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惟君為光 > 第一章

沈鸢以为前世丈夫因为今生成了太监,才性情大变;
直到他一脚把她踹进地狱,她真正的爱人身披盔甲,闯宫而来。
1
眼盲后,周遭只剩一片沉寂的黑,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提醒着我天光早已大亮。
贺景芳昨夜没有回来,这偌大的院落便显得愈发空旷,连空气都带着一股陈旧的冷意。
他不在,我连呼吸都似乎能放肆一些。
这时,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沈姑娘,用膳了。
小福子的声音尖细,透着一股子敷衍和不耐烦。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听着他将食盒放在桌上的声音,瓷器碰撞发出清脆又冰冷的声响。
今天的菜色可丰盛着呢,您慢用。
他语带讥讽,脚步声很快就退了出去,连门都懒得替我掩上。
冷风更直接地灌了进来,吹得我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鸢姐姐……一阵急促些的脚步声靠近,是小桃。她手脚麻利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意,然后快步走到桌边。
又是这些!
小桃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这群捧高踩低的狗奴才!
小桃。
我轻声打断她,声音有些干涩。
小桃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她拿起筷子的动作还是带着气。她夹起一块什么东西,试了试温度,随即啪地一声将筷子摔回桌上。
姐姐,这根本不是人吃的!又冷又硬,那肉都不知道放了几天了!
她走到我身边,扶着我的胳膊,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您好歹是掌印大人的对食,他们怎么敢这样作践您!
我抬手,摸索着覆上她微颤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无妨,我不饿。
这不过是常态。贺景芳在时,他们会收敛,送来的饭菜至少是温热的;他若不在,或是对我稍有冷淡,底下的人便会立刻变了脸色。我一个无权无势的眼盲之人,仰仗着司礼监掌印的恩宠才能在这深宫苟活,早已习惯了看人脸色。
怎么能不饿!
小桃更气了,声音也拔高了些,本来身子就弱,还天天吃这些东西!这也就罢了,还不许您出门!这院子就这么大点地方,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小桃,慎言。
我再次开口,语气重了些。隔墙有耳,若是这些抱怨传到贺景芳那里,倒霉的只会是小桃。
小桃委屈地吸了吸鼻子,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些冰冷的饭菜收拾到一旁,然后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裹着的东西。
温热的触感顺着她的手传到我的指尖。
姐姐,这是我偷偷藏的两个肉包子,还热乎着,您快吃点垫垫肚子。
我摸索着接过那两个小小的、散发着面粉和肉馅香气的包子,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却也泛起更深的酸楚。在这冰冷的地方,只有小桃这一点微末的善意,支撑着我没有彻底沉沦。
我小口地咬着包子,温热的食物熨帖着冰冷的胃,也稍稍驱散了心底的寒意。
2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比之前小福子推门时更加沉重。一股夹杂着室外寒气和淡淡檀香的味道涌了进来,那是贺景芳身上常用的熏香,此刻却象是催命符。
他回来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我……或者说,落在了我手中的包子上。
哪来的
他的声音响起,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心惊肉跳。
小桃跪了下去
掌印大人……是奴婢……是奴婢见沈姑娘饿了,从大厨房……
偷来的贺景芳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了然的讥诮。
御膳房新做的玉面肉包,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
赏给当值的内侍们垫肚子的,倒也轮得到你们。
小桃的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奴婢知错!奴婢该死!
3
贺景芳……我刚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掌嘴。
冷冰冰的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穿越成盲眼宫女之后,一直是小桃尽心地照顾我,就像我亲姊妹一般。
我再也顾不得其他,凭着感觉朝着贺景芳声音的方向扑过去,想要抓住他
不要打她!贺景芳!是我让她去的!你冲我来!
我的手还没碰到他的衣角,就被一股大力狠狠推开。
砰!
我整个人向后摔去,后背撞在坚硬冰冷的桌角上,疼得我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紧接着,身子不受控制地滑落在地,冰凉的地面透过单薄的衣衫,刺得我一个激灵。
啊——!
门外,传来了小桃的惨叫,以及清脆又沉闷的巴掌声,一下,又一下,清晰地穿透门板,狠狠扇在我的心上。
呜……姐姐……小桃的哭声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恐惧。
我趴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浑身无力,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混合着嘴里的血腥气——刚刚摔倒时,似乎磕破了嘴唇。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记得他,记得前世那个在阳光下笑得爽朗,会偷偷给我买糖葫芦,会在我受委屈时笨拙地安慰我的少年郎。那个前世幽默乐观,走到哪里都像个小太阳一样,受到所有人喜爱的丈夫……
怎么就变成了眼前这个阴鸷冷漠,视人命如草芥的宦官
阉割之痛,权势之毒,真的能将一个人彻底扭曲成这副模样吗
若不是这声音,这偶尔流露出的、属于过去的熟悉声调,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令人恐惧的司礼监掌印,和我记忆深处那个温暖的人,曾是同一个人。
门外的掌掴声还在继续,一声声如同重锤,敲打着我。
而贺景芳,他就站在那里,目光像审视一件物品一样落在我身上,没有任何温度。
4
那天之后,小桃说话的声音就含含糊糊的。
小桃,你……我担忧地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腕,你的嘴怎么了是不是那天……
没、没事……她急忙打断我,声音依旧有些口齿不清,姑娘,奴婢没事,就是、就是嘴笨。
我知道她在撒谎。我的心又揪了起来,密密麻麻的疼。
咱们去外面走走吧,姑娘,小桃小心翼翼地扶起我,今天日头好,御花园里的花肯定都开了,奴婢扶您去散散心。
也好。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连空气都带着压抑的味道。
小桃扶着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初夏的风带着暖意,拂过脸颊,带来一阵阵清新的花草香气。御花园离我的住处不算远,一路上能听到宫人们低低的请安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鸟鸣。
阳光透过眼皮,落下一片模糊的暖红。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想将胸口那股郁结之气吐出去。
这边的牡丹开得正好呢,有红的、粉的、还有白的……小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含混,努力为我描述着眼前的景象,风一吹,可香了。
我微微点头,想象着那副繁花似锦的画面。前世,他也曾拉着我在盛开的牡丹花丛中捉迷藏,阳光洒在他带笑的脸上,温暖又耀眼……
站住。
一个低沉而陌生的男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和小桃都顿住了脚步。这声音浑厚有力,和贺景芳的冰冷截然不同,也和小福子那种谄媚尖细不一样。
脚步声靠近,停在了我们面前。我能感觉到一股迫人的气势。
你是那里的宫女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疑不定,似乎在确认什么。
我有些茫然,侧耳听着。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
姑娘,是、是燕将军。小桃在我耳边小声提醒,声音里带着紧张。
燕将军燕北寒那个战功赫赫,连贺景芳都要忌惮三分的大将军他怎么会在这里
抬起头来。他的命令简洁有力。
我下意识地微微仰起脸,虽然知道自己什么也看不见。
空气仿佛凝滞了。我能感觉到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和激动
像……太像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有些发颤,连这双眼睛……也……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语气急促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沈鸢。我轻声回答,心头有些不安。他这反应太过奇怪。
沈鸢……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怀念,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狂喜。
将军,沈姑娘眼睛不便……小桃鼓起勇气开口,想替我解围。
燕北寒却象是没听见,他猛地向前一步,灼热的气息几乎扑到我的脸上。我甚至能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庭有枇杷树’……他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句诗……
‘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
后面半句,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从我嘴里滑了出来。声音干涩,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这是……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暗号!前世,我们车祸的前一天偶然读到这句诗,都觉得悲伤又深情。
怎么会……怎么会从这位燕将军口中说出来!
我猛地攥紧了小桃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瞬间席卷了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无数混乱的念头在脑海里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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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阿凝……燕北寒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小心翼翼的确认,真的是你吗阿凝!
阿凝……那是前世,他唤我的小名。
不是贺景芳……
那个折磨我、羞辱我、将小桃打得口不能言的贺景芳……根本不是他!
我认错人了……
从一开始,就认错了!
5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跟着小桃回到内侍监那间阴冷的小厢房的。
脑子里全是燕北寒那张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脸,他低沉又带着颤抖的声音,还有那句石破天惊的暗号。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
阿凝……
他是我的丈夫!那个和我一起遭遇车祸,我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爱人!
不是贺景芳!根本不是!
姑娘,您慢点。小桃的声音带着担忧,扶着我的手臂微微用力。
我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云端,又象是随时会跌入深渊。
小桃,我抓住她的手,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他说……他说会救我出去……
我忍不住,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带着泪意的笑容。
太好了,姑娘!太好了!小桃的声音也带上了喜悦,替我推开了房门。
然而,门刚一打开,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寒意瞬间扑面而来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房间里有人。
回来了贺景芳冰冷的声音响起,像淬了毒的冰凌,刺得我耳膜生疼,玩得很高兴
我心头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攥紧了小桃的手。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辰,他不是应该在前朝或者别的妃嫔那里吗
贺公公,姑娘只是去御花园散心……小桃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几乎要跪下去。
笑得这么开心,贺景芳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平静,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是见到谁了嗯
回陛下,奴婢……奴婢只是扶姑娘去御花园走了走……小桃颤抖着解释。
御花园贺景芳冷笑一声,脚步声响起,一步步向我逼近,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我怎么听说,有人在那里和燕将军相谈甚欢
果然!他知道了!
公公,不是的……我急忙开口,想要辩解,却被他粗暴地打断。
不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冒犯的暴怒,沈鸢,你当我是死的吗!竟敢勾引大将军你想做什么让所有人都看我的笑话看我连个瞎子都管不住!
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又羞辱又狠毒。
公公……误会了……我的声音干涩无比
我……只是和将军说了几句话……
没有贺景芳的声音里充满了残忍的嘲弄,那你的笑是给谁看的给燕北寒他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快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猛地上前一步,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龙涎香混合着怒气的味道。
看来是我太纵容你了!他的语气阴森得可怕,让你忘了自己的本分!
公公饶命!姑娘真的没有!小桃哭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拼命磕头,是奴婢的错,是奴婢……
闭嘴!贺景芳厉声喝断她的话,以下犯上,掌嘴!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小桃压抑的呜咽声。
小桃!我惊叫出声,想要扑过去,却被一股大力猛地拽住了手臂。
管好你自己吧!贺景芳的声音近在咫尺,充满了嫌恶和暴戾,来人!
门外立刻响起了脚步声。
把这个贱婢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关进柴房!他的命令冷酷无情。
不要!不要打小桃!我疯狂地挣扎起来
小桃的哭喊声和求饶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门外。
我的心也跟着沉入了谷底。
至于你……贺景芳甩开我的手,力道之大让我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后背生疼。
我倒要看看,没了这个丫头,你还能耍什么花样!他声音里的狠厉让我遍体生寒,把她关进西边的库房!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给她送吃的!
库房那个又冷又湿,堆满杂物的地方
两边的内侍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我的胳膊,毫不留情地将我往外拖。
贺景芳!你不能这样!我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尖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勾引燕将军!
还敢顶嘴他似乎被我的反应激怒了,一把掐住了我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沈鸢,记住你的身份!你只是我领来的一个玩意儿!我让你生,你才能生!我让你死,你就必须死!别给脸不要脸!
下颌骨传来剧痛,我疼得眼泪都涌了出来,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他厌恶地甩开我,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
带走!
冰冷的恐惧和绝望再次将我吞噬。
我被粗暴地推进一个充满灰尘和霉味的黑暗空间,然后是哐当一声巨响,铁锁落下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过了一天还是两天彻底的黑暗和死寂。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浑身都在发抖。
好冷……好饿……
胃里空得发慌,阵阵绞痛袭来。自从入宫,我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饱饭,今天又经历了这样的大起大落和惊吓,身体早已到了极限。
黑暗中,我蜷缩起身体,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
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意识也开始模糊。
阿凝……
仿佛又听到燕北寒那带着狂喜和痛楚的呼唤。
我好像……等不到你来救我了……
头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冷,胃部的疼痛也渐渐麻木,最终,我彻底失去了意识,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6
不知过了多久,在彻底的黑暗和死寂中,我残存的意识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胃里空得发疼,身体冻得像一块冰,连发抖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像前世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冰冷角落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呵斥声。
放肆!没有公公的命令,谁敢擅闯!是看守库房的内侍尖利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个低沉而带着压抑怒火的声音:滚开!
是燕北寒!
哐当——一声巨响,那扇沉重的、隔绝了我所有希望的库房门,被人狠狠撞开!
沈鸢!他嘶哑地喊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惊惶和后怕。
下一秒,他已经大步跨了进来,无视了满地的灰尘和杂物,精准地找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我。
沈鸢!醒醒!他半跪下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脸颊
燕……北寒……我张了张嘴。
我在!他一把将我从冰冷的地板上打横抱起,紧紧搂在怀里。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
就在这时,一个愤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燕北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禁地!
我下意识地往燕北寒怀里缩了缩,身体因为恐惧而轻轻颤抖。
燕北寒抱着我的手臂收紧了几分,脚步未停,冷冷地看向挡在门口的贺景芳,以及他身后的一众内侍。
贺公公,燕北寒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并非劫人,而是奉太后懿旨,前来接沈姑娘。
贺景芳脸色一变:太后懿旨我怎么不知道
燕北寒身后的一名亲卫立刻上前,展开一卷明黄的绢帛:贺公公请看,太后有旨,怜沈氏孤苦,特将其赐予镇北将军燕北寒为妾,即刻生效,任何人不得阻拦!
贺景芳的声音怨毒得象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燕将军好手段!为了一个女人,竟求到了太后跟前!我真是小看你了!
燕北寒面无表情,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贺公公,懿旨在此,还请让路。
贺景芳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终究不敢公然违抗太后的旨意。他可以折磨我,羞辱我,甚至暗地里弄死我,但绝不敢在明面上和太后对着干。
好……好得很!贺景芳咬牙切齿地盯着我,沈鸢,你真是好本事!别以为攀上了高枝就能高枕无忧,咱家等着看!
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让我不寒而栗。
燕北寒不再理会他,抱着我径直往外走。他的亲卫们立刻跟上,形成一道人墙,将贺景芳和那些内侍隔绝在外。
被他稳稳地抱着,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阵阵暖意。
我靠在他怀里,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全感。
他抱着我穿过宫道,一路引来无数或惊愕或探究的目光,但他始终目不斜视,步伐沉稳。
直到一辆宽敞的马车前,他才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将我放进铺着厚厚软垫的车厢里。
回将军府。他对外面的车夫沉声吩咐,随即自己也弯腰进了车厢,在我身边坐下。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车轮压过石板路的轻微声响。
感觉怎么样燕北寒开口,声音比刚才缓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摇摇头,想说没事,喉咙却干得厉害。
他拿起旁边的一个小水囊,拧开盖子小心地递到我唇边:慢点喝。
清凉的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让我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
谢谢……我低声道。
他沉默了一下,伸手轻轻拨开我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乱发,指尖的触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回府就给你看。他的声音很轻,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7
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厚实温暖,与那冰冷库房的记忆形成了鲜明对比。胃里的绞痛稍稍缓解。
刚刚送走大夫,他临走前的话还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夫人眼盲是后天撞击所致,并无大碍。待会儿某开些活血化瘀的药物,辅以药浴,仔细将养些时日,便可复明。
复明……
这两个字像一道微光,照进我绝望的心底。
一只温热的大手覆上了我放在被子外的手背。那手掌宽厚有力,带着灼人的温度,驱散了我心头刚升起的一丝寒意。
是燕北寒。
他一直守在我身边。
你受苦了。他低沉的嗓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没想到,你竟然会穿越成一个宫女。
呜……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委屈、后怕我再也忍不住,死死抓住他的手,放声大哭起来。
老公……呜呜……那个贺景芳……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怎么会跟你以前一模一样……呜呜……我以为……我以为是你……我以为你……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以为你跟我一起穿过来了,却变成了那个不男不女,还狠心折磨我的怪物!在那暗无天日的库房里,每一次听到贺景芳那尖利又熟悉的声音,都象是有一把刀子在我心上反复剐着,那种恐惧和绝望,几乎将我吞噬。
身边的人似乎僵了一下,随即,我感觉到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燕北寒似乎有些无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又好气又好笑的意味,我要是变成了太监,还怎么当你老公
老公……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我哭声一滞,心头象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语气沉了下来:那个阉货敢欺负你,我不会放过他!
你放心,他一字一句
我现在是大将军,太后是我亲姑姑。他贺景芳算个什么东西我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缓缓抚平了我剧烈起伏的情绪。
那双有力的大手依然紧紧包裹着我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递着他的体温和决心。
原来,他一直都在。
8
将军府的日子,与内廷监那一方逼仄阴冷的院落,恍若隔世。
锦被厚软,熏香清暖,连窗外透进来的风声,似乎都带着自由的甜意。
大夫来看过,说我眼盲是外力撞击所致,淤血阻滞,并非不可逆转。开了活血化瘀的方子,又嘱咐要勤用药浴,耐心调养,复明大有希望。
复明……这两个字轻轻落在心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能再看见,能再看见他……
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覆上我的手背,燕北寒坐在床沿,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被子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吓坏了吧
我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前世今生,颠沛流离,从未想过还能有这样安稳的时刻。
我没事……声音还有些哑,就是……就是像做梦一样。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不是梦。阿凝,我们回家了。
回家了。简单的三个字,却重逾千斤。
那个……贺景芳,我迟疑着开口,提起那个名字,心口依然会泛起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他不会善罢罢休吧
他燕北寒的语气陡然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屑和杀气,
藏头露尾,靠着裙带关系爬上高位的阉货,也敢在我面前张狂你放心,太后是我亲姑姑,他动不了你。至于他加诸在你身上的痛苦,我会让他加倍偿还。
我默默听着,心里稍安。随即又想起一事,忍不住有点想笑,又有点后怕:
说起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穿越过来成了大将军,也不早点来找我
他似乎被我的语气逗乐了,捏了捏我的手:我哪知道你也被卷过来了还是在大内,那种地方,我一个外臣怎么可能随便进去找人要不是那天在御花园碰巧遇上,听见你的声音……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后怕,再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是啊,再晚一步,我可能就真的冻死、饿死在那个库房里了。
对了,他握紧我的手,语气是毋庸置疑的认真,我要娶你,做我的正妻。
我有些犹豫,这样……会不会对你的名声不好外面的人肯定会说闲话的。
让他们说去。他毫不在意,我燕北寒娶妻,娶的是我心悦之人,与他人何干难不成我还要看一群长舌妇的脸色过日子
他顿了顿
再说了,我现代的老婆,到了古代,难道还能降级不成必须是正宫!
他语气里的戏谑和笃定,驱散了我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是啊,我们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夫妻,何惧这世俗的眼光
好。我用力点头,嘴角忍不住上扬。
燕北寒要娶一个曾是太监对食的宫女为正妻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京城。
意料之中的,流言蜚语四起。有说燕将军被妖女迷了心窍的,有说沈鸢狐媚惑主、手段了得的,更有甚者,编排出许多不堪入耳的秽闻。
将军府的下人们,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有同情,有鄙夷,有好奇。
唯有小桃,自打被燕北寒从宫里一并要出来,调养好了伤势后,便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满心欢喜地为我准备嫁衣,对那些流言嗤之以鼻。
姑娘,您别听外面那些人胡吣!他们就是嫉妒!嫉妒将军对您好!小桃一边替我整理着嫁衣的流苏,一边愤愤不平
咱们将军是什么人物那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看上的人,怎么会差
我摸索着那丝滑的料子,感受着上面精致的绣纹,心中一片温暖。是啊,有他和小桃在,那些闲言碎语,又算得了什么
婚礼如期举行。
没有大肆铺张,却也处处透着喜庆和郑重。红绸高挂,宾客盈门,虽然不少人脸上带着看热闹的神情,但碍于燕北寒的威势,倒也无人敢公然非议。
我穿着繁复的嫁衣,盖着红盖头,由小桃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前厅。耳边是喧闹的贺喜声,鼻尖是喜烛和酒菜的香气。
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燕北寒就站在不远处,他灼热的目光似乎能穿透盖头,落在我的身上。
拜堂的流程简单而肃穆。当司仪高喊送入洞房时,我被燕北寒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周围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和祝福声。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而不合时宜的声音,像一根毒刺,猛地扎破了这喜庆的氛围。
呵,真是感人呐!堂堂镇北大将军,竟然捡个宫里出来的破鞋当宝!
这声音……是小福子!
人群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投向了声音的来源。
一个被掌印大人玩剩下的对食,不清不白,也配做将军府的正妻燕将军,您这口味可真够独特的!就不怕脏了您这将军府的地儿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刻意的嘲讽和阴阳怪气。
是贺景芳!他竟然和小福子乔装打扮混了进来!
我浑身一僵,被燕北寒抱在怀里的身体忍不住微微发抖。恐惧和憎恶,像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
放肆!燕北寒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抱着我的手臂收紧,却稳稳地没有一丝颤抖。他的怒火,不是外放的咆哮,而是内敛的、如同冰封火山般的凛冽杀意。
拿下!他甚至没有回头,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立刻有亲卫上前,将人群中两个穿着普通宾客服饰,却掩不住猥琐之气的人揪了出来。正是乔装改扮的贺景芳和小福子。
燕北寒!你敢动我!贺景芳被亲卫反剪双手,兀自挣扎着,脸上再无往日的倨傲,只剩下气急败坏的扭曲,我乃司礼监掌印!你……
掌印燕北寒冷笑一声,抱着我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如同看一个死物,一个连自己身份都不敢承认,需要靠羞辱一个弱女子来找存在感的阉人,也配自称掌印
他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
贺景芳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眼中迸射出怨毒的光芒:你……你这是藐视皇家!
你算什么皇家燕北寒懒得与他多费口舌,目光转向旁边同样被制住,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福子,声音更冷,还有你这个狗奴才,刚才说的很起劲啊
他侧头,看向一直紧紧跟在我身边,此刻早已气得小脸通红,双拳紧握的小桃:小桃。
奴婢在!小桃立刻应声,眼中闪着激动的光。
这两个东西,交给你了。燕北寒吩咐道,带到演武场去,好好‘伺候’。别打死了,留口气,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是!小桃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兴奋。
将军!小福子吓得魂飞魄散,哭喊起来,饶命啊将军!奴才再也不敢了!都是贺公公指使的!
贺景芳也慌了,色厉内荏地喊道:燕北寒!你敢私自动刑!我要去告御状!我要……
拖下去。燕北寒不耐烦地挥挥手。
亲卫们立刻堵住两人的嘴,将他们像拖死狗一样往外拖去。
等一下。我忽然开口。
燕北寒低头看我,语气放柔:怎么了,阿凝
我摸索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放我下来。他依言将我稳稳放在地上。
小桃,我转向小桃的方向,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带上家伙,我们一起去看看。
小桃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用力点头:是,姑娘!
燕北寒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心疼,也有纵容。他没有阻止,只是伸出手,重新牵住了我:好,我陪你一起去。
演武场上,贺景芳和小福子被结结实实地绑在木桩上,嘴里塞着布团,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几个膀大腰圆的亲卫手持板子,站在一旁候命。
小桃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藤条,那是她特意找来的,柔韧结实,打在人身上,疼,却不容易造成致命伤。
姑娘,您想先打哪个小桃的声音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我侧耳听着那两个狗东西呜咽挣扎的声音,心中一片冰冷。曾经的恐惧和屈辱,此刻都化作了冷硬的快意。
先打那个姓贺的。我淡淡开口,小桃,还记得他当初是怎么对你的吗他打你的时候,可曾手软过
小桃握紧了藤条,眼中燃起怒火:奴婢记得!他打掉了奴婢两颗牙!还让奴婢肿了好几天的脸!
那就打回来。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用力打,让他也尝尝这滋味。一下都别少。
是!
小桃扬起藤条,狠狠地抽了下去!
啪!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演武场上回荡。
贺景芳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剧烈地扭动起来。
啪!啪!啪!
小桃卯足了劲,一下接一下地抽打着,藤条破空,带着风声,精准地落在贺景芳的背上、腿上。她将这些日子积压的屈辱和愤怒,尽数发泄在这一鞭鞭的抽打之中。
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耳边是藤条抽打皮肉的声音,是贺景芳和小福子压抑的痛哼声,还有周围亲卫们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小桃,手酸了吗我问。
不酸!姑娘!小桃喘着气回答,声音里透着痛快,奴婢还能打!
嗯,我点点头,打得再用力点,让他长长记性。
旁边的燕北寒,始终沉默地站在我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用他的体温和存在,无声地支撑着我。他知道我需要发泄,需要亲眼看着仇人受到惩罚,才能彻底走出过去的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贺景芳和小福子都已奄奄一息,连呜咽的力气都没有了。
行了,小桃。我开口。
小桃这才停下手,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显然也累得不轻。
把他们扔回宫里去。燕北寒对亲卫吩咐道,告诉送他们回去的人,就说,这是冲撞将军婚礼的下场。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
是!亲卫们领命,解开绳索,将瘫软如泥的两人拖走。
演武场上恢复了安静。
燕北寒弯腰,再次将我打横抱起,动作轻柔,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解气了他低头,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
我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点了点头,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嗯。
他抱着我,转身,大步朝着新房的方向走去。
走,我的夫人,他的声音带着笑意,温柔而缱绻,咱们该回去,喝合卺酒了。
阳光正好,透过眼皮,落下一片温暖的橘红。身后,是彻底被抛下的黑暗和过往。身前,是他的怀抱,和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