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爸妈疯了。
他们一遍遍地嘶吼,如果能重来,他们会拿命爱我,会把我捧在手心,会告诉我,我是他们最珍贵的宝贝。
然后,他们真的回到了我死前一个月。
用我的身体,替我重活。
这一次,他们信誓旦旦,要给我一个完美的人生。
冰冷,刺骨的冰冷,像无数根细针扎进我的每一寸皮肤,然后是窒息。
1
我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不是我。
我,林国栋,一个年届四十,身高一米八的壮年男人,此刻却蜷缩在一张狭窄的、散发着淡淡奶香的粉红色儿童床上。
视线所及,是小巧的家具,墙上贴着幼稚的卡通贴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的香氛,属于小女孩的香氛。
这是……可可的房间!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恐慌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攫住了我。
老公!老公!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我们在哪里!
妻子的尖叫声,不,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而是像一道电流般直接在我脑海里炸开,带着与我如出一辙的惊惶与混乱。
赵慧兰!
慧兰你能『听』到我我的意念同样混乱地回应。
是!是!我好像……好像在你脑子里!天啊!林国栋!看看!看看这双手!这不是我的手!她的意念充满了崩溃的哭腔。
我艰难地抬起我的手,那是一双属于孩童的、瘦弱苍白的小手,指甲修剪得短短的,却因为主人的紧张而微微蜷曲。
我们……我们竟然同时进入了女儿林可的身体里。
林可,我们唯一的女儿,十岁的,如花蕾般刚刚开始绽放的生命。
一个月前,就在这个房间,从这扇窗户,她像一片被狂风吹落的羽毛,决绝地、不带一丝留恋地,结束了她短暂又充满无法言说痛苦的一生。
那一天,天空是灰色的,就像我们此刻的心情。
可可!林可!吃饭了!耳朵聋了是不是!磨磨蹭蹭干什么!是不是又想挨打了!
楼下,一个尖利刻薄、极度不耐烦的女声穿透地板,重重地砸在我们的灵魂上。
是过去的赵慧兰。
是那个对女儿永远只有指责和要求的赵慧兰。
我和妻子的灵魂,挤在女儿这具小小的、冰冷的身体里,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那种源于骨血深处的恐惧,即使换了成年人的灵魂,也依然清晰可感。
是……是我们……是过去的我们……我艰难地在脑海中组织着语言,回应着同样在颤抖的赵慧兰的意念。
我们……我们真的回来了她的意念带着一丝荒谬的、不敢置信的哭腔,回到了……回到了可可出事之前老天爷,这是真的吗我们有机会了我们有机会救她了
快!快答应她!别让她上来!我惊恐地催促道,生怕楼下那个暴躁的自己下一秒就会怒气冲冲地踹开房门。过去的我们,对林可的耐心,从来都是奢侈品。
女儿的身体因为我们的共同操控而显得异常僵硬,像一个提线木偶般不协调地动了动。
过了好几秒,一个细弱蚊蚋、带着怯懦的声音才从这具身体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来……来了。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却耗尽了我们此刻全部的力气。
2
餐桌上的气氛,一如我们记忆中那般,压抑得令人窒息。
我,或者说,承载着我们两个成年人灵魂的林可,低垂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面前那个印着小熊图案的瓷碗里,用小勺一下一下,机械地扒拉着碗里那几根孤零零的青菜和寥寥无几的白饭。
我们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对面那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对面的林国栋,也就是过去的我自己,板着一张比锅底还黑的脸,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锐利得像要吃人,似乎空气中任何一丝微小的扰动都能点燃他的怒火。
而过去的赵慧兰,则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数落机器,嘴唇上下翻飞,尖锐的词语像冰雹一样密集地砸向我。
林可,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吃饭的时候背要挺直!女孩子家家的,一点仪态都没有!将来谁看得上你!
还有,这次单元测验,你怎么又退步了整整五分隔壁王阿姨家的乐乐,这次可是双百!你看看你,人家乐乐的妈妈是怎么教育孩子的我为了你,操了多少心你就拿这种成绩回报我
你整天不是坐在那里发呆,就是慢吞吞地写作业,我看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我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还不如养条狗,狗还知道冲我摇摇尾巴!
我和赵慧兰的灵魂,在女儿小小的身体里,听着这些曾经由我们亲口说出的、此刻却字字句句如同钢针般扎进灵魂深处的话语,悔恨、羞愧、痛苦、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们彻底撕裂。
别说了……求求你……别再说了……赵慧兰的意念在我的脑海中崩溃地哭泣着,她的痛苦感同身受地传递给我,让我的灵魂也跟着一起抽搐。
我想控制林可的嘴,想大声反驳,想替女儿辩解,想告诉他们她已经很努力了,想质问他们为什么看不到女儿的痛苦。
或者,哪怕只是卑微地道个歉,祈求片刻的安宁。
但女儿的身体,像被灌了千斤重的铅块,沉重得无法动弹。
那种长年累月积压在身体记忆里的恐惧与顺从,已经形成了一种可怕的本能,死死地禁锢着我们的意志。
我们能清晰地感知到,这具身体在微微发抖,心跳快得像要擂鼓,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微弱。
这是林可面对我们时的常态。
爸……妈……我……我知道错了……下次……下次我一定努力考好……
最终,从林可那苍白干裂的嘴唇间艰难吐露出来的,依旧是这句我们过去最常逼迫她说、也最乐于听到的话。
一句廉价的、毫无意义的我知道错了。
林国栋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眼神中的厌恶毫不掩饰:知道错有什么用每次都说知道错,下次还不是一样犯!我看你就是屡教不改!
赵慧兰重重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疲惫和失望:快点吃!吃了赶紧去给我写作业!今天罚你多做两套数学卷子,五篇阅读理解!做不完不准睡觉!
我和妻子,不,是我和赵慧兰的灵魂,在女儿的身体里,彻底沉默了。
这就是我们。
这就是我们曾经给予我们视若珍宝的女儿的所谓爱。
3
尖锐,冰冷,刻薄,充满了永无止境的否定、不耐和指责。
我们亲手将她推入了绝望的深渊。
我们……我们一定要改变这一切……我在脑中用尽全身力气对赵慧兰的意念嘶吼着,这更像是一种绝望的誓言。
嗯!一定!她的意念带着破碎的哭音回应,这一次,我们来替可可活,我们让她幸福一次!让她知道,爸爸妈妈是爱她的!
哪怕这真的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我们也心甘情愿地沉沦下去,只要能弥补万分之一的过错。
为了不引起过去的自己更深的怀疑和更多的责骂,我们开始了如履薄冰般的模仿生涯。
我们强迫自己回忆林可平时的每一个细微的举动,每一个怯懦的眼神。
吃饭的时候,我们不敢夹自己真正想吃的菜肴,只敢小口小口地咀嚼着碗里那少得可怜的青菜和米饭,因为过去的林可总是被教育不要挑食大人吃什么你就吃什么。
说话的时候,我们努力让声音变得细弱、胆怯,走路的时候也总是低着头,缩着肩膀,因为过去的林可只要稍微大声一点说话,就会被呵斥没规矩。
但成年人的灵魂,终究难以完美地、天衣无缝地扮演一个长期活在压抑和恐惧中的十岁孩子。
我们的小心翼翼,在过去的我们眼中,反而成了新的罪状。
3
有一次,赵慧兰的灵魂主导着身体,看到过去的赵慧兰在厨房里忙碌,腰间系着围裙,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涌上心头,她想,至少,她可以帮自己分担一些家务。
于是,林可怯生生地走到水槽边,拿起一只沾满油污的碗,小声说:妈妈,我……我来洗碗吧。
结果,过去的赵慧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转过身,一把从林可手中抢过碗,眼神警惕而锐利,厉声道:不用你在这里假好心!你能洗干净吗别给我添乱了!把学习搞好比什么都强!说,是不是又不想做作业了,在这里磨洋工,想偷懒
女儿小小的手因为那粗暴的推搡而一个趔趄,身体向后仰去,如果不是我(林国栋的灵魂)及时在脑海中嘶吼着让赵慧兰稳住重心,恐怕就要一屁股摔在地上了。
我的怒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一股暴戾的情绪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我想冲上去,想抓住过去的赵慧兰的肩膀,想告诉她,你的女儿只是想帮你!
但赵慧兰的意念像一道冰冷的锁链,死死地压制住了我的冲动。
别冲动!林国栋!想想我们的目的!我们现在是可可!我们不能暴露!她的意念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是啊,我们是可可。
我们不能用成年人的方式去对抗。
我们只能忍。
我们决定,从最容易掌控,也最容易被过去的我们所认可的事情入手——学习。
凭借我们两个成年人加起来的知识储备和理解能力,应付小学的课程,简直是降维打击,易如反掌。
我们开始有计划地提升林可的学习成绩。
白天在学校,我们轮流主导身体,强迫自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认真听每一堂课,详细记录笔记,积极思考老师提出的每一个问题。
4
晚上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在过去的我们的监视和催促下,我们高效地完成所有作业,甚至主动要求增加练习题,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上进心。
灯光下,女儿小小的身影伏在书桌前,一笔一划,认真专注。
我们甚至能感觉到,过去的赵慧兰在检查作业时,紧锁的眉头似乎有片刻的松动。
这给了我们一丝微弱的希望。
很快,一次重要的数学单元小测验的成绩出来了。
当数学老师念到林可,一百分的时候,我和赵慧兰的灵魂在女儿的身体里,几乎要喜极而泣。
我拿着那张鲜红的、印着100的卷子,手心因为激动而微微出汗。
放学后,我像揣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既期待又忐忑地把它交给了正在厨房里忙碌的赵慧兰。
妈……妈妈……我……我这次数学考了一百……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飘。
过去的赵慧兰停下了手中切菜的动作,有些意外地回过头,接过卷子。
她的目光在那个刺眼的100上停留了几秒钟,表情却并没有我们预想中的欣喜。
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语气平平地说:一百分就值得你这么高兴了这次题目简单而已,全年级好几个一百分的。
她顿了顿,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不过,也还行,总算是比上次有进步。隔壁王阿姨家的乐乐这次也是一百分,你们俩的基础都差不多,要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千万不能因为一次考好了就骄傲自满,知道吗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说完,她便把卷子随手放在一旁的灶台上,继续切菜,仿佛那张承载着我们巨大努力和期盼的满分卷子,不过是一张无足轻重的废纸。
我和赵慧兰的灵魂,在女儿的身体里,清晰地感受着那股熟悉的、冰冷刺骨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将我们淹没。
原来,即使是梦寐以求的满分,也换不来她一句真心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夸奖。
得到的,永远只有更高、更无止境的要求和比较。
老公……我以前……我以前对可可说话,也是这个样子的吗赵慧兰的意念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充满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我无言以对,心中一片苦涩。
我们都一样。
我们都曾是那个手持利刃,将女儿的自信和期盼一片片凌迟的刽子手。
5
学习上的显著进步,并没有让林可在家中的处境得到根本性的好转。
那个被我们称为家的地方,气氛依旧像凝固的冰块一样压抑。
过去的林国栋还是会因为一些我们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对我大发雷霆,仿佛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比如,有一次吃早饭,我不小心把一滴牛奶洒在了崭新的桌布上。
他立刻像被点燃的炸药桶一样,猛地一拍桌子,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震得碗碟都在颤动,怒吼道:林可!你眼睛瞎了是不是!长没长手!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我看你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我的脸上。
我(林国栋的灵魂)体内的怒火瞬间被点燃,血液直冲头顶。我下意识地就想挺直腰杆,用成年人的气势反驳回去,想告诉他,不过是一滴牛奶而已,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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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赵慧兰的意念像一盆冰水,及时浇灭了我的冲动:忍住!林国栋!想想可可!想想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不能用我们的方式来,那只会让事情更糟!
她的意念带着哀求。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屈辱感。
于是,我只能低下那颗不属于我的小脑袋,用女儿那细弱、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声地、卑微地道歉:爸爸……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马上擦干净……
过去的林国栋用一种极度厌恶和鄙夷的眼神扫了我一眼,冷哼道:废物一个!看见你就心烦!
说完,他便砰地一声摔下筷子,起身离席,留下满桌的狼藉和瑟瑟发抖的我。
我和赵慧兰的灵魂,就这样轮流主导着女儿的身体,日复一日地承受着这些曾经由我们亲手施加的语言暴力、冷漠对待和无情指责。
每一次,都像是在被钝刀子割肉,缓慢而痛苦,灵魂都在战栗。
6
我们开始真正地、切肤之痛地理解,林可那深入骨髓的自卑、怯懦和对我们的恐惧,究竟是从何而来。
在这个家里,她没有任何犯错的余地。
她得到的永远是否定、打压和无休止的比较。
她的任何一点微小的需求和情绪,都会被无情地忽视和践踏。
我们开始有计划地试图让林可在我们记忆中那些犯错的节点上,表现得更加完美。
主动承担所有我们能想到的家务,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对过去的父母的任何指令都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违逆。
努力在所有方面都表现得无可挑剔,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我们天真地、固执地以为,只要林可足够好,好到没有任何缺点,眼前的这两个如同冰山般冷酷的父母,总会被捂热,总会看到她的努力,总会给予她渴望的爱与认可。
然而,现实再一次给了我们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我们头晕目眩,灵魂都在摇晃。
无论林可做得多好,总有新的、我们意想不到的指责在前方等待着她。
我把地板拖得光可鉴人,过去的赵慧兰会板着脸检查一圈,然后指着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说:这里怎么还有一根头发你做事能不能认真一点从小细节看大问题!
我在饭点主动为大家盛好饭,过去的林国栋会皱着眉头呵斥:谁让你给我盛这么多的不知道我现在要减肥吗吃不完浪费粮食!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我们感觉自己就像古希腊神话里那个永无止境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
每一次满怀希望的努力,最终换来的都只是更深的绝望和无力。
那种无论如何都无法取悦对方、无论如何都达不到对方标准的挫败感,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们的灵魂紧紧包裹,几乎要让我们窒息。
老公……他们……他们是不是根本就不爱可可无论可可做什么,他们都看不到,都不会满意……赵慧兰的意念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绝望和茫然。
我沉默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滚烫的烙铁。
这个问题,我不敢回答,也无法回答。
因为他们,就是曾经的我们啊。
是我们亲手扼杀了女儿所有的期盼和活力。
7
家庭的压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而校园的噩梦,则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在我们最不经意的时候,猛地窜出来,给我们致命一击。
体育课后,燥热的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的味道。
我抱着篮球,和几个名义上的同学一起往教室走。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新出的动画片,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沉默。
突然,前面几个高年级的女生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为首的那个,梳着高高的马尾,眼神桀骜不驯,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笑。
她叫张莉,是这所小学里出了名的大姐头,也是林可日记中,给她带来最深重、最持久恐惧的施暴者之一。
我记得林可在日记里用颤抖的笔迹写道:张莉又抢了我的零花钱,她说如果我敢告诉老师,就打断我的腿。我好害怕,我不敢告诉爸爸妈妈,他们只会骂我没用。
此刻,这个日记中的恶魔,活生生地站在了我们面前。
哟,这不是林可吗张莉吊儿郎当地开口,目光不怀好意地在我身上上下打量,最后落在了我头上的那枚小巧的草莓发卡上。
8
那是前几天,赵慧兰的灵魂主导身体时,路过精品店,忍不住给林可买的。她想,女儿生前,她从未给女儿买过这些没用的小东西,这一次,她想弥补。
新发卡挺漂亮啊,借姐姐戴戴怎么样张莉说着,便伸出那只涂着劣质红色指甲油的手,蛮横地就要来拽我头上的发卡。
别碰我!
几乎是本能的,我(林国栋的灵魂)控制着林可的身体,厉声喝道,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一个成年男人的愤怒和尊严,哪怕是通过一个十岁小女孩瘦弱的身体释放出来,也带着一丝不容侵犯的气势。
周围原本还在嬉笑的几个低年级女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噤了声。
张莉显然也没想到平时像受惊兔子一样的林可敢当众顶撞她,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恼羞成怒的狰狞。
嘿!你个小贱人,几天不见,长本事了啊还敢冲我嚷嚷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姐妹们,给我按住她!我今天非得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她身后那几个同样人高马大的高年级女生,立刻面露凶光,一拥而上。
我虽然拥有成年人的战斗意识和技巧,但十岁女孩的身体,在力量和体格上都处于绝对的劣势。
更何况,对方人多势众。
很快,我就被她们粗暴地推搡着,按倒在地。
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着我稚嫩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头上的草莓发卡被张莉一把扯掉,几根头发被硬生生拽下,头皮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书包被她们抢过去,里面的书本、文具、还有我们偷偷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几块饼干,被粗鲁地倒了出来,散落一地,沾满了灰尘。
她们甚至开始变本加厉地撕扯我身上那件干净的校服外套。
住手!你们这群畜生!放开她!
赵慧兰的意念在我的脑海中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她的愤怒和恐惧几乎要冲垮我的理智。她拼命地想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想用自己的灵魂去保护女儿的躯壳。
但两个同样激动、同样愤怒的成年人灵魂,在这一刻,因为无法协调统一,反而让林可的身体在剧烈的挣扎中显得更加笨拙和无力。
9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穿着肮脏帆布鞋的脚,狠狠一脚踹在了我柔软的腹部。
唔!
一股剧痛如同电流般从小腹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弓了起来,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
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赵慧兰的灵魂也在因为这感同身受的剧烈疼痛而痛苦地呻吟、颤抖。
报警……林国栋……我们必须报警……让警察来抓她们……她的意念慌乱而破碎,带着哭腔。
没用的……慧兰……你忘了吗……我苦涩地回应,腹部的绞痛让我的灵魂都在抽搐,这点『小伤』,在老师眼里,在『我们』过去的眼里,只会是『小孩子之间不懂轻重的打闹』……甚至,还会怪可可自己不小心……
这是何等的讽刺。我们曾经对女儿的求助不屑一顾,如今,轮到我们自己来品尝这份绝望。
霸凌者们似乎也玩腻了,或者怕真的闹出太大动静。
她们抢走了我身上所有她们认为值钱的东西——其实也只有那几块被我们夫妻俩偷偷攒下来的、准备给林可买点零食的零花钱,以及一块出事前戴在手腕上、后来被我们发现遗落在林可书包夹层里的廉价电子表。
那是林可生前最想要的生日礼物,我们却因为觉得影响学习而从未满足过她。
张莉拿着那块电子表,在我面前得意洋洋地晃了晃,然后一口唾沫吐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群跟班扬长而去,留下一地狼藉和满身伤痛的我。
我狼狈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校服外套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单薄的衬衣。膝盖和手肘都磕破了,渗着殷红的血珠,混着地上的灰尘,看起来触目惊心。
腹部的疼痛还在一阵阵地袭来,让我直不起腰。
赵慧兰的意念,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压抑地、无声地哭泣。
可可……我们的可可……她以前……她以前就是这么一次次地被她们欺负的吗为什么……为什么她从来不告诉我们……
我心如刀绞,痛彻骨髓。
是啊,这就是我们的女儿曾经日复一日独自承受的炼狱。
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在她偶尔流露出些许不安和恐惧的时候,还在变本加厉地指责她懦弱、胆小、不懂事、给我们丢脸。
10
是我们,亲手堵死了她所有求助的道路。
尽管内心充满了绝望,但我们还是决定要为林可寻求一次帮助。
哪怕只是为了验证我们记忆中那些令人心寒的片段。
我们先是找到了班主任王老师。
我努力挤出几滴眼泪,用最可怜、最无助的语气向她哭诉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并展示了身上的伤痕和被抢走的东西。
班主任王老师听完我的哭诉,只是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头,眼神中并没有太多的惊讶或愤怒,更多的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敷衍。
林可同学啊,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是呢,同学之间还是要尽量友好相处,是不是你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或者做了什么让她们不高兴的事情了她的话语温和,却像一把软刀子。
不是的!王老师!是她们先来抢我的发卡,还打我,抢我的钱和手表!我急切地辩解,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别激动。王老师摆了摆手,语气依旧不紧不慢,这件事我会去向高年级的老师了解一下情况的。你先调整一下情绪,回教室上课吧,别耽误了学习。
之后,便再无下文。
11
和林可日记里记载的每一次求助结果,都惊人地一致。
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仿佛那些暴力和伤害,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尘埃。
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那个冰冷的家。
晚饭时分,我们鼓起了这一个月来最大的勇气,决定向过去的林国栋和过去的赵慧兰求助。
我小心翼翼地卷起袖子和裤腿,将身上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以及膝盖上那块已经结痂的、狰狞的伤口,展示给他们看。
我的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哭腔,显得格外委屈和无助。
爸爸……妈妈……我……我今天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她们打我……还抢了我的东西……
过去的赵慧兰正往嘴里扒拉着饭,听到这话,动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我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上,眉头立刻像打了结一样紧紧地皱了起来。
但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却不是关心,而是斥责。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林可!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女孩子家家的,在外面要注意自己的形象!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这身衣服又弄脏了,多难洗你知道吗!
而过去的林国栋,更是连掩饰都懒得掩饰,直接将筷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发出刺耳的声响,语气中充满了暴躁和不耐:
为什么别人不欺负,就专门欺负你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肯定是你自己手贱嘴欠,先去招惹别人了!说了多少次了,在学校要安分守己,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去惹是生非,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冰冷刻薄的话语,像一把把淬了剧毒的尖刀,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扎进我们(此刻是林可)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里。
熟悉,太熟悉了。
这些话,这些语气,这些表情,和我们记忆中,女儿每一次试图向我们倾诉委屈时,我们给她的回应,一模一样。
不是的……爸爸妈妈……我没有……是她们……是她们先来找我麻烦的……
我试图解释,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哽咽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
成年人的灵魂,在这一刻,也深深地感受到了那种百口莫辩、孤立无援的绝望和屈辱。
行了!行了!别在这里哭哭啼啼地装可怜了!过去的林国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我的辩解,眼神中充满了鄙夷,一点点小事就哭成这个样子,真没出息!以后离那些不三不四的坏学生远一点!听见没有!真是给我们家丢脸!
听……听见了……
我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12
我和赵慧兰的灵魂,在女儿这具小小的、颤抖的身体里,共享着这份令人窒息的痛苦和绝望。
我们终于彻底明白了,林可为什么宁愿独自承受所有的欺凌和伤害,也从不向我们开口求助。
因为她的求助,换来的,永远只会是更深的伤害、更冰冷的指责和更彻底的绝望。
在她最需要父母保护和安慰的时候,我们却亲手将她推向了更黑暗的深渊。
时间,就像指间的沙砾,在我们日复一日的徒劳挣扎和无尽悔恨中,无情地流逝。
我们用尽了成年人的所有智慧和经验,试图让林可的生活轨迹朝着我们期望的、美好的方向发展。
我们努力学习,让林可的成绩在班级里始终名列前茅,甚至在几次重要的考试中都拿到了年级第一。
我们小心翼翼地应对着校园里那些无处不在的霸凌和恶意,学会了巧妙地躲避,学会了在受欺负后用更聪明、更不卑不亢的方式向老师报告(尽管效果依旧微乎其微,但至少不会再被认为是小题大做)。
我们尝试着,用更成熟、更有条理的方式,和眼前的这两个如同程序设定般固执的父母进行沟通,试图表达林可内心真实的想法和感受。
但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打在棉花上的拳头,软绵绵的,毫无着力点,最终都归于徒劳。
NPC父母的行为模式,如同被刻录在光盘上的程序,固执地、精准地重复着过去的每一个轨迹。
他们依旧严厉,依旧易怒,依旧习惯性地打压和否定林可的一切。
他们依旧对林可的情感需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我们就像两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苍蝇,看得见外面的光明,却无论如何都冲不破那层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屏障。
在巨大的、日积月累的压力和无力感之下,我和赵慧兰的灵魂之间的争吵,也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
都怪你!林国栋!要不是你以前对可可那么凶,动不动就打骂她,她怎么会变得那么自卑!那么胆小!连被人欺负了都不敢说!赵慧兰的意念在我的脑海中尖锐地嘶吼着,充满了无法发泄的怨怼和指责。
你还有脸说我赵慧兰!我愤怒地反驳,积压在心中的屈辱和暴躁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你天天逼着她学习,拿她跟全天下的小孩比!你有关心过她真正想要什么吗你给过她一点点的肯定和鼓励吗!她变成这样,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我们像两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互相撕咬,互相攻击,将对现实的无力,对过去自己的憎恨,以及对无法改变命运的绝望,都狠狠地发泄在对方的身上。
13
女儿小小的身体,承载着两个成年人悔恨交加、濒临崩溃的灵魂,在无尽的黑暗中苦苦挣扎。
我们甚至开始病态地怀疑,这场匪夷所思的重生,究竟是不是一场针对我们过去罪孽的、更加残酷、更加精密的惩罚。
让我们亲身体验一遍女儿曾经承受过的所有痛苦,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她,再一次走向毁灭。
身体对我们灵魂的排斥感,也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频繁了。
有时候,在课堂上,我会突然不受控制地开始发呆,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仿佛灵魂已经飘向了远方,连老师严厉的呵斥都听不见。
有时候,在夜晚温习功课的时候,我会毫无征兆地流下眼泪,泪水打湿了课本,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那悲伤从何而来,又为何如此汹涌。
有时候,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我会从噩梦中惊醒,然后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小声地、破碎地、反复地呢喃着同一句话:我好累……我真的好累……我不想活了……妈妈……爸爸……救救我……
那是林可灵魂深处残留的、最纯粹的绝望和哀鸣。
它像一个不散的幽灵,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们,真正的悲剧已经发生,无可挽回。
我们的灵魂,就像两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正在被这个不属于我们的身体,一点点地、无情地排挤出去。
我们能清晰地感觉到,我们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
距离林可日记中记载的、她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那一天,越来越近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焦灼感。
我们内心的恐惧,也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
14
我们想带林可逃离。
逃离这个冰冷压抑的家,逃离那个充满恶意和暴力的学校。
逃离这个该死的、既定的命运。
我们走吧!慧兰!我们带着可可离开这里!我在脑海中对赵慧兰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扭曲,我们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们自己照顾她,我们给她所有的爱!
可是……我们能去哪里赵慧兰的意念充满了茫然和无助,我们现在是林可,一个十岁的孩子。我们没有钱,没有身份证明,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能逃到哪里去而且……而且这真的是现实吗我们真的能逃离这个……这个像噩梦一样的地方吗
她的疑问,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是啊,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一个针对我们罪孽的审判,我们又能如何反抗
15
最后的那一天,终究还是在我们的惶恐和绝望中,如期而至了。
傍晚,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烧成一片悲壮的橘红色。
晚归的飞鸟发出凄厉的哀鸣,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餐桌上,摆放着的,依旧是和那一夜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饭菜。
芹菜炒肉丝,寡淡无味的番茄炒鸡蛋,还有一碗几乎看不到油星的冬瓜汤。
这些菜,林可生前最不喜欢吃,但我们却因为觉得有营养、省事,而日复一日地强迫她咽下。
过去的林国栋和过去的赵慧兰沉默地坐在餐桌旁,表情一如既往的麻木和不耐。
整个餐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和赵慧兰的灵魂,在女儿小小的身体里,能清晰地、恐惧地感觉到,林可本我的意识,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和速度苏醒。
那股积压了十年之久的、浓烈到化不开的绝望和死寂,如同最汹涌的黑色潮水般,从灵魂的每一个角落奔涌而出,几乎要将我们这两个外来的、试图改变一切的灵魂彻底淹没、撕碎。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筷子与瓷碗碰撞,发出一声轻微却在此时显得格外刺耳的声响。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幅度越来越大。
16
我知道,时候到了。
那个深埋在林可心底十年,也是我们这两个悔恨的灵魂此刻最想问出口,却又最不敢触碰的禁忌问题,还是如同命中注定一般,从我那苍白干裂的嘴唇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挤了出来。
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像一块巨石,带着令人心碎的、不易察觉的破碎和颤抖。
爸爸……妈妈……
我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卑微到尘埃里的目光,望着对面那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我一直……一直都非常非常爱你们……我努力听话,努力学习,努力做所有你们希望我做的事情……
你们……你们也很爱很爱我的,对吧
就像……就像别的爸爸妈妈爱他们的孩子一样……对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如同海啸般汹涌澎湃的巨大力量,猛地从林可身体的内部爆发出来,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将我们两个成年人的灵魂从她的身体里剥离了出去!
就像两片被狂风吹飞的落叶,我们瞬间失去了对那具身体的所有感知和控制。
我们变成了透明的、虚无的灵魂体,无助地漂浮在餐厅的半空中。
眼前,饭桌旁,过去的林国栋和过去的赵慧兰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自顾自地吃着饭。
他们甚至没有因为女儿那句卑微的、带着血和泪的询问而有片刻的停顿,没有抬头看一眼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个瘦弱孤单的女儿。
仿佛女儿那句耗尽了生命最后力气的、绝望的祈求,只是一阵无意义的、可以被随意忽略的空气振动。
过去的林国栋夹了一筷子油腻的芹菜,眉头因为女儿的打扰而不悦地紧紧皱起,语气中充满了习以为常的呵斥:吃饭的时候话那么多干什么食不言,寝不语,这句话我教了你多少遍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过去的赵慧兰也立刻附和道,声音尖锐而刻薄:就是!赶紧吃饭!吃完了把碗筷洗了,然后回房间去复习功课,明天还要月考呢!要是再敢考砸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17
冷漠。
深入骨髓的冷漠。
和我们记忆中,女儿生命最后一晚的场景,分毫不差。
那是一种足以将任何一丝温暖和希望都彻底冻结的,令人窒息的冷漠。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不——!
赵慧兰的灵魂体发出凄厉到变了调的哭喊,她的身影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剧烈地扭曲闪烁,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我也睚眦欲裂,巨大的悲痛、悔恨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利爪,狠狠地撕扯着我的灵魂,让我痛不欲生。
我们失败了。
彻彻底底地、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即使上天真的给了我们一次重来的机会,即使我们用尽了成年人的所有智慧和力气,也无法改变这冰冷残酷的结局。
无法改变他们——也就是过去的我们——那颗早已被生活的重压和自私的期望磨砺得坚硬如铁、麻木不仁的心。
饭桌旁,林可那双原本还闪烁着一丝微弱期盼的眼睛,在听到父母冰冷的回应后,最后一点光芒,也如同风中残烛般,彻底熄灭了。
她的头缓缓地、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的孤单,那么的瘦弱,那么的……了无生气。
绝望如同实质的黑暗,将她完全吞噬。
不应该是这样的……求求你们……看她一眼啊……哪怕只是一句安慰也好啊……
我(灵魂体)疯狂地嘶吼着,不顾一切地冲向饭桌旁那个面无表情的过去的林国栋。
赵慧兰也哭喊着,像一只断了翅的蝴蝶,绝望地扑向了那个依旧在挑剔着饭菜的过去的赵慧兰。
我们不能接受!
我们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再一次在我们面前,陷入那无边无际的绝望深渊!
哪怕这仅仅是一个虚假的幻境,我们也要改变它!我们必须改变它!
18
就在我们的灵魂体,带着无尽的悔恨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冲入过去的自己身体的那一刻——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影,都在这一瞬间彻底静止了。
饭桌旁。
原本还在机械地咀嚼着食物的过去的林国栋和过去的赵慧兰,几乎在同一时刻,猛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他们的眼神,在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再是之前的麻木、不耐和冷漠。
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是茫然,是撕心裂肺的悔恨,是痛彻骨髓的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慈爱和痛惜。
那是属于未来的,经历过失去女儿之切肤之痛的,我们的眼神。
我们……我们成功了
我们竟然……竟然真的进入了过去的自己的身体!
我们可以……我们可以亲口对女儿说出那些迟了太久太久的话了!
我们——占据了过去父母身体的我们——几乎是同时,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沉浸在无声绝望中的林可。
19
看着她那双因为长久哭泣而红肿的眼睛,看着她那瘦弱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小身影,看着她那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枯黄的头发……
赵慧兰(的灵魂控制着过去的赵慧兰)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哽咽而变得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柔:
宝……宝贝……
我(的灵魂控制着过去的林国栋)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在一瞬间就湿透了,我紧紧地握住了身旁妻子的手,同样用尽了积攒了一生的力气,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柔和到近乎卑微的语气,对林可说道:
爸爸……和妈妈……从宝贝你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一直、深深地……爱着你啊……
林可瘦弱的肩膀,因为我们这突如其来的、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温柔话语,而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已经黯淡无光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惊惶、不解、困惑,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不敢置信的期盼。
仿佛不明白,为什么平日里只会对自己呵斥打骂的父母,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赵慧兰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她伸出那双曾经无数次推开女儿、打骂女儿的手,此刻却带着无尽的怜惜和颤抖,轻轻地、珍重地抚摸着林可那柔软而略显枯黄的头发:
是爸爸妈妈不好……宝贝……是爸爸妈妈以前太混蛋了……总是对你那么严厉,总是忽略了你的感受,总是看不到你的努力和你的痛苦……
我们以为……我们以为那是为你好,我们以为那样就能让你变得更优秀……却不知道……却不知道那让你那么的痛苦,那么的绝望……对不起……宝贝……真的对不起……
林国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悔恨和悲痛,声音因为强烈的激动而显得有些沙哑和变形,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真诚:
但是,可可,我的宝贝女儿,请你……请你一定要相信,爸爸妈妈对你的爱,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一分一秒都没有少过。
我们只是……我们只是用错了方式……我们是天底下最愚蠢、最失败的父母……
以后,不会了……爸爸妈妈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爸爸妈妈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一点点的欺负,谁敢欺负你,爸爸妈妈就跟他拼命!
爸爸妈妈不会再逼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情,你想学画画,我们就送你去最好的画室,你想养小猫,我们就给你买最可爱的猫咪!
我们会保护你,我们会永远陪着你,我们会听你说话,我们会给你拥抱,我们会告诉你,你是我们生命中最宝贵的奇迹!
这是爸爸妈妈在你出生的时候,就对你许下的承诺,只是我们……我们把它忘记了太久太久……
我们——这对被未来绝望灵魂占据的父母——紧紧相握着手,泪流满面地看着林可,异口同声,用尽了灵魂的全部力量,无比郑重地对她许下了那个迟到了十年的誓言:
这个承诺,终身有效!
20
林可的眼睛里,那潭死水般的绝望,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
一点点,一点点地,有微弱的光芒,从那双空洞的眸子深处,艰难地渗透出来。
那光芒,从最初的如同萤火般微弱,逐渐变得明亮,再然后,像是被点燃的星辰,骤然间变得无比璀璨夺目。
她小小的、因为长期抿着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嘴角,也一点点地、试探性地向上扬起。
最终,化作一个羞涩的、怯怯的,却又无比灿烂、无比纯净的笑容。
那笑容,纯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像清晨带着露珠的花瓣,像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事物。
那是我们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释然的、幸福的、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
在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因为这个笑容而变得明亮起来。
21
和煦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温柔地洒在空荡荡的儿童房里。
粉色的床单叠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书桌上还摊开放着一本色彩鲜艳的童话书,书页停留在王子亲吻公主的那一章。
只是,这个房间真正的主人,那个曾经在无数个夜晚蜷缩在这张小床上默默流泪的小女孩,再也不会回来了。
城市郊外的墓园里,青草萋萋。
一块冰冷的大理石墓碑前,一对头发过早斑白的中年夫妻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无声地垂泪。
墓碑上镶嵌着一张女孩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大约十岁的年纪,梳着两条小辫子,眼睛笑得像弯弯的月牙,天真而烂漫。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她的笑容,和幻境中最后那个释然的笑容,有那么几分相似,却又似乎隔了万水千山。
可可……我的女儿……爸爸妈妈爱你……
爸爸妈妈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这个承诺……终身有效……我们会永远爱你……永远……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对着冰冷的石碑,对着照片上那个永远不会再回应的笑脸,喃喃自语着。
声音嘶哑、破碎、绝望,飘散在寂寥的风中,带着无尽的悲伤,和一场永不醒来的、用余生来编织的、虚妄而悲哀的救赎梦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