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桥下住着的都是些贫苦人,小破的草房勉强当作一个容身之所。
元启儿在一个砖房前停下,在一众草屋中这个房子确实算得上鹤立鸡群的出众。
“这位小姐,你在找谁?”嗓音温温柔柔。
元启儿闻声转头,说话者比她个子略高,面色白净,浓眉花眼,头发格外黑亮,虽然微笑着但眉宇间总给人一种忧愁之气。
这大概就是十九嘴里的水水姐了吧。
元启儿也回一个笑:“我听几个孩子说,这里有一位小姐家境优越,还很喜欢给他们扎辫子,闲来无事便想来逛逛,想看可有缘见到她。
”那位女子愣了一下,将手中的竹筐换到另一旁,扯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小姐,你就说笑了,住在这里的哪里称得上什么家境优裕呢,都是些苦命人罢了。
”元启儿她并没有点明自己的身份,耐心等待她的下文。
“那些孩子啊也都是命苦的,也只有他们会把扎辫子当成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去说吧。
”黑云将近,天一寸一寸暗下来,她抬头望了一下天,招呼道:“看这天要下雨了,小姐不妨与我一起到屋中避一避。
”元启儿点头,跟在她后面,开口:“你与这家主人很熟?”眼前的身影顿住了,仿佛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元启儿很贴心,给了她一个台阶:“想必你与孩子们口中的那位小姐关系定是很好吧。
”“啊?是、是啊,她磕磕绊绊地,“我与这家的那位小姐确实幼时就是好友,我们经常互相串门,今天恰巧她与她父母外出生意去了,让我管一下这间院子。
”元启儿看着眼前背影明显放松下来的模样,接着问道:“那我今天还能见到这位小姐吗?”那位女子左拐右拐到了一个小屋子,坐在床塌上:“姑娘请坐。
”“或许吧,有缘即会见到。
不过姑娘想知道那位小姐的事问我也是一样。
”元启儿看着这间屋子,布置陈旧,唯有床上的被褥鲜红亮眼。
“想必这就是那位小姐的屋子,我听闻那些孩子说那位小姐很是受宠,怎的地方如此杂小?”她坐在床榻上,听到元启儿这话也随着她的目光环视了这间小屋,最终目光无有定所地落在那鲜红的鸳鸯被上。
“姑娘口中的那位小姐,叫孙若水,至于受宠,你瞧,毕竟不是男孩,家里还有个弟弟,哪里能说得上是什么受宠呢?”她的抬起眼,目光漂离,元启儿知道她不需要自己的回应,所以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
从她的悠悠叙述中,元启儿听到了关于孙若水一生的故事。
“这里的孩子从小就属李若水生的有几分标致,她勤快还手巧,平时帮人洗衣服,做点针线活拿到街上去卖,这家人的日子竟也还算过的不错。
”“既能赚钱啊,孙若水的父母却也带她不错,平时孙若水做手艺得的钱除了补贴家用还能自己偷偷留有一些剩余,父母夸她手巧,一家人其乐融融。
你说这样的日子过的还不错吧。
”女子神情里有几分怀念与满足。
“可惜啊,容貌这种东西在穷人这里就像那炮竹,谁知炸出来的危险还是好处。
”“你瞧,她不就是再过几年要被父母卖出去做妾。
她的父母也是等不及,现在就已经替她物色买家了——也是她活该,小时候就爱梳妆打扮,这也要学那也要学,偏要给自己争什么气,赖得一个好听厉害的虚名。
”“她要是个安分守己的也就罢了,可偏偏还咽不下那口气,非要跑出去,又被抓回来了,如今被父母嫌弃也是正常。
还不如乖乖听话讨得父母欢心,小姐你说是吧?”从后半段开始,她的话里就是对孙若水敌意明显的诋毁。
又或者换一句话说,是对孙若水命运的悲愤。
一种拼尽全力却又无能为力的嘲弄。
元启儿再了解不过了。
“是啊。
”元启儿点头。
她不知自己到底在期待元启儿回答什么,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神色逐渐黯淡下去:“是啊,连小姐你都觉得这样,真不知这孙若水——”元启儿打断她的话,语速飞快:“孙若水做了很多错事,认为爱梳妆打扮是她的错,认为貌美伶俐,生性好强是她的错,”“再比如,认为自己逆来顺受求得的是真的宠爱,再比如有跑出去一次的勇气却没有掀桌的勇气。
”元启儿说完这串话,似笑非笑地瞧着这位女子的脸色。
她很显然没想到元启儿会接着说这些,震惊,不解,感激,如此复杂。
“是吗?”她垂下眼帘,盖住眼底万般情绪。
“下雨了,”元启儿结束话头,拿起伞,“有缘再会罢。
”孙小姐。
一直将元启儿送到门外,女子都未再讲一句话。
看着雨中撑伞的背影渐行渐远,她展开了刚才元启儿塞入她手中的字条。
“若真如此不平,三日内便来找我。
——启元书馆老板元启儿细雨朦胧,青瓦地上的水洼激起小小的涟漪。
街上的摊子支起雨篷,整个世界也都被这青灰色笼罩般迷伪。
元启儿心情不太好。
定是这不够朝气的颜色让她提不起精神,元启儿连撑伞的欲望都淡薄的很,又走了一会索性将伞合起。
微凉的雨丝顺着她额头滴落,带走了几丝一直萦绕在她心里的烦闷。
她伸出手,细密的雨水洇湿指尖,又迅速挥发干净,不知为何,看到这雨水,元启儿就想起来那位神情淡淡的孙若水。
回到书馆。
再开馆门的一瞬间,馆内的温和干燥瞬间让元启儿感觉到一股冷意,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知何时,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看到自家小姐湿漉漉的模样,秋棠一惊:“小姐,我递给您的伞坏啦?”接过秋棠递来的棉布,元启儿擦擦头发:“无事,只不过手撑的酸,不想打了。
”听到这个连理由都算不上的不走心的说辞,“小姐!”秋棠嗔目竖眉,气的说不出话。
倒是秋十九被秋棠的尖声吓了一跳,向这里频频张望。
她已经送走了她的那些好朋友,正自己端坐在小板凳上抄写元启儿之前做出来的话本。
“对了,秋棠,今日可有谁来?”元启儿趁秋棠气的无话可说的间隙,赶忙见缝插针问了一句话,打断她前摇过长的施法。
秋棠看出元启儿对付自己的惯用套路,无甚好气:“今日下雨,可没有什么人来,大家都不想被雨淋湿,可不像小姐您——”秋棠愈发机灵了,见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自己不打伞这件事上,元启儿将手中的棉布塞给她,脚下飞快上了二楼。
“小棠子,那我去沐浴了,记得帮我打点热水。
”元启儿已经不见人影,秋棠看着手里冷湿的布,气的一跺脚,边打水边教育一旁乖巧的秋十九:“秋十九,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跟小姐学这些坏的,听到没?”今日天黑得格外快,才是下午,书馆内就已经点起灯。
秋棠给元启儿铺纸:“小姐,你今日可见到了他们说的那个水水姐。
”元启儿含糊道:“差不多吧,不过我希望这不是我与她的最后一面。
”今日要写个什么故事呢?元启儿头有些昏沉,连手中的狼毫都有些握不稳。
这是一个画家笔下美人的故事。
她是画家最好的作品,她有美丽的容颜,手臂摆放的角度,站立的姿态都无比优雅。
白色的裙摆让她端庄,白色的鞋袜让她乖巧。
“你是我最好的作品,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荣耀,我是世界上最爱你,也是对你最好的人。
”画家充满慈爱。
画家笔下的她目光在白色的面纱下温顺地低垂。
元启儿感到身上有些燥热,她用冰凉的指尖扶住发烫的额头,继续写下去。
但本能驱使,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偷偷掀开了一直遮掩她视线的面纱。
窗外漂亮的花,血红热烈,冲击着这位纯白无暇的少女的视网膜。
她好奇欣喜地跑出了家,和许多人一起在地里自在地玩耍。
淤泥弄脏了她洁白的鞋子。
画家听闻到她无法平复的粗重激动的呼吸声,看到她无法安静的闪着光亮的眼瞳。
画家撕毁了所有少女的画,碎掉的白色画纸被践踏在他脚下。
她不解她抗议:“可我还是我啊,为什么您现在不爱我了?”画家看着她折皱的白色长裙问:“坏人为什么要来引诱你?”他给她换上的黑色的裙褂。
画家看着被她掀开的白色面纱问:“坏人为什么会看到你?”他给他带上黑色的羽帽。
画家看着她脏兮兮的鞋袜问:“如果不出门,坏人怎么会伤害你?”她的脚被套上的黑色的锦鞋。
她怎么会不完美不听话不乖巧不干净。
她不配得到宠爱。
黑色笼罩了这个家。
许是烛光太热,蒸的元启儿很不舒服,让她的字也写得有些杂乱无力。
她顿了笔,所以这位小姐会不会变成一幅真正的画呢?至多还有两日就会知道答案。
她将书掷了出去。
仪王府内。
齐允几乎是皱着眉看完元启儿这次的手稿。
这次与平时仿佛有些微妙的不同。
她的字一般都是瘦削凌厉的,总给他一种带着狠意的力量感。
可这个话本上的字越到后来越是虚浮乏力。
齐允想到这里,忍耐不住笑讽自己:何时他竟如此爱多想,看到字这一点小小的变化便开始胡思。
他放下这次的书稿,本想和平时一样静心描着画,可这张画他做的却也潦草生涩,线条不够圆润,拐笔不够果决。
夜色愈发浓稠,齐允放下画笔与台面碰撞发出沉重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