那女子,你们大昭的世家女子就是这样四处散播流言吗
这哪是流言,公主殿下念及你是亲生骨肉,才求了陛下把你从荒地接回来。
你回来后东逛西逛,可有一天在长公主床前尽孝
我直接甩了她一耳巴。
去给我把你们五皇子找过来。我吩咐道。
没一会儿,五皇子就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主人家。
阿漠,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请您来澄清一些事罢了。
我拉过了芳姑姑,指着她对众人说,这位是公主身边的芳姑姑,陪公主去了大漠的那位芳姑姑。
这位五皇子,大家都认识吧,公主的侄子。
两位,请你们告诉她们,我欠昭宁什么了昭宁的确给我一条命,但她两次下手杀我,让我痴傻十余年。
这些还不够还她一条命吗
你们劝我留下来,就是用这些流言逼迫我吗
我红着眼吼出了声。
又走到丞相夫妻面前,道完歉后扬长而去。
我不喜欢大昭。
我想回去了。
14
我在离开前还是又去见了昭宁。
她的精神头比上一次要好了一点。
我去时她正在花园里坐着喝茶。
周围是开得正热烈的鲜花。
阿漠,你来了。
昭宁很是惊喜,她强撑着身子朝我走近。连芳姑姑想要扶她,都被拒绝了。
见我没有拒绝她的亲近,她拉着我走到椅子边坐下。她是个聪明人,没有得寸进尺,坐下后,就收回了手。
热切的目光慈祥而温暖。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了
昭宁给我添上了一盏热茶。
这样的情景很美好,就是来的太迟了。
凝视着昭宁的目光转移到了茶水上,茶水的颜色很通透,和绿洲的小草似的。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母亲。这些年,苦了你。
这三个字,你已经说了好几遍。其实没必要的。我想过了,你想打掉我,很正常。父汗想留下我,也正常。
我端起茶,你没有错,如果我是你,大约也会这样选。而且我这些年也不苦,不晓得你知不知道,大漠的人都很喜欢我。
昭宁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
昭宁说,她偷偷去看过我。
我像匹小马总是自由的奔跑着。她很感激父汗和兄嫂,他们把我养的极好。
她也想过带我回大昭,只是那会儿大昭也只是惨胜。
她还是不喜欢我这个留有大漠血脉的孩子。
听着昭宁主动说这些,我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
我还是觉得她对不起我。
但我好像又放下了。
阿漠,你在大漠有心上人吗
没有。
你哥哥他们是如何打算你婚事的
他让我自己去找个喜欢的儿郎。
哥哥嫂嫂早就打算好了养我一辈子,我刚恢复的那段日子,嫂嫂其实就替我相看了不少人。
排除一些后,又让霍勒去打探剩下人的品行。
层层考察后,嫂嫂把剩下人的名单放在了我面前。
我想着以前他们多费心了,就打算多陪他们几年,反正之前也没有想过嫁人的事。
昭宁赞同道,两心相悦,方得圆满。
不想听昭宁说这些,因为难免会想起我那真心错付的父汗。
我要回去了。我突然开口。
你这也没来几日啊。
你的亲人对你好好啊,我也想我的亲人了。
昭宁一下子就急了起来,是因为那些流言已经处理了,是我的错,和你没有干系。
你不是很喜欢各种小物件吗,再去多挑挑吧！
昭宁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只能从与我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五皇子那里打听。
我扯起嘴角,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来京都是因为不甘心,是因为过往。
很多事没有真正面临,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选择。
就像大昭的人说我不孝,大漠的人觉得你不慈一样
殿下我想通了,您是一位很好的公主。
我最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答应来大昭。
是想看昭宁痛哭流涕地告诉我,她后悔了,还是说我想告诉她,我原谅她了。
可病殃殃的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没有快感,心中有隐隐的难过。
我也清晰的明白,我并没有原谅她。
我和昭宁有母女缘分,可是太过浅薄了。
15
我走的那天有个好天气。
皇帝坐着马车来送我。
他下马车的第一句话就是劝我留下来。
留下来我乐得笑出了声。
陛下不若问问你的五皇子,这一路上都看见了什么。
我逗着马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皇帝闲聊着。
只要你留在大昭,你就是大昭的公主。百姓只会敬爱你。
不如这样,我替王兄与您签订停战协议,期限嘛,先定个一百年如何这样我就可以就留在大昭了。
皇帝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你这丫头啊！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的。
大昭已经有两代帝王忍让了。到了如今这位,不仅积累了国力,还得了好几位将军,他们仿佛本来就是为了战场而生。
只是现在他们在等,等一个恰当的时机。
皇帝雄心勃勃,想必这个时机也不远了。
但我的哥哥侄儿也是大漠雄鹰。
他日结局尚未可知。
罢了罢了,回家去吧。
皇帝递给我一块令牌,金灿灿的。
阿漠,他日大昭和大漠若有战乱。见此令牌如我亲临,便没人会伤害你。
我接过手,掂量了几下,倒是个重家伙。
抛开旁的不说,皇帝倒是个极不错的长辈。
可惜了各有家国。
我第一次向大昭皇帝行了晚辈礼。
多谢您的好意。
如果到了那一天,我亦会披坚执锐,护我子民。
我生于大漠,长于大漠,魂魄亦归大漠。
我将令牌捧在手上,只是不知今日我可否用这令牌和陛下做个约定。
皇帝点头应允。
无论结果如何,均不伤无辜百姓。
好！有那么一瞬间,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阿姐的影子。
皇帝说话时,目光投向了马车。
我也跟着望去,马车掩着帘子,看不清里面的光景。
昭宁一定在里头。
命运是公平的。当初我目送她离开大漠,今天她也来送我。
那这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尽职的公主。
我不想同皇帝在那里追忆往昔。他们的故事,我并不感兴趣。
把令牌交还到他手上后,我唤来了马儿,翻身上马。
陛下告辞！
驾！
马跑出了一段距离,我还是说了一句,昭宁殿下,保重！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释然。
街道上各种小摊贩已经支好了摊位,新鲜出炉的包子热气腾腾。
也不知道嫂嫂会做些什么好吃的等我回家。
等我日夜兼程赶到边界时,就看见霍勒带着人等在那里。
他们身后是滚烫的落日。
余晖映着他们的面孔,霍勒说：小姑姑,咱们回家。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