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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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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思跌跌撞撞地闯进我的殿内:姐姐你通晓巫医,定有法子救人。
皇后娘娘说笑。我拿过青竹送来的汤药,您父亲献上的仙方才该是解药。
青竹嗤笑一声:解药奴婢看是毒药还差不多吧。
我敛下眸子。
那药方的确是解药没错,但只能解初时的疫病。
可京郊老鼠横行,疫病早就经由老鼠变得更为严重,原先的药方自然解不了如今的疫,药性相冲反而成了催命符。
陈思思的护甲掐进手心:那些贱民体质太差,与我父献上药方何干你若见死不救......
娘娘慎言。我拂开她的手,我不是见死不救,而是,爱莫能助。
她突然软了腰肢跌坐在地上,帕子掩住发红的眼角:皇上今早咳血了。
我拨弄药碗的手顿了顿。
前两日服药的病人又开始严重,他为抚民心去疫区巡视,昨晚就起了高热......
与我何干我咽下最后一口苦药,娘娘该去太医院,而不是我这。
她愤然起身,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
黎笙晚,你会后悔的。
她刚走没多久,夏无妄就宣我觐见,这两人真是阴魂不散。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过,我会百毒不侵的吗
此刻的夏无妄全然没了平日里伪装的仁善,满目猩红。
若不是你这样说,我怎会以身犯险那群贱民也配
看着他的样子,我摇了摇头。
他和陈思思还真是绝配。
皇上曾经的确是百毒不侵,只要日日带着我赠与你的玉佩,任何邪物都近不了你的身。
夏无妄目眦欲裂:玉佩......
我附在他的耳边轻轻说:可那玉佩前几日就被皇上摔碎了呀。
不管夏无妄在身后的咆哮,我径直回宫,却靠在榻上思忖了很久很久。
夏无妄一个皇上都病成这样,那京郊的百姓现在过的该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我经历过三次大疫,见过浑身发紫的壮汉在茅棚里抽搐断气。
那年平阳郡闹时疫,有个妇人死时浑身烂得找不出一块好皮肉。
她六岁的儿子被隔壁大娘箍在怀里,哭到呕出黄水也没能碰到娘亲最后一面。
最惨的是西街卖豆腐的老张头,七个儿孙发烧烧得皮肉粘连。
最后那个裹着红肚兜的小娃娃咽气时,老爷子抱着他坐了一夜。
第二天街坊破门而入,只看见爷孙俩挂在房梁上,小脚丫上的银铃铛还在往下滴血水。
而这次的疫病只会更加猖獗。
我闭上了眼睛唤道:
青竹,把剩下的蓍草都拿来吧,我要强行使用巫术。
青竹不愿:
殿下,只需再等三日,您不必为了皇上......
我哑然,在青竹眼里我居然还是那个把夏无妄放在第一位的黎笙晚。
夏无妄能等得,我也能等得,可是西郊的百姓等不得啊!
青竹未再反驳,千万个百姓性命当前,所有的情爱都要置之脑后。
她带着装满蓍草的盒子陪我到了西郊。
一切如我所料,三十里不见炊烟,活人的眼白都泛着尸斑似的青灰。
枯树上挂着褪色的招魂幡,风一过就簌簌往下掉纸钱。
三个白头大夫在官道旁露天架着陶罐,黑药汁顺着昏迷者开裂的嘴角往下淌,烫出一连串的水泡。
时不等人,我将青竹带来的蓍草尽数服下,苦涩的草汁在口中蔓延开来,巫力瞬间就遍布四肢百骸。
我感受到充沛而虚幻的巫力,屏气凝神与上天沟通。
数息后,我惨白着脸将新得的药方递给大夫,在众人的呼唤声中晕了过去。
晕倒前我最后看到的,是我全白的发梢。
6
我是在浓重的药香里醒来的。
趴在我床头的却是许久不见的族长巫山。
醒了
巫山没好气地说。
若不是我来得及时,你命都没了。
我看着这巫族族长年轻俊朗的脸,心里无端多了些愧疚。
我与巫山年少相识,他一直都带着巫族默默支持我的一切决定。
根据你半月前送来的线索,我们在泰山下找到了那个孩子。
依稀能看到那位画像上的影子。
听到这话,我激动万分,强行支起了身子,刚要说什么却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巫山的手搭上我脉门,远山似的眉峰骤然拧起:透支百年寿数换三日巫力,你当真是出息了。
——啪嚓
端着药刚进门夏无妄捏碎了手中的青瓷药碗。
百年他猛地上前攥住我肩头,你怎敢......
与你何干巫山拂袖挥开他的手。
自他俩相识以来,就一直不对付,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看到前些日子还病恹恹的夏无妄如今生龙活虎,我心下了然:那药方......
西郊疫病已退。巫山将温热的药盏塞进我掌心,倒是你,明日随我回巫族。
不行!夏无妄突然暴起,她舍命换药方是为朕,自然该留在宫中休养!
帐中陡然寂静。
我望着盏中倒影怔忪——水面映出的白发女子眉眼枯槁。
陛下当真以为......巫山突然笑出声来,我族圣女会为个负心人折寿
夏无妄踉跄着倒退半步,看着我的眼底爬满了红血丝。
晚晚,你不会离开的,对不对
我按住巫山青筋暴起的手背:族长,你先去休息吧,让我同他说。
巫山离去的身影无端有些落寞。
当雕花木门吱呀合拢,夏无妄眼底燃起希冀的光。
他颤抖着抚上我白发,像触碰易碎的瓷器:
晚晚,朕这就下旨封你为贵妃,我们......
我要回巫族。
他指尖僵在半空。
你说什么
你为我舍去百年寿命,以青丝换白发,难道不是为了和我长相守
你只有三日巫力,以后没了巫力又该如何自处只有我能保护好你!
我知道了,是陈思思......
没关系的,陈家给的药方耽误救治,其罪当诛,我可以废了陈思思,另立你为后......
皇上——见他越说越离谱,我打断了他的话。
皇上可知疫区每日抬出多少尸首我拔下白发递到他眼前,这缕青丝换万千百姓性命,值当得很。
他暴怒着掀翻案几:为了那些贱民你分明是为朕!当年在观星台你说过,愿以性命护朕......
那是黎笙晚说的。我摇了摇头,现在在你面前的,是巫族圣女。
身为巫女,我从前做了太多错事。
不顾社稷,只为情爱。
但如今的我幡然悔悟,这百年寿命,是我应付的代价。
而这颗德不配位的帝星,也是时候陨落了。
7
他跪在地上攥着我的衣袖,指节泛着青白:晚晚,你从前最是心软...
皇上说得对。我拂开他的手,但那都是从前了。
他膝行几步,想抓住我的衣摆:你怎能如此自私!当年分明是你求着要助我...
我望着夏无妄近乎癫狂的神色,掌心抚过垂落胸前的白发,想起了当年跪在巫族祭坛下求我改命的落魄皇子。
皇上说反了。我盯着他一字一句,是您需要我。
窗外的灯笼将他扭曲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
先太子被构陷谋反时,夏无妄也曾跪下牵着我的衣袖,说若我肯助他,必让天下河清海晏。
你答应过要陪我坐拥江山!他猛地掀翻案几,龟甲星盘碎作满地银砂,那些贱民的命算什么朕才是天命所归!
我俯身拾起裂成两半的龟甲,裂纹正正穿过紫微星位:当年我逆天改命,将本该属于先太子的龙气嫁接给你。
是我此生犯的最大的错误。
剑锋擦过我耳际,夏无妄竟怒急至此。
还想回巫族,你以为能走出这道宫门
他反手将天子剑横在我颈间,剑柄嵌着的东珠硌得我生疼。
我丝毫没有慌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皇上怎么停了是不敢杀我吗
剑尖突然剧烈颤抖,夏无妄暴喝一声就要刺穿我喉咙。
窗外突然飞进三道黄符,精准地钉住他的手腕、咽喉与心口。
巫山握着卦盘跨过门槛,把动弹不得的夏无妄扔了出去,又看着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晚晚,以后切不可以命相搏了。
离开皇宫那日,夏无妄眼底满是愤恨。
黎笙晚,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心狠的人。
你没了巫力,迟早有一天会被巫族抛弃的!
到时候你就算求我,我也不会重新迎你回宫!
巫山听完他说的话有些讶异:
怎么你没跟他说你恢复巫力的事
我老神在在:他一直以为剜去的龙脉纹是巫女印,自然不会以为我还能重获巫力。
在我们心意相通时,我便逆天改命,将先太子的龙气封在龙脉纹里,有用巫力转换,使夏无妄有了天子气。
我曾给夏无妄看过龙脉纹,告诉他,若是这纹被剜去,我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将白费。
没想到他默默记下,还以为这是事关我巫力的巫女印,动手时毫不手软。
但他不知道,这龙脉纹一旦被剜去,龙气归位,他的王朝就命不久矣了。
回到巫族,巫山径直带我去见了藏在后山的男孩。
孩子已经八九岁了,眉眼与记忆里的先太子重叠。
我抚过他颈间月牙胎记,眼睛朦胧:是我害你父亲...
姑姑。男孩用还带着奶膘的手擦我眼角,爹爹说乱琼碎玉皆是天道,一切皆是命数。
我瞬间泣不成声。
此前做过的种种皆成虚妄,被我伤害过的人居然如此轻易地原谅了我。
那个宽厚仁德的先太子,终究是我对不起他。
8
男孩叫夏辛夷,我决心教他帝王之术。
他不是没有老师,只是,我怕想他不要赴夏无妄的前车之鉴,他也很是听话懂事,每每学到三更还不住笔。
我望着夏辛夷临帖的背影,烛火一晃一晃地。
他忽然搁下狼毫,指着《帝范》中某处朱批仰头问我:
姑姑,爹爹批注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如今这舟,不是早就沉了么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流落民间许久,见惯了尸殍遍野,百姓背负沉重的苛捐杂税,大夏早已失了民心。
舟沉了,便造新舟。
我蘸着残茶在案上画了条蜿蜒的河,只要能夺得民心,大夏便是永不枯竭的江河。
殿门忽被夜风撞开,十二道黑影立在阶前。
为首的将军摘下青铜面甲,左颊刀疤在月光下泛着青芒。
末将裴琰,拜见小殿下。
巫山的动作极为迅速,这么快就找到了先太子的部下。
裴琰的目光掠过夏辛夷颈间月牙胎记,喉结剧烈滚动:
我们落草为寇劫了许多官粮,就为今日。
他从怀中掏出虎符,弯着身子双手递给夏辛夷:十万边军已到潼关,只等小殿下一声令下。
夏辛夷毕竟还是个孩童,被这阵仗吓得躲在我的身后。
我强行把他拽了出来:辛夷,这种大事,应当你自己决定。
百姓早就对皇叔苦不堪言了。夏辛夷思忖良久缓缓开口,您说过,帝王星该照着百姓走,皇叔做不好,那就我来!
我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也下定了决心。
姑姑陪你一起。
错误由我开始,那我自然也有拨乱反正的责任。
巫山得知了这一消息,将巫族的事尽数交给大长老,顺我一同加入了勤王之师。
我问他为什么。
他看着我叹了一口气:这不仅仅是你的债,是整个巫族的债......
我身为族长,亦有责任。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重又钻进王帐,授夏辛夷帝王术。
夜里,在回正的紫微星越来越亮,而那颗伪帝星已经黯淡无光。
大军攻到皇宫下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一路上可以说是畅通无堵。
夏无妄依旧挥霍无度,据京城的百姓所说,他四处搜刮与我长得相似的民女接入宫中,后宫就算极偏远的院落都住上了人。
京城里民怨极重,百姓们得知我们是来改朝换代的,还有人趁夜偷偷来送粮食。
这一仗我们可以说是民心所向。
根据以往在宫中的经验,我为大军挑选了一条最适合进攻的路线。
夏无妄率着御林军里的一群酒囊饭袋负隅顽抗,但依旧于事无补,最终弃军而逃。
我翻遍了宫中所有的密道,终于在一处井底发现了他。
他被抓到时,怀里还搂着他所寻到的最像我的姑娘,嘴上还骂骂咧咧的。
士兵们同我一起把他押去了金銮殿。
让他跪在殿外看着我一步步把夏辛夷送上了最高处的龙椅。
这就成功了我还有些不真实感。
9
我带着青竹清点后宫,夏无妄强掳来的女子需妥善安置,要么归家,要么留在宫内养老。
忽然有宫人来报,说在冷宫里发现了蓬头垢面的陈思思。
带上来。
看着昔日骄矜的皇后被拖进殿来,看到我时她双目赤红。
黎笙晚!陈思思还没有认清事实,本宫才是天命凰女......
我支着下巴看她:我让你和夏无妄双宿双飞,还不算成全你这个天命凰女
你懂什么!她突然癫狂大笑,夏无妄就是个疯子!自你走后他夜夜掐着我脖子喊你的名字,连我小产见红那日都抱着你的画像宿在观星阁!
后来他广开后宫,任何一个跟你有几丝相像的女人都能欺辱我。
我这个皇后早就名存实亡了!
她猛地扯开衣襟,身上的青紫触目惊心:看见了吗这都是拜你所赐!
我摇了摇头,刚要张口。
夏无妄在殿角发出了嘶哑的笑:陈思思,你以为自己多清白
他踉跄着站起:西郊疫病,不是你们陈家为博贤名自导自演的好戏么
陈思思瞳孔骤缩。
说什么道士赠药,分明是你们往水井投毒!夏无妄眼底爬满血丝,想让陈家更上一步,想让你坐稳皇后的位置,你们都当朕是傻子
我指尖一颤,难怪当时疫病突起蹊跷,原来一切都是陈家在暗中策划。
陛下......陈思思膝行着要去扯他衣摆,臣妾都是因为爱你啊......
爱我夏无妄一脚踹在她心口,你们害朕染疫时,可想过会弄假成真!
陈思思呕出血沫,忽然盯着我吃吃地笑:黎笙晚,你以为你赢了这疯子不也剜了你的巫印说到底他最爱的只有他自己......
够了!
夏无妄突然暴起掐住她脖颈,陈思思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我冷眼看着这对怨偶撕咬,直到陈思思翻起白眼才抬手示意禁军分开他们。
陈氏女祸乱朝纲,着褫夺封号,三日后与陈相一同问斩。
夏无妄突然扑到阶前,冕旒珠串散落:晚晚,我替你处置了这毒妇,我们......
皇上,哦不对,你该称本宫摄政王。我踩住他试图攀附的手。
踏过冕旒,我附身告诉他:你当时剜走的不是巫女印,是您自己的帝王气数。
你剜去的龙脉纹是我偷了先太子的龙气移给你而形成的。
你没发现吗剜去所谓的巫女印后,你的王朝就一步步地腐朽了......
他急忙打断我:
什么腐朽江南道进贡的鲥鱼照样肥美,漠北......
漠北今年没进贡战马。夏辛夷的声音从蟠龙柱后传来。
他们用三百匹良驹换了十车黍米,因为草原饿死了六成牧民。
游牧民族的首领尚且知道惜民,而你却不知。
夏无妄想站起身来,却被自己袍角绊倒:朕是天子!朕......
叔叔,你错了。
夏辛夷的声音清凌凌的:天子当为苍生执剑。
10
我站在金銮殿的玉阶上,看着夏无妄被褪去龙袍。
他忽然抓住我的裙角,指节泛着青白:晚晚,一切都是我不懂珍惜.....
如果我登基后便立你为后,是不是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他还期待地看着我。
我根本就不爱陈思思,我的心里一直都是你。
看着他如今丧家之犬的样子,我难掩厌恶。
你都说了,那只是如果。
夏无妄丧着气松开了手:那年你说要给我摘星......
我依稀记起来了。
是十六岁生辰那夜,那时我们正情浓,我赤足踏着星盘为他跳祈天舞。
少年皇子捧着萤囊仰头望我,流萤落在他绣金蟒纹的袖口。
晚晚的脚踝该用星星来垫着。
他打开萤囊,瞬间漫天的星子都聚于我的裙摆底下,随我蹁跹。
从那之后,我不爱蝶蛾,独爱流萤。
可你知道吗
你下令剜去我巫女印前,我就在扑流萤,等着同你大婚时放。
我朝着他踱了几步。
你还记得我送你的双生玉吗那是我用心头血温养的,里面有我给你留的护身咒。
若你一直好生佩戴,即便你不能当皇帝,也能做个富贵闲人。
可现在......
我贴近他的耳朵轻轻说道:
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保你了。
既然你看不起那些所谓的贱民,那你就去当一次试试看吧。
看你能不能东山再起,活出个人样!
他瞳孔猛地收缩,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我拍了拍手,西郊里正捧着沾满泥浆的粗布衣裳瑟瑟发抖地进来了。
带他去修河堤。
什么时候能搭起不漏雨的草屋,什么时候算赎清罪孽。
三日后暴雨倾盆,青竹举着油纸伞冲进御书房,我正握着夏辛夷的手批奏折。
殿下......青竹欲言又止地望着小皇帝。
夏辛夷懂事地避让,我却拦住了他,对着青竹沉声问:可是西郊出事了
我没有想到,夏无妄死得那么快。
今日暴雨,河堤被冲垮,为了保护岸边的庄稼,所有的民役都扛着沙袋用血肉之躯抵抗洪水。
而夏无妄被送去西郊时,我曾说过要一视同仁,不可给他任何优待。
所以......他也是血肉堤的一员。
可沙石都扛不住的大水,他又怎能抗住呢
没抵挡过几时,他就被大水冲走,里正在下游找了许久才找到他已经被泡发的身子。
我没有说话,指尖的朱笔在宣纸上洇开血似的红痕。
雨打芭蕉声里,我仿佛看见二十年前初遇的少年。
他浑身泥泞地从马车上滚落,怀里却护着用锦帕包裹的萤囊。
当年埋下的巫血玉佩,此刻正在宫墙下化作齑粉。
那些强取的、偷来的、不属于他的气运,终究要化作春泥护养真正的帝王花。
明日带你去西郊体察民情。
我将刚看完的奏折递给夏辛夷:看看百姓如何用夯土筑起新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