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谷雨那日,山雾未散,我的药圃里躺着一个将死之人。
推开篱笆时,浓重的血腥味先于视觉闯入鼻腔。
那人仰躺在我的雪魂草上,玄色锦衣浸透了血。
三处刀伤,一支羽箭,最致命的是左胸那道贯穿伤——能撑到这里,已是奇迹。
啧。
我的指尖拂过被压碎的雪魂草,冰蓝汁液沾在指腹,像凝结的泪。
三个月前为采这株药,我悬在峭壁半日,如今只剩一地残蕊。
沈姑娘!后山那片......阿竹的惊呼戛然而止。药篓砸在地上,晒干的当归滚落进血泊。
阿竹扑到药圃前发抖:这、这人把雪魂草......话音未落便红了眼眶。
我按住她颤抖的肩,沾血的手指在她粗布衣上留下暗痕。
去叫石头。我将残存的草茎收入玉匣,再烧一锅雪水。
可这药......
死了的草药,和将死的人,都是留不住的。匣盖合拢时,最后一片花瓣碎成齑粉。
昏迷中的男人突然攥住我的裙角。
苍白的指节上沾着泥与血,力道却大得惊人。
救我…
萧承煜在彻底堕入黑暗前,视线里最后映出的,是雾中一抹青影。
女子立在药圃间,青绿衣袍被山风掀起一角,像初春新抽的嫩竹。
她发间系着一段红绸,浓烈如血,在苍白的雾气里格外刺目。
绸带尾梢扫过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药香,混着血腥气,成了他昏迷前最后的知觉。
他下意识想抓住那片衣角,可指尖只碰到冰冷的泥土。意识溃散之际,他恍惚听见她低低的一声叹息——
可惜了这些药。
而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2
阿竹拖着竹耙过来时,我正割断被他压住的衣摆。
她盯着我手中染血的银剪:姑娘真要救
去煮药。我望向山外皇城的方向,能逃到这里的,多半是阎王不肯收的。
暮色四合时,他肩头的箭镞在灯下泛着冷光。
窗外谷雨淅沥,将血迹冲成淡红的溪流,蜿蜒流过药圃那些淡蓝色的草药。
阿竹,去把这药给南屋那位公子敷上。我碾着新晒的草药,头也不抬地吩咐。
啊沈大夫,我、我尿急!阿竹手里的药杵咚地掉进臼里,少女像只受惊的兔子,眨眼就蹿出了门,连鞋都跑丢了一只。
炤台前的王娘子噗嗤笑出声:这孩子,怕是还记恨那位公子压坏了姑娘的雪魂草。
我轻笑着摇了摇头,将药膏装进瓷盒。
沈大夫,要不我送过去王娘子擦了擦手,作势要起身。
不必。我盖上药箱,我怕待会儿把药煎糊了。
王娘子了然地笑了。
整个山谷都知道,沈大夫医术虽精,煎药却总是一塌糊涂,不是火候过了就是水干了,最后只得请人帮忙。
行,那您去,我替您看着火。
我端着药膏推开了南屋的门。
屋内光线昏沉,榻上的人影半倚在床头,墨色衣袍半敞,露出缠着纱布的胸膛。
衣料是上好的云纹锦,暗绣的金线在微弱的光下若隐若现——这样的料子,寻常富贵人家都穿不起。
我走近时,榻上的人呼吸平稳,似乎睡着了。
可就在我伸手去解他衣带的瞬间,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扣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极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你是谁他声音低哑,带着未散的杀意,谁派你来的
我垂眸看了眼自己发红的手腕,平静道:山谷药师。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压坏了我值三百两银子的雪魂草。
萧承煜缓缓侧头。
屋内陈设极简,除却身下这张硬榻,唯有一张木桌,上面散着几味药材。
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却仍未放开。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药圃里的草药沙沙作响。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忽然冷笑一声:三百两
嗯。我面不改色,利息另算。
3
谷雨过后的第三场夜雨来得又急又凶。
我在药房分拣新采的黄连时,听见南屋传来木榻断裂的闷响。
推门便见萧承煜蜷在榻角,中衣被冷汗浸得透湿,五指深深抠进床板缝隙。
走开...他喉咙里滚出困兽般的低吼,眼底猩红一片。
地上散着打翻的药碗,碎瓷间混着几缕血丝。
我缓步靠近。就在我俯身查看他时,一道滚烫的身躯突然将我重重压在了药柜上。
母妃...他滚烫的呼吸喷在我颈间,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为什么...背叛我...
我的后腰撞在柜角,疼得眼前发黑。他的眼泪落在我脖根处,灼热得几乎要烫伤皮肤。
就在我摸到银针准备反击时,他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将脸埋进我肩窝。
我身上沾染的雪见草香似乎穿透了高热的混沌,他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沉重的身躯一点点滑落。
我接住他下滑的身体,触手尽是滚烫的肌肤,他的额头抵在我锁骨处。
啧,这是我救过最麻烦的一个人了。
4
雨声里混着捣药的闷响,一声一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萧程煜睁开眼时,他试着动了动手指。
姑娘!那人醒了!
少女的嗓音突兀地刺进耳膜,随后脚步声远去。
一把小银剪搁在粗陶碗旁,刃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门帘忽地被掀开,风卷着雨气扑进来。
他眯起眼,逆光里,那道青绿身影跨过门槛,发间红绸垂落肩头---是雾里见过的那抹颜色。
她手里端着一碗药,黑褐药汁映不出半点光影。
能坐起来么她问,嗓音清凌凌的,和那天的叹息一样,听不出喜怒。
屋内烛火轻晃,映得药汁愈发黑沉。
我将碗搁在床边矮几上,碗底与木面相触,发出一声轻响。
萧承煜仍靠坐在床头,苍白的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幽深如墨,直直盯着我。
喝了。我道。
他不动,也不言语,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唇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一丝弧度。
我蹙眉,你怕我下毒
他仍不答,只是目光落在那碗药上,又缓缓移回我脸上,眼底似笑非笑。
我轻嗤一声,公子多虑了。若真想害你,你现在就不会躺在这儿。
药香在屋内氤氲,苦味渐渐弥散。
我瞥了一眼药碗,想起这药凉了之后的滋味,不由得皱了皱脸。
萧承煜捕捉到我的神情,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丝恶劣的兴味。
姑娘喝了,我才喝。他慢条斯理道,嗓音低哑,带着几分病中的倦意,却又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我盯着他,他也回视着我,眸色沉沉,似挑衅,又似试探。
半晌,伸手端起药碗。
这可是五两银子的药!不可糟蹋了……
我眉一皱,闭眼抿了一口。
霎时间,苦涩在舌尖炸开,一路蔓延至喉咙,呛得我险些咳出来。
我强忍着咽下,连忙去摸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清水灌下去,才勉强压住那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苦味。
再抬眼时,萧承煜正看着我,唇角微扬,眼底那抹阴郁竟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得逞般的笑意。
我顿时明白过来——他在戏弄我。
你这人——我恼了,白皙的面颊因气恼浮上一层薄红。
我这儿不是你那江湖打打杀杀的地方,救了你就是救了你,何必还疑神疑鬼,觉得我要毒死你
我将药碗重重搁回他手边的矮几上,碗中药汁晃荡,险些溅出。
爱喝不喝。我冷声道,不喝就滚出我的山谷。
萧承煜眼底笑意更深。
他伸手,修长的手指握住药碗,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垂眸看了一眼漆黑的药汁,又抬眼看我,忽然仰头,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药汁入喉,他连眉都没皱一下。
碗底见空,他随手将碗搁下,抬袖擦了擦唇角,这才慢悠悠道:
苦。
我瞥了他一眼。
他却又补了一句,嗓音低哑,带着几分病中的倦懒,却又莫名透着一丝愉悦——
但比姑娘的表情甜些。
我:……
我收拾完药碗,正欲转身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唤——
萧承煜。他嗓音微哑,带着几分病中的倦意,却又莫名执拗,姑娘呢
我脚步一顿,没回头,只淡淡道:沈青竹。
沈青竹……他低声重复,尾音轻扬,像是细细咀嚼着这三个字。
屋内静了一瞬,忽闻他轻笑一声,嗓音低低沉沉,似山涧溪水流过青石,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好名字。他道。
我侧眸瞥他一眼,见他倚在床头,苍白的面容因这一笑竟透出几分鲜活。
青竹……他又念了一遍,似玩味,又似叹息,倒是衬你。
我懒得理他,抬步便走。
沈青竹。他又唤,这次声音低了些,像是自言自语,却又恰好让我听见,记住了。
我脚步未停,抬手掀开帘子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咳,继而是药碗碰倒的声响。
——这人,连喝个药都能折腾。
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转身折了回去。
5
石头已经是第三次被萧程煜赶出去了…
姑娘,
萧公子让你去…石头为难的看着正在收拾药材我,说道。
罢了,把药给我。行医这么多年来未见过如此难缠的病人。
不纵着他时,夜晚的咳嗽声又让她烦躁,她已经后悔救了这个人。
就不应该看他身穿华丽,就想讨回那雪魂草的银子…
走进屋子里。
便看到那男人倚在床边,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好似猜定了我会来。
喝!我的好修养都被他搞掉了。
我推门而入时,萧承煜正把玩着枕下的匕首。
喝药。我将药碗搁在床头矮几上,碗底与木面相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他抬眸,眼底带着病态的执拗:你喂我。
手断了我冷眼看他。
若是呢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药碗被带得一晃,黑褐色的药汁在碗沿荡出细小的涟漪。
我挣开他的手,一把捏住他的下巴。
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还未及反应,碗沿已抵上他的唇齿。
药汁灌入喉间,他呛得咳嗽,褐色的药液顺着脖颈滑落,在雪白中衣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满意了我松开手,拭去指尖沾到的药汁。
他舔去唇边残药,忽然低笑出声。这个笑容让他苍白的脸骤然生动起来,眼尾微微上挑,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沈大夫的手,他嗓音沙哑,带着几分玩味,比我想象的更有力。
我瞥见他腕间被掐出的红痕,在冷白皮肤上格外刺目。
再有下次,我转身端起空药碗,就让你尝尝针灸的滋味。
萧承煜的目光追着我的背影,直到门帘落下,隔断了他的视线。
6
萧承煜能下床的第一天,就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
你没事做我头也不回地碾着药。
讨债。他倚在门框上,玄色衣袍松松垮垮地挂着,三百两银子,沈大夫准备什么时候还
我抓起一把晒干的黄连拍在案板上:是你欠我。
他忽然凑近,带着的热度:那我把自己赔给你
药杵差点砸到手指。
我抬头瞪他,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里。
阳光透过窗纸,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阿竹说,那位公子最近很古怪。
我晒药,他就帮忙翻拣;我出诊,他非要跟着背药箱;就连我去溪边洗衣,他也要坐在大石头上守着。
最离谱的是上月初三。村里货郎的女儿来求诊,那姑娘不过多问了几句他的伤势,他就冷着脸把人家吓哭了。
你发什么疯我蘸着墨汁写药方。
萧承煜夺过毛笔,在药方背面重重写下已有婚约四个大字,墨汁溅得到处都是。
我气得把捣药的铜臼塞进他怀里:滚去磨药!
他真就抱着铜臼蹲在院子里磨了一下午。
夕阳西下时,我推开窗,看见他垂着头认真捣药的样子,发梢沾满药粉,像落了层雪。
7
雨季来临前,我发现药柜里的芨草用完了。
我去趟鹰嘴崖。收拾药篓时,阴影笼罩下来。
萧承煜堵在门口,手按在门框上:我也去。
不行。
要么一起,他眯起眼睛,要么我现在就去把你的药圃全压一遍。
鹰嘴崖的风很大。
暴雨说来就来
,前一秒还是晴天。
我们匆忙往回赶,却发现山路被泥石流冲断。萧承煜拉着我改道,却在转角处踩空——
青竹!
他猛地拉我,自己却因用力过猛失去平衡。我反手去抓,只撕下他半幅衣袖。
坠落的过程仿佛被拉长。
我看见他拼命伸手想抓住什么,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最后落入水中的瞬间,一双手死死护住我的后脑。
冰冷的河水淹没头顶时,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萧承煜用身体替我挡开所有礁石,直到我们被冲进一处浅滩。
醒醒!我拍打他苍白的脸。
他咳出几口水,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却勾起嘴角:...现在...是你欠我的了...
高烧来得又快又猛。
我撕开他湿透的衣衫,才发现旧伤全部迸裂。
傻子...我颤抖着给他敷药,谁要你救...
他在昏迷中抓住我的手腕:别走...
山洞外的雨声渐歇。
第三天清晨,阿竹和石头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我正要回应,突然被一股力道拽倒。
萧承煜不知何时醒了,带着高热特有的潮红将我按在干草堆上:我找到新的雪魂草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包裹里是株完整的雪魂草,根部还沾着泥土。
那天...压坏你的...他呼吸灼热,我找了半个月...
我盯着那株草药,突然说不出话。
鹰嘴崖地势险峻,他带着未愈的伤,是怎么...
姑娘!阿竹的惊呼从洞口传来。
萧承煜迅速松开手躺回去装睡,睫毛却紧张地颤动着。
我看着他泛红的耳尖,突然觉得心口发烫。
减五十两。最多五十…我对着昏迷的某人说。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呆子。
返程的马车上,萧承煜靠在我肩头假寐。
阳光透过布帘,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悄悄拨开他额前碎发,发现那道旧伤已经结痂。
阿竹在车外偷笑,我作势要弹她脑门,却被人抓住了手指。
萧承煜依旧闭着眼,掌心却温暖干燥,稳稳地包裹住我的指尖。
8
萧程煜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这样过去…
可是他的身份终究一生平淡不了。
殿下,陛下病危。暗卫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二皇子与贵妃已在暗中调兵,三路人马正往这边搜寻。
萧承煜指尖一顿,药碗里的汤药泛起细微涟漪。
窗外,沈青竹正弯腰整理药篓,发间红绸被山风吹得扬起。
知道了。他放下药碗,瓷底与木桌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暗卫欲言又止:国公爷传话,若殿下再不回京——
退下。
待屋内重归寂静,萧承煜望向药圃里那道青影。
他本该今早就告别,却鬼使神差又多留了半天。直到——
村口传来犬吠与铁甲碰撞声。
沈姑娘!阿竹跌跌撞撞冲进院子,村口来了好多官兵!把村子全包围了!
药篓砰地落地。
沈青竹跑进南屋,却早已人去楼空
官兵将村民赶到晒药坪,领头人举起那枚龙纹玉佩:姑娘,反贼在哪
玉佩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是放在枕头下面的。
我不知道什么反贼。
领头人突然拽出人群中的小满——王娘子六岁的孙子。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刀横在那孩子脖颈。
不说,就一个一个杀。
王娘子扑通跪下来扯我衣角:沈大夫!求您说告诉那人在吧!!周围村民开始窃窃私语,不知谁喊了句别连累我们。声音越来越大
我死死咬住嘴唇。
我知道了!王娘子突然尖叫,我煎药时听见他们说去后山洞穴!被褥还热着!
领头人狞笑着扔下孩子,带兵往后山冲去。暴雨就在这时倾盆而下。
我转身就往山上跑。
山泥路被雨水泡得发滑,摔第三次时,手肘擦出大片血痕。雷声轰鸣中,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山洞前脚印杂乱,崖边还有打斗痕迹。
我捡起沾泥的手帕——是半月前萧承煜替我擦药时顺走的。
雨水混着眼泪砸在泥地里。我踉跄着往更深的林子里走,突然被树根绊倒。
随后昏迷了过去…
9
我扶着门框勉强站直,浑身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般。
屋外的争吵声却愈发激烈。
赵志良!你还发着高热呢!阿竹的声音带着哭腔,当初你摔断腿,是谁连夜上山采药救的你
一码归一码。赵志良的嗓门最大,那些官兵要是杀个回马枪,咱们全村都得陪葬!
就是!杜娘子尖着嗓子帮腔,我家小宝昨夜发了高热,沈大夫连张药方都不肯开!
我猛地推开门,众人顿时噤声。雨水顺着茅檐滴在我手背上,冰凉刺骨。
王娘子。我看向躲在人群最后的妇人,你儿媳妇的安胎药,我每月十五都准时送到府上。
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阿竹还要争辩,我按住他颤抖的肩膀:各位的恩情,沈青竹记着呢。
我从怀中掏出账本。
各位。我虚弱地开口,声音虽轻却让众人安静下来,昨日之事确实因我而起。我会离开,不连累大家。欠下的恩情,就此一笔勾销。
姑娘!阿竹急得直跺脚。
不必多说了。我摇摇头,转向村长,村长,多谢您和乡亲们这些年的收留。此事由我而起,我自会承担,绝不连累诸位。
人群骚动起来。老村长拄着拐杖欲言又止:沈丫头...
三日后我自会离村。撕碎的账本飘落在泥水里,只是阿竹和石头得留下——他们与这事无关。
转身时,我听见王娘子小声啜泣:对不住...实在是孩子...
风吹过屋檐,带起一片落叶。我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姑娘真要走阿竹抱着我的包袱,眼圈通红。
我接过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那套银针。
其余的都留下了——药方给了阿竹,珍稀药材托付给石头,连妆匣里的碎银子都分给了村里几个孤寡老人。
门外传来马蹄声。石头淋着雨跑进来:姑娘,车备好了。
老村长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口,身后是十几个村民。王娘子躲在最后面,怀里搂着小满,不敢与我对视。
沈丫头...老村长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大伙凑的盘缠。
布包沉甸甸的,能听见铜钱碰撞的声响。我喉头发紧,只取了最上面那枚带着体温的铜板。
留着修葺祠堂吧。我将铜板系在腰间,有它引路,足够我找到归途。
马车驶出村口时,雨幕中突然冲出一个瘦小身影。
小满光着脚追在车后,手里举着一把蔫了的野花:沈姑姑!给你治病用!
孩子稚嫩的喊声刺得心口生疼。我接过那束沾满泥水的野花,在车轮碾过山弯时,终于泪如雨下。
10
仁心堂外,排着长队。
下一位。
我放下银针,净了手,头也不抬地唤道。
一名老者捂着胸口,面色青白地被人搀扶进来。
心脉淤堵,气血逆行。我搭上他的脉搏,不过三息,便取针扎入他腕间三寸,深呼吸。
老者猛地一颤,随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色渐渐恢复。
神了!旁边的小药童瞪大眼睛,师父,这位姑娘比您还快!
仁心堂的老大夫捋着胡须
眯眼打量我:姑娘师承何人
山野游医,不足挂齿。我淡淡道。
他沉吟片刻,递来一块木牌:三日后,太医院招考,姑娘可愿一试
我接过木牌,指尖摩挲过上面的烫金小字——太医院·林氏
多谢。
太医院的考核,比我想象的简单。
银针刺穴,药方配伍,诊脉断症——我一一应对,毫无滞涩。
直到最后一关,主考官盯着我,缓缓问道:若遇贵人急症,而药石罔效,当如何
我抬眸,平静道:先保命,再治病。
他挑眉:何解
贵人命贵,药可缓,命不可等。
满堂寂静。
三日后,我收到了太医院的任职文书。
林氏青竹,入太医院,任正八品医女。
入宫半月,我渐渐熟悉了太医院的规矩。
这日清晨,我刚推开药房的门,便听见外面一阵骚动。
听说是陛下亲自下的令,寻一名女子诶……
我手中的药碾微微一顿,又继续研磨。
沈医女不去看看同僚好奇道。
不必。我垂眸,药方要紧。
窗外,秋风扫过落叶,簌簌作响。
林医女,太后娘娘宣您入慈宁宫!
我放下药秤,微微蹙眉:为何是我
是我跟太后说让你试试,你的医术精湛,或许你能治好
是太医院的慕太医进门说道。
我净手更衣,随她穿过重重宫门。
慈宁宫内,熏香浓郁,太后倚在榻上,面色苍白。
民女参见太后。我跪下行礼。
起来吧。太后声音疲惫,哀家这头风……
我上前诊脉,正欲开口,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陛下到——
我的心猛地一颤,慌忙跪伏在地。
玄色龙袍掠过眼帘,那人踏入殿内,声音低沉冷冽
母后头疼,就不要掺和选秀的事。
太后拍桌道:你继位三月有余,后宫却无一女!
太后管太多了。
我低着头,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才敢抬头,只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
11
传太医院沈青竹为殿前药侍。
陛下,该用药了。
我捧着黑漆药盘跪在龙案前,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砖。
萧承煜——不,现在该称陛下了——缓缓放下朱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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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色龙袍袖口扫过奏折,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抬头。
这声音比记忆中更加低沉,裹挟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萧承煜我声音平静,指尖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他眸色骤然转暗,拇指粗暴地擦过我的唇瓣:现在才认出朕
未及回应,他的吻已压了下来,带着半年积压的暴戾与执念。
我被他抵在龙榻边缘,后腰撞上雕花木栏的疼痛让我微微蹙眉。
朕翻遍了整个北境,他掐着我的下巴,声音阴冷如铁,你却躲在朕的皇宫里
我抬眸直视他:陛下既已登基,三宫六院...
他忽然伸手,指尖擦过我耳垂。我浑身一颤,药碗差点脱手。
没有的。他捻着一截褪色的丝线,朕记得,你从前总系着这个。
我这才发现发间红绸不知何时松脱了一半。这确实是当年那条,被山雨打湿过,被药香浸透过的旧物。
民女......
沈青竹。他打断我,忽然俯身靠近,你可知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药香在我们之间浮动。我望进他眼底,看见那潭寒冰下涌动的暗流。
民女入宫时已如实填写籍贯。我稳住声音,若陛下要治罪......
治罪他冷笑一声。
药碗终于还是翻了。褐色的药汁泼洒在明黄奏折上,像一幅晕染的水墨画。
12
三日后,苏太医在药房拦住了我。
沈姑娘,他递来一个锦盒,这是家传的玉镯,是传给儿媳妇的,不知可否...
她不要。
萧承煜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脸色阴沉得可怕。
苏太医吓得跪倒在地,我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一把攥住。
他拽着我穿过长长的宫道,一路无人敢拦。寝殿门刚关上,我就被按在了雕花门板上。
苏术求娶你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你答应了
殿下…
话没说完,他的唇就压了下来。这个吻又凶又急,牙齿磕得我嘴唇发疼。
我推他,却被他扣住手腕举过头顶。
你是我的。
你背叛了我。
萧承煜的唇狠狠压下来,我尝到血腥味。
他掐着我的腰把我按在柱子上,我疼得抽气。
我什么时候背叛你了我扯住他头发往后拽。
官兵怎么会知道山洞位置他呼吸急促,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除了你还有谁
是王娘子告的密!她偷听我们说话,为了护她孙子才出卖你!
他僵住了,手指松开我的下巴。
我派兵过去的时候,他们说你已经死了
他们是怕被牵连才这样说的。
我找了三十七个村子...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每具尸体都亲自认...可是没有你,我不相信你死了…
萧程煜趴在我的颈窝哭了。
我愣住…
13
我被软禁在偏殿的第三日,太后身边的孙嬷嬷来了。
姑娘好福气。她将一套胭脂色宫装放在榻上,陛下钦点您侍药,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我盯着袖口精致的金线芍药,想起当年被泥水浸透的粗布衣衫。
那时萧承煜发着高烧,却固执地要替我烘衣裳,结果把袖口烧出个洞来。
民女是医女,只穿太医院制服。
孙嬷嬷脸色变了:姑娘可别不识抬举
殿门突然被推开。
萧承煜负手立在门外,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地砖上,拉得很长很长。
滚出去。
孙嬷嬷连滚带爬地退下。萧承煜踱到窗前,伸手拨弄案上新插的白梅。
风穿堂而过,梅花簌簌作响。
萧承煜的手指抚过白梅,声音低沉:留下来。
我站在药柜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玉簪:陛下知道,我不适合这里。
朕可以把御花园辟成药圃。他转身,玄色龙袍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你想要多少雪魂草,朕就让人种多少。
我摇头:那不是一回事。
他的眼神骤然阴沉,手指攥紧了案几边缘:那你想要什么自由冷笑一声,这深宫困不住飞鸟,但朕可以折断它的翅膀。
我抬眸看他,忽然觉得陌生又熟悉。
他还是那个会在雨夜为我采药的少年,只是眼底多了化不开的执念。
萧承煜。我唤他全名,你舍得吗
空气骤然凝固。他猛地将我按在药柜上,身后的瓷瓶叮当作响。
朕舍不得。他咬牙切齿,呼吸灼热,所以你别逼朕。
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我伸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头,触到一手冰凉。
我可以每月入宫一次,为你调理旧伤。
不够。
那半月。
沈青竹!他暴怒地打断我,却在看到我平静的眼神时突然泄了气,额头抵在我肩上,...至少三日一次。
我轻轻叹息:好。
他收紧手臂,像要把我揉进骨血里:别想着逃。朕会派人盯着你的药庐,盯着你走过的每一条街...
知道了。我打断他的威胁,指尖划过他心口那道疤,陛下现在,像极了当年那个不讲理的伤患。
他沉默片刻,忽然低头吻我。这个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温柔,却让我心尖发颤。
朕可以放你走。分开时,他轻抚我发间的玉簪,但这里,永远要留着朕的印记。
窗外落雪无声。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最接近两全的距离。
殿外落雪无声,檐下宫灯在风中轻晃,映着两道交叠的影子。
萧承煜松开我时,眼底的阴郁未散,却多了几分妥协的暗色。他抬手,拇指擦过我微湿的唇,声音低沉:三日后,朕要见到你。
我拢了拢衣襟,指尖碰到那支白玉簪,冰凉的触感让我微微一顿。
若我不来呢
他盯着我,忽然笑了,笑意不达眼底:那朕就烧了你的药庐,再把你锁在寝殿里。顿了顿,又轻声道,——你知道朕做得到。
我垂眸,唇角却无意识地弯了弯:嗯,我知道。
他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塞进我手里。
拿着。他语气生硬,有了它,宫门无人敢拦你。
我低头看着掌心的令牌,金漆龙纹,沉甸甸的,像是他无声的退让。
萧承煜。我忽然唤他。
他抬眸,眼底暗流涌动。
我伸手,轻轻拂去他肩上的落雪:雪大了,陛下该回宫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最终只是低低嗯了一声,转身踏入雪中。
玄色大氅在风中翻飞,背影挺拔如松,却又孤独如刃。
我站在殿檐下,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被雪幕吞没,心口忽然泛起一丝钝痛。
原来,这就是牵挂。
三日后,城郊药庐。
我正低头碾药,忽听门外马蹄声疾。抬眸时,一道玄色身影已勒马停驻,风雪卷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萧承煜翻身下马,大步走来,身上还带着未化的雪粒。
朕来取药。他冷声道,眼神却紧紧锁着我,像是怕我消失。
我放下药碾,从架上取下一只青瓷瓶,递给他:一日一服,忌酒。
他接过药瓶,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手背,灼热如烙铁。
三日后,朕再来。他转身欲走,却又停住,侧头看我,——你若敢逃,朕就拆了这药庐。
我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笑了:嗯,我等着。
他冷哼一声,翻身上马,扬鞭而去。风雪中,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却又像从未离开。
我低头,看着掌心那枚的令牌,轻轻握紧。
——他就知道,我不会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