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动荡之际。
我拼死救下重病的哥哥,舍弃了假千金。
抛下一切留在军营,照顾哥哥近四十年。
他两鬓花白临死之际,却呕血哀求:
阿枝,若有来生。
将我活着的机会,留给苒苒。
我这一生,不负国家不负人民。
唯独,亏欠她。
我为他几近丧命,放弃梦想,终生未嫁,他只字不提。
我最后一次,擦去他嘴角血迹,点头:好。
重来一世,我只不愿,再亏欠自己。
那个至死放不下假千金的哥哥,却声线颤栗拦住了我:
阿枝,你……忘记哥哥了吗
1
我接回哥哥陆长霆的骨灰那晚。
他留下的日记,突然在网上爆火。
长达千页的文字,跨越近四十年。
密密麻麻,力透纸背。
写尽对姜苒的思念,和懊悔。
网页的链接,是邻家小姑娘发给我的。
我已年逾六十,用不惯智能手机。
这些年因为操劳,又老眼昏花。
我倒腾了半天,才打开那链接。
戴了老花镜,凑近了手机屏幕。
好一会才终于看清,那照片里的字迹。
带着军人的利落,却又有慎之又慎的工整。
是陆长霆的字,没有错。
他用最平静,又无奈的文字写下。
我赶走了、被他收留了七年的姜苒。
战乱之际,姜苒不顾性命去寻他。
而我救下他,却抛弃姜苒。
我因何赶走姜苒。
我救他时,又是怎样的凶险,怎样差点丧命。
他只字不提。
我双手颤栗不止,满心都是不甘。
彻夜翻看,那足足数十万的文字。
直到天光都已大亮,我一双眼早已干涩红肿。
却仍是没能,见到他提及,我半个字的好。
近四十年,我几乎抛却所有。
放弃梦想,留在军营后勤。
为了照顾他的伤病,蹉跎一生。
却到底只换来,他日记的最后一篇:
阿枝,这辈子我不负父母嘱托,不负祖国和人民。
要是有来生,我只希望,不亏欠苒苒。
如他,临死时说的那样。
全网泪崩。
感慨铁骨铮铮、为国奉献数十年的陆师长。
也藏着这样的,铁汉柔情。
再是,对我的指责和怒骂。
骂我心胸狭隘,容不下陪伴了陆长霆七年的姜苒。
骂我心思狠毒,定是有意,趁危急时刻,对姜苒见死不救。
我想辩解。
却敌不过数百万张嘴。
敌不过一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陆长霆死了。
他的日记里,无一字对我的谩骂。
却也足够,将我钉死在耻辱柱上。
让我倾尽的一生,不值一提。
陆长霆的骨灰,没有葬入国家安排的墓地。
而是遵他的遗嘱,葬入了姜苒下葬的陵园。
网上,是痛声的慨叹:
希望来生,他们一定圆满。
我在滔天的舆论里。
如同阴沟里的老鼠,拖着垂垂老矣的身躯,潦草结束了余生。
2
再睁眼。
我回到了军区大院,白雪皑皑的75年。
耳边,是陆长霆愤然难堪压低的声音:
苒苒她,不会跟你抢什么。
你就一定,要闹到这地步
我看向大雪地里,双膝跪地,却脊背挺直的姜苒。
她扬高了头,面容悲伤,却不卑不亢:
我不求陆枝姐能容下我。
但我照顾哥……照顾陆副营长七年。
他胃不好,至少让我离开前,教会陆枝姐,他平时吃的食谱和药谱。
围观的军属,纷纷低声唏嘘感慨。
陆长霆紧绷的一张脸,更是怒愤交加。
似是一时不忍再看,他侧开了头。
营里训练再苦再难时,也不曾皱过眉的男人。
此刻,却好像连眼尾,都泛了红。
我良久恍惚,再猛地回过神来。
独自老死家中的孤寂和悲凉,还那样真实。
却竟真如陆长霆所愿,有了来生。
上一世的这一天,是陆长霆毕生遗憾的起点。
我因姜苒摔坏了,我珍藏的一张全家福。
忍无可忍,不顾陆长霆劝阻,执意赶走了姜苒。
但这一世,他不会再遗憾。
我看向跪在雪里的姜苒。
半晌,开口道:那留下吧。
陆长霆怒声:离了这里,姜苒又还能去……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好像才突然反应过来,我说的是什么。
侧目,愕然看向我:你说什么
我淡声,再说了一遍:让姜苒,继续留下吧。
陆长霆好一会的静默,似乎实在难以置信。
良久,才神情警惕道:你……突然什么意思
他似是激动到,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我没再多说,回身进屋。
余光里,看到陆长霆脱下了军大衣。
男人急步迈入雪地,声线怜惜紊乱:快起来,会冻坏膝盖。
我也不知怎么,突然想起。
上一世,姜苒死后。
我照顾陆长霆近四十年里,似乎,他也不曾在大雪天,为我披过一件外衣。
其实,真的没意思。
我回了房间,写了一封实习申请,给郑教授。
她是我母亲,生前的挚友。
写完时,已经是深夜。
床边还摆放着,被摔坏了一角的全家福。
照片上,我刚十岁,还未走丢。
我的爸妈,也都还在。
可惜了,重来一世。
我还是没来得及,再见上他们一面。
门外隐隐传来,陆长霆低沉的关切声。
再是姜苒略带鼻音的声线:不疼了。
我伸手,指腹小心拂过爸妈眉眼。
再轻声:这一世,我就不替你们,照看哥哥了。
这一世,我只希望,不再亏欠自己。
3
隔天,我起了个大早。
带上实习申请,下楼时,陆长霆和姜苒,正在吃早餐。
见到我下来,轻松融洽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姜苒半晌才诧异道:陆枝姐,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我没理会她,径直往外面走。
姜苒神情尴尬,起身拦我:
哥……陆副营长只做了两份早餐,我给你再做一份吧。
陆长霆头也没抬,只沉声道:
不习惯改口,那就跟之前一样。
姜苒局促应着:知道了,哥。
我忍住胃里翻搅的不适,丢下一句不吃,出了门。
姜苒却不愿作罢,追了上来:
早饭还是要吃的。
等吃完了,哥送我去学校,正好陆枝姐一起。
我顿住步子。
回身,看向她:我说不吃。
怎么了,你耳朵不好吗
陆长霆手上的筷子,砰地拍到了桌子上,面色愠怒:
别管她。
苒苒,你吃你的,吃完我送你去学校。
我坐公交去了学校,路途折腾了一个多小时。
到校门口时,刚好看到陆长霆的车停下。
我当没看见,进了校门。
远远地看到郑教授,快步追了过去。
身后,姜苒似乎又在叫我,我没理会。
我将实习申请,给了郑教授。
郑教授很是诧异:怎么突然,又想通了呢
之前找你,可是倔得很,说要照顾你哥。
我没多解释,只应道:
我还年轻,也想为自己的以后,多打算打算。
郑教授缓和了面色,拍了下我的头:
总算也不是个榆木脑袋。
不过也不为难你,我不在北市的时候,你就跟着你师哥,不必跟我去外省。
这可是,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
我急声:我想,跟着您去海市,好好学,可以吗
郑教授难以置信看向我:那你哥……
前世种种,还历历在目。
我忍住心头不适,只回道:那些不重要。
良久,郑教授点头:你自己愿意就行。
说话间,姜苒已追了上来。
她语气礼貌,却径直打断了我们的话:
郑教授,我也很希望,能跟从您学习。
能不能让我,和姐姐一起……
郑教授看清来人,脸上难得的一点笑意,一瞬散了。
她沉了脸,看向我:
姜苒还在你们陆家
你不是,都被找回来两年了吗
我无言。
郑教授看向、站在姜苒身后的陆长霆。
她含怒,为我抱不平:
陆副营长,你父母要是泉下有知,该多寒心!
这样一个替代品,被陆家白养这么多年,怎么还不让她走
4
旁边有师生经过。
不少人驻足,纷纷侧目看热闹。
唏嘘议论声四起。
那位,竟然是陆同学的亲哥哥
平日里,只见他对姜同学接来送去的。
啧啧,这不是鸠占鹊巢,不要脸吗……
姜苒漂亮的一张脸,一瞬红白交加,双目因难堪而通红。
陆长霆拧眉,面色不虞:
郑教授,姜苒被我收留七年,也陪我熬过了最难的一段时间。
她早已如同我的亲妹妹,不是别人的替代品!
姜苒成了他嘴里,口口声声的妹妹。
而我,成了那个别人。
我感到讽刺。
姜苒似是受不住委屈,压着哽咽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也对医学很热爱,很仰慕郑教授……
郑教授冷笑了一声,径直打断了她的话:
我可受不起你的仰慕。
一个入学时连基础药理都不及格,靠着陆副营长硬塞进来的插班生。
我亲自带你,我这里是什么,闲杂人等收容所吗
她说完,似是实在嫌膈应,回身径直离开。
陆长霆也一时脸上挂不住,半晌没说出话来。
姜苒在无数道如刀子般的目光里,红着眼,攥紧了手:
郑教授说得对,我早该走了。
我……我现在就离开。
她回过身,冲出了学校。
陆长霆急声阻拦,没能拦住她。
他怒愤交加,回身,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臂:
你满意了,满意了吗!
我一脸莫名看向他:关我什么事
陆长霆显然被气得不轻,连声线都颤抖了:
昨天假模假样,要姜苒留下,今天再找郑教授告状。
陆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自私自利,心思恶劣!
我恍惚里,又想起他临死时,哀求的面容。
那时,他的眸底,似乎也是和此刻一样的。
藏不住的,怨恨和不甘。
蹉跎大半生,再重来一世。
我早已失去了任何,想要跟他争执,或是撒泼大闹的欲望。
我淡声:随便你揣测吧。
陆长霆面容失望至极,再不愿与我多说一个字。
回身,急步离开学校,去追姜苒。
我留在学校,照常上课。
傍晚时分,陆长霆一个战友,却突然开车过来。
说要替陆长霆,接我回去。
说是,姜苒出了事。
5
我不想回去。
却又想起,手上有两份单子,需要陆长霆签字。
一份,是我跟着郑教授去海市的申请表。
另一份,是我出发去海市前的住校申请。
其实,住校的事,算算时间,也剩不下多少天。
但我实在哪怕一天,也不愿再和陆长霆和姜苒,待在同一屋檐下。
我回了陆家。
刚进门,就见有警察从楼上下来,经过我身旁离开。
陆长霆黑着脸,关上了门。
再将一根发绳,狠狠扔到了我眼前。
陆枝,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
我没本事养你了,没脸跟爸妈交代!
那根发绳,是我用过的款式。
但这种东西,只要跑趟供销社。
再拿到十根一模一样的,也不成问题。
我不知道,陆长霆拿出这个,是想说什么。
只隐隐地,听到楼上姜苒的哭声。
惊慌的,绝望的。
陆长霆气到身体都颤抖了,一张脸早已铁青:
你还装傻!
赵成虎那样的兵痞子,你也敢收买!
姜苒跟你一样,还才十九岁,十九岁!
差一点就被……你简直,简直……
他面容哆嗦着,手背青筋凸起。
似是忍无可忍,朝我扬起了一只手。
我没躲,平静地看着他。
那只手,到底是没落下。
但他眸底,只余下对我无尽的失望。
姜苒回来收拾行李,被赵成虎拦住……
那混账的口袋里,掉出了你的发绳。
他亲口说,是收了你的好处。
说起来,他还是你师哥同母异父的哥哥。
被军营开除前,跟你往来不少吧!
我知道,他不会信的。
但还是说了一句:我没有做。
陆长霆径直打断了我的话,声线里是汹涌的怒意:
姜苒到了这一步,都还替你藏起了发绳,绝口没跟警察提起你。
你去后院给我跪着,跪着!
过了今晚,给我滚出去!
他根本,听不见我的话。
我看着他,良久的沉默。
好一会后,拿出那两张单子,放在了身旁茶几上。
我会去住校。
这两张单子你签字吧,签完,我可以跪。
陆长霆怒极:我看你是早有准备,急着跑吧!
他扯过那两张单子,只瞟了上面那张住校申请单一眼。
剩下的一张,没了耐心再看,一并签了字,再丢到了我眼前。
天亮之前,不准起来!天一亮,就给我滚!
6
我站起身,收好单子,再朝后院走。
陆长霆在我身后咬牙切齿:
爸妈要是泉下有知。
一定也再不愿,见你这样混账的女儿!
别的话,我其实也没什么好争辩的。
但这一句……
我回过身,平静看向他道:
他们不会,他们会信我。
陆长霆面容,有一瞬的怔住。
我说完,也没再管他的回答。
没再听清,他怒不可遏又说了什么。
我去了后院。
下过雪的夜晚,月光格外皎洁。
我将那两张单子,揣在怀里。
不知怎么,心里格外的宁静。
那是我很快就能走上的,离开的路。
院子里格外的静。
静到只能听见,树梢未化的积雪,偶尔掉落到地上的轻响。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大雪未化的夜晚。
我犯了错,陆长霆在爸妈面前护着我,替我受罚。
也是在这处院子里。
长夜里,他跪在院中间,我站在檐下看他。
冬夜起了风,树梢上结了冰,积雪簌簌往下落。
他跪在月光里,遥遥朝我喊:
阿枝,快进去,会冻坏的。
意识一晃,就成了他脱下军大衣,急步走向姜苒的那声:
快起来,会冻坏膝盖。
我跪在院子里,后半夜打了个盹。
开始时觉得很冷,后面就只剩下麻木。
我想,其实我也是可以不跪的。
但临到走了,总当是,偿还了他那点兄妹情分。
意识恍惚里,我听到陆长霆叫我:起来,出去。
冷冰冰的声线。
我醒了过来,抬眸。
他就站在檐下,许多年前,我曾站过的那个位置。
一彻夜过去,天光已经微亮。
我在模糊的视线里,怎么也没能看清他的脸。
7
十岁前,我还没有走丢。
和陆长霆口中的姜苒一样。
乖巧,大度,懂事。
能歌善舞,会跟着爸爸练军姿,跟着妈妈读医书。
十岁前,我只任性过一次。
边境邻国战乱,爸妈被突然派去支援。
我高烧昏睡,他们没来得及和我道别,跟着大部队离开。
深夜里我突然做梦,梦到子弹穿透了爸爸的胸膛。
妈妈扑上去,也葬身血海。
那晚,我从梦里惊醒,突然喘不过气,跑出了家。
沿着我曾看见爸妈离开的方向,走了五公里。
直到,天光微亮时,陆长霆找到了我。
他红着眼,踩着大雪,背着我回家。
我趴在他背上哭,说想爸妈。
又跟他说:等哥哥长大了,也去当军人吧。
这样,就可以偷偷带着我,去军营,去战场,天天见爸妈。
陆长霆冷着声回我:军人铁纪如山。
我偷偷带你去,会被枪毙。
我被吓到半晌噤声,再失声大哭。
他又无奈哄我:那我尽量小心一点带你去,不被发现。
隔年冬天,爸妈回来,得知我曾在深夜离家五公里,差点走失的事。
爸妈心痛不已。
陆长霆护在我面前,自己主动替我领罚,在后院里跪了彻夜。
再是不久后,国内动荡开始愈演愈烈。
我妈发表的医学文章,被指动机不良。
陆长霆抱不平,跟我妈一起被拘留。
我在举国的混乱里,不慎走失,被人贩子卖入深山。
再被陆长霆找回时,我已十七岁。
得知爸妈早在数年前,就已丧生在了边境战事中。
而我剩下的唯一的哥哥,已收留资助了姜苒,让她留在陆家五年。
我在泥潭里挣扎七年,拼了命才再回来。
却发现似乎什么,都已不是我的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精神失常,极度缺乏安全感。
我撒泼大闹,骂陆长霆孬种,窝囊废。
当了军人,却连爸妈都保不住。
我在姜苒故意摔了我的东西,再在陆长霆面前装无辜时。
情绪失控,将开水泼到了她身上,骂她是下贱的婊子。
我在深山里的七年,学了无数不堪入耳的脏话。
陆长霆哄我一次又一次,再渐渐地,对我失望,无法接受。
在我骂他没保住父母时,露出极度痛苦的、承受不住的神情。
只有姜苒,会如十岁前的我一样。
给他端一碗姜茶,安抚他:不是你的错。
陆长霆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看着她走神。
我知道他想什么。
姜苒才更像是,他走失的那个妹妹。
而我,不像了。
我只会像一个狰狞的怪物,一次次,往他心口扎刀子。
于是,他开始逃避我,不愿或是不敢见我。
再是前世,我强硬赶走了姜苒。
姜苒在陆长霆和我去边境战区时,违法混进医疗队伍里,跟了过去。
再落入间谍手里,被用来威胁陆长霆。
陆长霆不顾军纪,过去救她。
几乎豁出了性命,救回了只剩一口气的姜苒。
军区医疗资源匮乏,姜苒的情况,已无力回天。
我身为军医,放弃了她。
三天三夜未合眼,差点因过劳而猝死,才将陆长霆、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那之后,陆长霆落下了心病,加上本就不好的胃。
数次在军营里病倒。
我见不得他那样,渐渐放弃了从医,留在了军营后勤。
一日三餐,亲自为他调理饮食。
他身体渐渐好转,升了正营长,再官至师长。
我以为,兄妹一场。
总也只有我们彼此,才是彼此心里最挂念的人。
却不想,直到他临死。
心心念念的遗憾,仍是只有一个姜苒。
8
我拉回绵长的混乱的思绪。
吃力从院子里站起身时,双腿发麻得厉害,踉跄间差点栽倒。
檐下的陆长霆,面色猝然一沉。
我有一瞬感觉,他急切想上前搀扶我。
但等我稳住身形时,他还站在原地。
紧紧绷着一张脸,没有动。
我扯了扯嘴角,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我去了楼上卧室,简单收拾了自己的几件衣物。
再清点了,所有还需用上的笔记和课本。
陆长霆站在卧室门口,冷声问我:你做什么
我抬眸,平静看向他:不是你叫我滚吗
陆长霆一瞬哑然。
我收拾好东西,经过他身旁要出去时。
他无端地又动了怒:你什么态度
敢做出那样的混账事,我叫你滚还有错了
他挡住了门。
我只能顿住步子,应声:没有错。
都要走了,我没有什么,好再跟他争论或辩解的。
住校三五天,再跟郑教授去海市。
等我学有所成,或许会能争取到机会,如父母一样去边境。
前世今生,我最大的遗憾,都是没能见到父母最后一面。
哪怕是骨灰,也没能看上一眼。
我被找回时,他们已离世许多年。
母亲未完的医书手稿,原件交给了医学院。
誊抄的一份,留给了我。
我拿到手时,连纸页都已泛黄。
这一世,我想替她写完,那本未完的医书。
我想去边境,延续他们对山河和平的夙愿,见见他们的亡灵。
这一世,我一定会做到。
我推开陆长霆,拿着书包往楼下走。
陆长霆在我身后,良久的沉默。
我下了楼要出门时,他追下来怒道:
你要真知道错了。
走之前,就去姜苒房间,给她好好认错忏悔!
我顿住步子,回身看向他:
你要我跪,我跪完了。
别的,我不奉陪了。
陆长霆猝然面色铁青,神情怒极:
不道歉,就也别住校了,辍了学,滚到外面去!
我指尖无声用力,攥紧书包背带。
平静提醒他:你给我签住校申请单,换我跪一夜。
陆副营长,堂堂军人也要言而无信吗
陆长霆气到面目都扭曲了:
你叫我什么
陆枝,你简直越来越猖狂,我今天非得……
他话音未落,楼上传来姜苒痛苦的咳嗽声。
陆长霆面色一沉,丢下一句站那等着,回身匆匆上了楼。
我没再理会,径直离开。
9
北市下了数日大雪,终于雪停。
天气却反倒更冷了,路面多处结了冰。
公交车通行困难,又减少了车次。
我费了两个多小时,才总算到了学校。
我忍着头昏脑涨,将两份申请表,交给了学校。
接连几天,又做了些,离开学校去海市前的准备。
第三天上午,我感冒发烧突然加重,师哥裴屿将我送去了医院。
我过去时,刚好又碰见陆长霆跟姜苒。
姜苒就住在我旁边病房,陆长霆陪护。
据说,她精神状况很糟糕,从家里卧室窗口跳了下去。
哪怕,她卧室只在二楼,窗外还是草地。
陆长霆还是临时推掉了军营里的安排,不顾军令,请了长假陪她。
似乎因此,也错失了升正营长的机会。
我偶尔出去打水买饭,常能听到她的哭声。
陆长霆耐着性子,一声声地哄。
就像是,哄一个小孩,哄十岁前的我。
我走过那病房门口,刚好对上姜苒无辜的目光。
那眼底可怜兮兮,又露出得意。
我当没看见。
傍晚时,陆长霆似是军营里有急事,临时离开。
姜苒一个同学过来探望她,拉着她在走廊上走动。
又站在我病房门外,低声地说笑:
你也真是胆大,赵成虎要是真碰了你怎么办
我又不傻。
赵成虎隔三差五跟踪我,有贼心没贼胆的。
何况军区大院附近,多的是荷枪实弹的警卫。
我一喊,人立马不就来了。
那发绳,我跑供销社买的。
我说是陆枝的,陆长霆又不敢查。
那种事情,他敢声张吗
要是真的,陆枝得跟着赵成虎被拘留,声名扫地……
我坐在床头,整理最后一点医学笔记。
姜苒见我始终没反应,很是无趣而不甘地离开。
上一世,她也曾这样挑衅我。
我气急与她起了冲突,打伤了她,又将她说的话,告诉了陆长霆。
可陆长霆只看到了,姜苒手臂上的伤。
姜苒在他心里,总是纯白无瑕的那一个。
临到死,他也只记得姜苒的好。
我曾穷尽四十年,也没能改变的东西。
还不至于期望,这一世就能改变。
我写完最后一点笔记后,裴屿来了医院,给我带了郑教授亲手炖的汤。
他与我说笑:教授就是嘴硬。
生怕你身体不好,没法跟她去那边,丢了你这得意门生。
炖了半日的汤,要我拿来给你,还非说是自己随手买了喝不下的。
我喝着汤,与他闲聊。
要远行去海市的事。
裴屿大概怕我伤心,并没多提。
他刻意捡着轻松的话题跟我聊,逗得我禁不住笑。
我汤快喝完时。
一抬眸,突然看到裴屿身后的病房门口。
陆长霆就站在那里,盯着我,脸色很难看。
我嘴角的笑还没收住。
我在这住了几天了,他一直在隔壁陪姜苒,还是头一次来看我。
应该,也谈不上是来看我。
很稀罕,又可笑。
我收回视线,没有理会。
隔天上午,我去楼下买早餐时,突然被陆长霆拽住了手臂。
他向来精气神好,此刻眼底却有些乌青。
大概,是照顾姜苒累的。
他冷着声斥责我:我没提醒过你吗
裴屿是赵成虎的弟弟,一母同胞,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你跟着郑教授学医是一回事,但不准再跟裴屿往来!
10
姜苒站在病房门口,悄悄往外看。
她想跟着郑教授学医,郑教授不答应,她又去找了裴屿。
裴屿更看不上她,没给她好脸色。
想来陆长霆突然来找我说这个,少不了她的煽风点火。
我一时愤然:我师哥为人正直,跟赵成虎也从无往来,还不需要你来评判。
陆长霆怒意更甚:这是你跟兄长说话的态度吗!
我看要不是裴屿,你也不会跟赵成虎那种混账扯上关系!
我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被找回这两年里,许多的时候,都多亏了裴屿关照我。
我怒瞪着陆长霆,好一会,又觉得真的犯不着跟他争执。
我竭力压住情绪,半晌,轻笑了一声:
你管好姜苒就行。
我的事,少管一点。
我推开陆长霆的手臂,离开时,他又追了上来。
他语气强压怒意,放缓了点:
够了。
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去,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
我不理会。
他又似是打定了决心,半晌后叹了口气:
哪怕……是让姜苒搬出去的事。
他再次拽住我手臂。
我回身推开时,远远地看到病房门口,姜苒站在那里。
这一次,她没再佯装无辜大度。
看向我时,眸底的恨意跟敌意,再不加掩饰。
我用力推开陆长霆手臂,径直去了楼下。
我买了早餐,再用搪瓷杯打了杯开水。
回病房时,走廊上,却被姜苒拦住了去路。
我一脸莫名其妙看向她。
她面目近乎扭曲,突然伸手,狠狠推向我手里的搪瓷杯。
开水翻滚了出来。
我仓促松开了手,再后退了一步。
手背还是被开水溅到,烫红了一片。
学医的手是最要紧的,好在,我松手快,没有大碍。
周身血液,却噌地往脑门上冲。
我这双手,是要留着为我母亲,写完医书的。
我扬手,狠狠一耳光,扇到了姜苒脸上。
身后,响起陆长霆震怒的声音:
陆枝,你做什么!
姜苒眼眶一下红了。
我看得恶心,没多迟疑。
再狠狠一耳光,扇到了她另外半边脸上。
陆长霆急步上前,一把拽住我肩膀,扇了我一巴掌。
陆枝,你简直没救!
前世今生,这还是他头一次打我。
我没觉得疼,也没觉得难过,只感觉视线里都是赤红。
利落扬手,一耳光还到了陆长霆脸上。
直到,旁边有经过的人抱不平:
你这男同志,怎么不问青红皂白!
旁人可都看得清楚,是那姑娘,先推翻了这位姑娘手里的杯子。
里面翻滚的开水,要不是松手快,一只手怕是得废了!
陆长霆怒气汹涌的面容,一瞬僵住。
再是愕然,难以置信。
姜苒大概是听陆长霆跟我说,要让她搬出去。
一时嫉恨交加,失了理智,推我时连有旁人在都忘了。
她神色间,一瞬慌乱。
我没再理会。
回了病房拿了自己的东西,再径直离开医院。
身后,陆长霆头一次声线无措,急声唤我:
陆枝……阿枝。
你听我……听哥哥说。
11
打一巴掌再给颗枣的事情,我早不需要了。
我回了学校。
忙完了去海市前,最后的一点事情。
临出发那天,我收拾了行囊,等郑教授忙完一起走。
陆长霆却头一次找来了我宿舍楼下,不顾宿管阻拦,执意要见我。
他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军官,从未这样无赖过。
宿管为难,我还是下去,见了他一面。
北市大雪初霁,他军装都还未脱,该是刚从军营忙完,就匆匆赶了过来。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斑驳了他的面容。
他身姿那样挺拔,面容却藏不住疲惫憔悴。
我无声走过去。
他立马急步迎上来,很是别扭地跟我道歉:
那天……是哥哥不好,没问清楚。
可能是我快要走了,也打定了决心,不会再回来。
突然地,倒是又想起了他一些好。
他十多岁的模样,背着我踩着大雪。
在天光微亮里,走过漫长的五公里。
答应我,长大后去当军人,带我见爸妈。
我突然想,要不,就也道个别吧。
我张嘴,计划去海市学习,学成后再长留边境的话,到了嘴边。
就要出声时,陆长霆先开了口:
但我细问了姜苒。
她说是因为,你之前收买赵成虎伤害了她的事。
她到底没法不介怀,才会一时情绪失控推了你。
阿枝,不管怎么说,是你有错在先……
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被我咽了回去。
其实,我也不算意外,真的。
他总是信姜苒的。
两辈子,都一样。
陆长霆看着我的脸色。
大概看我没有动怒的意思,便认定我接受了他的说辞。
他缓声继续道:算是你们各错一次。
那些事情,就都到此为止吧。
不要再做那样的糊涂事。
再怎么说,她只是一个被收养的,还真能抢得了你什么
我笑着,应声:好。
裴屿站在了不远处,示意我赵教授准备出发了。
陆长霆仍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还打算与我长谈。
我只剩下不耐。
外衣口袋里,刚好还放了一支烫伤膏,是我这两天自己用的。
我拿出来道:那天姜苒也烫伤了手。
这个给她吧,郑教授自己研制的,还没获批售卖。
我用了,效果很好。
陆长霆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半晌,长松了一口气:想通了早该这样。
我点头:嗯,想通了。
陆长霆眉眼舒展开来:那行,我先回去拿给她。
晚上,我来接你,回去吃饭,不要再闹。
我笑看着他,没再说话。
看着他,拿了药膏回身离开。
路的尽头,他渐渐消失不见。
我没有迟疑,拿了行囊,上了郑教授的车。
去往火车站,去往千里外的海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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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陆长霆带了药膏,开车回家。
北市难得放了晴,冰雪消融,路况良好。
他开车也一向都算稳当。
今天却不知怎么,明明路上也没多少车,却数次差点追尾。
他也不明白,心里那点无端的怪异感,来自哪里。
轻飘飘地,像是身体浮在半空,脚下找不到落脚点。
可能,是陆枝难得懂事,愿意跟姜苒好好相处。
他放下心来,感到欣慰的缘故。
陆长霆回了军区大院。
进门时,有军属跟他打招呼:
陆副营长回来了。
怎么好像好几天,没见着小枝了
往日里,陆枝也会有住在同学家、好些天不回来的时候。
他向来不会跟邻里多解释。
但今天,陆长霆格外慎重回道:
她只是最近学校忙。
还叫我今晚,接她回来吃饭。
话落时,他一瞬都没分清。
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还是安慰自己的。
陆长霆回了家,去了姜苒的卧室。
姜苒还躺在床上,一双眼睛通红。
尽管那晚,她只是被赵成虎扯掉了一件外衣,路过的警卫就抓住了赵成虎。
但姜苒还是说,遭受了巨大的惊吓和心理创伤。
他轻轻叹了口气,除了心疼,还有内疚。
陆枝是他的亲妹妹。
陆枝捅的篓子,自然,也有他这个哥哥的错。
他该补偿姜苒。
陆长霆走近床边坐下,姜苒又开始哀哀切切地哭。
他将药膏递过去,好声好气哄着:
陆枝让我给你带了烫伤膏。
她今晚回来,我让她,当面给你赔不是。
姜苒一贯懂事,仍是那些话,说不怪陆枝。
陆长霆不知怎么走了神,没怎么听进去。
他侧目,看向空荡荡的窗台。
忽地想起,许多年前,那里是有一盆海棠花的。
陆枝最爱海棠,跟爸妈一样。
她被陆长霆找回后,就在窗台上种了一盆。
后来,姜苒说花粉过敏。
陆枝骂她矫情下贱,莫不是狗鼻子,隔着一间卧室也能过敏。
陆长霆听不得她那样粗鄙的话,一怒之下,直接把花扔掉了。
再后来,姜苒说自己卧室背光,她受不得阴暗。
她说话时,眼睛瞟着陆枝住的主卧。
那一次,陆长霆其实没打算维护姜苒。
但陆枝二话不说,直接搬去了次卧。
姜苒理所当然,就住进了这主卧。
陆长霆突然想,这卧室向阳。
可窗台少了那盆海棠,似乎冷清得厉害。
他又想,少掉了的,真的只是那盆海棠吗
姜苒好像在他旁边叫他,他没回过神来。
一整天,心神不宁。
直到终于捱到临近傍晚,他备好了饭菜。
再开车,去学校接陆枝。
车停在校外。
放学的走读生,出来一拨又一拨。
直到天色渐暗,那个身影,却再没能出现。
13
夜色全黑,路灯亮起。
校门内,再没有走出来的学生。
陆长霆不明白怎么回事。
想着陆枝,或许是忘记了,答应他回去吃饭的事。
他向门卫出示了证件,说明了缘由,再进了学校。
他找去教学楼,正好看到裴屿和医学院陈院长并肩走出来。
一个是陆枝往来最频繁的师哥,一个是陆枝敬重的老师。
他们不会不知道陆枝的行踪。
陆长霆立马急步追了过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陈院长却一瞬面容怔住,声线不解道:
陆枝
陆枝不是下午就跟郑教授离开了吗
少则好几年,陆副营长,这您是知道的啊。
陆长霆如同被当头一棒,身形猝然踉跄,险些没站稳。
什么意思
什么叫,陆枝跟郑教授离开了
什么叫,少则好几年去了哪里
陈院长神情更加困惑:
陆枝的离校申请,不是您签了字的吗
郑教授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去了哪里,您可得问她们自己。
陆长霆感觉,周身血液都只往头顶冲,耳边一阵嗡鸣。
他言行举止,向来讲究体面。
此刻,却迅速被滔天怒意和焦灼,摧毁了理智。
出声时,只剩下口不择言:
我何时签了什么字
什么叫做,我去问她们自己
我妹妹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在你们学校说走就走了。
别管跟谁走的,要是出了半点事,你们校方谁来担责!
说话时,他脑子里电光火石间,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陆枝将单子递给他,说是住校申请。
那时他正在气头上,只看了一眼就签了。
可住校申请,该只有一张单子。
他却记得,他签了两张。
陆长霆突然间,感到有些头发发麻。
他不相信,更无法接受,陆枝真的会离开。
毫无预兆,无声无息,不告而别。
陈院长一时无奈而为难:
但您签了字的单子,确实是陆枝给我的。这……
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裴屿,冷笑了一声:
陆长霆,别在这装模作样了。
陆枝走了,你有姜苒当妹妹,不是挺好
14
陆长霆下意识怒声反驳:
姜苒只是被我资助的一个孩子,她什么时候成了我妹妹
可为什么,他感到那样心虚
被他资助的姜苒。
扔掉了陆枝最宝贝的海棠,霸占了陆枝的卧室,被他接送上下学。
而亲妹妹陆枝,搬进了次卧,再搬去了学校。
乘公交上下学,每天来回路程,折腾两三个小时。
当初姜苒父亲赌钱欠债入狱,母亲跑了。
陆长霆在陆枝走失两年后,在父母丧生边境后,偶然碰见了街头乞讨的姜苒。
他可怜她,收留她,任由她叫哥哥,说以后都会照顾她。
那时候,他只是觉得,姜苒和陆枝那样像。
一样的乖巧、聪明、懂事。
他只是想,如若走丢的陆枝,也这样流落在了街头。
不知,会不会有好心人,收留他的妹妹。
所以,他收留了姜苒。
可如今,陆长霆突然想。
姜苒叫了他这么多年的哥哥。
而陆枝被找回的这两年里。
是否,还如十岁前那样,语气崇拜地依赖地,叫过他一声哥
陆长霆突然间,不敢细想。
他找不到陆枝了。
可他不能接受,他绝无法接受,陆枝真的离开了。
是学校没帮他看好妹妹。
对,就是学校!
陆长霆没了别的办法了。
他伸手,一把抓住了陈院长的手臂:
你们校方有义务,立马帮我把妹妹找回来!
她跟郑教授离开的事,我事先完全不知情!
裴屿神情憎恶至极,伸手,一把推开了面容恍惚的陆长霆。
别在这恶心人了!
就算你真的不知情,那又怎样
这些年陆枝的许多事情,都找你签字。
但她如今早已成年,都快二十了。
你根本没有权利,再干涉阻止她的任何选择和决定!
陆长霆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感觉,他听到了太过不可思议的话:
怎么能
阿枝……她还小,还是孩子,怎么能自己做决定
这么长时间,她的许多事情,都是他签字确认的。
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的。
裴屿再不愿与他多说,只冷声道:
‘小孩’这种可笑的词,还是留给你柔弱单纯的秦苒妹妹去用吧。
陆长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陆枝了。
他失魂落魄回了家。
姜苒又对他哭,说老是想起那晚的事,心里害怕。
陆长霆在她床边,沉默着,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临近半夜,他突然不知怎么,开口问了一句:
那晚赵成虎真跟你说,是陆枝指使的吗
姜苒的面容,一瞬僵住。
15
话落的刹那,连陆长霆自己,也一时愕然。
他怎么,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跟姜苒朝夕相处了七年。
最清楚,她做不出栽赃陷害那种龌龊事情来。
姜苒难以置信地双目通红,委屈而痛苦地压着哭腔:
是……是我听错了瞎说的。
陆枝姐,不可能收买别人。
陆长霆心生内疚,半晌,沉声:
我不是那个意思。
姜苒已经受到了伤害。
他要是再不相信她,或许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陆长霆陪了她许久,直到她睡着。
床头的药袋里,还放着姜苒出院时、医院开的药。
里面一支白色的药膏,有些眼熟。
陆长霆一瞬拧眉,伸手拿过来。
才发现那药膏,和姜苒下午给他的那支,一模一样。
姜苒所说的,郑教授新研制出来的药膏。
原来,不过是医院里开的,最普通的烫伤膏。
她骗他,她为什么要骗他陆长霆不是傻子。
事到如今,他无法再想不明白。
陆枝想跟姜苒和解是假,想要他回去送药膏是假。
她只是……
只是想要支开他,只是急着离开。
哪怕,临走时的一句道别,也没打算给他。
就那样,恨他吗
就那样,半点的留恋都没了吗
陆长霆的脑子里,开始疼。
心口像是堵了团棉花。
他想不清楚,也喘不过气。
床上,姜苒又开始轻声地哭,似乎是梦魇。
陆长霆不知怎么,突然感到烦躁,感到不耐。
他起身,进了书房。
关上门,点了根烟。
军营里纪律森严,他平时几乎不抽烟。
可今晚,烟灰缸里,却渐渐堆满了烟蒂。
后半夜里,姜苒醒了,过来敲他的门。
外面冬日里罕见地打了雷,她说害怕。
陆长霆佯装睡着了,装没有听见。
他只是突然想起,陆枝曾经也是很怕打雷的。
陆枝十岁前,爸妈经常不在家。
每次打雷闪电,她都会来他卧室里哭。
后来,他找回十七岁的陆枝。
晚上无论打多大的雷,哭的人都只有姜苒,陆枝再未找过他。
从前陆长霆想,或许她走失多年,从前怕的,后来也就不怕了。
而现在,他突然想,突然想……
她真的,是不怕了吗
还是,不再指望他的保护
脑子里混乱不堪里,他又想起,母亲留下的遗书。
唯有陆枝,是她最放不下的。
长霆,一定要把妹妹,完完整整找回来啊。
一定,要照顾好妹妹啊。
她乖巧,其实又最胆小。
你一定,一定要照顾好妹妹啊。
16
后来,陆长霆找回了陆枝。
可从前乖巧温顺的妹妹,变得满嘴脏话,无礼又霸道。
无数次撕开他的伤口,质问他:
当了军人连爸妈都保不住,窝囊废。
陆长霆想,他没护住爸妈,对不起妹妹。
他没找回完整如初的妹妹,也对不起爸妈。
所以,他害怕面对,陆枝那张怒恨的质问的面孔。
他宁可活在梦里,面对如曾经的陆枝那般、懂事乖巧的姜苒。
他总是想,总是自欺欺人地想。
等下一次,再等下一次,他一定好好跟陆枝聊一次。
他一定不再逃避,好好跟陆枝相处。
好好照顾她,补偿她。
他总感觉,日子还没过去多久。
却转眼,竟已过去了整整两年。
两年,两年……
陆枝离开了,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那些害怕说的,忏悔的,愧疚的话,再没能说出口。
烟燃烧到了指尖,刺痛感猝然传来。
陆长霆猛地回过神来,视线里,一片恍惚赤红。
他失神看向,自己被灼出了血色的手。
这两年,这两年……
他都……做了什么
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心口传来蚀骨的痛意。
意识里,只剩下巨大的懊悔,和绝望。
陆长霆在书房里,坐了一彻夜。
次日一早,他没跟姜苒打招呼,就径直离开了家。
他无论想什么办法,都再找不到陆枝。
他回了军营,姜苒追去军营,在外面闹着要见他。
南边突发地震,多省派了救援队伍过去支援。
陆长霆在失魂落魄里幻想,万一,陆枝也会过去呢
他想找陆枝,不想再见姜苒。
哪怕,姜苒明明没有错,她的心病都还未愈。
可陆长霆就是想走,就是哪怕一眼,都不想再见她了。
陆长霆主动跟营里申请,赶赴灾区救援。
当天下午,他就随着军营里去往灾区的车,离开了北市。
到灾区时,是次日晚上。
陆长霆片刻未停歇,就投入了救援队伍。
灾区混乱,有犯罪分子浑水摸鱼,找机会偷盗抢劫。
被派来的军人,除了施救,还需抓捕控制罪犯。
直到天色微亮,陆长霆才难得喘口气。
四处设法打听,预料之中,没有陆枝的消息。
她才大二,没有行医实践经验,不可能被派来的。
陆长霆其实知道。
他只是,实在无法再找到,关于她的任何行踪。
陆长霆留在灾区的第三天下午,忙碌到筋疲力竭之际。
却听到不远处的废墟后,有细微的求救声。
很熟悉的声音。
心猝然往上提,他立即赶了过去。
被一个男人按在地上的女人,竟是姜苒。
陆长霆竭力施救,却不料对方违法持枪。
那人丧心病狂之际,重伤了姜苒,也打伤了陆长霆一条腿。
17
控制住罪犯后,医疗人员立即对陆长霆和姜苒施救。
姜苒是为了找陆长霆,违法混进医疗队伍里,才过来的。
而陆长霆是被派来支援的、小有名气的军官。
灾区医疗资源匮乏。
施救人员打算,将救助重心,放到陆长霆身上。
姜苒被吓得惊恐大哭。
陆长霆好歹收留她七年,不可能没有感情。
他身为军人,也无法将他人安危,置于自己之后。
陆长霆当即强压着剧痛,说自己无大碍,让医疗人员优先救治姜苒。
话落的那一刹那。
他脑子里电光火石间,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画面。
白大褂上满是血渍的陆枝,面容紧绷而不容商量地看向他道:
不行,先救你。
为什么,会感到那样真实
明明,在他的记忆里,从未有过这样一幕。
此刻,不会有陆枝出现,说要先救他。
医疗人员照他的意思,先将医疗资源,优先供给了姜苒。
后半夜,陆长霆的左腿被处理了伤后。
被告知,腿部落下了永久无法痊愈的伤。
勉强保留行走能力,但也终生瘸了。
于一个军人的职业生涯而言,这是致命的打击。
至少,他几乎不可能,再带兵上战场。
能否继续留在军营,都是未知数。
升迁的事,也注定遥遥无期。
医疗人员告知他时,视线数次瞟向,旁边临时搭建的病床上的姜苒。
眼底,有掩不住的憎恶。
国家有难,众志成城救灾。
而她却混进来,添了这样大的乱。
离开时,医护人员嘀咕了一声:
怎么还有功夫哭啊,先担心到底要坐几年牢吧。
陆长霆一颗心,像是一点点,坠入了冰窟。
他才二十多岁的年纪,眼看就要升正营长。
前程和梦想,却几乎就此,画上了句点。
姜苒因扰乱救援,被警察带走调查,面临牢狱之灾。
离开前,她再顾不上乖巧懂事,大哭求救陆长霆。
可是,那个总会第一时间护在她前面的男人。
这一次,神情恍惚呆滞,没有回答。
深夜里,陆长霆突然做了一场很怪异的梦。
他梦到了许多离奇的场景。
梦到了,他年近七十死后,留下的一本日记。
18
梦境的开始,姜苒也是混进了医疗队伍里,过来找他。
但梦里,不是地震灾区,而是边境邻国战场。
姜苒同样身陷险境,陆长霆同样不顾一切过去救她。
最终,他与姜苒都生命垂危之际。
身为军医的陆枝,选择了先救治他。
不顾他的哀求,放弃了姜苒。
她解释了:姜苒的情况,已经无力回天。
何况哪怕真能死里逃生,她的行为,也该会被判死刑。
非法混进战场,是比混进地震灾区,要严重得多的罪行。
可陆长霆还是难过。
无论如何,姜苒是因他而死。
陆长霆在陆枝走失、父母离世的许多年里。
也是靠着,与陆枝相似的姜苒的陪伴,才坚持了下去。
陆长霆收留了姜苒七年,不可能不伤心,不可能不愧疚。
所以,他在日记里,写尽了对姜苒的思念、懊悔。
在临死之际意识恍惚里,说希望将活着的机会,留给姜苒。
说这一生不负国不负人民,却亏欠姜苒。
可他只是以军人的身份,自认问心无愧,没有愧对家国。
却绝不是,认为不亏欠陆枝。
他更并不曾,想过将姜苒的死,怪到陆枝的头上。
并不曾,遗忘陆枝为了他,近四十年的牺牲和付出。
她是他的亲妹妹,是他后来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他怎么可能,怨她,恨她
怎么可能对姜苒的在意和情感,胜过自己的亲妹妹
他同样在日记里,写下了无数,对陆枝的内疚,对她执意舍弃了梦想的遗憾和痛苦。
可那本遗失的日记,落入了他人之手。
再在陆长霆死后,被媒体拿到。
为获取流量博人眼球的记者,选择了对日记断章取义,有意扭曲。
抹去了他大量关于陆枝的文字,只留下了他对姜苒的遗憾。
故意只留下陆枝放弃救助姜苒的事实,再抹去了缘由。
于是,舍弃一切照顾了他近四十年的陆枝。
在他死后,被诋毁、被辱骂、被攻击。
如同过街老鼠一般,藏匿在了家里,再黯然离世。
陆长霆在梦里,痛苦地、竭力地想要解释,想要留住濒死的陆枝。
可在梦里,没有任何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猛地从梦里惊醒,喉间粗重地喘息。
嗓子眼里,溢开血腥的味道。
简易的帐篷外,是百废待兴满目的疮痍。
陆长霆慢慢地、慢慢地缓过神来。
再又无比地确定,刚刚那场梦,绝不只是梦境。
它是真实地、确切地存在过的。
北市军区大院的雪地里,突然变得漠不在意、让姜苒继续留下的陆枝。
突然连一句道别都不愿留下,决绝彻底离开了他的陆枝。
陆长霆在刹那间,突然想明白了,太多太多。
19
陆枝经历过了一世。
在那一世里,她为他近乎放弃了一切。
而他死后的日记里,只有对姜苒的怀念。
和记者口中,他对陆枝没能救下姜苒的怨恨。
可不是的,不是的……
不是那样的……
像是尖锐的刀尖,刺入陆长霆的心脏。
那样蚀骨的剧痛,甚至超过了,他一条腿落下残缺、前程近乎无望了的痛。
那一世的最后,她离开时,该有多么的恨,多么的绝望
她以为,她以为……
他毕生都只是怨恨她的,毕生,都不曾记她半点的好。
她以为,她以为……
可是,不是的,不是的……
五脏六腑里,都是剧烈的痛楚。
陆长霆离开了灾区,回了北市,回了家。
他那样焦急地、迫切地,想要见到陆枝,想要解释。
他想,他还可以解释的。
一定,一定还来得及的。
可进了门,里面只有空荡死寂。
他又忘了。
陆枝早就离开了,连带着,关于她的一切。
陆长霆失魂落魄,进了陆枝的卧室。
她的房间里,也几乎不再剩下她的痕迹。
她的衣物,书本。
哪怕是她不要了的,也已被她清理干净。
陆长霆努力地,急切地,想再找到点什么。
直到在她床边的柜子里,发现了一个笔记本。
陆长霆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笔记本。
是他在陆枝九岁那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那时,她还是最依赖他的妹妹。
那时,陆枝收到这份礼物时,曾仰着头跟他说:
以后哥哥要是对我不好,我就用这个本子,全部记下来!
本子上,记了许多的东西。
开始时,是青涩稚嫩的字迹。
哥哥偷吃了妈妈给我带的饺子。
不过,他见我哭就道歉,还赔了我十份。
他以为,我是饕餮,能吃那么多吗
哥哥忘了给我的花浇水,花差点死了。
不过,他赔了我一院子的花。
许多细微的埋怨。
到最后,都会变成一句:算了,原谅他了。
再往后,是十七岁被找回的陆枝,娟秀而工整的字迹。
早餐少了一份,哥哥把我的给姜苒了。
海棠花被哥哥丢了。
这一次,他没有道歉,也没有赔我一院子的花。
哦,他已经很久,没跟我道歉了。
他说,陆枝,你给苒苒道歉。
陆枝,你错了。
陆枝,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算了……
算了……
都算了……
后面记下的字,越来越少。
没了抱怨,只剩下失望的释然。
陆长霆拿着笔记本的手,开始颤抖。
直到,最后一页。
留下了许多,有些奇怪的文字。
你也真是胆大,赵成虎要是真碰了你怎么办……
我又不傻。
赵成虎隔三差五跟踪我,有贼心没贼胆的。
何况军区大院附近,多的是荷枪实弹的警卫。
我一喊,人立马不就来了……
那发绳,我跑供销社买的。
我说是陆枝的,陆长霆又不敢查。
那种事情,他敢声张吗
要是真的,陆枝得跟着赵成虎被拘留……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陆长霆拧眉。
再慢慢地,一种可怕的猜想,涌上心头。
这些,该不是陆枝要说的话。
而是,她习惯地将笔记本带在身边。
再记录下的,别人说的话。
谁说的
答案,太过不言而喻。
20
控诉赵成虎侵犯了自己、说陆枝指使了赵成虎、说捡到了陆枝的发绳。
是姜苒。
可是,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陆长霆收留了姜苒七年。
前世,今生。
他都从未怀疑过,姜苒的为人。
她乖巧,懂事,大度。
陆长霆失魂落魄摇头。
不可能,绝不可能。
可是,乖巧的姜苒,让陆枝的海棠被丢弃。
懂事的姜苒,搬进了陆枝的主卧。
大度的姜苒,让陆枝坐公交上下学,再住去了学校。
真的,真的……
是那样的乖巧懂事,是那样的无辜吗
可是,七年了,七年了啊。
难道,难道,他竟错了吗
可如果……
如果他错了。
那这么多年,足足这么多年。
甚至,还有前世的一辈子。
陆枝又该,受了多大的委屈和欺负
不会,不会……
不可能……
楼下有人敲门,再是陆长霆的战友进来,来了楼上找他。
来人神情无奈而为难:
老陆,姜苒被警方带走,一直不愿配合调查,大闹着要见你。
你看这,毕竟是你的人……
陆长霆呆呆看向来人。
脑子里成了一团糟,混着剧烈的抽搐的痛意。
本能地,他还是想逃避。
他无法想象,不敢想象。
如果,那样的猜测成为事实。
他该,如何承受。
陆枝走了,她离开了。
甚至可能……
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如果,他真的冤枉了陆枝那么多年。
如果,他真的被姜苒蒙骗了那么多年。
他不敢想,不敢想……
可这一次,再不可能逃避了。
他的阿枝,他的亲妹妹,离开了。
而他的前程,也大概彻底没了。
出声时,陆长霆的声线,颤抖到快要听不清:
帮我……查几件事情。
军人办事向来利落。
何况,很多的事情,要查清真相。
其实,从一开始,就并不困难。
不过是,陆长霆不想查,不愿查。
他总是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自己所愿意相信的。
过去足足七年,一直都是这样。
深夜里,战友就将查到的资料,全部拿了过来。
21
赵成虎的行为,并不足以被判刑。
被拘留几天后,如今刚好被放了出来。
陆长霆的战友,只是软硬兼施,再略施小利。
对方就轻易招认了,是姜苒突然主动找他,让他配合在军区大院外演的戏。
他只是被拘留几天,但姜苒给了他不小的一笔钱。
至于头绳和有关陆枝的事,赵成虎一无所知,也早忘了陆枝是谁。
战友再查到了姜苒在学校里,往来最频繁的一个女同学。
对方家长畏惧军人,一看被找上门来,立马将女儿怒斥了一顿。
小姑娘受了惊吓,轻易就什么都说了。
包括她所见过的,和所听过的,有关姜苒的一切。
这些年里,姜苒如何假装花粉过敏。
如何假装失手,摔坏了陆枝的全家福。
如何故意言语刺激陆枝,再被她泼了开水,推下楼梯。
战友查明这些,花的时间,甚至不到半天。
将资料给陆长霆时,男人都有些震惊:
你也算是见多了大风大浪的。
小姑娘玩的这些雕虫小技,竟也能骗你这么久
可怜了,小枝这么多年……
陆长霆接过了那些资料,苍白面容里,已不剩下半点血色。
他收留了、照顾了、信任了七年的姜苒。
或者该说,是前世今生,都从未怀疑过的姜苒。
原来,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将他的亲妹妹,肆无忌惮地、伤害了那么多次。
那个他曾在父母面前无数次承诺,也无数次向自己承诺,一定要照顾好的亲妹妹。
如今,只余失望,彻底离开。
陆长霆又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陆枝。
在陆枝的宿舍楼下,她其实,本不是那样的决绝。
近二十年的兄妹,他太过了解她。
其实看出了,她一瞬的心软、动容、欲言又止。
或许,她有想过,跟他告别。
或者,甚至是留下。
可他跟她说:姜苒会推翻你的水杯。毕竟,是你有错在先。
他说:是你有错在先……
阿枝,是你有错在先……
不要再做那样的糊涂事……
姜苒推翻了陆枝的水杯,那样如山的铁证,摆在了他面前。
可他,却还是选择了相信姜苒。
那一刻,陆枝大概,只余绝望。
前世今生,都从未选择站在她这边的哥哥。
不值得她,再有半点留念和不舍的哥哥。
所以,她放弃了。
放弃了最后那句,道别的话。
22
手上的资料,如有千斤重。
陆长霆掌心越颤越厉害,终是无法承受。
身形踉跄,手上颤抖。
那叠资料,从手里掉了下去。
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身旁,战友叹了口气:小枝那孩子,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陆长霆猛地抬眸,眸底只余,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眼泪猝不及防掉落,从头到脚,都只剩下冰凉。
他一瘸一拐,急步往楼下冲。
想去找姜苒算账。
想去找回陆枝,想忏悔,想道歉,想补偿她。
脚底踩了空,身体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他顾不上疼,踉跄着起身,继续奔向外面。
却又在冲到了前院时,猛地顿住了步子。
太晚了,太晚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那句道歉,他都未来得及给她。
前世,媒体曲解了他的日记。
可如今,命运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而重来一生,他仍是无数次。
选择了相信姜苒,丢弃了陆枝。
前世今生,他从来,都不无辜。
北市深冬,又是一场雪。
雪花纷纷扬扬,落了满院。
有军属从他身旁经过,好奇问一声:
陆副营长,小枝还没回来呢
陆长霆茫然地、痛苦地、万念俱灰地,看向满目苍茫的雪。
他从未有一刻,像此刻这般清楚地意识到。
陆枝她,离开了他。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身体瘫倒在雪地。
陆长霆捂住脸,周身颤栗。
再也控制不住,失声哽咽。
23
我再回北市,是十五年后。
我在海市跟着郑教授,攻读了五年医学。
从理论到实操,从无一点敢疏忽懈怠。
五年求学后,我得郑教授引荐。
和师哥裴屿一起,去了边境战区从医。
国家和平,边境却从未安宁。
一场中越战争,就持续了十年。
我留在边关战场,竭力救助无数的军人,和无辜的百姓。
边关条件简陋,这一世,我却感到无比充实。
那本我母亲未完的医书,被我一点点地续写。
师哥裴屿陪伴着我,再帮助我与郑教授联系。
书信,或是电话。
未完的医书,终于在许多年后,画下了最后一个句点。
我将医书,小心邮寄给了郑教授。
经由郑教授的手,再交给了医学研究院。
一月后,我收到了回信。
里面,是金色的奖章奖杯,和一份院长亲笔的感谢信。
言辞感激而欣慰,又痛心说起,我为国捐躯的父母。
我想象着,父母如果泉下有知,看到这些后该多高兴。
又突然地,想起另一个人。
那一晚,边境深冬下了第一场雪。
我坐在帐篷外看雪,裴屿无声走近,为我撑了一把伞。
我侧头,隔着呼啸的风雪看他。
恍惚里,却似看到了陆长霆的脸。
我突然想起,我有太久,没再听到过陆长霆的消息了。
深夜我躺在帐篷里,风雪敲打着篷布。
我做了梦,第一次梦到了陆长霆。
梦里,他不知何故坏了条腿。
他远远地、一瘸一拐地奔向我,拦住我。
眸光通红而荒芜,声线颤栗:
阿枝,你……忘记哥哥了吗
我推开他的手,从梦里惊醒。
打开帐篷,看向沉夜里,无边的飞雪。
想着,到底也只是梦。
他打小身强力壮,当了军人后,更是爱惜身体。
这一世,姜苒没有死。
他更不可能,会坏掉一条腿。
那晚后,我或许是着了凉,病了一场。
头昏脑涨,不严重。
却持续一个多月,也没能病愈。
裴屿数次看向我,半晌,又只是轻声叹息,没说什么。
月末,他突然与我说起:
我家里有些事,想回一趟北市。
你和我,一起回去看看吧
我下意识应声:不了,我没什么可看的。
我爸妈不在了。
他们死在这边境,我留在这里,就如同陪着他们。
至于其他亲人……
这一世,我不需要其他亲人了。
裴屿轻声:就当是回去,将奖杯和医书,送去你爸妈墓前看看。
我无言。
隔天,我还是与他一起。
时隔十五年,回了北市。
到北市后,我第一时间,去了我父母的墓地。
午后似是要下急雨,天色昏沉。
我到墓园外时,刚好看到一个男人,穿着一身军装。
左腿似是残疾,有些一瘸一拐地,急步走向墓园外面。
腿有伤的人,多数是不太能淋雨的。
我手上刚好带了伞备用。
片刻迟疑后,还是快步过去,开口道:这伞给您吧
男人步子猛地顿住。
天色暗,他又戴着军帽,低着头。
我没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他倏然僵住的身形。
好一会,他才猛地抬眸。
面容沧桑颤栗,震愕而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我一时,竟差点没能认出他来。
24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陆长霆在我的记忆里,都是那个一身正气、气宇轩昂的军人。
哪怕,在姜苒离世时,在他年迈临死时。
他有过短暂的沮丧。
但却也从未,如此刻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一般。
拖着条残腿,眸色荒凉,如同深渊古井。
明明才年近四十,却已是半头白发。
我看着他,有一刹那甚至感觉,站在我面前的,不太像一个活人。
太多年过去了,我经历了太多,今生,也算是不再留多少遗憾。
怨恨那种东西,于我而言,也已不再那样重要。
我想与他打声招呼。
却突然一时,不知该叫他什么。
在我的意识里,从重来一世的那一刻开始。
我的生命里,就已没有了哥哥。
陆长霆薄唇颤动着,嗫嚅着。
好一会,才嘶哑而无措地开口:阿枝,你……回来了。
他眼尾泛了红,垂在身侧的手都颤抖了。
却还是那样竭力地,扯动嘴角,似是想笑一下。
却不知,那是多么怪异,实在谈不上好看的一个笑。
我实在不知,该与他说什么。
沉默半晌,也只应了一声:嗯,好久不见了。
大概,我的语气到底还是,过于礼貌疏离了些。
他面容猛地震颤,好一会,声线痛苦:
这些年我无数次想。
再次见面,你会怎样怪我,怎样怪我。
阿枝,我……我是宁愿,你能怪我骂我。
大概,他是什么都知道了。
但我也只是片刻诧异,再轻声:都是以前的事了。
这一世,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也完成了父母的遗愿。
于我而言,其他的,实在都不太重要了。
我走过陆长霆身边,往墓园里走。
身后,是他焦灼急切的声音:
当年那本笔记,是你有意留给我的,对吗
我步子顿住。
想起,十五年前。
我离开前回去了一趟,最终,还是留在了卧室的那本笔记。
为什么要留下,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忽然想起。
许多年前,父母还在的时候。
某年除夕,妈妈拉着我和陆长霆的手,放在一起。
她温柔开口:以后,长霆和小枝,要永远互相照顾啊。
或许,是那日北市大雪。
我想起曾经天光微亮的雪地里,他背我走过的、漫长的似是没有尽头的长路。
他信或不信我。
那本留下的笔记,是我给父母,最后的交代。
身后,陆长霆拖着残腿,试图再走近我。
声线焦急地、慌乱地、近乎乞求地,再开口:
阿枝,你……
你当时也是有一点,舍不得哥哥的,对吗
我们还能不能……
但我只是,径直打断了他的话:不能了。
我与他的兄妹情分,早在上一世,就已经结束了。
我踏入墓园。
身后,是陆长霆懊悔的绝望的声线:
阿枝,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亏欠你太多。
真是……对不起你,对不起爸妈。
我没再应声,也没再回头。
身后,似乎响起竭力压抑的、低哑的呜咽。
大概,只是我的错觉。
前世今生,我都不曾见过他哭。
25
我在北市留了小半年。
陪着郑教授,去医学院参加了几场讲座。
偶然听人说起,姜苒早在十五年前,就因非法混进地震救灾队伍里,被警察带走。
她被拘留的第三天,陆长霆回了北市,不知何故突然让人查她的事。
之后态度大变,任由姜苒被严查,判刑入狱。
姜苒哭着求着要见他,他只让人带去了一句话:
早一点,去死吧。
那之后,姜苒再没闹过。
待在监狱的第二个月里,她就死于自尽。
她当初是在,最走投无路下,被陆长霆收留。
大概,视他为唯一的依靠。
陆长霆也曾允诺,会永远照顾她。
从陆长霆决定放弃她的那一刻起,于她而言,她的生命就结束了。
而陆长霆,也在那场地震救灾里。
为了身陷险境的姜苒,被歹徒枪击,才瘸了一条腿。
上一世,他为救姜苒而出事,本要再晚几年。
这一世,他出事的时间,却不知何故提前了。
且没能被医治好,一条腿落下了伤。
大概也是因此,他至今没能再升职。
虽仍留在军营,却仍是副营长,只能带带新兵。
他那样最要面子的一个人,又最是梦想建功立业报效祖国。
落到这般处境,勉强度日,毫无疑问是极度痛苦的。
如同,上一世的我。
听到那些事情,我的内心,已不剩下太多波动。
北市深冬,小年那天,我与裴屿一起,陪郑教授吃小年夜饭。
吃完饭,我走出酒楼时。
时隔许多天,又偶然碰见了陆长霆。
他拿着我给他的那把伞,站在酒楼外的寒风里,似是在等我。
所以,该也不是偶然碰见。
他似乎又瘦了,苍老了。
这些年,他一直坚持留在军营。
常有人暗里嘲讽,说他瘸了腿,却舍不得津贴,赖在营里不走。
可我却清楚,他舍不下的,是那满腔的抱负。
他拖着伤病,仍拼尽了全力,为营里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最精良的军人。
他们被散去祖国的各地,散去边关,保家卫国。
见我走出酒楼,他立马急步朝我走来。
似是,有千言万语,急于说出口。
但最后,他也只是将伞递给我,哑声道:还你这个。
我接了伞。
他定定地看着我,又开口道:
似乎快要下雨了。
以后,你自己要看好天气,记得带伞。
我总感觉,他今天似乎有点奇怪,又说不上来。
我拿着伞,跟裴屿一起离开时。
身后人,又颤声开口:
衣服也是。
天冷了,就要记得自己添衣服。
裴屿回身,厌恶打断他的话:不劳你费心。
他却也不恼,努力挤出一点笑:
也是,也是。
以后,辛苦裴先生多照顾。
裴屿憎恶他,拉着我径直离开。
我走远了,不知怎么,心里感觉怪异。
回头再看过去,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26
隔年春天。
我突然看到新闻,得知陆长霆离世。
死亡原因,是胃癌。
我在恍然里想起,上一世,他的胃病就持续了很多年。
他胃不好,又口味刁钻。
上一世,我为他蹉跎近四十年。
而这一世,他到底是早早离开了。
晚上,医学院聚餐。
我喝了两杯酒,突然剧烈呕吐,连眼泪都吐了出来。
裴屿在我身旁诧异:以前你酒量向来好,这怎么……
边境那些年里,我习惯以酒提神,也练就了不错的酒量。
我吐空了胃,也清醒了一点。
吃力笑着:可能,是今晚酒太烈。
饭局结束,我走出去。
入了春的北市,却罕见地又下了雪。
雪花纷纷扬扬,傍晚时分,天色暗沉。
我在意识恍惚里,又想起许多年前。
灰蒙蒙的雪地里,陆长霆背着我回家。
他沉着声说:军人铁纪如山。我带你去,会被枪毙。
漫长的积雪里,留下看不到尽头的脚印。
我在他背上哭,他又慌乱哄我:
好了好了。
那我尽量小心一点带你去,不被发现。
雪花落到我肩头,再转眼融化,无声浸没。
那个说长大了要当军人,带我去找爸妈的男孩。
连着爸妈和雪花一起,一转眼,全部消失不见。
我看向无尽的虚空,轻声道:喂,下辈子,好好过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