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凌脂美人在八零 > 第一章

席南枝原来作天作地作空气,天天撒泼打滚闹脾气。穿越过来当天,顾凌吓唬她说已经提交了离婚申请,她当真了。后来有一天,她不再化着花里胡哨的妆,整个小脸白白净净。性子温柔,一心只想搞事业,然后南下,也不再满心满眼都是顾凌了。她笑着说:马上就是前妻了。而那个顾团长却傻了……她的未来计划没有我
【顾凌:南南,你睁开眼看看我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南南,给我个机会,让我学会当好一个父亲……】
【南南,我没想真的离婚我只是吓唬你,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第一章
1983年夏末的晨光里,军属大院飘着煤球燃烧的酸涩味。
席南枝睁开眼时,掌心正攥着个棕褐色药瓶,搪瓷缸里翻腾的绿豆汤在蜂窝煤炉上咕嘟作响。
听说有人要给顾团长介绍文工团的...大院传来嘀嘀咕咕的议论声
哐当!
竹帘猛地掀起,军装铜扣撞出清脆声响。
席南枝猝不及防撞进双鹰隼般的眼睛,男人小麦色脖颈上还挂着训练后的汗珠,喉结随着喘息上下滑动,松开的领口露出半截红绳——那是原主去年七夕硬给他戴上的同心结。
又在闹什么顾凌扫过冒着热气的汤锅,剑眉压得更低。
军裤口袋里露出半截牛皮纸信封,鲜红的离婚报告字样刺得席南枝太阳穴突突直跳。
记忆如潮水涌来。
原主今早偷了卫生所的安眠药,此刻她手心的药瓶还残留着苯巴比妥的模糊字迹。
席南枝突然想起穿越前刚看完的法制节目——1983年正是严打时期。
冷汗瞬间浸透的确良衬衫。
顾团长来得正好。她突然扬起声音,青瓷碗重重磕在五斗柜上。
印着双喜字的搪瓷缸被故意碰倒,深褐药片混着绿豆汤在水泥地上蜿蜒成溪,您说这要是被人看见...
顾凌瞳孔骤缩。他当然认得那个药瓶,三天前卫生所才报失了两瓶镇静剂。
席小满!他一把擒住女人手腕,却在触及她冰凉的指尖时怔住。往常总是化着花里胡哨的脸,也总要抹三斤头油的麻花辫松散垂落,发梢扫过他虎口,带着股陌生的茉莉香——她竟舍得用侨汇券买的檀香皂洗头这小脸怎么这么白净!
席南枝顺势将药瓶塞进他掌心,压低声音时露出截雪白的后颈:三号楼刘主任每天这个点儿该来收党报了,您猜她要是看见...
话音未落,楼道果然传来塑料凉鞋的踢踏声。
顾凌条件反射地将人扯到身后,军装下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席南枝盯着他后颈滚落的汗珠,突然想起法医课上见过的脊椎标本。
顾团长在家呐竹帘再次掀起,刘主任的圆脸探进来时,席南枝正踮脚给男人系领口铜扣。
她葱白的手指灵巧翻飞,声音甜得像掺了槐花蜜:我老公说天热非要喝绿豆汤,这不把药瓶都碰洒了。
顾凌听见她喊老公浑身僵直。
女人温热的呼吸拂过喉结,藏蓝裙摆下的膝盖似有若无蹭过他军裤侧缝。垂眼望去,她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竟显出几分他从没见过的脆弱。
还是你们小两口恩爱。刘主任讪笑着退出屋子。
蝉鸣声里,席南枝迅速退开三步,方才的温存荡然无存。
她扯下墙上早已褪色的大红喜字,泛黄的糨糊在墙皮上撕出裂痕:不是要离婚吗,现在就去政治处,还赶得上食堂午饭。
顾凌盯着离婚报告上早已签好的名字,突然觉得钢笔水的靛蓝刺眼。
这女人上周还躺在军部门口哭嚎,说死也要埋在顾家祖坟,此刻却利落地打包着藤编行李箱。
我也想清楚了,父辈定的娃娃亲,总不能耽误顾团长高升。
席南枝将原主攒了半年的侨汇券拍在桌上,最新那张印着1983年6月,票角还粘着干涸的口红印。她学着原主记忆里文工团台柱子的姿态旋身,海鸥牌手表在腕间划出银弧:听说你相看了文工团的舞蹈演员
男人喉结滚动,作训服口袋里的离婚报告突然发烫。
刚才还叫老公,怎么叫顾团长了
不是你提的离婚刚刚骗骗别人就算了,别把自己骗进去了席南枝淡淡说道。
窗外传来卖冰棍的吆喝,奶油味的,三分钱一根。
顾凌看她这么决然,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是什么滋味……
老婆不会真不要他了吧,他只是想吓吓她,让她老实点……
第二章
九月的军区大院飘起桂花香时,席南枝已经能在红星小学的煤渣跑道上精准避开每个水坑。
深灰列宁装换成月白衬衫,乌发用钢笔随意绾在脑后,露出截瓷白的脖颈——这是顾凌第三次在晨练时看见她抱着教案匆匆而过,草绿军挎包上别着枚亮晶晶的校徽。
席老师早!卖豆浆的老王头掀开木桶,乳白雾气腾空而起,今儿还是甜豆腐脑
劳驾,多撒点虾皮。席南枝摸出铝制饭盒,硬币叮当落在玻璃柜台上。转身时马尾辫扫过顾凌作训服袖章,那抹茉莉香混在油条香气里,转瞬即逝。
顾凌捏着离婚报告的手紧了紧。
这纸报告在政治处抽屉躺了半个月……他没签。昨夜查完岗回来,他看见客厅八仙桌上摆着分好的麦乳精——用红线划开楚河汉界,他那半边还放着三张侨汇券。
顾团长警卫员小张气喘吁吁跑来,师部急电!
等顾凌处理完演习方案回到家属院,暮色已爬上斑驳的砖墙。二楼自家窗口亮着暖黄灯光,窗台上多了个搪瓷缸子,里头泡着从没见过的白瓣黄蕊的花。
推门时铁锁咔嗒轻响。沙发上蜷着团毛线球似的影子,席南枝枕着《初中英语教学大纲》睡得正熟,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眼下淡青。褪色的军毯滑落在地,露出截藕荷色睡裤——她竟把结婚时的红被面改成了睡衣。
顾凌弯腰去捡毯子,忽然瞥见茶几下的藤编箱。箱口露出半截深蓝证件,烫金的深圳特区通行证刺痛眼睛。他想起晚饭时后勤部长说的玩笑话:你们家那位最近常往邮局跑,别是要学《庐山恋》里那个华侨姑娘...
哗啦!
玻璃杯碎裂声惊醒了席南枝。她迷蒙着眼摸到眼镜,看见顾凌正徒手捡拾着地上的陶瓷碎片——那是她烧制失败的第一个坩埚,勉强当笔筒用了。
别动。她赤脚跳下沙发,棉袜踩过月光如水的砖地,当心破伤风。
顾凌保持着半跪姿势,掌心躺着片锋利的瓷。
女人蹲下身时睡裙领口微敞,锁骨处有星点墨迹,像是批改作业时沾的。
他忽然想起两个月前的雨夜,这人还穿着艳俗的连衣裙,一个劲发疯。
明天我有公开课...席南枝用报纸裹住碎片,声音浸着浓重睡意。转身时发梢扫过他手背,比阅兵式上擦肩而过的军旗更痒,劳驾顾团长关下灯。
黑暗吞没房间时,顾凌听见窸窣的布料摩擦声。
次卧木门吱呀合拢,三道插销落锁声清脆得像射击训练——自他出任务归来,那间堆杂物的屋子就多了张行军床。
顾凌:
这是连床都不让睡了……顾凌突然觉得脑袋疼
第三章
秋雨是半夜下起来的。顾凌在沙盘前推演到凌晨,回来时看见厨房亮着昏黄的灯。蜂窝煤炉上坐着铝锅,咕嘟咕嘟冒着小米粥的香气,蓝花瓷碗倒扣着保温,底下压着张字条:
【锅里有粥
自取】
字迹清秀,完全不像原主歪扭的顾凌哥哥四个字。
顾凌望着窗台上淋雨的搪瓷缸,忽然发现那些白花是野姜花——他母亲生前最爱的花。
雨丝斜打进走廊时,席南枝正给六年级三班补习。教室后排忽然传来骚动,军绿色雨衣滴滴答答淌着水,在地面汇成小溪。
顾...顾团长班长王建军吓得英语课本都拿反了。
席南枝扶正眼镜,粉笔在黑板敲出脆响:继续读课文,注意动词变位。
席老师。顾凌的声音混着雨声,惊飞屋檐下躲雨的麻雀,家属院下水道堵了,后勤处让我接你去招待所暂住。
其实是说谎。
晚饭后他在操场跑了二十圈,最后还是小张看不过眼:团长,三号楼刘主任说看见席老师办公室灯还亮着...
此刻隔着雨帘,顾凌看见女人卷起裤脚,露出截白皙脚踝。
塑料凉鞋踩进水洼,荡开的涟漪里浮着被雨打落的桂花。他突然注意到她右耳后有颗小痣,在路灯下像颗将坠的露珠——结婚那晚盖头掀得急,竟是从未发现。
顾团长知道列宁格勒的雨吗席南枝突然开口,伞面倾向他这边,苏霍姆林斯基在《给教师的建议》里写...
她的话被惊雷劈碎。顾凌下意识揽住人往怀里带,作训服前襟顿时洇开温热。隔着湿透的衬衫,他感觉掌心下的蝴蝶骨在轻微震颤——和演习时握过的任何枪械都不同。
小心积水。他触电般松手,喉结滚动着转移话题,你...最近在读苏联教育学
席南枝弯腰捡起掉落的教案,泛黄的纸页间飘出张素描:穿布拉吉的少女在伏尔加河畔起舞,右下角标注着1983.9.15
英语角设计图。
学生们想排演《天鹅湖》选段。她将画稿仔细夹回书里,可惜找不到芭蕾舞鞋。
雨更大了。顾凌望着消失在教学楼拐角的身影,忽然想起军需仓库里似乎有批战备物资——五十年代苏联援助的文艺用品里,好像有双36码的芭蕾舞鞋。
第四章
霜降那天,顾凌在晨雾中撞见个奇景:席南枝推着二八大杠往校门口挪,车后座捆着台红灯牌收音机,天线用红领巾绑成蝴蝶结。
英语角今天有特别活动。她额角沁着汗珠,袖口沾满彩色粉笔灰,要教孩子们唱《雪绒花》。
顾凌沉默地接过车把。
经过服务社时,卖早点的孙婶探出头:顾团长帮媳妇搬东西啊他感觉后背瞬间绷紧,却听见身后人轻笑:马上就是前妻了。
车轱辘碾过落叶的脆响里,顾凌数到第一百零八片梧桐叶时,突然开口:离婚报告...政治处说需要补充材料。其实今早就能批下来,是他偷偷抽回了档案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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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急。席南枝跳下车,海鸥手表折射着晨曦,等顾团长相看完文工团的同志...我好给她腾位置
没有什么文工团声音惊飞觅食的麻雀。
顾凌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怒气震住,作训服口袋里的芭蕾舞鞋突然变得滚烫——他连夜从仓库翻出来,还特意用砂纸磨平了鞋尖毛刺。
礼堂飘出风琴声时,席南枝正踮脚挂横幅。墨汁未干的Happy
English
Corner在风中摇晃,忽然被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按住。顾凌不知何时站上木梯,樟脑丸的气息笼罩下来:往左三公分。
他看见她耳后的小痣在发丝间忽隐忽现,像射击靶上最诱人的十环。
顾团长知道吗席南枝低头缠着话筒线,雪绒花在奥地利语里是勇气的象征。我们都应该有向前生活的勇气,既然我们过不到一起,不如一别两宽,您说是吧。
她的发梢扫过军装肩章,顾凌想起边境线巡逻时见过的晨雾,也是这样抓不住。
当礼堂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时,他摸到口袋里蔫了的野姜花——今早在训练场墙角摘的,此刻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席老师!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作业本冲来,这个单词怎么读呀
顾凌看着蹲下身的女人,阳光为她镀上毛茸茸的金边。她念family时的口型温柔得像母亲纳鞋底时的哼唱,完全不像那晚撕碎结婚照的疯女人。
席南枝整理教案的手顿了顿。她望向窗外开始凋零的野姜花,突然想起今早收到的电报——深圳那边已经找好铺面,蛇口海关的批文下周就能到手。
第五章
霜白的月光漫过窗棂时,席南枝正用钢笔尖挑开糊窗缝的旧报纸。寒风卷着煤灰钻进屋内,却在触及书桌的瞬间凝滞——玻璃板下压着张奖状,鲜红的优秀青年教师印章还未干透。
咚咚咚。
搪瓷脸盆叩门的声音惊散了寒气。
顾凌站在门外,军大衣肩头落满雪粒子,掌心托着个油纸包,蒸腾的热气在睫毛上凝成霜:后勤处多分的粘豆包。
席南枝瞥见纸包角落的暗红印记,分明是东街王寡妇家的独门标记。全院都知道,那寡妇见了顾团长总要往他菜篮里塞韭菜盒子。
劳烦转交王大姐。她将油纸包推回去,腕间银链叮当轻响——是孩子们用废弹壳串的教师节礼物,就说我对麦麸过敏。
顾凌的手悬在半空,看着女人裹紧藏蓝棉袄走向书桌。台灯在墙上投出摇曳的剪影,垂落的发丝间隐约可见后颈淡粉的疤痕,那是原主半年前撞桌角留下的。
他突然想起昨夜查哨时,听见两个哨兵议论:席老师今天穿列宁装真像《大众电影》里的秦怡...嘘!人家马上要去深圳...
砰!
藤编箱合拢的声响惊破寂静。
窗台上野姜花早已凋零,空搪瓷缸里却多了支红梅——今早家访时学生塞给她的。
下周有寒流。顾凌突兀地开口,指尖摩挲着军大衣内袋。那里藏着张连夜补开的证明:因军事演习需要,暂停办理离婚手续三个月。
好,我晓得了。席南枝轻声说。
第六章
红星小学的元旦联欢会飘着彩纸屑。席南枝弯腰给参演《天鹅湖》的孩子们整理裙摆,苏联制芭蕾舞鞋在煤油灯下泛着象牙白的光泽。
老师,军官叔叔又来了!扎红绸的小班长指着礼堂后门。顾凌立在阴影里,军装笔挺得不像来观看小学汇演,倒像视察作战室。
手风琴奏响《红莓花儿开》的瞬间,席南枝感觉肩头一沉。带着体温的军大衣裹住她单薄的的确良衬衫,袖口还残留着射击训练后的硝烟味。
你怎么来了席南枝疑惑道。
王建军父亲说你家访时晕倒了。顾凌的声音混在童声合唱里,目光却锁住她泛青的唇色。三天前他带新兵拉练归来,正撞见卫生员扶着人从急诊室出来,病历本上营养不良四个字刺得他整宿未眠。
席南枝拢紧大衣。
顾团长。她突然转身,心想他来都来了,鼻尖险些蹭到他胸前的功勋章,能劳驾帮忙搬道具吗
顾凌在道具间被彩绸缠住时,终于明白这是个陷阱。褪色的幕布后堆满苏联童话书,最上面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夹着张借书证——持证人赫然是他自己的名字,借阅日期停在结婚前三个月。
孩子们找到的。席南枝倚着门框,指尖转着串黄铜钥匙,原来顾团长也爱看保尔·柯察金。
窗外炸开迎新年的鞭炮,震得人心尖发颤。
顾凌望着她消失在光晕里的背影,突然想起那年冬夜——他揣着书躲进锅炉房,却被父亲揪着耳朵骂:看这些修正主义的毒草,将来怎么接老子的班!
第七章
举报信是在除夕夜爆发的。席南枝裹着棉被批改期末试卷时,楼下突然传来吉普车急刹的刺响。手电筒光柱穿透窗帘,照得藤编箱上的铜锁泛起冷光。
席老师,请配合调查。保卫科长的声音像生锈的轴承,有人反映你私藏境外出版物。
顾凌冲进家门时,正撞见席南枝赤脚站在一地狼藉中。苏联童话书散落如折翼的白鸽,孩子们送的贺卡被踩上军靴印,玻璃板裂成蛛网,那张奖状正缓缓飘向烧红的煤炉。
《安娜·卡列尼娜》是商务印书馆合法出版物。她弯腰拾起残页,泛黄的扉页上还有图书馆印章,需要我背诵总设计师关于改革开放的讲话吗
保卫科长脸色铁青地举起个铁盒:那这些呢哗啦倒出的录音带铺满桌面,邓丽君的《甜蜜蜜》封套格外刺目——其实是学生们准备的英语听力材料。
顾凌突然按住腰间配枪。
他认出那个铁盒是王副营长家的腌菜罐,三天前还看见他媳妇往席南枝门前泼泔水。此刻那女人正躲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腕间新手表的反光晃得人眼疼。
都别动!小张的惊呼从楼道传来。众人回头看见藤编箱冒出青烟,深圳通行证正在火舌中蜷曲成灰——是有人趁乱扔了烟头。
席南枝突然轻笑出声。她推开窗,寒风卷着雪片扑灭火焰,也吹散鬓角的碎发:烧得好,省得我亲自去销假。
顾凌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清了存折残页上的数字,那笔足够在深圳买套房的钱,竟全是稿费和教学奖金。而汇款单存根显示,最近一笔是捐给烈士遗孤的助学金。
查够了吗席南枝摘下眼镜擦拭,露出眼尾淡红的胎记——像雪地里落梅,劳驾把门带上。
人群散去后的寂静里,顾凌在煤灰堆里扒拉出半张烧焦的照片。那是他们唯一的结婚照,原主哭花的脸被火舌舔去,只剩他僵硬的侧脸,和照片边缘半片茉莉花似的衣角。
阁楼突然传来行李箱滚轮声。他冲上楼梯时,看见席南枝正往军挎包里塞教案,窗台上野姜花的枯枝插在弹壳里,不知何时发了新芽。
明早七点的火车。她将海鸥手表对准月光校时,离婚报告...
厨房煨着鸡汤!顾凌突然提高声音,喉结急促滚动,放了当归黄芪...他在说什么明明想说的是别走,舌尖却顶着上颚发不出声。
席南枝系围巾的手顿了顿。墨绿羊毛围巾还是结婚时他送的,此刻缠在她颈间,像圈温柔的枷锁。当汽笛声从远方传来时,她终于开口:顾凌……
警报声撕裂了后半句话。整个军区大院突然灯火通明,广播喇叭震得玻璃嗡嗡作响:全体指战员立即归队!中越边境发生交火!
第八章
腊月二十三的傍晚,红星小学裹着糖瓜的甜香。席南枝用钢笔尾端挑开糊窗的冰花,看见顾凌的吉普车碾过积雪停在校门口。男人臂弯里抱着军绿挎包,露出半截毛线团——是后勤处李干事织了一半的围巾。
席老师!办公室木门被撞得砰砰响,新来的英语教师周砚白举着两张电影票,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庐山恋》加映场,教研组都说该请您当观影指导。
席南枝瞥见票根上的情侣座,刚要婉拒,忽然听见走廊传来军靴踏地的闷响。她望着玻璃窗上越来越近的高大倒影,伸手接过电影票:叫上张老师他们一起吧,正好讨论双语教学。
周砚白愣神的功夫,席南枝已经裹上墨绿围巾。她特意将羊毛流苏甩到肩后,露出颈间学生们串的子弹壳项链——顾凌今早送来的,说是擦枪时偶然发现。
人民电影院穹顶的鎏金葵花灯暗下来时,顾凌正攥着两张《佐罗》的票根。他听着三排之后传来的轻笑,把军用水壶捏得咯吱作响。
银幕上闪过周筠的碎花裙摆,周砚白突然倾身:席老师觉得改革开放后的爱情观...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耳畔,混着百雀羚面霜的香气。
同志,麻烦让让。低沉的嗓音炸响在过道。
顾凌像座山似的插进两人中间,作训服肩章刮落了周砚白的眼镜。银幕蓝光里,他瞥见小妻子颈间晃动的子弹壳——那是他亲手用砂纸磨了整宿的。
席南枝望着突然出现的男人,他军装领口还沾着冰碴,掌心躺着两颗烤得焦香的山栗:王婶给的。其实是他跑了三个供销社,用侨汇券换了最后半斤。
后排传来张老师的惊呼,周砚白摸索眼镜的手突然被按住。席南枝将山栗塞进他掌心,声音清泠得像融雪:周老师尝尝,比上海城隍庙的糖炒栗子还甜。
顾凌的指节在扶手上压出青白。他想起上个月边境冲突时,这双手扣扳机都没抖过,此刻却被颗栗子刺得生疼。银幕恰在此时放到耿桦背周筠下山,少女的笑声里,他听见席南枝轻声解释:这个镜头用了变焦推轨...
散场时的霓虹灯把雪地染成斑斓的河。周砚白被教研组拉着去西餐厅,席南枝故意落在最后。她数着路灯下两人的影子从重叠到分离,忽然被扯进小巷。
你就这么着急找下家顾凌把人抵在斑驳的语录墙上,军大衣裹着寒气扑在她眼角。他摸到围巾下的子弹壳,金属被体温暖得发烫,周老师的父亲是华侨办副主任,你知道现在涉外婚姻...
席南枝突然笑出声。她摘下眼镜哈气擦拭:顾团长是以什么身份提醒我前夫还是政治处主任莫不是忘了我们在准备离婚
男人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见冰花在她睫毛上化成水珠,顺着那颗胎记滑落,像血又像泪。巷口飘来烤红薯的香气,混着她发间的茉莉香,酿成危险的酒。
离婚报告批下来了。席南枝从列宁装口袋抽出文件,鲜红的公章在月光下宛如伤口,明天我就...
滚烫的掌心突然捂住她嘴唇。顾凌额角青筋暴起,喉结在绷紧的颈线上艰难滚动:那晚的安眠药...其实我喝了。他闭眼咽下后半句——绿豆汤他早尝出异味,却还是喝得一滴不剩。
席南枝僵在原地。记忆闪回穿越那日,原主记忆里顾凌确实出现过短暂眩晕,却硬撑着去开了整夜作战会议。那不是她做的,是原主,但席南枝并不好解释些什么……
巷尾传来《甜蜜蜜》的旋律,邓丽君在偷卖磁带的摊位上婉转低回。
孩子们还在等教案。她突然推开铁塔般的男人,指腹蹭过他胸前勋章,冰冷的三等功星芒刺痛指尖。转身时军大衣滑落在地,露出里面鹅黄的毛衣——是用离婚证换的毛线票织的。
顾凌在雪地里捡到张皱巴巴的纸。借着手电筒光看清是深圳来的电报:厂房已备齐,牛仔裤样板速寄。落款处画着个笑脸,眉眼竟与他失踪八年的妹妹顾棠一模一样
第九章
卫生所的消毒水味混着煤球炉的暖意,席南枝望着病历本上妊娠八周的字样,搪瓷缸里的红糖水泛起细密涟漪。窗外的雪粒子扑簌簌打着玻璃,像极了她此刻纷乱的心跳。
南枝姐护士小林掀开棉帘,军绿挎包上还沾着雪,顾团长在外头站岗似的转悠半小时了。
话音未落,门帘被撞得叮当响。
顾凌裹挟着风雪冲进来,军大衣下摆滴着水,掌心攥着个铝制饭盒:老王头说孕妇都爱吃酸菜饺子...他瞥见桌上的病历本,声音戛然而止。
席南枝慢条斯理合上病历,钢笔尖在终止妊娠选项上悬而未决:顾团长消息倒是灵通。她目光扫过男人肩头的冰碴,离婚报告批了正好,这个孩子不要也罢,省得...
当啷!
饭盒砸在地上的声响惊得炉火都晃了晃。顾凌单膝压着满地狼藉,滚烫的饺子汤漫过军靴,却浑然不觉疼似的。
你……
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哑得厉害。
煤油灯在五斗柜上摇出暖黄的光晕。席南枝望着床头的安胎药,忽然听见阳台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动。推开窗,顾凌正蹲在寒风里给窗框钉棉帘,指节冻得发红,脚边散落着侨汇券包着的野姜花根茎。
东北当兵时学的。他头也不回,军装后襟被雪水洇成深色,老班长说孕妇不能受风。
席南枝拢紧鹅黄毛衣——那日争执时勾坏的袖口,不知何时被补上了朵茉莉花。针脚细密得不像出自拿枪的手,倒像是...
我妈教的。顾凌突然出声,仿佛看穿她心思,她怀小棠那年,我爸在珍宝岛。铁锤敲打声里,他声音轻得像雪落,后来再没人穿过那些绣样。
席南枝指尖颤了颤。玻璃窗映出男人佝偻的脊背,与记忆中那个阅兵式上挺拔的身影判若两人。她忽然想起穿越前实验室里的白鼠,被命运捉进笼中时也是这样颤抖。
第十章
腊月二十八的供销社挤满了办年货的人。席南枝踮脚够货架上的麦乳精,忽然被双大手虚拢住腰身。回头正撞进顾凌紧绷的下颌线,他军装前襟别着新买的茉莉胸针,在的确良衬衫上投下碎银似的光。
三号楼刘主任说...他声音发涩,掌心托着袋话梅糖,孕妇吃这个好。
席南枝望着糖纸上的并蒂莲图案,突然想起今晨在校长室收到的信。深圳那边已联系好妇产医院,蛇口海关的集装箱里还躺着五百套童装样板
顾凌。她将麦乳精放进网兜,玻璃瓶碰撞出清冽声响,你知道深圳现在...
能看露天电影了。男人突兀地打断,喉结滚了滚,我托人弄了台录像机,等开春...等开春放《牧马人》给你看。他急急从内袋掏出存折,抚平边角的褶皱:这些年津贴都在这儿,够在深圳买...买个小院。
席南枝望着存款数额怔住。那些她曾以为是给文工团姑娘准备的聘礼,开户日期竟停在结婚第二天。存折夹层掉出张泛黄的纸片,钢笔字力透纸背——给小满买布拉吉。
雪忽然下大了。顾凌手忙脚乱撑开伞,军绿伞面倾斜成四十五度,将女人整个笼在无风处。他肩头很快积了层雪,却还记得用手帕包住她拎网兜的手指:当心凉。
顾凌。席南枝在供销社转角停住脚步,呼出的白雾模糊了表情,保尔·柯察金说...
说不能虚度年华。男人突然接话,睫毛上的雪粒簌簌坠落,我抄了三十遍。他从裤袋掏出皱巴巴的笔记本,满纸都是钢铁意志与革命爱情,页脚却蜷着朵笨拙的茉莉花。
席南枝突然红了眼眶。她望见马路对面红星小学的招牌,寒风中摇曳的红领巾像极了她错乱的心跳。男人温热的掌心突然覆上她小腹,带着枪茧的粗粝,却比炉火更灼人。
南南。顾凌第一次唤这个称呼,声音抖得不成调,让我学着当个父亲,给我个机会吧,我们好好过日子...雪落在他的三等功勋章上,融成晶莹的泪。
第十一章
三月惊蛰的雨丝缠着柳絮,席南枝望着教室窗外冒雨站岗的身影,粉笔在黑板上断成两截。顾凌已经连续十七天接送她上下班,军绿胶鞋在煤渣路上踩出蜿蜒的印迹,像某种笨拙的誓言。
席老师,顾团长又送红糖糍粑来啦!课代表王小娟挤眉弄眼地举着铝饭盒,玻璃纸下压着张字条:【供销社新到的山楂糕,不酸】。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捺却洇开了,像是犹豫许久才落笔。
席南枝摩挲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突然听见操场传来喧哗。顾凌正被六年级的皮小子们围着,军装前襟鼓鼓囊囊揣着什么东西,麦色耳尖泛着可疑的红。
我们在教顾叔叔折千纸鹤!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起彩纸,他说要折满一百只,小宝宝就不闹腾啦!
第十二章
夜雨敲打窗棂时,席南枝被厨房的响动惊醒。暖黄光晕里,顾凌正对照《孕妇营养指南》熬小米粥,军装袖口卷到手肘,露出道狰狞的弹痕。案板上摆着剥好的核桃仁,颗颗完整如初绽的莲瓣。
二十八周需要补钙。他搅动砂锅的手顿了顿,喉结在阴影里滚动,我问过卫生员...铝勺突然磕到锅沿,溅出的米汤烫红手背。
席南枝裹着军大衣倚在门框,看他手忙脚乱关火的模样,忽然想起穿越前实验室里那些精密仪器。这个能单手拆装五六式冲锋枪的男人,此刻对着陶罐竟比新兵还笨拙。
明天有教研会...她话音未落,顾凌已经掏出牛皮本:我请了张老师代课,产检不能耽误。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孕检日期,页脚还画着歪扭的成长曲线——他偷偷用作战地图描的。
11.布谷鸟叫醒谷雨那日,席南枝在樟木箱底翻出件碎花襁褓。褪色的棉布上绣着茉莉,针脚细密如星子,夹层里掉出张泛黄照片——扎麻花辫的少女抱着婴儿站在白桦林前,眉眼与顾凌有七分相似。
是我妈。顾凌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作训服沾着训练场的黄土,小棠满月时照的。他粗粝的指尖抚过襁褓裂缝,声音浸着夜巡后的沙哑:这布...是拿军功章跟苏联人换的。
席南枝望着他通红的耳尖。男人从身后拎出个柳条筐,里头堆满奶瓶、虎头鞋,最底下压着本《育儿百科》——书页间夹着子弹壳削成的拨浪鼓,缠着文工团才有的红绸带。
师部特批的陪产假。他突然挺直腰板,像在作述职报告,能...能摸摸孩子吗
春风掀起蓝格子窗帘,顾凌的掌心小心翼翼贴上圆润的弧度。某个瞬间,他感觉有蝴蝶轻啄指尖,二十八年枪林弹雨里淬炼出的钢铁心脏,突然化作四月的杨花,软绵绵飘进女人发间的茉莉香里。
叫茉莉好不好他脱口而出,又在意识到失言后慌忙改口,我是说...说院子里的花...
席南枝望着窗台上抽芽的野姜花。晨光为男人镀上毛茸茸的金边,那些横亘在岁月里的猜忌与疏离,终是消融在胎动的涟漪中。她将存折塞回他胸前的口袋,深圳的地址在指腹下微微发烫:等木樨花开...
远处传来早操的号声,惊飞一树麻雀。顾凌低头看见存折夹层里多出的照片——是那日电影院的票根,背面用钢笔写着:致顾团长,请学习如何正确冲泡孕妇奶粉。
第十三章
蝉鸣撕破夏至的晌午,席南枝扶着腰肢在黑板前写板书,列宁装第三颗纽扣悄悄绷开,露出内里鹅黄的孕妇裙。顾凌猫着腰从后门溜进来时,正撞见前排学生憋笑的脸——他媳妇后腰上粘着张纸条,潦草字迹写着顾团长是个大笨蛋。
今天的作文题是《我的父亲》。粉笔头精准砸中偷传纸条的皮小子,席南枝转身时裙摆绽开栀子花的弧度,要写出细节,比如...
教室后排突然传来闷响。顾凌单手拎着四层铝饭盒,另只手正擒住个戴草帽的汉子,军靴踩着满地滚动的青杏:在女厕所墙根转悠三天的特务,原来是个偷杏贼。
哄笑声中,席南枝瞥见他裤管上的泥点。昨夜暴雨冲垮了后山果园,这人怕是带兵抢修到天明,却还记得绕路摘她念叨过的酸杏。
第十四章
月光淌过缝纫机台面时,席南枝终于捉住那只捣乱的手:顾团长改行当侦察兵了她捏着被针尖扎破的指尖,碘酒棉签洇开淡黄的花。
顾凌盯着绷架上未成形的婴儿衫,喉结滚了滚:小棠出生时,我拿裹脚布当尿戒子...他忽然噤声,指腹抚过缝纫机锈斑——这台飞人牌是拿三等功勋章换的,此刻镀铬的奖字正映着女人低垂的眉眼。
过来。席南枝忽然扯他领口,温热的呼吸拂过喉结伤痕。顾凌浑身僵直地看她咬断线头,栀子香混着血腥气在唇齿间漫开:下次再用手挡针尖,罚抄《孕妇保健手册》。
窗外蟋蟀声陡然拔高。顾凌摸到缝纫机抽屉里的离婚报告,被叠成纸飞机的形状,机翼用红笔描着茉莉号。他忽然想起白天的作文本,那个总逃课的小子写道:顾叔叔给我们修桌椅,汗珠子把军装泡成地图,原来这就是父亲的形状。
第十五章
产房外的长椅凝着夜露。顾凌数到第九百八十七片瓷砖时,终于听见嘹亮的啼哭。护士抱出襁褓的瞬间,他军装前襟的茉莉胸针突然坠地——是那日供销社买的,别了整整二百八十天。
六斤七两,眼睛像你。席南枝苍白的指尖拂过他眼尾,纱布下伤口还在渗血。昨夜胎动突发时,这傻子竟用手臂撞碎产科的玻璃窗,碎碴在眉骨划出殷红的溪。
晨光漫过育婴室蓝格子窗帘,顾凌颤抖的唇印上婴儿胎发。小丫头攥住他残缺的尾指,那是边境冲突留下的勋章,此刻却成了最柔软的镣铐。
木樨要开了。席南枝望着窗外抽穗的野姜花,存折从枕下露出深圳的墨迹,等满月...
温热的粥匙抵住她干裂的唇。顾凌从军用水壶倒出煨了整夜的鸡汤,油星撇得干干净净,浮着十几粒剔核的野山楂:三百只千纸鹤,够换你...你们娘俩的火车票吗
蝉鸣突然歇了。婴儿在梦中咂嘴,二十八年枪炮声都化在这声轻响里。席南枝望着他结痂的掌心——那里新纹了朵栀子花,裹着颗子弹壳刻的星辰。
后记
一九八五年秋,红星小学挂上双语示范校的金匾。梧桐树下穿背带裤的小团子追着纸飞机,机翼上的茉莉号在风里沙沙作响。
深圳蛇口的集装箱里,五百套绣着茉莉的童装正漂洋过海。最贴心的口袋藏着张字条,钢笔字遒劲如松:致穿布拉吉的保尔·柯察金同志,今日练习冲泡奶粉未炸厨房,盼归。
暮色染红家属院晾衣绳时,顾凌第八次修好被女儿踹散的婴儿床。泛黄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摊在膝头,扉页添了行娟秀批注:真正的英雄主义,是认清饭烧糊后依然敢做糖醋鱼。
炊烟裹着饭香攀上月梢,巷口传来熟悉的足音。顾团长扣歪的铜扣映着万家灯火,二十平米的小屋里,茉莉开得正好。他忽然笑了,原来这就是幸福——老婆孩子热炕头,平平淡淡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