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麻脸婆子的诅咒 > 第一章

在村塾上学的光景里,俺们几个崽子在村塾后头的南山坳深处搭了个草棚子。
说是草棚子,倒也有模有样,几块松木板拿铁钉钉牢,约莫三叠炕席那般大,能遮住雨水挡些山风。
散学后,俺们常蹲在里头嚼炒豆子,翻连环画册,倒像是得了片独属的天地。
常往那草棚子钻的,是俺和栓柱还有铁蛋,外加两条在南山坳野惯了的土狗。
村塾二年生伏天那阵,俺们仨合计要在草棚子里过夜。
俺们各自哄了爹娘说是去同窗家歇宿,大家一起凑了些铜板,到合作社买了蜜饯、炮仗和酸梅汤。
那滋味比赶庙会还叫人心里扑腾。
日头偏西时,俺们在村塾墙根碰头,踩着碎石路往南山坳走去。
进了山沟子,约莫爬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草棚子跟前。
这地界原是那两条土狗(公的叫大黑,母唤二花)的地盘。
故而离草棚子还有百十步,两条狗便从草窠子里蹿出来,尾巴甩得风车似的。
俺们冲狗儿说辛苦喽!,挨个揉揉它们的脑门,各塞了个油酥馍。
进了草棚子,俺们各自把带来的物品堆在角落。天光还敞亮,便去旁边苇子塘钓鱼。
可钩子上挂的全是青蛙。
(顺带一提,钓的青蛙都喂了狗。)
钓着钓着,四下山影渐浓,俺们便点炮仗耍。
大黑和二花比俺们还欢实,蹿得老高去咬火星子。
原以为炮仗买得够多,没成想半个钟头就放完了,只得返回草棚子。
头一遭在深山坳里过夜。
三人挤在豆油灯晃悠的草棚子里,耳朵里灌满了蛐蛐儿叫。
起初还嘎嘣脆嚼着枣子,说些相好的姑娘的腌臜事。
草棚子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扑通!(像是什么东西栽进苇子塘),忽而簌簌!(像是野物踩草稞子),渐渐叫人后脊发凉。
不知是谁先嘀咕方才那响动邪性,要是撞上黑瞎子咋整,众人真真慌起来。
约莫戌时三刻。
草棚子里闷得像蒸笼,蚊子嗡嗡撞脸,可这些都比不得山坳里的静更瘆人。
俺们悔得肠子都青了,只盼着快些熬到鸡叫头遍。
商量来商量去,到底是受不住闷热,又怕黑瞎子摸到跟前瞅不见,决意摸黑下山。
俺肚里直打鼓,恨不能插翅飞回家里的土炕!
俺举着气死风灯照路,脚尖贴着草根子走,走得比旱地里的蚰蜒还快。
头半盏茶工夫,大黑二花还在前后撒欢,叫人心里稍安。可转眼俩畜生扭头回草棚子了。
白日走惯的山道,夜里竟像换了乾坤。
三人贴着尺把宽的羊肠子路走,大家都害怕脚下打滑,所以都闷头走道不言语。
忽然后头的栓柱揪住俺褂子,压低嗓门说:那边有人!
俺们齐刷刷趴进草窠,掐灭了风灯。支棱着耳朵听,当真传来脚步声。
嚓、嚓,分明是两条腿在蹭草稞子的动静。
顺着声儿望去,约莫二三十步开外的茅草乱晃。
那人一手攥着气死风灯,另一只手拖着根棍子,
他用棍子拨开齐腰深的草稞子,正往山梁子上攀。
俺们起初吓得卵子发紧,可瞧见是个人,还是单蹦儿的,胆子又壮起来,崽子们的好奇心噌噌冒。
俺跟他俩咬耳朵:这货是甚路数跟上去瞅瞅
栓柱和铁蛋眼里直迸火星子,分明是在说跟上去!
借着那人影晃悠的风灯火光,俺们踩着草稞子的簌簌声猫腰尾随。
那人影又攀了约莫两袋烟工夫,忽地立住不动了。
俺们在他后方大约三十米的地方,完全辨不出他是男是女,也瞅不清他的眉眼。
只能瞅见个影影绰绰的轮廓。
那人立定后,卸下背上的褡裢,窸窸窣窣摆弄物件。
这主儿独个儿来这作甚哩莫不是来逮天牛的俺暗自揣摩。
再往前挪挪!栓柱撺掇。
为着不踩着枯叶碎枝,俺们踮起脚板猫着腰,悄悄往前挪。
正在俺们憋着坏笑往前挪腾时,
咚!
一声脆生生的敲击声在耳根炸响,惊得俺们心窝子直抽抽。
咚!
又一声。
俺慌忙扭头看铁蛋和栓柱,铁蛋哆嗦着指向前头:是他!他...他在敲东西!
定睛望去,那人正抡着榔头往树干上钉物件。咚!咚!咚!一声紧似一声。虽瞅不清楚,俺脊梁骨倏地发凉——这莫非是传说中的草人咒!
先前只当是大家伙嚼舌根的闲话,此刻却亲眼见着,榔头起落间,仿佛是在把谁的照片钉到树干上。栓柱压低嗓门:细瞅,怕是个婆娘。铁蛋跟着起哄:敢不敢凑近看眉眼说罢两人壮着胆往前挪。
俺硬着头皮跟上,猫在树影里偷瞄。那婆娘生得精瘦,齐耳短发乱蓬蓬的,脚边撂着气死风灯和双褡裢,正对着一张泛黄的相片死命钉钉子。树皮上已钉了六七根锈钉。
汪!
大黑和二花摇着尾巴从草稞子里钻出来,吐着舌头歪头瞅俺们,活像在问:耍甚把戏哩
栓柱嗷地嚎了一嗓子,撒丫子就跑。回头只见那麻脸婆娘抡着榔头扑来,嘴里叽里咕噜念着咒,眼珠子瞪得赛铜铃。俺正要逃,左肩忽被铁钳似的手揪住往后拽,仰面摔在硬土坷垃上,咚地一声胸口闷痛,喉头泛腥。
麻脸婆娘的千层底碾在俺胸口,俺牙关咬得咯吱响,浑身打着颤。死死盯着她的下巴和太阳穴暴起的青筋,连锤头的锈斑都瞧得真真儿的。二花猛地扑上她后背,那婆娘一个趔趄,俺趁机起身要逃,却被她揪住衣领——
趁着这空当,大黑也窜过来,绕着麻脸婆娘又吠又跳,想阻拦她的暴行。
许是平日里俺们常同这两条狗耍闹,它们对生人全无戒心。
俺抓住这难得的时机,用力挣脱开她的手,豁出命往前头奔。
快跑!快跑!远处,栓柱和铁蛋举着气死风灯,在夜风里晃作两团星子。
俺朝着那点光亮,跑得脚底板发烫。后头传来咚的闷响,像是榔头砸在脑瓜子上。
俺吓得三魂七魄都要散了,哪敢回头张望,只顾着把粗布短褂跑得灌满了风。
待俺们三个一口气蹿出南山坳,月亮婆子都斜到西边树杈子后头了。虽说后头草稞子没再响动,总觉得那麻脸婆娘要撵上来,直跑到栓柱家的土坯房檐底下,才敢扶着膝盖大喘气。
进了堂屋,紧绷的脊梁骨才松下来,不知怎的竟扑哧笑出了声。许是刚从阎王殿门口绕回来,这劫后余生的滋味真教人发癫。
看到铁蛋突然蹲在炕沿上抹眼泪。俺嗓子眼也发紧:往后可不敢去草棚子了,那婆娘保不齐正满山寻咱们。
憨货!铁蛋把鼻涕甩在粗布衫上,天擦亮就得折回去!
俺正懵着,栓柱往豆油灯跟前凑了凑:你能从麻脸婆娘手底下逃命,全仗着大黑和二花!那婆娘要敲你后心窝时,大黑豁出命扑上去挡了榔头!
铁蛋抽抽搭搭接话:那疯婆子...连二花也...话没说完就嚎开了,吓得窗外的蛐蛐儿都不叫了。
后来听栓柱说,俺逃命那会儿,麻脸婆娘抡着榔头要追,大黑又蹿上去咬她裤脚,生生挨了记狠的。二花绕着疯婆子打转,也叫榔头砸了天灵盖。那婆娘最后没追俺们,倒是把气全撒在两条狗身上,直砸得血点子溅在老树皮上。
栓柱非说天明要再进山。俺自然应承。这一宿在炕席上翻来覆去烙饼,刚见苇子塘浮起鱼肚白,三人胡乱塞了两块油酥馍,晌午前又摸到南山脚下。
为防再碰上那麻脸婆娘,俺们个个揣着长棍子,栓柱腰里还别着弹弓。这回不敢走老路,专拣茅草深的地方钻。日头明晃晃地照着,树影里斑斑驳驳漏着光,知了在树杈子上扯着嗓子叫,倒像昨夜是场噩梦。
越往昨日撞见疯婆子的地界走,脚底板越沉。枯枝落叶在鞋底下咯吱作响,三人都闭着嘴,昨夜的场景一一在眼前浮现。
待瞧见那棵歪脖子老榆树,手心早被冷汗浸透了。树根子边上蜷着团黑乎乎的东西——是大黑的尸首,叫血糊得辨不出模样。眉心钉着根锈钉,苍蝇围着打转,还有些叫不上名的虫子在血肉里钻。二花的尸身却没见着,许是被野兽拖走了。
俺们仨钉在原地,谁也不敢近前。日头晒得后脖颈发烫,却觉得有凉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树皮上还粘着半张泛黄的相片,叫风刮得扑棱棱响。
见大黑死的这么凄惨,俺后脊梁发毛,不由得想起昨日那麻脸婆娘。若是再撞见她,俺怕是也要落得同大黑一般下场这念头刚起,便像脚踩进了冰窟窿,只想赶紧往家蹽,半刻不愿在这野林子里多待。
这时铁蛋突然说:二花......二花的尸首咋没见着二花准还活着!栓柱跟着嚷:对!二花准是蹽了!八成躲在咱的草棚子里!俺也盼着二花平安,三人当即顺着南山坳的土坷垃道儿往草棚子奔。
眼瞅着草棚子的茅草顶从老树后头冒尖,打头的栓柱却猛然刹住脚。俺和铁蛋还当是撞见了那麻脸婆娘,慌得往草窠里一蹲,浑身汗津津的。俺偷摸抬眼瞧栓柱,只见他攥着枣木棍的手直打颤,嗓子眼发紧:这...这是啥
俺和铁蛋这才慢慢支起身子。草棚子上好似挂着啥物件,上面钉满密密麻麻的锈钉子。三人蹑手蹑脚挨近细看——竟是铁蛋昨日落在草棚子里的学生证!那学生证被百十根锈钉钉死在草棚子柱子上。
俺们仨杵在原地,后脊梁沟子把衣服洇湿了一片。这草棚子定是被麻脸婆娘寻着了!栓柱攥紧枣木棍,贴着土墙根往门边走。俺和铁蛋举着弹弓落后半步,眼珠子滴溜转的四下搜寻。
栓柱的手刚碰到木门,他猛地一推——娘咧!他嚎了一嗓子,摔在硬土坷垃上,连滚带爬往后退。俺和铁蛋举着弹弓往门缝里瞅,只见二花的尸首血糊得辨不出是什么动物,它的天灵盖上钉着根五寸长的锈钉,蛆虫在身上拱动。
铁蛋突然嗷地哭出声。俺们顺着栓柱哆嗦的指头望去,草棚子土墙和炕席上密密麻麻刻着铁蛋,咒你早死,粗粝的刻痕里还钉着铁钉。那钉在茅草屋上的学生证上,分明用钢笔写着村塾五年级三班铁蛋。
俺和栓柱快要哭了。
年级、班号,还有名字,都被那麻脸婆娘晓得了。
再逃不脱了。
俺和栓柱也马上要暴露。
俺们脑壳里空荡荡的。
咱们怕是要像大黑和二花似的,叫锈钉钉在天灵盖上……
栓柱说:找乡里治安员吧!真撑不住了。
俺慌得直打颤:若叫治安员晓得草棚子的事,还有昨昨晚扯谎来这儿的事,要叫爹娘知道,要挨笤帚抽的!
俺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比起麻脸婆娘,俺们更怕爹娘的责骂……
倒是铁蛋一直抽抽搭搭。
呜,呜……
俺这会连半句宽心话都憋不出。
铁蛋闷头扯下钉在茅草屋上的学生证,塞进双褡裢里。
俺们谁也没言语,摸着黑往南山坳下头蹽。
铁蛋的眼泪就没断过。
下山的路上,俺还觉着那麻脸婆娘可能还在哪个草窠里猫着,让俺后脊梁发毛。
下了南山坳,栓柱说:往后别上这来了。躲上些时日,那麻脸婆娘兴许就把咱们忘了。
俺说:是这理儿。反正这事就咱仨晓得!咱先避避风头。
栓柱点头,铁蛋却用粗布领子抹着脸,哭得直打嗝。
那天俺们各自回家后,整个伏天俺们仨再没碰过面。
半月后开学,俺去村塾,独不见铁蛋的影儿。
栓柱倒是来上学了,俺俩寻思莫不是铁蛋叫那婆娘……,散学后便想着跟栓柱往铁蛋家去。
俺叩响木门,铁蛋娘脆生生应道:来咧!
俺问:铁蛋在么婶子笑:难为你们记挂。
那娃在炕席上歪着呢,进屋吧,俺和栓柱钻进西厢房。
铁蛋!俺们进来咧!
俺撩开粗布门帘,
铁蛋正蜷在炕席上看连环画。
见他全须全尾的,俺和栓柱胸口顿时松快了些。
栓柱问:你今儿咋没去村塾
俺问:吓死个人!你害头疼脑热了
铁蛋:……
铁蛋合上连环画,把脸埋进粗布衫里。
这时婶子端着油酥馍和酸梅汤进来,
这娃打十天前就害了痒痒病,浑身起红疙瘩
估摸是吃炒豆子吃顶着了
婶子笑着退出去。
俺和栓柱打趣:咳!俺当是啥大事,害痒痒病嘛!莫不是捡土鳖子吃了
说笑着,铁蛋却把脑袋垂得更低。
栓柱捅他:咋了铁蛋,铁蛋闷声脱了蓝布衫。
浑身红疙瘩连成片。
确是痒痒病。
俺说:抹点土鳖子粉就成。
铁蛋却说:俺这是中了麻脸婆娘下的咒……
说着把脊梁转过来。
后背上疙瘩叠疙瘩。
栓柱说:胡吣啥咒不咒的。早点把那件事忘逑了!
铁蛋红着眼嚷:瞅瞅俺肋巴骨!
肋巴骨那搭……
红疙瘩是密些,可俺看不出门道。
铁蛋颤着声:瞪大眼瞅!这不是张人脸么!
俺和栓柱细瞧之下,后脊梁蹿起凉气。
约摸五寸见方的地界,疙瘩肿成一片,偏生像极了那张婆娘的脸,眉眼都洇着脓水。
俺和栓柱说:想岔了吧勉强算个脸模样。
但他却说:咋瞅都是一张脸啊!果真就俺被咒住了!
俺和栓柱寻摸不着宽慰铁蛋的话头。
倒不如说,是被铁蛋那偏执劲儿给压住了。
平素里温厚老实的铁蛋……
咋瞅都不对劲。
脸煞白煞白的,眼窝子发乌。
一准是心里头遭了罪,被逼到犄角旮旯了。
俺和栓柱觉着在铁蛋家待不踏实,就寻思着回村去。
散学的道上,俺问栓柱:
栓柱哥,你咋寻思铁蛋真是中了咒术
栓柱一梗脖子:这世上哪来的咒术!
不知咋的,他这话倒给俺壮了胆。
过了三日。
铁蛋还是没来村塾。
俺和栓柱虽然急得慌,但是不敢往铁蛋家打电话,也不晓得他咋样了。
就听先生说:铁蛋害了痒痒病,得歇些日子,这才略略安了心。
可打那时起。
散学的道儿上,老有个裹着粗布外褂、趿拉破草鞋的麻脸婆娘,拿眼珠子剜人似的挨个瞅娃娃。
后晌散学时,俺心窝子直打颤。
前日黑天在山上和她遭遇时,就俺挨她最近,叫她瞅了个真切。
俺找栓柱讨主意。
栓柱为着让俺安心,出奇地稳当:怕个球!黑灯瞎火的能瞅清啥就算那日叫她瞅见了,早忘干净喽!
最熬煎的是,俺和栓柱走的道儿是反方向的。
俺跟铁蛋是隔壁院儿的,可铁蛋歇了炕,俺就得独个儿回。
俺拽着栓柱袖子:送俺一程,中不俺有点瘆得慌。
栓柱咂吧下嘴,到底应了:就送到铁蛋回村塾为止!
自那日起,栓柱天天送俺到家门前。
那日没撞见麻脸婆娘。
隔日,再隔日,都没见着。
可那麻脸婆娘还隔三差五的上村塾门口来。
栓柱陪俺散学的第五日,俺们寻思该去瞅瞅铁蛋。
捎带了豆沙包当晌午饭。
到铁蛋家,叩了木门。
照旧是铁蛋他娘,热络地迎俺们进西厢房。
铁蛋还是蔫头耷脑。
红疙瘩虽然消了不少,可他自个儿说肋巴骨上那张脸,一日比一日显,俺和栓柱横竖瞅不出来。
倒觉着比上回见时好了些。
许是铁蛋心里受了惊。
俺们没提麻脸婆娘上村塾门口守着的事。
临出门时,铁蛋他娘追出来,
铁蛋可是在村塾里挨别人欺负了
她攥着粗布领子问。
俺们只能摇头,没法说实情,心里头虚得慌。
又过了三日。
那日难得,俺和牛娃子、春儿、栓柱四个一道散学。
俺和栓柱早把那麻脸婆娘的事撂一边了。
那日四人约着去耍,走了条生道儿。
四人乐颠颠走着,牛娃子突然喊:哎!那不是村塾门口的麻脸婆娘春儿也嚷:老天爷!可不就是!瘆人巴拉的!
俺壮着胆朝那麻脸婆娘瞅,心里头直念佛祖保佑认错人了!
婆子拎着合作社的褡裢,戳在还冒着热气的黄土道上,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她耷拉着脑袋,眉眼都藏在草帽影里。
栓柱一边害怕的低下头,一边闷声说:都别抬头!
俺们和那婆子的距离一步步缩近。
后脊梁沟子洇了汗。那婆子还是不动弹,就杵在那儿。
当俺们和那麻脸婆娘相隔约莫五丈远时,她忽地抬起脸,直勾勾盯着俺们四个学生。
俺发觉她的眼珠子正往俺们胸口上瞄——
!!!
她在瞅咱们的学生证!
俺后脊梁发毛,强装镇定。只一打眼的工夫,那张蜡像似的寡淡面孔,竟叫俺记起山里的腌臜事,胸口咚咚撞得慌。
错不了,就是这麻脸婆娘!
俺垂着头往前蹭,脚底板直打滑,生怕她冷不丁扑过来。
牛娃子咧着嘴打趣:瞅见她那眼神没活脱脱一个疯婆子!春儿也跟着哄笑:伏天裹得这么严实,也不怕捂出痱子!俺和栓柱却笑不出声。牛娃子突然怪叫:糟了!她耳朵灵着呢!还在盯咱们!
俺一回头,正撞上麻脸婆娘的眼神——
那张木雕似的脸皮子猛地一抽,嘴角咧到耳根子,露出排黄牙。俺后脊梁沟子登时洇湿一片。
这辈子头一遭,俺竟吓得尿了裤裆。
她认出咱们了肯定是记着铁蛋那档子事既然是认出来了,咋还不动手
栓柱倒沉得住气:她方才可把咱们的学生证瞅了个仔细......村塾五年级三班,在铁蛋的学生证被她捡到时就露了底......俺气得直跺脚:那咋整!早晚得叫她摸到炕头上!
不如找乡里治安员。栓柱闷声道,把南山坳那些钉在老树疙瘩上的泛黄相片,还有大黑跟二花的尸首拍下来当证据。
俺虽怵再去野林子,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了。
为躲那站在路边的麻脸婆娘,俺们绕了五里黄土道。平日两袋烟的工夫,今儿足足耗到月亮婆子爬树梢。
刚进家门,俺便抓过电话给栓柱拨了过去:她要是连夜摸来咋办!俺嗓子眼颤得不像话。
栓柱说道:天擦麻亮就去南山坳,记着揣上豆沙包。
俺蜷在炕席上,听着外头蛐蛐儿叫,忽地明白铁蛋为啥魔怔了——学生证叫人钉在草棚子上,任谁都得疯。
窗根底下忽起阵脆生生的响动,像是锈钉刮过木板门。
栓柱宽慰俺说:没事的,她不会那么快寻见的!
这时节,俺忽觉着,虽说平日里咱俩像伙计似的没大没小,可栓柱待俺总透着当哥的体贴。
自然,那夜里俺烙饼似的翻腾到天明。
草窠里蛐蛐儿扑棱一下,都能惊得俺脊梁沟子发凉,阖上眼窝子,那麻脸婆娘吊梢眉下瘆人的笑模样,就跟刻在脑仁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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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晌午头,俺去村塾念了功课,日头偏西散学后。
俺和栓柱摸到南山坳口上,可脚底板就跟生了根似的挪不动。
麻脸婆娘,被糟践得没个狗样的大黑和二花,钉满老树疙瘩的锈钉。
前夜里那些情形,在眼前打转转。
俺偷眼瞅向栓柱。
栓柱闷声不言语,直勾勾盯着野林子深处。他八成也憷得慌。
俺心里巴不得他能说一句要不咱回吧...。
栓柱从粗布裤兜里掏出照相机,攥在右手心。
他没如俺的愿,只低低道了声走,抬脚就往林子里蹽。
俺让那蓝布衫后生的背影牵了魂,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跑。
栓柱头也不回地蹽,俺豁出命追。
因为怕落了单让麻脸婆娘逮着,俺连喘带嚎地撵。
这会子想来,栓柱当时后脊梁也洇着冷汗吧。
正是因为憷得慌,才闷头往死里蹽不是
那地界渐渐近了。
本不愿回想,可那夜的光景偏生越发真切,腥膻气直往鼻子眼里钻。
正待腿肚子转筋的当口,俺俩到了那阴森的地界。
麻脸婆娘钉钉子的老树疙瘩,麻脸婆娘害了大黑二花的地界,俺被麻脸婆娘拖倒的黄土道,俺与麻脸婆娘撞个正脸的苇子塘。
俺忽觉着草稞子里有人,四下里张望。
不,不是觉着有人。是觉着麻脸婆娘就猫在哪个草窠里。
野林子的死寂里掺着俺胸口的突突声,膝盖直打颤。
栓柱没理会哆嗦成筛糠的俺,径直往那棵歪脖子老树走去。
他像是瞅见啥,往草窠里一蹲。
大黑...
这话让俺忘了腿软,连滚带爬凑过去。
大黑早跟泥巴似的混作一团了。
头盖骨支棱着,天灵盖上钉着根生了锈的铁钉。
俺刚要伸手拔钉,栓柱却闷声喝住慢着!,他举起那个照相机咔嚓照了影。
俺愣怔他这份稳当,到底没言语,又去够那钉子。
指头刚碰上铁钉,狗头骨里突然涌出密麻麻的蛆,像是老巢被侵占了似的往外拱。
娘咧!
俺缩手蹦起来,后脊梁毛都炸了。
让蛆吓破了胆,再不敢近大黑的尸首。
不光这个,俺肚子里翻江倒海,哇地呕出酸水。
栓柱也不言语,用粗粝的手掌拍俺的背。
那夜俺眼睁睁看大黑咽气,这会子又瞅着它烂成了泥。
天底下再没比俺更窝囊的怂货了吧。
栓柱又举起照相机,要对准老树疙瘩拍照。
咦铁蛋!快来瞅!
栓柱寻见啥蹊跷,颤着声唤俺。
俺提心吊胆挪过去。
栓柱指着树皮上一处:这物件,前晌可没有
顺他指头瞧,老树疙瘩上钉着泛黄的相片...不对啊前晌见的是个四五岁女娃的相片,就在边上...就是说,相片添了!看那相片挺新的,顶多这两三日钉上去的。
原先那张相片,早让日晒雨淋得辨不出眉眼。
新钉的相片,也是那个四五岁的女娃。
俺没言语,可胸口突突直跳,生怕新相片上是俺!栓柱用照相机拍下那些钉在树上的相片。
末了他说:回头去草棚子拍刻痕,说完又闷头往林子里蹽。
俺觉着四围像是猫着个麻脸婆娘,生怕独个儿落了单,紧赶慢赶撵上栓柱。
眼瞅要到草棚子那地界儿,心里忽地打了鼓,俺一把拽住栓柱的粗布衫子。
不对劲。
往常这时候,早该瞅见草棚子的茅草顶了,可眼下空落落的一片。
栓柱也咂摸出味儿来,眉头拧成了疙瘩。
脑仁里冷不丁闪过那麻脸婆娘的影儿,胸口突突地跳,手心洇出一层凉汗。
栓柱闷声道:咱绕到后头,从豁口子那条道进。
俺咬着嘴皮子点头。
那豁口子是早年间为防野物祸害,特意在苇子塘边的蒿草窠里扒拉出的暗道。说是暗道,实则不过猫着腰在草稞子里钻。
当年挖这路时,只当是耍子,谁承想今儿倒派上了用场。若草棚子里真猫着那麻脸婆娘,打这儿摸过去也难叫人察觉。
俺和栓柱佝偻着脊梁,手脚并用地往草窠深处拱。老蒿杆子扎得脸皮子生疼,蛐蛐儿扑棱棱往裤裆里钻。
蹭到离草棚子五步远的地界儿,可算明白过来——那草棚子叫人掀了个底朝天,破木板子七零八落撒了一地。
俺俩猫在草窠里瞅了半柱香工夫,见没动静才敢凑近。原先支棱着的床也早散了架,连拴狗的枣木桩子都叫人挖出来扔在老树疙瘩下头。
栓柱蹲下扒拉破木板,忽地倒抽凉气。俺凑过去一瞅,刻着铁蛋,咒你早死的破木板下头,绿头蝇嗡嗡乱飞。掀开半拉烂席子,二花的尸首早叫蛆啃得辨不出眉眼。
俺的胸口像叫人钉了锈钉。接连丢了大黑,二花这两条活蹦乱跳的土狗,它俩可比草棚子金贵多了。
栓柱腮帮子咬得死紧,掏出相机把烂木板和狗尸照了个遍,然后他哑着嗓子说:咱们赶紧去乡里治安所,把相片交了,看那麻脸婆娘往哪蹽!
俺俩豁出命往山下蹽,布鞋底子拍得黄土道噗噗响。路过村头相馆时,求掌柜的给洗相片。穿蓝布衫的伙计说等三炷香工夫,俺俩就蜷在门槛上干等,脊梁沟子叫汗洇得精湿。
月亮婆子爬过老槐树梢时,相片总算得了。
蓝布衫伙计满脸疑惑地瞅着俺们,将盛着相片的信封递过来:相片洗得了,瞅瞅可对
也难怪,那相片里尽是血糊得辨不出眉眼的狗尸,还有钉进老树疙瘩的少女相片,搁谁都得发懵……栓柱立时从信封里掏出相片,挨张验过,闷声道:没错,谢了,他摸出几个铜板子往柜台上一拍。
出了店门,俺们撒丫子往镇口的乡里治安所蹽。
这档子糟心事总该了结了……俺们一头扎进治安所的门槛。
咋了出啥事了里头穿蓝布衫的后生治安员笑模笑样迎上来。
俺们扑到案桌前,嗓子眼直发紧:救救俺们!
俺和栓柱抖着声讲那晚撞见的邪乎事,把相片一张张摊在案桌上。末了补一句,那麻脸婆娘至今还猫在暗处盯着俺们哩。
话头刚落,治安员慢悠悠的说:你们跟爹娘言语没
见俺们摇头,他说道:那给俺说说你们家里的电话号码
栓柱脖梗子青筋直蹦:关俺们爹娘啥事遭罪的是俺们!
要论起来,栓柱的爹是卫生所的赤脚医生,娘在药房抓方子。他家大哥在城里念洋学堂,算咱村塾顶体面的人家,家里规矩也最严苛。那晚俺们诓爹娘说是去草棚子耍,谁承想撞上这档子事。要让他家里人知晓了,栓柱准得叫枣木棍抽烂腚。
您是吃官粮的,倒是管管啊!栓柱拳头攥得咔咔响。
治安员苦笑着摇头:毛孩子家家说话不作数,叫你们大人来。
这般驴唇不对马嘴地掰扯了半晌,那后生竟问起:你们村塾先生叫甚名号
这话茬子直往俺们天灵盖上劈——分明是不把俺们小孩子当回事!
要搁平日,找爹娘或村塾先生求助是正理。可眼下这光景,满脑子尽是回家挨枣木棍的场面。眼瞅着治安员要套出俺们住处,俺们后脊梁沟子洇湿了一片——这蓝布衫压根不信咱的话!
俺们豁出命寻来这些证据......
俺抖着手将相片推到案前:您瞧这狗尸!就是那麻脸婆娘下的黑手!
治安员捏着相片角端详许久,冷不丁冒了句:这......是狗
啥俺和栓柱四只眼瞪得像铜铃。
那后生竟不是开玩笑,正儿八经的指着团烂成泥的物什:脑袋瓜儿怎么在这旮沓着
俺抄起相片要辩,话却卡在嗓子眼。定睛细瞧,茶褐色的骨头上挂着几绺毛,说是狗尸,倒像裹了脏抹布的土坷垃。那日二花刚咽气时,好歹能辨出狗模样。可叫蛆虫这么一咬,现在搁外人眼里,只怕当是烂泥堆里裹着块破布头。
栓柱把刻着铁蛋,咒你早死的相片拍在案上,还有钉满锈钉的少女相片。可这些零碎物什,真能定了麻脸婆娘的罪
乡里治安员以为这是村塾里的娃儿搞的恶作剧,从方才起便总念叨着家长教书先生。
俺觉着在这治安所里实在凶险。
再不走,他们怕是要喊俺爹娘来!俺贴着栓柱的耳根子嘀咕。栓柱闷声点头,拿下巴颏朝外头一扬,俺俩便猫着腰往外溜。
下一霎,栓柱猛一拧身蹽开了,俺紧跟着蹿出去。后头传来乡里治安员喂!的吆喝,俺俩头也不回地豁出命蹽,直蹿出乡里治安所。那些戴大檐帽的果然没追——八成当是捣蛋的村塾娃子露了馅才逃。
在苇子塘边歇脚时,脊梁沟子洇湿的汗还没干透,俺俩便开起了紧急会议。
往后可咋整
还能咋整...
俺俩对着枯树叶子发愣。最后指望的乡里治安所也靠不住,再没了能对付麻脸婆娘的法子。原想着这招能解困,谁承想落得这般光景。
再磨蹭下去,家庭住址早晚要叫那婆娘摸透...俺攥着粗布裤兜直打颤。栓柱却说:这些日子留神些,避着那婆娘...
俺急得嗓门都劈了:避个球!铁蛋那村塾五年级三班都叫她摸了底,咱俩的学生证怕是也要漏风!
可那婆娘...栓柱突然蹲在老树疙瘩上,真要对咱下黑手,上回散学的道儿上遇见时,就该扑过来了。
他拿枣木棍戳着碎木片子接着说:还有野林子里...真要咒咱,早该添新把戏了。
他这话把俺噎住了。确实,上回去南山坳寻那草棚子,虽说叫人掀成了破木板堆,钉在树上的女娃相片也见了,可上头没写铁蛋的名号,更没咒俺俩的刻痕。俺脑袋里翻腾着,想说些啥,话到嘴边又咽了。
栓柱拿树枝在土坷垃上划拉:她要是真恨透了咱,早该在上山道上摆些血糊肉了。这话听着像在宽俺的心。末了他又补了句:她在村塾附近转悠,许是寻相片里那女娃哩
倒也是...俺揪着粗布领子应声,这话倒像说给他自己听的。月亮婆子的清辉照着俺俩蜷在草窠里的相,活脱脱两只吓破胆的蛐蛐儿。
栓柱八成也慌,可眼下实在没辙,俺俩便扯着嗓子壮胆:那麻脸婆娘早把咱忘脑后了!
保准连咱的学生证都记岔了!
白害怕了这些日子!
赶明儿非找她报仇不可!
夜风卷着野林子的腥膻气掠过,草稞子响动又叫俺膝盖打起颤。可嘴上仍放着狠话,仿佛这般嚷着,就能把钉进老树疙瘩的铁钉吓褪了锈。
俺们互相逞强。
某种意义上,更接近于互相打气。
俺们在那儿扯了一会儿闲话,说了些麻脸婆娘的腌臜话头。
天光暗下来,俺们合计着该回家了。
到了和栓柱分道的岔口,俺说:明儿散学后,去瞅瞅铁蛋吧!
中!就这么定了!俺们装出欢喜的模样,挥挥手分别。
俺胸口松快了些。
是了……就像栓柱说的,那麻脸婆娘兴许早把俺们忘到脑后了……俺反复念叨着,像给自己下咒似的。
俺脚底生风,踢着硬土坷垃往家走。
抬头望天,月婆子的清辉洒得四野通亮,星子密密麻麻,野林子上头的夜空净得像水洗过。
先前被麻脸婆娘的事吓成个怂货,这会儿想想,真臊得慌。
快到家时,忽地想起今儿有想看的连环画,俺撒丫子往家蹽。
草稞子被踩得簌簌响,声儿在夜道上荡得老远。
簌簌……簌簌……这夜静得能听见耗子打洞。
簌簌……嗯
簌簌……除了俺的动静,后头咋还有别的草稞子响
俺猛一回头。
黑黢黢的野林子影里,啥也瞅不清,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兴许是俺魔怔了。
俺骂自个儿窝囊,又埋头往前蹽。
簌簌……簌簌……不对,真有人!
俺刹住脚,抻长脖子往后瞅。
……还是没人。
可俺分明听见,那声儿就混在俺的脚步声里,跟催命似的贴在后脊梁!
莫不是俺也像铁蛋那样,叫麻脸婆娘逼得脑仁里生了癔症
俺杵在原地,眼珠子快瞪出眶。
胸口突突地跳,活像胸口揣了只吓破胆的蛐蛐儿。
离家十来步远时,俺看见后面的土墙根下,有团黑影猫在破木箱子后头。
她是在躲藏。
月婆子的光晕里瞧不清楚,可那件粗布外褂的轮廓,扎眼得很!
俺脑仁嗡地炸了,浑身的血都往天灵盖冲。
麻脸婆娘!麻脸婆娘!这四个字在俺喉咙里翻江倒海,俺差点把胆汁呕出来。
腿肚子打着颤,可下一瞬,脑仁里有个声儿炸雷似的吼:蹽!豁出命蹽!
俺蹽得比野林子里的黑瞎子还疯,耳畔只剩呼哧带喘和风声。
眼瞅着家就在前头,再蹽十步就到了!
好!能跑掉!
!!!
脑仁里忽地劈过一道闪——要这么蹽回家,麻脸婆娘不就知道俺家的住址了
俺牙一咬,蹽过家门,拐进野林子后头七扭八歪的羊肠小道。
为甩掉后头的催命鬼,俺漫天地乱蹽了约莫三炷香工夫。
最后蹽得肋巴骨生疼,不得不扶着老树疙瘩捯气儿。回头一瞅——野林子死寂,草稞子不响了,连绿头蝇的嗡嗡声都没了。
俺一边警惕地张望着四下,一边紧着碎步往家的方向赶。
再走到离家约莫十丈远的地界,俺又猫着腰瞅了遍周遭,一猫腰蹿到木板门前。
因着爹娘都下地做活,俺自家揣着钥匙,俺麻利地捅开门闩,闪身钻进屋子,反手将门栓插得严严实实。
呼——
俺捯着气,好不容易摆脱了。
寻思着得赶紧给栓柱打电话报信,正脱了破草鞋要往炕席上爬,忽听得门板子外头有窸窸窣窣响动。

俺半弓着身子僵在原地,眼珠子直勾勾瞪着木板门上的磨砂玻璃。这木门上有块磨砂玻璃,眼下磨砂玻璃里——影影绰绰的映出个佝偻的身形。
那麻脸婆娘就立在离俺不到三尺远的门槛外!
俺憋着气,连眼皮都不敢眨。倒不如说是被吓丢了魂,活像被黄皮子盯上的鸡,只能干瞪着玻璃上那团黑魆魆的影。
约莫半炷香工夫,那影子纹丝不动。
她莫不是瞅见俺猫进来了
正想着,玻璃窗外头慢悠悠探出条枯树枝似的胳膊。一条生锈的铁签伸进门缝,正在挑门闩,发出咔哒,咔哒的细响。
俺的胸口突突直跳,浑身都在打颤。那婆娘试了一会,没挑开门闩,又慢吞吞缩回胳膊,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门口。
俺后脊梁沟子洇湿一片,连脚底板都钉死在原地。
冷不丁那影子矮了半截——麻脸婆娘竟蹲下身,将左耳朵死死贴在玻璃上。月婆子的清辉里,玻璃上映出个耳朵的形状,活似夜枭蹲在枝头听响。
俺吓得苦胆水直往嗓子眼泛,心脏快要从肋巴骨里蹦出来。连自家呼哧带喘的动静都嫌响,生怕叫外头的主听出端倪。
约莫三炷香工夫,那耳朵忽地一缩。玻璃上的黑影晃晃悠悠退后,渐渐淡在月光里。
走了俺半点不敢放松。保不齐这婆娘猫在草窠里窥探,又或是早摸清俺躲在屋里。若叫她瞅见俺钻进这屋,定要绕着土墙转悠。
俺轻手轻脚褪了草鞋,光着脚摸黑往西厢房挪。豆油灯是万万不敢点的,火星子一亮,可不就是给她指路
俺抄起电话,凭着记性拨了栓柱家的号码。三声铃响后,那头传来闷声:哪个
栓柱哥!坏事了!那麻脸婆娘摸到俺家门口了!俺压着嗓门,指甲掐进老榆木桌沿,眼瞅着要破门!
啥说清楚!电话那头栓柱的声气也紧了。
那疯魔婆子正在俺家门前转悠!你快带乡里治安员来!
你先稳住!门窗都闩死了
闩是闩了,可那婆娘方才把耳朵贴在玻璃上听响!
你先把各屋的窗户再插一遍,俺这就去乡里叫人!
撂下电话,俺摸着黑往茅房去。月光从窗户缝里漏进来,照得老树疙瘩影子张牙舞爪。每走一步,草窠里的蛐蛐儿就叫唤一声,震得人后脊梁毛直炸。
当然,俺没点家里的豆油灯,只猫着腰,拿身子贴着土墙往茅房摸。
俺先轻手轻脚合上茅房的磨砂玻璃窗,没发出半点响动。接着是隔壁的澡房,窗户门闩插得严实实。摸到西厢房时,月亮婆子的光正照在玻璃窗上——左边窗根子底下扒着个影影绰绰的黑影,活像只壁虎。
那麻脸婆娘把脸贴在窗户上,手指头蜷成筒,眼珠子恨不得钻透窗棂。屋里黑,外头亮堂,照得她肋巴骨都显出形来。俺膝盖直打颤,缩成团蹲在炕席边上。玻璃窗被刮得吱啦吱啦响,像是锈钉在挠心窝。
忽地那婆娘扭身蹽了,苇子塘边的土道上晃着红灯笼。到底是乡里治安所的驴车来了!俺瘫在炕席边上,捯不过气,裤裆早洇湿一片。
电话冷不丁响起来,吓得俺嗓子眼发苦。栓柱问:咋样了俺抖着声把麻脸婆娘扒窗的事说了。那头栓柱闷声道:俺早跟爹娘说了,你也赶紧跟爹娘说了吧。
三炷香工夫后,娘踩着碎步回屋。俺走到木门前,瞅见娘,俺的眼泪唰地淌成河。爹扛着榔头后脚也到,听完俺的话,蹲到西厢房瞅窗户——上头横七竖八的手指头印。
乡里治安员举着气死风灯来查问时,俺把伏天里野林子的事全抖搂了:老树疙瘩上钉的泛黄相片,铁蛋的学生证钉在草棚子上,麻脸婆娘猫在家门口的黑魆魆影......爹闷声不言语,娘搂着俺直哆嗦。
似乎乡里的侦缉队也派人来了,在俺絮叨的时候,他们正用毛刷蘸着石墨,在玻璃窗上拓印指纹。
俺絮叨得最多的,是那钉在老树疙瘩上泛黄的相片。乡里治安员追着问相片上那闺女的模样。俺支支吾吾说不上来,脑门子上的汗直往下淌。末了让俺用炭条在粗麻纸上描画了南山坳的羊肠道,说是天擦麻亮要去探探。
临走前,治安员用枣木棍子敲了敲木门,说夜里要派驴车在草棚子外头巡逻。可侦缉队拓印了半天,那玻璃窗上一个指纹都没有。
日头刚偏西,栓柱和铁蛋的爹娘就打来了电话。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倒不像是说麻脸婆娘,竟在商量咋跟村塾先生圆谎。俺缩在西厢房的炕席上,听着野林子里的蛐蛐儿扑棱,脊梁沟子洇湿了一片。
那夜俺蜷在爹娘炕头,月亮婆子的光从玻璃窗漏进来,照得胸口突突直跳。
俺日上三竿才被娘摇醒,蓝布衫后襟还沾着墙灰。娘说今儿个不去村塾了,灶上煨着苞米糊糊。铁蛋他爹天没亮就踩着碎步往治安所赶,栓柱怕是叫枣木棍抽得屁股开了花。俺攥着粗布裤兜里的相机,终究没敢说。
晌午头刚扒拉完苞米糊糊,外头咚地一声闷响,震得玻璃窗簌簌抖。俺当是栓柱那混小子拿硬土坷垃砸窗根子,伸脖子一瞅,巷子口的草窠里空荡荡。正纳闷呢,院里突然炸开娘的尖嗓子。
俺扒着窗棂子往外瞅,娘呆立在墙根底下,粗布领子叫风扯得歪斜。顺着她哆嗦的指尖,俺看见墙皮上黏着团紫不溜秋的浆水。再往草窠里细看——好家伙!一只癞蛤蟆叫人开了膛,绿头蝇围着肚子打转。
腥膻气直往鼻子眼里钻。俺后脊梁的毛茬子全都奓了起来,脑仁里嗡嗡响的全是白日里治安员枣木棍敲门的脆响。
俺立马寻摸那麻脸婆娘,可四下里哪还有她的踪影。
娘突然像被蝎子蛰了似的,跌跌撞撞蹿回西厢房,抄起电话给治安所打了电话。她的脸皮子白得跟糊窗纸似的,怕是这会子才咂摸出那麻脸婆娘的狠毒。可不是么,那婆娘浑身透着邪性,这会子保准猫在哪个草窠里,瞅着俺们娘俩慌手慌脚的样儿偷着乐哩!
俺咬着后槽牙暗想:乡里治安所的驴车咋还不来这草棚子早不是安生窝了,倒成了麻脸婆娘的鸟笼子,俺们一举一动都在她眼皮底下。
约莫三炷香工夫,外头传来驴车的动静。这回换了两个生面孔的治安员,一个猫着腰在土坯墙皮外头转悠,拿石墨粉拓朝墙上拓指纹;另一个闷声问些没头没脑的话:瞅见啥人没听见啥想动没
末了那治安员撂下句叫人后脊梁发毛的话:昨儿个也是这麻脸婆娘作怪吧这疯魔怕是要蹬鼻子上脸。俺眼泪唰地淌成河,扯着嗓子嚎:就是那穿粗布外褂的麻脸婆娘!求爷们快逮了她!
治安员拍着俺肋巴骨说:俺们刚在后山野林子里瞅见血糊肉,老树疙瘩上钉着对你小伙伴的咒语,还有那闺女泛黄的相片。说完又凑到俺娘跟前嘀咕,隐约听着叫你们当家的...这话头。
俺拿相机照了墙皮上癞蛤蟆留下的痕迹,驴车吱呀呀走远了。正中午时爹踩着碎步回屋,怕是昨儿个的事叫他胸口突突直跳。西厢房里,娘在灶台前搅着玉米糊糊,爹攥着晚报闷声不言语,家里静得能听见蛐蛐儿扑棱。
那天夜里,月亮婆子的清辉刚爬上炕席,木板门前突然炸了街似的嚎:站住!接着是那催命的啊!啊!声,活似索命无常来勾魂。全家跟踩了热鏊子似的蹦起来,爹猫着腰往木板门前蹽。娘把俺箍在粗布外褂里,听着门口的响动。
别动!老实点!再扑腾,电棍伺候!外头已经乱成一锅粥,犬牙呲咧的嚎叫混着草稞子哗啦啦响。俺后槽牙硌得生疼,脑仁里尽是野林子血糊肉的模样。
这时候,俺才醒过神来是乡里治安员!把麻脸婆娘逮住了!
那麻脸婆娘扯着嗓子喊,鬼哭狼嚎似的。
俺膝盖直打颤,瘫在娘怀里动弹不得。当家的踩着碎步回屋,拿袖子给俺抹汗:总算抓着现行了,外头的治安员要你出去认认,可是在后山撞见的那人
俺嗓门都劈了,胸口突突直跳,却想着这桩糟心事总该到头了。俺闷声应了句嗯,俺扶着土坯墙皮往木门前挪。
外头炸了街似的嚎:天杀的!都来作践俺!那声气吓得俺脚底打滑,当家的赶紧扶住俺肩膀。磨砂玻璃的木门前,两个治安员正按着麻脸婆娘的膀子。
俺脑仁里嗡嗡作响,只敢瞅着草窠里的碎土坷垃。当家的在后头拍俺脊梁,俺才颤着声抬起眼皮。
那婆娘叫治安员按得下巴颏蹭地,眼珠子鼓得像癞蛤蟆,涎水顺着嘴角流到地上。粗布外褂扯得七零八落,头发乱得像草窠里的蛐蛐儿窝。俺叫无常来索你们命!俺叫无常来索你们命!她撕心裂肺地嚎,挣得治安员差点脱了手。
这人是你在后山撞见的那位吗治安员问俺。俺喉咙里像塞了团油渍布头,只把头点了点。铁链子哗啦套上她腕子时,婆娘突然挣开,脑门子上的红疙瘩洇着脓水:你们不得好死!你们不得好死!
俺们随治安员到了治安所,治安员从案卷里翻出一份卷宗,上头用写着俺的名字。俺后脊梁沟子洇湿一片。娘搂着俺哭成泪人,粗布领子蹭得俺腮帮子生疼。
治安员闷声说开:这婆娘原是南山坳的,当家的和崽子坐驴车的时候撞没了......那年为避让个蹿道的丫头片子,自家撞上老树疙瘩......
俺听着这话头,胸口像叫人钉了锈钉。那婆娘眼窝子黑洞洞的,看着瘆人。治安员又说:然后她就魔怔了,天天往那丫头家泼泔水汤子......

俺蜷着身子在炕席上烙饼似的翻腾到天明。五年光景打马过,栓柱和铁蛋早从村塾毕了业,各奔东西讨生活。可每回瞅见木板门上的磨砂玻璃窗,总觉着外头草窠里猫着个黑魆魆的影。
伏天的晌午,俺正蹲在家里头剥豆子,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铁蛋那闷葫芦似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栓柱哥!
俺拿袖口抹了把汗,听着这五年没听过的声儿。铁蛋在电话里呼哧带喘地说他骑自行车摔断了腿,如今在卫生所躺着。俺故意拿话刺他:骑自行车都能摔成这熊样你可真给咱村塾五年级三班丢人!
铁蛋突然压低嗓门:你还记得那年伏天在野林子撞见的麻脸婆娘不俺膝盖直打颤,手里攥着的豆子撒了一地。那婆娘蜡黄的脸皮子,还有她拿锤子钉进老树疙瘩里的钉子,记忆一点点浮现出来。
每天夜里过了戌时,总有个清洁工猫在俺粗布帐外头......铁蛋的话让俺后脊梁毛都炸了。木门仿佛又响起了锈钉挠心窝的声,那年俺们三个蓝布衫后生豁出命蹽出野林子时,裤裆都叫腥膻气洇透了。
俺紧着碎步往卫生所赶,手里提着果篮。月亮婆子的光泼在黄土道上。赶到卫生所,六张病床上都躺着病秧子。
在最里面,靠窗根子底下的左手边,俺瞅见了铁蛋的身影。
哟!铁蛋,好久没见着咧!
嚯!可不是,好久没见!
见铁蛋比俺想的还精神,俺这心窝子才算稳当些。把果篮放到他床边。俺俩扯了半晌闲篇,在病床边上笑闹,恍惚又回到村塾墙根底下耍弹弓的光景。
日头走得快,眼瞅着探病的时辰到了。俺该回咧......俺话音没落,铁蛋忽地沉了脸:前些日子在电话里头说过的......俺抢着问:是麻脸婆娘那档子事铁蛋搓着粗布条子裹的伤腿:许是俺多心......可每日这个时辰,总有个清洁工来......
你咋净瞎寻思!俺故意把嗓门扯得老高。铁蛋梗着脖子急了眼:都说是俺看岔了!怂包软蛋活该叫人笑话!穿堂里突然响起轮子的吱呀声,铁蛋猛地攥紧炕席:她来了......
门帘子一掀,进来个靛蓝粗布衫的老婆子。俺暗松口气——这不就是打扫卫生的清洁工么她挨个收了药汤罐子,最后转到铁蛋炕前。铁蛋扯俺袖子:快瞅她眉眼!
俺定睛细看那婆子的脸,后脊梁唰地沁出冷汗——活脱脱就是那麻脸婆娘的模样!那婆子冲俺们点点头,推着垃圾车往穿堂外去了。铁蛋直勾勾盯着俺:咋样是俺魔怔了吗
就是个寻常清洁工!俺嗓门虚得发飘。可那眉眼分明像那麻脸婆娘,在脑仁里洇开散不去。赶紧把伤养好了!别整天瞎寻思!俺撂下话就往穿堂外蹽。
月亮婆子的清辉洒在黄土道上,俺紧着碎步往家赶。那清洁工的脸总在眼前晃悠——麻脸婆娘癫起来可是要拿锤子夯人天灵盖的,方才那婆子倒安静得像尊泥菩萨。可要说不是同一个人,那眉眼咋就分毫不差
家里的木门闩插了三道,俺蜷在炕席上翻烙饼。夜风卷着野林子的腥膻气往窗根子底下钻,窗户上的树影子张牙舞爪。铁蛋说那婆子日日都来,明儿得再往卫生所走一遭......
果然还是很在意……
那天晚上,俺一直惦记着这茬,直烙饼似的翻腾到天明。
第二天,俺还是对清洁工的事放不下心,干脆提前收了短工的活计,往卫生所赶。
从俺做活的地界蹬着二八大杠到卫生所,得三炷香工夫。
等俺赶到时,月亮婆子早爬上了野岭子,探视时辰早过了。
俺晓得清洁工准回家了,可俺还是从偏门摸进去,先往铁蛋的病房寻摸。
蹑手蹑脚撩开布帘子,见病床四周的粗布帐子掖得严实。俺寻思他睡瓷实了便悄悄扯开条缝偷眼瞅。
哎呦喂!铁蛋惊得直往炕席里缩。
俺拍着他肋巴骨说:怕你闷得慌,俺来陪你唠唠嗑。
铁蛋感动的声气儿直打颤:这儿太闷!要不咱上穿堂喝酸梅汤去
俺应了声,把轮椅推过来,架着他胳肢窝往轮椅里挪。铁蛋压低嗓门提醒:穿堂在顶头,当心叫赤脚医生逮着!
俺俩跟偷油耗子似的贴着墙根挪,好几回差点撞上巡夜的,憋着气往犄角旮旯一蹲。好不容易摸到穿堂,和白天两样,穿堂里只亮着气死风灯的微光。
铁蛋突然说:这黑灯瞎火猫着,倒像那晚跟踪麻脸婆娘。俺接茬道:可不当时咋就迷了心窍要跟踪她......
话头一撂,穿堂里就剩野林子刮来的腥膻气。俺本想说今儿是为清洁工来的,可瞅着铁蛋还要在炕席上将养月余,怕说了又勾出他浑身起红疙瘩的症状。
铁蛋冷不丁问:你是为那麻脸婆娘来的吧俺装傻:啥他直勾勾盯着俺:甭蒙俺,准是!那清洁工瞧着像不像那麻脸婆娘......
叫他一通逼问,俺只得承认:模样倒是挺像,就是气质不像。铁蛋脑门子抵在轮椅靠背上,声气闷得跟老井似的:那天俺刚躺在病床上第二宿,折了的骨头疼得钻心,翻个身都难。熄了灯后,俺闭着眼数羊,刚迷瞪过去......
他忽然打了个颤:就觉着有双招子,跟锈钉似的钉在俺天灵盖上。
俺当是巡夜的赤脚医生,就没往心里去。可总觉得耳根子后头有哈...哈...的喘气声。
莫不是邻床的病号梦游了
俺闭着眼皮装睡,眼睛里咪出一条缝。看见粗布帐子叫谁掀开三指宽的缝,那缝里嵌着双招子,油亮亮的招子正往俺炕席上剜。嘴角还挂着笑,那笑跟老树皮似的,又冷又扎人。
俺后脊梁沟子洇湿了一片,硬是憋着气装睡。等天擦麻亮睁眼,粗布帐子早合严实了。可那老树皮似的笑,倒像在哪儿见过——可不就是前日收拾垃圾的麻脸婆娘!
铁蛋裹着蓝布衫,转着轮椅往俺跟前凑:那清洁工来收垃圾桶时,招子总往人身上黏。冷不丁抬眼,准能撞见她咧着嘴,那笑跟老坟头飘的磷火似的......俺攥着酸梅汤罐子的手直打颤,瓦罐沿儿磕得牙帮子咯咯响。
月亮婆子刚爬上野林子,穿堂里忽地亮起盏气死风灯。铁蛋!赤脚医生踩着碎步过来,粗布衫子扫过土坯墙,跟你说了掐灯后不许乱蹿!这位家属探视时辰早过了!铁蛋的轮椅叫医生推得吱呀响,临了铁蛋还扯着嗓子喊:过几天再来探视啊!
俺往卫生所外头蹽时,月亮婆子的清辉把黄土道照得泛白。前头苇子塘边猫着个影儿,粗布外褂上泔水汤子味儿老远就能闻见。那麻脸婆娘半蹲在垃圾堆里,手正往垃圾袋里塞垃圾。
俺猫在草窠里,瞅见她把垃圾分装进垃圾桶。酒精味混着腥膻气直往嗓子眼里钻,三伏天的夜风愣是激得人后脊梁毛炸起。那清洁工的垃圾袋鼓鼓囊囊。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吆喝。
俺说,咋还猫在这儿呢探视时间早过了,明儿再来吧!
是方才的那赤脚医生。
俺被唬得一激灵,忙应道:嗳,俺这就回去!回见...
说着朝苇子塘边张望,那麻脸婆娘的招子扫过来,直勾勾盯着这厢。
不省心的!赤脚医生啐了口,猫着腰转回穿堂继续巡夜了。
坏了!俺叫麻脸婆娘逮个正着!
俺胸口突突地跳,后脊梁毛炸起。是蹽还是去寻赤脚医生求助脑仁里搅成糊,偏那麻脸婆娘把招子挪开了,佝偻着身子收拾垃圾,垃圾分作三堆,活像没瞅见俺这人。
奇了!俺的目光钉死在水泥地上。原想着她要扑过来,哪成想只闷头分拣垃圾。粗布衫上沾着污泥印,小推车吱呀作响。莫不是认岔了人这麻脸婆娘当真与清洁工只是长得像
正犯嘀咕,那婆子忽地猫腰转过来,招子直戳俺面门:都长这般大嘞...
俺脑浆子嗡地糊住。长这般大她识得俺麻脸婆娘褪了油手套,月亮婆子的清辉泼在她的脸上。俺嗓门劈了,后槽牙直打颤,脸皮子怕是早扭成老树疙瘩。
麻脸婆娘走到俺跟前,拿眼珠子上下下地打量着俺:
长得跟老榆树疙瘩似的壮实了...多少年没见了参加工作了吧她这样问俺。
俺脑仁里嗡成浆糊,压根辨不出这婆娘葫芦里卖的啥药。
这老太太到底要做甚
是存心要臊俺的脸皮子
还是瞅着俺吓得跟落套牲口似的,要拿俺寻乐子
她究竟图个啥
莫不是要看俺后脊梁沁冷汗的怂样解闷
俺抿着嘴不言语,喉咙里像塞了棉花。
你那铁蛋兄弟也出息了...可惜,骑自行车摔折了腿。你这当哥的可得小心喽!她还在絮絮叨叨。
俺脑浆子搅成糊,实在对不上这老太太的话茬子。难不成她忘了旧年光景,在南山坳草棚子里对俺们下黑手的腌臜事这话茬哪像是从恶婆子嘴里吐出来的
麻脸婆娘脸上仍挂着笑,粗布衫子蹭着垃圾桶:还有个黑皮小子...可还安生
!!
这是要拿栓柱说事!
这老太太到底要作甚妖!
她倒像跟老相识拉家常似的,这光景实在瘆得慌。麻脸婆娘袖口沾着泔水汤子,油手套在月亮婆子底下泛着冷光。
俺死盯着这婆子,眼珠子恨不得在她脸上烙出窟窿。她莫不是要耍什么新把戏带玻璃窗的木门在夜风里嘎吱,穿堂里艾草烟味直往鼻子里钻。
过去...真是对不住啊...
麻脸婆娘说着就往俺跟前凑,粗布鞋底蹭着土坯台阶。俺后槽牙硌得生疼,往穿堂暗处退了三步,脊梁沟子洇湿了一片。
早该给你们仨崽子赔不是...
俺耳刮子嗡的一声。这老太太真要服软还是憋着新招眼瞅着她离俺就剩三指宽的间距,油手套都快蹭着俺粗布裤兜。
如今俺比她高出半个脑袋,膀子能顶她两个宽。心窝子突突跳地发狠:这婆子敢碰俺半根毛茬子,俺定要用锤子夯她个天灵盖开花!
麻脸婆娘扬起老树皮似的脸,招子直勾勾盯着俺。怪的是那招子里既没仇恨也没火气,倒像老井水似的死沉。
俺要给你们仨崽子正经赔礼...
她又往前挪,泔水腥膻气直往俺鼻子眼里钻。俺膝盖直打颤,扭头就往苇子塘边蹽,破草鞋在黄土道上扬起三尺灰。
蹽出半里地才敢回头瞅,月婆子清辉底下空荡荡。怪了,这老太太竟没追来俺猫在草窠里喘成破风箱,脑仁里洇开一滩墨坨子——这赔罪话当得真
俺踩着碎步溜回卫生所后墙,隔着玻璃窗缝瞧见麻脸婆娘正在分拣垃圾。油手套利索地收拾着,粗布衫子汗得能拧出水来。这光景跟旧年的恶婆子判若两人,倒真像个闷葫芦清洁工。
俺攥着棍子的手直打滑,后槽牙硌得生疼。
那天俺还是回家了。蜷在炕席上,脑仁里洇开混沌。人当真能转了性么旧年的光景里,那个害了大黑和二花,将俺和栓柱、铁蛋逼到墙根子底下,连草棚子都拆了的疯婆子,当真能说出掏心窝子的对不住莫不是俺的疑心病,将自个儿熬成了油盐不进的闷葫芦接了麻脸婆娘的道歉,就能将这刻进骨子里的阴魂散了
俺打定主意要再会会那麻脸婆娘。这回定要当面锣对面鼓的说道清楚!
月亮婆子爬过茅草顶时,俺方捱着炕席迷糊过去。
天擦麻亮,俺向做活的地界告了假,蹬着破二八大杠往卫生所赶。到了铁蛋的病房,将昨日的光景细细说与他。末了道出要寻麻脸婆娘对证的心思。铁蛋起先急得肝火窜天灵盖:那婆娘心肠黑着哩!俺拿枣木棍戳着水泥地说:莫非要在草窠阴魂里蜷一辈子
铁蛋闷声半晌,喉头滚着苦胆水:你要非去...俺陪着你蹚这道浑水...
穿堂里艾草烟味渐浓,眼瞧着探视时辰要到,轮子碾过水泥地的响动突地传来。来了...铁蛋嗓门劈着,粗布绷带裹的伤腿直打颤。俺拿袖口掩了鼻息,招子钉死在小推车旁。
嘎吱——嘎吱——
轮子在病床前歇了脚。木门吱呀推开,穿着粗布衫的麻脸婆娘猫腰进来,闷葫芦似的收拾垃圾桶。有卧炕的招呼声辛苦,她便拿棉絮般的声气应着,眉眼软得教人辨不出旧年的疯魔相。
待收到铁蛋病床前时,那婆娘始终耷拉着头,油手套攥紧垃圾袋。俺正捯不过气,铁蛋忽地扯着嗓子吆喝:喂!你这黑心肠的,算计啥咧
麻脸婆娘肩头一颤。
还还记着这肋巴骨上的疤瘌不铁蛋扯开蓝布衫,他的胸膛突突直跳,有没有啥要说的
那麻脸婆娘声气细得似老井回音:对不住...
铁蛋惊得后槽牙直硌,俺忙接茬:婶子...当真转了心性
那婆娘抬起布满皱纹的脸:千错万错在俺,害铁蛋折了骨头茬子...她用粗布袖口抹着眼窝子。
俺俩面面相觑,这说道的怕不是一桩事
俺急道:早先害狗崽子的腌臜事!还有猫在俺家外边...
都怪俺这榆木疙瘩脑壳!麻脸婆娘扑通跪在水泥地上,用油渍布头擦着涕泪,要没旧年作孽,铁蛋也不能落得这般光景...对不住...对不住...赔罪声让满屋探视的都抻长脖子往这厢瞅。
铁蛋臊得脸膛发烫,捶着荞麦皮枕头嚷道:甭絮叨咧!再说这自行车摔车,与你八竿子打不着!
麻脸婆娘佝偻着粗布衫子,把病炕边的垃圾往垃圾袋里塞,嘴里翻来覆去念叨着对不住,临了猫着腰钻出粗布帐子。穿堂里轱辘声渐渐远了,倒衬得病房里愈发闷得慌。邻病床几个将养的老汉都支棱着耳朵,铁蛋索性把脸埋进枕头,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这疯魔婆娘!早年间在草窠里的狠劲哪去了
俺望着粗布帐子,忽然咂摸出滋味——她那声对不住,怕是冲着旧年光景里在野林子摆弄的邪祟勾当。腊月天脊梁沟子陡然沁出冷汗,那婆娘当真信了在草棚子里对铁蛋下的咒。
铁蛋翻了个身,轮椅被他踹得吱呀响:早年间见了她就跟耗子撞见猫似的,如今瞧着倒像个魔怔的清洁工。话里虽然掺着气愤,倒是把胸口坠着的磨盘卸了。
俺顺着这话头接茬:可不是么,如今咱身板比她强壮。月亮婆子的清辉透过玻璃窗根子,照见他额头洇着层薄汗。
转过天,俺给栓子打电话,栓柱在电话里头惊得直抽气:那麻脸婆娘竟转了性么等铁蛋下了炕,咱仨去后山放炮仗!
三伏天头晌,铁蛋拄着枣木棍立在俺家门前。俺瞅见他腿上结着痂,到底是从小摔打的皮实。西厢房炕席上摊着油酥馍,话头从村塾扯到酸梅汤,末了总要绕回南山坳那档子事。
月亮婆子爬过老树疙瘩时,栓柱蹬着二八大杠也来了。这蓝布衫后生晒得跟黑瞎子似的,袖口还沾着污泥。三人蹲在黄土道上,枣木棍戳着硬土坷垃,话本子里那些个旧事,到底叫灯笼火把照淡了。
卫生所里穿堂风扫过,那麻脸婆娘猫着腰收拾垃圾的影儿在墙根子底下晃。铁蛋突然咧嘴笑:你们说,那婆娘莫不是叫榔头夯了天灵盖才转了心性栓柱喉头咕咚咽下酸梅汤,三人笑作一团,惊得草窠里蛐蛐儿扑棱棱乱蹿。
野林子的腥膻气被风吹过来,话匣子里的呜咽声,终究叫月亮婆子的清辉裹着,散进蚰蜒道尽头的雾里。蓝布衫后生们踩着露水往家蹽时,谁也没瞧见清洁工攥着锈铁钉,在穿堂暗处缩成个闷葫芦。
那时,俺们各自心头最怕的麻脸婆娘,如今也成了清洁工的模样。
俺和铁蛋絮絮叨叨同栓柱讲了卫生所里的事,栓柱叼着草茎子笑:搁旧年光景,俺定然怕得腿肚子转筋。现如今那婆娘若敢扑过来,看俺不用枣木棍给她开了瓢!
风掠过苇子塘,卷起土腥气。对俺们来说,麻脸婆娘早成了老黄历,就像野林子里的草窠子,白日里看着瘆人,夜里借着月亮婆子的清辉一照,倒显出几分憨态。
日头西斜时,三人猫进镇口酒馆的隔间。铁蛋拄着枣木棍,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掌柜的,给咱温三碗酒!说是酒,实则是掺了酒的米酒,喝得直教人嗓子眼发烫。蓝布衫伙计端着粗陶碗来回三趟,褡裢里铜板子叮当响。
月亮婆子刚爬上老树疙瘩,铁蛋已鼻尖沁汗。栓柱突然把碗往榆木案板上一磕:走,给大黑二花烧纸钱去!
铁蛋的枣木棍咣当杵在土坷垃地上:怕个卵!他红着眼眶往野林子方向蹽,蓝布衫后襟叫汗洇得深一块浅一块。栓柱抄起气死风灯,坏笑着往南山坳方向引:当心草窠里窜出癞蛤蟆!
三人在黄土道上深一脚浅一脚,褡裢里油酥馍碎成渣。铁蛋的枣木棍不时杵进泥窝子,惊起草稞子里蛐蛐儿乱扑棱。栓柱故意把灯往老榆树上晃:瞧这刻痕,当年麻脸婆娘就是在这儿下的黑手!
月亮婆子的清辉漏过树杈子,照着老树疙瘩上横七竖八的锈铁钉。铁蛋突然蹲下身,从裤兜里摸出把炒豆子,撒在树根旁。栓柱闷声不言语,只把酒泼在草窠里。
一阵风掠过,三人脊梁沟子齐齐洇了层冷汗。铁蛋的枣木棍咔嚓砸在老树皮上,惊得苇子塘里青蛙叫声一片。
大黑就是在这没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气死风灯照着地面。
虽说早已寻不着大黑的血糊肉了,可他心里明镜似的记着那地界。俺把油酥馍和酒供在那处,三人闷声不言语地作了揖,往草棚子那厢去。
踩着蚰蜒道往草棚子旧址走时,铁蛋冷不丁冒出一句:经了恁多糟心事,这地界倒是叫人心里发酸。
栓柱说道:要那夜没在草棚子过宿,兴许就碰不上麻脸婆娘那档子腌臜事。
这话在理。若不是在野林子里撞见那麻脸婆娘,这草棚子原该是咱们的清净地界。
约莫就是这样......栓柱顿住脚步。
草棚子旧址早叫野物刨得七零八落,连木板都不见半块。铁蛋闷头蹲下,摆上油酥馍和酒,三人脊梁沟子洇着冷汗作了揖。
静了半晌,栓柱喉头滚了滚:要不是黑瞎子和二花......咱们的骨头茬子早沤烂在土里了。
铁蛋嗓子眼发紧:嗯......
俺接道:没成想那麻脸婆娘转了性儿......话头噎在嗓子里。
栓柱忽地举起气死风灯往苇子塘照去:这搭原是咱的地界,咋多了恁些垃圾
灯笼火把照处尽是垃圾袋和绷带布头。铁蛋颤着声:早年间咱们拾掇得多利索......
话音未落,栓柱炸了街似的嚎:天爷!这是甚!
气死风灯的光定在老榆树上,只见绷带被钉子钉得横七竖八。铁蛋膝盖骨突地打颤:啊呀!这......这是俺往卫生所时换下的绷带......
栓柱扯下块绷带,背面歪歪扭扭写着铁蛋,咒你早死。三人脑仁嗡地炸开,老树疙瘩上钉着的绷带片子,片片都洇着这咒语。苇子塘忽地卷起腥膻气,月亮婆子的清辉里,树杈子张牙舞爪活似索命无常。
俺扯着铁蛋的粗布领子吼:蹽!赶紧蹽!
铁蛋却魔怔了似的念叨俺换下来的绷带......,他的裤裆早叫尿水洇透了。栓柱架着他肋巴骨往山下蹽,俺后脊梁毛炸得生疼,总觉着草窠里有蛐蛐儿扑棱的响动。
如今八载寒暑过去,那野林子俺们是再没去过。麻脸婆娘可还在草棚子阴魂不散保不齐正猫在哪个草窠里下黑手。万幸三条命还在,只是铁蛋的腿......打那日起就再没利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