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我靠洗尸供曲乘风考取功名。
高中状元后,他被公主钦点为驸马。
为逃婚,他辞官与我回乡。
我身患绝症,他在雪中跪行百里替我求药。
直到我望着他熬红的双眼,油尽灯枯。
再睁眼,我重生在曲乘风高中状元那一天。
此刻他正对公主谄媚逢迎。
再望向我时,如同看脏东西一般。
下一秒,我被按倒在马前,曲乘风将我的头狠狠踩低。
公主殿下,请踩此凳上马。
......
1
前世的剧痛犹在眼前,我顾不得额角的血,拼命向他爬去。
我当外面是谁,原来是新科状元郎。
一道娇蛮声音从轿帘里传出。
曲乘风连忙躬身,扶迎公主下车。
那卑躬屈膝的奴才样令我瞠目。
上一世,曲乘风高中,蒙圣恩配红花打马游街。
路遇公主闹市驱车伤人,我为救乞儿拦在车前。
彼时他替我挡下公主的马鞭,却也因清贵容貌染血变得更加昳丽,反而吸引了公主。
前世他宁愿辞官回乡也不肯屈从于公主,如今怎么……
惊马踢断了我的肋骨,我无力起身,只得眼睁睁看着公主用马鞭抬起曲乘风的下巴。
都说状元郎是天人之姿,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虚。
公主谬赞。
曲乘风竟胆大包天,笑盈盈地握住了公主执鞭的手。
公主怎么亲自驱车,可别伤了手。
夹道围观的民众不禁窃窃私语。
当街调情,成何体统!
早听闻长平公主不识教化,不知廉耻。
那新科状元原是个攀龙附凤的,呸!
公主眼睛一扫,一个说闲话的百姓就被当众割下舌头,丢到了我面前。
那人翻滚惨叫,曲乘风却抚掌大笑。
好刀法!
我既惊又怖,不知道为何重来一次会有这样大的变化。
围观群众俱是瑟瑟发抖,公主却兴致更盛。
本宫倦了,想要骑你这状元宝马。
曲乘风闻言立刻翻身上马,向公主伸出手。
公主用下巴指了指我。
将本宫的马凳抬来。
什么
我还没缓过神,几个武夫已将我拖至曲乘风的马旁。
他居高临下,没有犹豫地踹向我的头。
跪好,能给公主当马凳,可是你这粗鄙村妇的福气!
再抬头,看到的就是曲乘风从背后将她环住,绝尘离去。
留我口吐鲜血,倒在血泊中。
围观百姓担心再惹恼公主,无一人敢来扶我。
我无助地喘息着,眼睛仍不甘地盯着前方。
就在天快黑时,一顶轿子停在了我跟前。
轿外可是百里烟萝姑娘在下有事相求。
我是个洗尸人。
夷人有洗尸传统,目的是使亡者干净往生。
我就是靠洗尸三年,一路供养穷举子曲乘风荣登榜首。
那时的曲乘风除了相貌和才情,一无所有。
寒窗苦读数年,他吃我的、喝我的,还要了我的身子。
烟萝,他日高中,我定风光娶你。
再后来,他于榜前辞官。
婚后三年,我身患绝症。
曲乘风衣不解带地照顾我,直至我死。
我不解,为何重活一世,他竟全然变了个人。
思索间,那神秘男子已命人替我包扎好伤口,将我送回。
他所求之事,我也答应过几日给他答复。
一推开家门,发现曲乘风竟然在屋中。
我等了你很久,你去哪了。
乘风……
我正要上前,他却后退一步避开我,还用袍袖掩住口鼻,嫌弃我身上的尸臭味。
他抬手一指,我才发现屋里摆满金银绫罗。
这些都是御赐的珍宝,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了。
我颤声:这是何意
曲乘风背身负手,皱起眉,生怕我再纠缠。
这些封赏足够还你百倍不止的恩情了,洗尸到底太低等肮脏,你拿钱回南夷置办些田产,做点小生意,找个好人嫁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要与我了断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刺耳,脸也急得涨红。
你我原本也不过是钱财往来,如今我也算仁至义尽,再者,我状元娘子如何能是一个沾满恶臭的洗尸人
我脚下一个踉跄,望着他久久未言。
他看到了我被包扎好的伤口,嘴角动了动,留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公主正在勾栏瓦肆等我,我可不能叫她久候,你好自为之吧。
前世,曲乘风以清高孤傲闻名朝野,对烟花之地从来不齿。
可如今……
我最后看了眼屋内和他有关的一切,起身去到门外。
去回你主人的话,我答应了,请他择日来接我。
2
回屋后,我将曲乘风带来的奇珍异宝逐一收拢到箱中。
忽然发现了他的腰牌。
这是他进宫必带的东西。
我下意识去勾栏寻他,却因衣着褴褛被小厮驱赶。
楼上的曲乘风和长平公主被惊动。
公主好奇:又是这夷女,你可认得
曲乘风矢口否认。
我没法,只能挣扎着高举他的腰牌。
曲乘风见状面色大变,匆匆下楼,从我手中夺走。
百里烟萝,你非要当众给我难堪吗!
公主看见,当即诬陷是我白日在街上趁乱偷来的。
我望向曲乘风,可他并无半点替我辩解的意思,任由我被棍棒殴打。
我在灰尘和血泊中苟延残喘,脑袋却无比清醒。
曲乘风洁白的衣角出现在我视野里,他声音冷漠的让我发寒。
百里烟萝,你无非是想讨一个名分,我给你便是。
他施舍般蹲下身来,用木棍撑起我的脸。
我会娶你,不过你要给公主做小,日日端茶洗脚侍奉。
一股腥甜反上来,我如鲠在喉。
即便是做妾,对你这种卑贱的南夷洗尸女来说,也是天大的福分了。
我不要,我只求……余生互不打扰。
曲乘风眼底似乎有一丝错愕,转瞬即逝。
他嗤笑让人放开我,拂袖起身。
不必嘴硬,你痴缠我的样子实在丑陋!
我望着他的背影,终于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血。
一日之内,我二度带伤回家。
却发现家中一片狼藉。
公主带人将曲乘风生活过的一切痕迹都悉数破坏。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在他赶考时陪他睡了几日,充其量就是替他纾解欲望的婊子,还妄想高攀!
可这些粗鄙言语早就不会刺痛到我了。
她见我置若罔闻,勃然大怒,竟上前与我撕扯。
却不慎自己跌入洗尸池。
曲乘风赶来将她救起。
公主气急败坏,发狠将我拖入池中,逼我喝尸水。
我在水中挣扎,发簪散乱,衣衫大敞。
一转头,竟瞥见曲乘风神色痴迷,与每次床事后他搂着我的神态出奇的吻合。
我心下一凉,最后一丝情谊也散去。
好啊,死到临头还敢以色勾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公主醋意大发,不断地将我的头按到水下。
我无法呼吸,几度昏死过去。
就连她身边的婢女都看不过眼,纷纷上前劝阻。
终于,曲乘风上前了。
可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牵起公主的手。
长平你是金枝玉叶,小心手被这些腌臜污染了。
他用冷水将我泼醒,要我服侍公主净身作为赔罪。
可我被折磨一天,早已力竭,此刻连直立亦不能。
公主钻进他怀中,一脸幸福。
命人将我丢到洗尸池中,带着仆从浩浩荡荡离去。
我在水面沉浮漂荡,冷热交替地发起了烧。
迷糊中,仿佛听到了曲乘风与公主串谋要杀死我。
死了倒便宜她了,我要这卑贱的洗尸女生不如死,不然难解我心头恨!
公主需小心行事,万万不可毁了我苦心经营的君子形象。
如此,便交由你亲自来办。
臣定当办得妥帖……
我醒来,一时恍惚,不知道那些对话是前世记忆,还是今生的事。
卧床几日,与曲乘风和公主有关的消息纷至沓来:
二人深夜赤膊醉酒,当街撒酒疯,民众苦不堪言。
二人大闹书馆,命书生撰写风月小说再高声朗读。
二人在佛家清净地大行秽乱之事。
桩桩件件,丑陋不堪。
这天夜里,曲乘风趁着酒意又来寻我。
我看着他醉醺醺的丑态,寒心至极。
他强硬地拉过我的手来回摩挲,嘴里还说着顾念着我供他的读书之情。
再次细看这张我爱慕了两世的脸,心里竟只剩恶心。
我第一次拒绝了他的求欢。
他惊愕,眼底有一丝慌乱,却仍强撑着故作倨傲。
不识好歹,明明早就被我玩烂了,装什么贞洁烈女!
曲乘风前脚刚走,后脚一个小厮隔门寻我。
百里姑娘,温公子的轿子已经等在门外了。
我从案上捡起一支素钗挽发,随他而去。
温九带我来到一处殓房,直接切入正题。
百里姑娘,劳你为这具女尸洗尸。
我点头,拿起工具。
洗尸人从不细问。
尸体虽无外伤,却有许多不自然的红痕。
我要求破体验尸。
不可!
小厮急急阻止,温九却闭眼,忍痛同意。
可以验尸,但消息万不可外泄,亦不可寻专业的仵作。
他看向我,微微拱手。
……只好有劳姑娘。
我重操旧业,代行仵作之职。
结果却发现尸体内竟有无数细密游针!
活生生痛死,便是她的真正死因。
我冷汗涔涔,捏着那细小凶器的手都在发抖。
好歹毒的手法!
温九悲愤落泪,伏在女尸身上,痛不欲生。
母亲……
我无力安抚他。
前世我痛症发作时的惨烈景象,竟与此高度吻合。
莫非前世我也是遭人下此毒手
3
从殓房离开,我拒绝温九派人相送。
心头疑云重重,我只想一个人静静思考。
可冤家路窄,我竟又撞上长平公主和曲乘风。
公主扯下我头上的发钗,在我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这发钗可是天家之物,如何会戴在你这种贱民头上,还敢说不是偷的
我看着曲乘风,忽地笑了。
这又是他为讨公主欢心而设的局。
果不其然,他闭口不提当日之事,只一心看我受辱。
上次偷状元腰牌,这次又偷宫中饰物,我看你这贱人就是偷窃成性,本宫今日就为民除害!
公主命人将我按倒,用发簪刺得我十指血流如注。
啊……!!!
十指连心,可手痛却不及心痛之万一。
我披头散发望向曲乘风。
他的眼中有一丝不忍,一闪而没。
这一眼,被公主瞧见。
一声脆响,指骨被折断,我惨叫连连。
我再也不能行仵作之事了。
等再醒来时,双手已被包好。
可这怎么可能,我明明受了那样重的摧残……
照顾我的大夫却不肯说是受何人所托。
他起身离开时,在门口与曲乘风相遇。
曲乘风惊讶,我如何会与宫中御医有联系。
不等我开口,下一秒,他一脸喜色地开口。
烟萝,我因治疫有功,蒙圣上赐婚,择日就要与公主大婚了。
我望着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心中只觉得他可怜。
……恭喜驸马爷。
他只当我对他仍有眷恋,便故作谦和地安抚我:我知道你想嫁我,只要你夜宴当天不闹事,后面我自会和公主说接你入府为妾。
他还在大放厥词。
可上一世分明是我以夷族的不传之法治疫,他如何也有了治疫之能
难道……他也重生了
我盯着他,曲乘风被看得发慌,当即要走。
只是这一眼我就全明白了。
我连忙扯住他,苦口婆心劝道:
夷法强横,药性酷烈,一定要小心剂量,否则会伤人性命。
他冷哼一声,将我推开,更是把带来的东西全部拿走。
百里烟萝,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实话告诉你,你就和我为了排解寂寞找的妓子差不多,我就不该心善还想着让你当妾!
大婚当日,曲乘风派人来接我入宫。
我知道,他想我上演二女争一男的闹剧,显得公主是最大的赢家。
公主见我来,顿时大怒。
谁把这个卑贱夷女放进来的!
她以我洗尸夷女的身份对我肆意侮辱,妄图将我驱赶。
曲乘风穿着喜服,挡在我与公主之间。
百里烟萝,我知道你今日大闹婚宴是想抢婚,可我已被钦点为驸马,恩情已报,我劝你不要再自取其辱!
我看着他得意扬扬的样子,知道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转身就要走,公主却命侍卫将我拿下。
扫了本宫的婚宴,还想就这么一走了之
我被按在地上,任由他们撕扯,可我手还包着白布,只能束手就擒。
我带着十足的恨意望着曲乘风。
只要今日我能出去,只要我还能活着,我一定...
就在衣服快被尽数扒光时,一匹高头大马突然闯入夜宴!
慌乱间,肇事者将我捞起,稳稳放在他怀中。
带我与最高处俯视,哈哈大笑,朗声道:
妹妹,大喜的日子,怎么不叫一起我来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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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这声音——
我回头。
竟是温九!
公主大惊,一脸恶毒地看着我们:九哥!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竟是九皇子温烈。
那天我亲手剖开的女尸,就是他的母妃虞氏。
他母亲生前曾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只因身份低微,未能封后。
而温烈,虽战功彪炳深得天子信赖,却未得封。
不久前虞妃崩逝,宫里草草结案。
只有我和温烈知道,她是被奸人所害。
而现在,我无比肯定,上一世害我惨死和这一次杀虞妃的凶手,是同一人!
且和长平公主、曲乘风脱不了干系!
温烈轻轻朝我点头,而后当众揭穿公主早已暗结珠胎。
状元郎不愧是德才兼备,喜当龟公毫无怨言。长平肚子里不是你的种,你也能面不改色地当成亲子。
长平公主虽风流成性,名声早已不存,但当众被拆穿还是让她感到奇耻大辱。
温烈!你一个庶出胆敢造次!若非当年你那个淫性不改的娘恬不知耻勾引父皇,又岂会有你这个贱种在我面前说话的份!
提及虞妃,温烈神色突变。
长平,我母妃之死是何人所为,你心中有数!午夜梦回,你就不怕我母妃夜半找你讨说法吗!
与本宫何干!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公主阵脚大乱,但仍然矢口否认。
我看着曲乘风早已惨白的脸,已心如明镜。
前世的我也是死于游针。
也就是说,同样是公主害死了我!
公主想让人将温烈拦下,可殿内无一人敢上前。
她只能把怒火撒在我身上,对曲乘风大骂。
你是死人吗!还不快去将这贱女人碎尸万段!
曲乘风犹豫片刻,忽然将头上发冠弃于地上。
公主大惊失色:你——
他不顾长平难看的脸色,疾步向前,向我伸出手。
公主见状,赶忙死死抓住他的另一只手。
曲乘风!你敢走我就叫你身败名裂!
曲乘风却将她推开,眼睛直直望向我。
烟萝,和我走!
我没有理他。
这时,公主却猛地拔出侍卫的佩剑。
温烈!看剑!
没有一秒犹豫,我转身挡在温烈面前。
剧痛从胸口向周身蔓延。
百里姑娘!
四周喧嚣渐渐模糊,只有他呼喊我名字的声音清晰可辨。
圣旨到——!
所有人放下兵刃,文臣武将悉数跪拜。
只有温烈仍紧紧抱着我,双手颤抖。
公主谋害虞妃……百日禁足……九皇子温烈成为新的东宫之主……
长平公主纵是咬碎牙,也不得不向他低头。
失去意识前,我只感觉到温烈将我打横抱起,焦急地高喊:封御医!快传封御医!
而呆立一旁的曲乘风,此刻满眼震惊。
再睁开眼,我发现自己身处华贵寝宫。
温烈的婢女告诉我,公主因为谋害虞妃,惹天子雷霆震怒,此刻已经被软禁于公主府。
对了,新科状元治疫治出了大乱子,听说害死了不少人,眼下已经被天子问责,下了大狱。
我合上眼,果然如此。
听说状元郎还在狱中闹着要见百里姑娘你呢。
如他所愿,我去狱中见到了已经沦为阶下囚的曲乘风。
他向我求药平疫,不然他命不久矣。
我告诉他,我会出手救人,但不是为了他。
我面见天子,献上南夷祖传秘药,终于平息了疫乱。
天子大喜,大赦天下,曲乘风也因此得以释放。
从天牢脱身的第一时间,曲乘风便面圣,称已有糟糠之妻百里氏,说自己一心考取功名后携手发妻共度余生,还说请天子和公主成全。
这一番陈词他说得字字泣血,泪流满面,据说感动了群臣,也感动了圣上。
皇上轻信了他,同意解除二人婚约,并指明要我嫁他。
我在皇宫之外长久叩首,拒绝赐婚。
曲乘风一连七八封折子,在圣上面前卖惨,说自己好不容易考取了功名,我却耐不住寂寞攀附上了九皇子。
我不得已与他在圣上面前对峙。
你平白毁损我一介草民的清白便罢,诬指太子,其心可诛!
那你就嫁给我!
状元郎不是早已心系公主,天下人皆知!
天子被我们吵烦了,大手一挥。
够了!曲爱卿,朕意已决,公主嫁你也好,你二人绑做一堆,日后也少生些事端!
二度赐婚,这次曲乘风再也推拒不掉。
离开皇宫,他追上我。
烟萝,不要闹了,难得圣上开恩,我绝对不会娶公主,我要与你成婚!
我拂开他的手,淡淡道:
这不是正如了你的意,如今你就是想甩脱公主,怕是也不能了。
5
我出宫回家,开始收拾行囊。
上京太大,又太挤,我呼吸不能,只有一走了之。
可却总有人不肯放过我。
曲乘风的贴身随从一日三报到,誓要把宫中的一切大小事都告知于我。
他说公主与曲乘风结婚不过是利用他掩盖自己与人偷欢有子,如今腹中胎儿已足月即将临盆,孩子生父是谁还不得而知,已经沦为宫中笑柄。
他还说公主是借曲乘风的手除掉虞妃的。
他又说曲乘风威胁公主与他和离,不然就鱼死网破把一切告知圣上。
百里姑娘,咱们小的心里都清楚,驸马心里眼里都只有姑娘你一个,你离开这几日,他茶饭不思,人都清瘦了许多……
他说得越多,我越觉厌烦,久之他再来敲门,我索性不应了。
却不承想还是躲不过。
这天,我被旧日同乡以为其母洗尸之名约出门。
一坐上马车我便知受骗。
果然,马车停下,我便见到了等在那里的曲乘风。
他锁起房门将我困住,忽然跪在我面前。
烟萝,这几日我每天都在想赶考的几千个日夜,原来那竟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那时虽然日日粗茶淡饭,却有你陪在我身边,为我端茶研磨,夜晚与我相拥而眠……
我听不下去,转身想要离开,他却膝行上前,抱住我的双腿。
我知道是我负了你,但我们原不该如此,我们本该有平淡幸福的一生……
我浑身一凛,开口道:
是啊,我们原本可以在乡下平淡终老,可你厌倦了那样的日子,重新来过,你选择不要我了。
他瞳孔大震,跌坐在地。
什——什么!
你没想到吧,其实我早已知道,你与我一样,都是死而复生,所以你知悉我治疫的法子,抢先我一步想要在圣上面前立功,却弄巧成拙。
重活一世,你不想再做一个南夷乡下的凡夫俗子,你想攀龙附凤,位极人臣,所以去做了公主的狗。
你舍弃了前世的情爱与良知,成为公主的刀,替她除掉了挡路的虞妃。
可你没想到,她还是失手了,在宫中彻底失脚,你这才想起我,想起我因为治疫有功,即将得到天子恩宠。
但是你死心吧,我已经拒绝了天子封赏,不日就要离京,回到你瞧不上眼的南夷乡下。
曲乘风面如死灰,双唇颤抖。
不……不是这样的!上一世,上一世我们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你既也是重生,便应当记得我是如何对你!我为了替你求药,不惜冒雪膝行百里,我对你的情深,天下人皆知——
可前世,正是你杀了我。
我惨然一笑。
前世曲乘风沽名钓誉,为了清名不顾公主许以国婿,选择与我归隐,却很快厌倦了清心寡欲和粗茶淡饭的清贫生活。
恰逢公主找上门,他们一拍即合,背着我日日苟合。
时日一长,他们不满足只做露水夫妻,公主想要除掉我,曲乘风便叮嘱她要小心行事,万不能毁了他苦心经营的好形象。
于是他在我洗尸的池水中下入游针,我日日洗尸,游针入体侵袭心脏,让我终日痛不欲生。
他故作痴情,四处为我求医问药,就是为了让天下人看到他君子长情的一面。
游针细小,纵是天下名医也难以从外表看出端倪。
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直到死前我还被蒙在鼓里,临终还不舍地朝他伸手。
可就在我断气的那一刻,曲乘风马上变脸,让人用草席胡乱裹了我的身体丢进乱葬岗,转头就入了宫。
只可惜,当他再去找公主时,公主却已经看上了更加年轻健美的武状元。
曲乘风被冷落,最终含恨死去。
就是因为这样吧,所以你重活一世,才想要从一开始就攀附公主!
我说完这一席话,曲乘风枯坐在地。
他眼中充满绝望,口中却仍然苦苦哀求:
烟萝……能够重来一次,说明老天也不忍我们分离,这是上天给你我的机会,你能不能也给我一次将功赎罪的……
可你早已身不由己了。
我平静地望向窗外。
公主派人捉拿他的车马已经停在楼下。
脚步纷至沓来,禁宫侍卫破门而入,执剑抵在曲乘风的喉间,逼他回宫。
驸马爷,别叫咱们做下人的难堪,你现在跟咱们回去,公主说既往不咎,如果不回去,就休怪刀剑无眼。
曲乘风被推搡到街上,百姓听说又有皇家乐子可看,将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明明怕得要死,却还强行撑着面子不倒。
你们回去告诉公主殿下,就说曲乘风是宁死不从,我已决意辞官,与心爱的女子去乡下共度余生……
官人!
曲乘风正大发感慨,忽然一个烟花女跌跌撞撞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扑到曲乘风的脚下。
官人,我是小翠呀,你不是说我有了身子就会替我赎身,还要将我接到府上去做妾室吗
6
曲乘风面色大变。
围观群众都窃窃私语。
这状元郎看起来清高,其实私底下淫乱得很啊。
是啊,之前还和公主日日流连烟花地,丑态百出,不堪入目。
什么谦谦君子,原来是风流浪子……
曲乘风慌乱不已。
烟萝,你听我解释……
哈哈哈,有热闹怎么能少了我温九!
忽然,一道洒脱声线传来。
温烈骑着他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现身。
他不顾周围山呼太子殿下跪倒在地的人群,直直朝我而来。
百里姑娘,你让本王找得好苦。
他再度向我伸出手。
我不顾曲乘风声音嘶哑的挽留,上了温烈的马随他而去。
他带我来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山涧。
那皇城太乱太吵,百里姑娘,不知道本王在这里求你嫁于我,你可愿意
我摇摇头。
圣上不会同意。
他洒脱大笑。
谁会在乎那个老头同意与否。
我思虑片刻,还是开口回绝:你不必为报恩娶我,查明虞妃的事,原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如今事情已了,我也厌倦了中原纷争,不日就要回南蛮行医洗尸。
那本王便随你前往。
我忽地睁大眼睛,不信地看着他:你可是当朝太子,如何说走便走。
温烈却丝毫不在意,真诚地回应我。
当太子不过是为了有个压制长平的名头,一切原是为了替母妃报仇。从前我战功赫赫,却因母妃出身微寒而被排挤在储君之争外。从那时起,我便对这薄情寡义的王都再无半分眷恋。
我见劝不服他,只得由他去了。
……随便你。
我没想到,温烈竟真如他所说,随我去了南夷乡下。
从夏到冬,我们每日布衣粗饭,男耕女织。
夜晚他席地而卧,对我以礼相待,从不曾有轻薄之举。
后来,他终于叩开我已被寒冰封锁的心门。
一年后,我们按本地风俗搞了个简陋的喜礼。
准备拜堂时,却有不速之客闯入。
是曲乘风。
他跌撞着闯进来,以锋利剑刃抵在自己的咽喉,红着眼求我不要抛弃他。
烟萝,和我走好吗,我不能没有你……
我正要开口,却发现他衣袍带血。
我一惊:你受伤了
他惨笑:不是我的血。
这时,一群御前侍卫赶来拿他。
我才得知,曲乘风杀了公主,逃出禁宫,一路南下千里来寻我。
拿下!
侍卫队长一声令下,曲乘风被按倒在地。
我抬手制止了侍卫的动作,上前俯下身。
眼前是我上一世曾深深爱慕的那张清俊的脸,如今眉目依旧,却已是血污一片狼狈不堪。
他嘴唇皲裂,缓缓开合。
你不知道,你离开之后的每一天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和公主在一起比死还不如。上一世你我虽然清贫,我却被你照顾得无微不至,而公主……公主只把我当小倌看待……
今日之前,我已尾随你数日,看着那个男人对你关爱有加,甚至不嫌弃为你洗尸打下手,替你挽袖擦汗……他吃粗茶淡饭也很可口,闲时还教那些乡野村夫的孩子们剑术,全然没有皇子的矜贵……
前世我们明明也是这样过来的,我们明明也可以拥有这样平静幸福的一生。
是我的错,是我把你搞丢了……
他泣不成声。
众人听不懂他的胡言乱语。
我懂。
可已然太迟了。
曲乘风被押解回京,不日便以刺杀公主的罪名被问吊。
狱卒说他死前已经失心疯,在天牢日日念着我的名字,坚硬的牢壁,被他带血的指尖写满烟萝二字。
那些最后的时日里,他尽力让自己形容整齐,只是时常与不存在的娘子对话,吃饭时也似乎总在与虚空中的某人互相谦让,明明一个人也不够睡的窄床,他每晚也总是只睡一半。
他死后,我进宫为他洗尸。
褪去残破的囚服,我发现他在心口的位置刺了我的名字。
——烟萝。
但,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我早已不会为此动容。
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我亲手将曲乘风合衣下葬,送他最后一程。
我看着一铲一铲的土将他掩埋,心下想起年幼的我从娘亲手里接过洗尸这门手艺时娘的教诲。
我轻启双唇,终还是开了口:
如今我已将你的罪孽洗清,若有来世,你我不必再相见。
雨越下越大,身后的温烈为我撑开一把油纸伞,我依偎进他的怀里。
雨幕将我与那座孤坟隔开。
我亦在心底同前世作别,走向我的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