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点了油灯,依旧有些暗蒙蒙的。
屋内的陈设极其简朴,一方木榻放置在东侧,青色的粗麻帐幔小心敛起,靠窗的榆木桌上放着粗粝茶器。
整个小院不大,歪斜的竹篱笆圈起一方鸡圈,靠墙处还支着一架葡萄藤,绿油油的爬满藤架,几串葡萄在夜风下憨态晃动。
院角还摆着粗陶水缸,水瓢如游船漂浮在上边,一切都是慢悠悠的。
娄弦逛了一圈又回到屋内,此时云婆婆已经醒了。
早上鲁屠来闹事的时候,白小釉怕惊到云婆婆,故施法叫她睡了过去,对外发生的一切云婆婆并不知情。
听闻家中来了客人,云婆婆说什么都要见一见。
她的眼睛在早些年哭瞎了,是白小釉日日夜夜耗尽心血,这才修复一些。
虽不能完全看得明白,可至少能看到眼前事物了。
眼前的姑娘是个模糊的身影,穿着靓红裙袍,身形高挑修长,五官看的不清,可也能猜出是个俊俏姑娘。
“听唐道长说,你帮了他一个大忙,可真是谢谢你了。
”云婆婆笑的和善。
娄弦以为云婆婆是个愁苦悲悯的老太太,没成想慈爱近人,身体还康健得很。
她细细端详着云婆婆的模样。
一身靛蓝粗布短衣,衣口处洗得有些发白,头上裹着青布头巾,几缕银发从鬓角钻出,随意垂在耳旁。
衣着朴素却得体简约,一眼望去就叫人心生好感。
“对了,明日你有什么想吃的吗,婆婆下厨给你做。
”“婆婆,你眼睛不好就别忙活了,明日我来吧。
”白小釉坐在云婆婆身旁怯怯开口。
平日里她可不是这个模样,只是面前坐着的是娄弦,一想到昨日今日种种,她就觉得这女人可怕的很。
“不用,我有什么想吃的自会告诉唐道长,他会备好的。
”娄弦笑眯眯看着唐渡,仿佛一切已经安排妥当。
唐渡面无波动。
不等唐渡说话,云婆婆率先开口了:“娄姑娘不清楚,唐道长平时云游惯了鲜少时间留在无垠村,不好叫他动手,还是我——”“无妨。
”唐渡清声打断,“还是我来吧,毕竟,娄姑娘帮了我一个大忙。
”说完,唐渡无声看了眼娄弦。
既如此,云婆婆也不好说什么。
天色已不早,几人准备歇下。
白小釉习惯和云婆婆住在一处,另一间客房长期为唐渡备着,娄弦一出现屋子便不好分了。
对娄弦来说倒是没所谓。
自九巨山脉破封以来,她什么地方没睡过,只要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
见娄弦朝柴房走去,唐渡叫住了她。
“你睡我屋。
”娄弦误以为自己听错了,定了脚步问:“你说什么?”不等回答,唐渡已然朝柴房走去。
见唐渡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娄弦不禁意外:“唐道长,你是要将屋子让给我,自己睡柴房吗?”唐渡似乎已经习惯了娄弦的阴阳怪气。
这回他的表情没崩,一脸淡定自若看着娄弦:“别动我屋里的东西。
”说完利落将门关上,连一句说话的机会都不留给娄弦。
娄弦“啧啧”两声,拍了拍被柴门溅到衣服上的轻灰,哼着小曲儿去了唐渡的屋子。
她本就没打算睡柴房。
一路走来这么辛苦,好不容易能睡个踏实,自然是睡地越舒服越好。
唐渡此人心底仁厚,定不会真看她一个女子睡柴房。
果然,不费吹灰之力,混到了房间。
打开门,迎来一阵清冽竹香,夹杂着些许墨香。
唐渡的屋子极其简单,桌案上放着几本道书,砚台边缘凝结着干涸的朱砂,狼毫笔端正搁在笔山上。
屋内整齐干净,被子也铺地平整,想来是个板正自律之人。
娄弦扫视一圈,满意得躺在床榻之上。
被子上残留着唐渡的气息,是那抹熟悉的清竹香,闻着让人舒适安心。
娄弦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床了,昨夜又折腾到天亮,此刻倦感袭来,安稳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日光照进屋舍,尘埃在光色朦胧中漂浮,外头暖风飘过,吹动葡萄架上的树叶簌簌作响。
屋内传来一阵饭香,娄弦翻了个身,迷迷瞪瞪睁开眼。
日上竿头,估摸着快过巳时。
娄弦伸着懒腰打开房门,唐渡正端着碗红烧肉从厨房出来。
他轻飘飘看了娄弦一眼,冷不丁说:“醒来的还真是时候。
”娄弦听出了这话中的意思,无非是讽刺她起得晚。
她也不恼,自顾寻了位置坐下。
“多谢唐道长款待。
”嘴上说着谢,却正眼未瞧唐渡,率先拿起了筷子。
那筷子还未碰到红烧肉,唐渡止了她说:“等云婆婆她们出来一起吃。
”“为何?”娄弦故意挑了块又大又紧实的香肉塞进嘴里,当着唐渡的面咀嚼起来。
唐渡:……两人正说着,白小釉搀着云婆婆从主屋出来,云婆婆爽快道:“不必等我们,娄姑娘饿了就先吃。
”唐渡无言看了娄弦一眼,转身进厨房将最后一碗菜端出来。
几人围桌而坐。
葡萄藤遮了不少日晒,偶有几阵凉风吹来,在这夏日里莫要太惬意。
唐渡话虽不多,可这一手菜确实做的不错。
素炒三丝,清炖马蹄羹,红熬鸡,娄弦就是被这些东西香醒的。
远处传来几声知了,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娄姑娘是哪里人?瞧这模样恐是父母捧在手里长大的。
”娄弦生的高挑,眉目清秀带着些英气。
低头不语时又像江南春景,浓淡相宜。
长得漂亮的人总会让人欢喜些。
原闷头吃饭的娄弦筷子一滞,似是想到了什么,娄弦吐出几个字:“无父无母,野生野长。
”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这菜味道不错。
娄弦从来没有在外提过自己的家人。
无父无母,其实是有的,只是——他们不爱她。
她所谓的父亲,是刹冥台至高无上的魔尊娄焱,一手魄天炽火让人闻风丧胆,无人匹敌。
可偏偏不可一世的魔尊却对一人情根深种。
那便是娄弦的母亲。
一个布衣凡人,没有长寿之命,没有泼天修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他将她囚禁在身边,断了她在人界所有的亲人,连同她的未婚夫。
娄焱给她所拥有的一切,权势、修为,乃至性命,可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逃离,想要自由。
为了让心爱的女人完全属于自己,娄焱杀了她的心上人,逼她怀上自己的孩子,原以为这样她就能死心塌地留下来。
可是,她不爱这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她恨这个孩子!是这个孩子最终毁灭了她!从小到大,娄弦听母亲说地最多的话就是:你为什么要平安活下来?她是不被期待的孩子。
娄弦从未感受过母亲的嘘寒问暖,她甚至连正眼都未瞧过自己。
捧在手心长大。
听着愈发讽刺。
众人不约而同停了筷子,衬的娄弦更加冷静。
“娄姑娘……”云婆婆踌躇开口,却被娄弦笑着打断了:“这世上无父无母之人多了去了,野蛮生长不比旁人长的差。
”娄弦的表情很无谓。
这么多年来她早就习惯了。
不被人期待又如何,不被人喜欢又如何,她夺了魔尊的魄天炽火,坐上了尊主之位,所有人都惧怕她。
这就够了。
云婆婆叹了口气,将筷子放在桌上,颇有些伤感的说:“亲失子,痛彻肺腑,子失怙恃,亦如五脏俱焚,娄姑娘,这些年难为你了。
”父母失去孩子会痛苦,孩子失去双亲何尝不会痛苦。
根脉相连,血肉交融,岂是生死就能斩断的。
想到战死沙场的儿子,云婆婆不禁悲上心头,看向娄弦的眼神越发怜惜。
娄弦盯着桌面一言不发。
她或许并不想承认,热血溅到她脸上的那天,她流下了一滴泪。
这顿饭最终在沉默无言中结束了。
饭后,云婆婆有午休的习惯,白小釉替云婆婆喂了汤药后轻手轻脚从屋内走出来,一转身,白小釉差点吓得把手中的汤碗丢出去。
娄弦不知何时站在了白小釉身后,正一脸兴致看着她。
想到前日娄弦丢出来的那根银戟,白小釉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唐——”“嘘。
”娄弦将食指放在唇前,好心提醒白小釉,“云婆婆刚睡下呢。
”“道长”两个字被白小釉生生咽了下去,她怯怯看着娄弦,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娄弦笑着朝白小釉走近一步,很是贴心的说:“放心,唐渡保了你一命,我暂时不会杀你。
”白小釉松了一口气,立刻又警觉起来。
既然不会杀自己,这女魔头靠自己这么近做什么,她是在闻什么味道吗?娄弦稍稍后撤一步,开门见山问:“白日里你留在无垠村照顾云婆婆,入了夜才去仙姑庙?”只是……问问题?见娄弦没有下一步反应,白小釉紧张的心这才放松些。
“嗯,等云婆婆睡下后,我才会去仙姑庙。
”这就说得通了,为什么白日入庙引魂铃没响,直到晚上白小釉出现,引魂铃才发作。
像是怕娄弦误会什么,白小釉又着急补道:“我没害过人,也没做过坏事!”“唐道长说,院子里的鸡不能吃,别人院子里的鸡也不能吃,所以我才去仙姑庙换鸡吃,唐道长说这叫劳有所获。
”白小釉认真看着娄弦。
她是好妖,不仅没做过坏事,还帮人解决了不少问题。
唐道长说,他们不会抓行善积德的好妖。
嗯,她是好妖,不会被抓走。
娄弦看着白小釉郑重其事的样子,不免觉得新鲜。
她害没害过人做没做过坏事,跟娄弦有什么关系。
要论起做坏事,娄弦所做的坏事那可是一箩筐都说不完。
她其实是想问:“云婆婆知道你的真身吗?”白小釉愣了愣。
她修为短浅,没有幻化成人的本事,不过是三年前一次机缘巧合下修成人形。
她从未想过那么多,只是一心想留在云婆婆身边,照顾到她终老。
她讷讷开口问:“这重要吗?”“我对云婆婆好,云婆婆对我好,我是不是妖,好像并不重要。
”白小釉往日看着呆呆傻傻的,想问题倒是简单通透。
两人正聊着,唐渡恰从柴房出来。
他手中拿着几张符纸,上面的画符既不像困咒也不像杀咒,只有寥寥几笔,很是简单。
见唐渡往这走来,白小釉一溜烟跑到唐渡身边,和娄弦保持了距离。
她看了看唐渡手中的符纸,有些惊喜:“唐道长,这是新的召符吗?”唐渡点点头,将手中的符纸递给白小釉:“昨日你说召符用完了,我又备了些。
”白小釉快手接过,手中摸了摸。
见娄弦站在一旁,圆溜的眼睛转了转,抽出其中一张递给娄弦:“唐道长的召符,有危险你就喊他的名字,他会来救你。
”“刚才你说唐道长保了我一命,暂且不会杀我,这张符纸送给你,能延期吗?”唐渡有些无言:“小釉,这是我给你的。
”言下之意是说,不要浪费给别人。
娄弦看着白小釉手中简单的符纸。
她本不想要,指着这臭道士来救,自己早就不知死多少回了,可偏偏这小心眼的语气……“能。
”娄弦利落抽走那张符纸,当着唐渡的面晃了晃,“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