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圻川看我比眼珠子还重。
为怕我心烦,他从不让我参加礼节繁重的宴会。
婚后更不许朝中贵妇上门扰我清净。
【昭昭,我会让你无忧无虑过一辈子。】
可那晚,我看到他拿着我最喜欢的糕点,转身去了白月光的房间。
【我学会了做你爱吃的糕点。】
【我也没让外人见过她,你不要再生气了,为了孩子吃一点,好不好】
原来他不是为我着想,他只是要将王妃的名分留给他的白月光。
也是,谁让我是个哑巴。
1
我是霍圻川的哑巴暗卫。
他是先帝次子,因夺嫡失败被流放边疆。
我不离不弃照顾他整整五年。
一朝回京,他官复原职,许我王妃之位。
直到那天,霍圻川带着怀孕的宋雨慕踏进了王府,要给她一个名分。
【昭昭,雨慕怀了我的孩子,我不能让她们流落在外。】
他护在她面前,【你一向大度,我知道,你能明白我的对吗】
彼时,我正在准备新婚用的盖头。
针尖刺进指头,血珠冒了出来,滴在鸳鸯的眼睛上。
我沉默着抬头看霍圻川。
【雨慕入府是妾,未来,王府的女主人还是你,没人会影响你的地位。】
霍圻川看着我长久没有回应,微微抿起唇。
他对我不耐了。
心口像被人狠狠揪住,阵阵隐痛。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女主人。】
我用手比划。
霍圻川看明白了我的话。
他眼底划过犹豫,可当宋雨慕在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好看的眉又皱起来。
他拉起我的手,语气无奈。
【王府需要一个体面的女主人。】
【昭昭,不要让我为难。】
2
宋雨慕搬进了府里。
搬进来的第一日,她将我布置的东西全扔了出去,连夜改成她闺阁时的模样。
她是原兵部尚书之女。
霍圻川夺嫡失败后,来往甚密的兵部尚书受到牵连,女眷都被送进了教坊司。
回京后,有部下在霍圻川面前提她。
他沉默不语。
我心中欢喜,不想两人早已暗通款曲。
【妹妹也莫要怪王爷。】
【王爷重情重义,可怜我一个人在京中孤苦无依,他心里其实还是在意你的。只是妹妹到底不能说话,这京城人情复杂,总要有人能帮王爷处理内宅之事。】
【这也都是为了王爷的面子。】
她举起茶杯,姿态柔顺。
跟在她旁边的婢女却笑起来,眼底全是奚落。
作为王府女主人,出身低贱还是个哑巴,京中何人不在背后议论
我指着那婢女,【杖责二十。】
下人转达了我的意思,只是还不待上前,宋雨慕就摔了茶杯,和那婢女一起跪了下来。
【妹妹,手下留情。】
【王爷当真就是可怜我,你若是不高兴,大可以责罚我,还请不要怪下人。】
她说着,捏起帕子擦眼泪。
她生的弱柳扶风,如今眼眶发红,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抬眼望向她身后。
霍圻川身穿绛红华袍匆匆进门,他直奔宋雨慕,看都没看我一眼。
【圻郎。】
她语气哀婉,委委屈屈,听得霍圻川越加心疼。
他转头看我,
【雨慕身怀有孕,你怎能让她给你下跪】
我抬起下巴,【她嘲讽我是哑巴,不配当王妃。】
霍圻川脸色微变,他扶起宋雨慕,语气和缓了些。
【雨慕不是这样的人,想来是她心直口快,让你误会了。】
【如今跪也跪了,你便不要再计较了。】
计较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是他不分青红皂白,一进门就指责我。
在他眼里,我就是无端生事的人
【她纵容婢女目无主上,按规矩当到祠堂面壁思过七日。婢女则该杖责二十,王爷不该徇私。】
他愣了下,语气失望。
【雨慕身体弱,又有了身孕,如何能跪上七日。】
【你实在太狠心了。】
3
霍圻川丢下这番话,抱起宋雨慕回了抚仙阁。
我站在原地,看他头也没回。
心中一阵酸楚。
我抬头看到天空,四四方方的,却不由想起边关的无垠草地。
那时,霍圻川流放边地,虎落平阳,周围也满是太子暗探。
他心有雄图,想东山再起,我便冒着危险同他四处筹谋。
打斗受了伤,霍圻川会给我送药,照顾高烧的我。
他拉着我的手,对我立誓,【昭昭,待我回到京城,定娶你为娶,决不辜负你。】
他非池中物。
心有城府,亦有手段。
我重重的点头。
如今霍圻川回到京城,五年的隐而不发,他成了新帝抵御外敌的最大依靠。
誓言犹在,他却将目光放在了别人身上。
霍圻川觉得我口不能言,失了他的颜面。
但他忘了,我不是天生就不会说话的。
我的嗓子是为了他坏掉的。
在边关的第二年,霍圻川将会唱戏的我送给了驻守边疆的大将军宣武候——谢重山。
宣武候正直廉洁,最大的爱好就是听曲。
我成了他接近宣武候的工具。
然而,就在他忙于收拢势力时,太子的暗桩抓走了我。
他们严刑逼问,挑我手筋,灌我哑药,让我指认霍圻川结党营私、意图谋反。
我生生一个字都没说。
或许是处于敬佩,我被留下一口气,扔了出去。
霍圻川自此立誓要替我报仇。
他握着我废掉的胳膊：【昭昭,我一定会治好你,以后,我再也不让人欺负你。】
可我没能好起来。
我不能开口,也不能再习武。
此后数年,我从一个暗卫成了一个哑巴丫鬟。
霍圻川却忘了治好我的誓言,他步步高升,为如花美眷一掷千金,为她倾其所有。
对我,却百般嫌弃。
4
霍圻川在抚仙阁待了一整晚,清早跑来了我院子里。
【雨慕到底出自京城名门,了解京中人事。】
他看着我,微微抿唇。
【我打算让雨慕掌府中中馈,你帮着她,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也可以请教雨慕。】
昨日刚进门,今日就要夺走中馈之权
我看向霍圻川,抬了抬手。
【你曾起誓会对我一心一意,如若违背,便将命赔给我。】
【你还记得吗】
霍圻川愣了下,接着皱眉。
【昭昭,我没有改变心意,纳雨慕只是我可怜她,而且王府也需要一个掌管诸项事宜的人。】
【你一向不喜繁文缛节,这些你应付不来。】
【我都是为了你好。】
真是难为他。
明明是觉得我一个哑巴丢了王府的脸,却硬生生编出这样的谎话。
若真是为了我好,真的只是可怜宋雨慕,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是怎么来得
求神拜佛得来的吗
我默了下。
【既是为了王府,那王妃这个名分,也给宋小姐吧。】
【这位置,五年前就是她的。】
霍圻川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昭昭,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你一个孤女,无权无势,将王妃的位置留给你我已经很辛苦了,你就不能为我退让一步吗】
他拉起我的手,【皇室子弟向来三妻四妾,我回京不久,根基不稳,就当为了我,昭昭,你忍一忍。】
忍
失去了武功,失去了声音,我困在这四方天地里受人白眼、听人闲言碎语。
我为你忍受的还不够多吗
我狠狠甩开他的手,取下腕上他送我的玉镯,重重摔倒在地。
玉镯四分五裂。
一如我的回答。
5
霍圻川是黑着脸离开的。
临走前,他看我满眼冷意：【我真是太纵容你了,这段时间你就不用出去了,好好静思己过。】
侍卫围住院门,我出不去了。
有下人在窗外窃窃私语,我耳尖,听到【失宠】【哑巴】【晦气】之类的词。
忍不住笑了下。
往日,霍圻川对我心生愧疚,无不依我。
院子里的丫鬟见我不能说话,不过多看了几眼,他都要让人掌嘴,好叫别人不敢看轻我。
当着众人的面,他取来生母的留下的玉镯,戴在了我的腕间。
【这是我母族传下来的,只给下一任的女主人。】
我看着腕间的手腕,眼冒泪花,却还是执拗地取下来递给他,推脱太贵重了。
王府的女主人,不能是一个哑巴。
霍圻川却俯身看向我,语气缱绻温柔。
【昭昭值得世间最好的。】
身份尊贵的天子骄子,不顾世俗眼光,甘愿同一个哑女共度一生。
那时我就想,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和他一起走下去。
可霍圻川安安稳稳回到了京城。
我以为苦尽甘来,不成想却是一朝梦醒。
6
霍圻川定在下月迎娶宋雨慕进门。
与我成婚的日子是同一天。
我待在院中,却还是听说婚礼筹备地很隆重。
宋雨慕想要风光,霍圻川就一掷千金买了最好的蜀锦,请了十几位绣娘连夜赶制嫁衣。
为怕宋雨慕受委屈,府中的田产铺子也挑了最好的给她做嫁妆。
霍圻川期间来看我,身后跟着手捧嫁衣的绣娘。
【昭昭,我知道你心中有气。】
【我想过了,雨慕的孩子可以过继在你的名下,你掌着孩子,没人敢为难你。】
【只要你不胡闹,我还像以前一样待你好。】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看了眼还有线头的嫁衣,笑得讽刺。
【王爷好算计。】
【可我不稀罕王妃这个名头。】
霍圻川脸上的笑意凝住。
他看向我,目光带了寒意。
【我已经让步了。】
【你说你不要这个位置,那你以什么身份待在王府。难道你想让满京城的人笑话本王始乱终弃！】
原来是这样。
他今日来此,不是真心为我,是为了自己的贤名。
他既要迎娶宋雨慕,却又不肯背上抛弃旧爱的恶名。
我冷笑,
【我会自请离府,宣告往后婚嫁都与王爷无关。】
霍圻川笑了,看我像一只自不量力的雏鸟,
【离开王府你伤了嗓子,又没有武功,离开了我,你能去哪】
【无非是嫁给贩夫走卒,最后草草一生！】
我抬头深深地看他。
锦衣玉食,娇妾在怀,身处富贵窝里的霍圻川面容俊朗,比当年只知横冲直撞的少年多了几分沉稳。
然而,霍圻川的眼底再没了我的身影。
富贵迷人眼,也迷了他的心。
我想,我该离开了。
7
我搬到了府里最偏僻的院落。
那天,我和霍圻川不欢而散。
他怒火中烧,连夜让侍卫将我请到了荒草生长的院子。
【夫人得了急症,需要静养,养病期间,任何人都不能进出。】
所有人都知道我失宠了。
我不在意,整日坐在院中看地方杂记。
倒是宋雨慕不请自来来看过我。
只是人还没进来,乌泱泱的丫鬟婆子就先在院中摆了一张椅子。
【妹妹莫见怪,我如今有了身孕,多站一刻便腰酸背痛。王爷怜惜我,让我不必在意许多小节,在家舒服便好。】
她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走动间,头上的步摇微微晃动。
凤凰纹饰的簪金步摇。
是霍圻川送我的第一份生辰礼物。
那时,霍圻川还在边关,因为暗地里受太子打压,他行事都很低调。
可我十七岁生辰前,他却带人威逼利诱,逼着已经隐退的老师傅出山,硬是赶在我生辰那天做了出来。
他笑眯眯替我插在发间,说只有我才能配上这金步摇。
如今我搬来不过半月,这步摇就易了主。
宋雨慕见到我盯着她发间步摇,笑容越发灿烂。
【妹妹可是喜欢这步摇。】
【只是可惜了,王爷说此物华贵最衬我这样的贵女,要我日日都带着呢。王爷一片心意,我倒是不好赠与妹妹了。】
别人不要的东西,她却捡起来带着招摇,还当做至宝。
京中多奇事,这样的竟也是难能一见。
我笑起来。
大概察觉到了我的轻蔑,宋雨慕淡了笑容,一双细眉蹙起。
【你笑什么！】
但她很快意识到我不能开口,连道歉求饶的话都说不了。
她越发生气了。
眼见着她抬起手就要扇我巴掌,霍圻川赶到了门口。
他大喊：【住手。】
宋雨慕一愣,手里的帕子骤然攥成了一团。
她仓惶收回手,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王爷,你要给我做主啊。】
【妹妹她,她居然想害我们的孩子。】
8
我从不觉得成为哑巴是可悲的。
可这一次,我却痛恨自己开不了口。
于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宋雨慕空口白牙地诬陷我,却辩驳不了一句。
【王爷,我好害怕,我们的孩子差点就没了。】
【原本,我是想劝劝妹妹,让她不要和王爷赌气了,可不成想,妹妹不仅不听,还为了一只步摇对我动手。】
她哭的哀戚,身后的丫鬟婆子见状纷纷指鹿为马,说我推了宋雨慕。
我抬头,却看到霍圻川眼底满是厌恶。
我愣在原地。
【邢昭,你简直不思悔改。】
【为了争宠,竟敢谋害皇家子嗣,天下怎会有你这样的阴毒之人。】
五年的生死相伴,霍圻川如今对我,只剩下一句【阴毒之人】。
我大笑起来,眼角的泪水止不住滑落。
爱情,可真是令人盲目啊。
就连英明果断的贤王也成了不辨是非的糊涂虫。
大概是我的模样太过悲戚,霍圻川张了张嘴,目光复杂地转过身。
【看好院子。】
他拂袖而去。
宋雨慕紧跟在他身后,回头看我时,眼底得意极了。
真可笑。
霍圻川眼中,我这个什么都没做的人是恶毒的内宅妇人。
而真正的毒蛇,他却视作白月光。
可他不知道,宋雨慕到底给他戴了多大一顶绿帽。
9
这个秘密来自一次偶然。
霍圻川受过很多伤。
在边关时,我为了能帮上他,跟着当地大夫学过两年医。
自从我伤了嗓子,不能习武后,越发钻研此道。
连霍圻川都不知道,我其实是春风堂的大夫。
那天,宋雨慕来春风堂问诊,偏偏挑中了我。
隔着帷帘,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脸。
我压低声音：【姑娘,你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可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宋雨慕表现得很不安。
直到后来,霍圻川将她回到了王府。
我才明白她当时的不安从何而来。
这个孩子不是霍圻川的。
可与我也没关系了,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出府。
10
大婚前夜,宋雨慕来了我的院子。
我实在有些佩服她。
对着一个不能开口的哑巴,也能演上一场独角戏。
我闭上眼,不再看她。
【说起来,王爷对你还真是有情有义,都这样了,居然还舍不得你走。】
【也罢,王爷到底对你心怀愧疚,念着你是个残废。】
我掀起眼皮看到她捂唇轻笑。
【妹妹恐怕还不知道吧你的嗓子其实是可以治好的。】
【当年,太子手下毒哑了你,但解药就在宫中。王爷只需修书一封,你就可以不用做哑巴的,可他却只字未提呢。】
她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我却如坠冰川。
那一年,霍圻川姗姗来迟。
奄奄一息的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
数不尽的汤药下肚,才勉强没落个残废。
可我一辈子都不能再习武,就连说有办法的嗓子,最后也没了消息。
霍圻川说,他会对我负责,会一辈子对我好。
我信了他。
这三年,我学会手语,
苦习医术,让自己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
可人人都道我配不上他。
那些有意无意嘲讽我出身低贱,不堪为配的言论,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无时无刻不是再提醒我是个哑巴。
可笑到头来,霍圻川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他的爱,他的承诺,根本就是一场欺骗。
10
霍圻川的大婚声势浩大。
宾客聚在前院,后院守卫空虚。
我带着玉牌,趁机迷晕了院中两名侍卫。熟门熟路离开王府,我直奔春风堂。
三年前,我在边关救下了采药溺水的春风堂堂主。
那时,他执意要谢我的救命之恩,递给我一块玉牌。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凭此玉牌,往后春风堂允姑娘一件事,无论何事何地。】
我没想到一时的举手之劳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可时至今日,我已经没有选择。
霍圻川性格霸道,从来不许别人违抗他的命令。
五年相处,我深知他秉性,今日我擅自出逃,他定会四处寻我。
那个牢笼,我再也不会回去。
凭着玉牌,我见到了京城春风堂的分堂主。
他出乎意料地年轻,眉目温和,气质温文,一袭青衣仿若修竹。
我指着自己的嗓子摆了摆手。
他会意,拿出纸和一根细长的炭笔。
【我想要一张人皮面具,无论美丑。可以吗】
男人颔首：【自然。】
他不问我原因,转身走进内屋,取来一个匣子。
他开口,
【请恕在下无礼,姑娘的嗓子应当还能医治,是否要换个要求】
我默了下。
【不用了。】
【我已经不需要了。】
三年来,我遍寻名医,唯一所求不过是能开口说话。
这样,我便能光明正大同霍圻川在一起。
物是人非。
现在,我只想离霍圻川远一点,再远一点。
11
我去了飘雪的北地。
途中,我听到过霍圻川的消息。
新婚夜,院中守卫告知了霍圻川我失踪的消息。
【去找,天涯海角,都要把邢昭给我找回来。】
他赐死了那两名侍卫,红着眼奔向我的住所。独留宋雨慕一人空守闺房。
可一无所获。
霍圻川魔怔了一般,转头去前院,一桶凉水浇醒吃醉酒的应天府尹。逼的对方连夜发下海捕文书。
他大肆搜查我的下落,名义却是偷窃府中财物。
真讽刺啊。
我没有拿府中一文钱,却成了人人喊打的通缉犯。
霍圻川还是和三年前一样,毫无长进。
尊重和坦诚,他永远也学不会。
北地的草地宽广辽阔,京中的事,转眼已是过眼云烟。
我在距离雪山不远的小镇开了医馆,每日回家,总能看到远处草地上的羊群。
雪山映着余晖,一片瑰丽景色。
放养的牧童载歌载舞,路上,和蔼的奶奶会跟他打招呼,空气中是食物的饭菜香,我见过许多病痛的人,病重去世的老人、被动物咬断手臂的猎人。
他们都在乐观积极地生活。
这世上,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不能说话,简直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情。
就连霍圻川,我曾经那样在意他。
在看到他领着宋雨慕进府时,甚至生出天塌了的感觉。
可现在,我靠着自己的双手活的很好。
我想,一切都会过去的。
12
我在小镇开的医馆价格公道。
镇上民风淳朴,遇上手里拮据的情况,都会送鸡鸭鱼肉当做诊金。
虽没挣多少钱,数月下来,人倒是胖了一圈。
我只好多采几次草药,加强锻炼。
那日,雪山脚下,我看到了一个青袍染血的男人倒在地上。
雪山深处多人参,原以为是来采参贩卖的货郎。
定睛一看,竟是春生堂的那位分堂主。
我将他带回了家。
两剂药汤灌下,他很快醒了。
【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他倚靠在塌上,白色的单衣几分松垮,露出若隐若现的肌理。
我挪开视线。
【在下无以为报,若姑娘不嫌弃,我愿以身相许。】
我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咳的满脸通红。
我惊恐地看向他,提笔写字：【公子开玩笑也要注意分寸。】
【况且你只是皮外伤,救命之恩言重了。】
他看向我,微微笑着,嘴角旁显出一个梨涡。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家父言传身教,景林不敢忘。】
景林,谢景林。
宣武侯的嫡次子,当今长公主的儿子。
当年边关时,我曾见过他一面。
只是那时的谢景林洒脱不羁,桀骜不驯,远不如今日这般平静温和。
【鲜衣怒马少年时。】
【若是我长大了,定要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交世间最好的朋友。】
边关的那三年。
我同他不过见过两次。
谢景林这是闹的哪一出
13
谢景林很奇怪。
风光霁月的谢小公子,开始甘当贤内助,诡异地料理起家务来。
我推着他往门外赶,他就在门外装可怜。
【山里的晚上好冷。】
【我身无分文,刑大夫,你若是不管我,我肯定会生病的。】
我气笑了,打开门,指了指他腰间的和田玉佩。
【这是我娘留给我给未来媳妇的,不能卖。】
他嘴皮子溜,无论我指出什么毛病,他都能圆回来。
我实在是累了,只能让他进来。
【你睡地上。】
我卷了一床铺盖给他,倒床就睡。
谢景林也不挑,居然就这样打了一个月地铺。
于是,我开始回家有热腾腾的饭菜吃,开始饭后有人陪着我散步。
我救他一命,他这是报恩。
我这样说服自己。
直到一日,我看诊回来,谢景林不知从哪弄来一件狐裘。
他替我披上,带着我走到镜子前。
【真好看。】
【不枉我等了半个月,这狐裘穿在阿昭身上就是不一样。】
阿昭。
我愣了下。
记忆中,除了早逝的母亲,他是第二个这样喊我名字的人。
我回过神,想了半晌,抬头让他看清我说话。
【我曾经很喜欢一个人,但现在,我不想再喜欢别人了。】
谢景林叹息：【我明白。】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欠我的恩情,你已经还清了,我受不起更多的了。】
虽然不想承认,可这一个月,我已经逐渐依赖谢景林了。
理智告诉我,我不该沉溺。
谢景林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俯身与我平视。
【有人行事,事事需要回报,可有些人,他做什么,都是随心而为。】
【你不用想着还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阿昭,我只希望你开心。】
14
窗外风声呼啸。
谢景林的眼底却似春日暖阳,蕴着浓郁光彩。
我伸手揽上他脖子,鬼使神差亲向了下他脸颊。
谢景林猝不及防。
他愣了下。
一向脸皮厚的人,耳根竟染上几分热意。
【谢小公子,你的耳朵红了。】
我低低地笑。
大概是恼羞成怒,谢景林也失了往日风度,左手搂住腰,右手掌着我的脸俯身吻下。
他的鼻息很重,烫的我心尖也跟着酥麻起来。
可他还是克制地只吻了我的脸颊。
【阿昭,不要撩拨我。】
心尖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我慌忙推开他,刚行至门口,看到天空飘起了雪花。
似乎上一次看到这样的雪,还是初到边关的那一年。
15
我恍惚忆起第一次见到谢景林的场景。
那时,我跟随霍圻川初到边关。他水土不服,吃不惯西北的食物,时常头疼胃胀犯恶心。
我为此跑了许多店面,才找到一家有故乡口味的菜馆。
那夜,我抱着最后一份食盒从店里出来,路中,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雪,忍不住抬头看。
结果食盒就被一个行人撞翻了。
【对不住了姑娘,我急着回家。】
浅雪上的冷菜撒了一地,我呆愣在地,忽然就哭了。
这是最后一份了。
流放边关的心酸和困苦因此彻底溃散。
满地清白,街上行人寥寥,我却放声大哭。
这时,一个少年将手里的食盒递给了我。
【别哭了。】
【一份菜而已,我请你啊。】
我泪眼婆娑,迟疑着伸手接过。
【谢谢,我……我给你菜钱。】
他摆了摆手,还不待我掏钱,就大步奔向不远处的马车。
我甚至都没看清楚他的长相,只记得那一身红衣恣意洒脱。
后来我为宣武侯唱戏,才知道了他的名字。
【谢景林。】
16
雪下了一整个冬天。
北地厚雪,直至开春,积雪仍能淹没脚踝。
谢景林说要寻一种灵草,急不可耐就往山里钻。
可等他揣着东西站在我面前时,我才知道他当初为何非要留在我身边。
他等待了一个冬天,就为了找给我治嗓子的药。
我鼻子发酸,忍不住骂他傻。
谢景林浑身冻的直哆嗦。
他缩在被窝里,一边笑一边喝完手里的姜汤。
【为了阿昭,一切都值得。】
他说：【别人欠了你的东西,我帮你拿回来。】
谢景林接手了我的药炉子。
他在行医方面谨慎稳重,一日三顿都盯着我喝完。
药苦,我却总能得到一颗蜜饯。
谢景林宠我如同小孩子,嗓子刚能够发声,他又成了我的教书先生。
于是我开口后的第一句话就是。
【带我回西北看看吧。】
这样的时光直到大雪彻底消融,我和谢景林动身离开。
告别了父老乡亲,马车南下。
可惜刚在客栈休息了一晚,睁开眼,客栈就被官兵包围了。
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霍圻川。
他坐在我房间的凳子上,看到我起身,他张了张嘴,声音喑哑。
【昭昭。】
他眼眶泛起微红,深吸了口气。
【出来这么久,该跟我回去了。】
我冷笑,【回到王府再被你关起来,一辈子面壁思过】
霍圻川忽然激动地握我的手：【你能说话了真是太好了,这样以后再也没人说你的闲话了。】
他如何会在意我被说闲话。
无非是觉得带我回去,京城中人就不会因为我是个哑巴而议论他。
可霍圻川不明白,我们回不去了。
【我郎君对我很好,没人会说我的闲话。】
【王爷无事,我便先离开了。】
霍圻川身体瞬间僵硬。
我转身错开,被他一把拉住了胳膊。
【你在骗我,你怎么可能喜欢上别的男人,我……】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谢景林踏进房门,他上前强硬掰开霍圻川的手,将我护在身后：【王爷的妻子远在京都,可不要认错了人。】
【阿昭,是我谢家的人。】
17
霍圻川愣在原地。
他目光挪向无动于衷的我,转而扫向我们紧握的双手。
【昭昭,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我没有无理取闹。】
我转头看到谢景林眼底的我,掌心的热度似乎传到胸膛,化作暖流。
【我和景林已经许下终生,此次,便是要去见侯爷的。】
霍圻川看着谢景林。
他手指攥的发白。
宣武侯是三朝元老,百年世家。霍圻川如今回京不久,根基不稳,且多数部下任职于西北。他不能动谢景林。
霍圻川满眼的不甘。
【昭昭,我们曾经同生共死,你不相信你能忘了我们的所有】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
【怨我背信弃义,怨我带女人回府,可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他疯了,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我皱起眉头,深深吐出一口气。
【霍圻川,我在意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
【你说你是一时鬼迷心窍,可当初我的嗓子被毒药,你明明有机会拿到解药的。】
【整整五年,你一边作出副情深无悔的模样,一边却冷眼看我被众人议论。】
【这样的厚爱,我承受不起。】
他惨白了脸,哑口无言。
世间情爱千万。
有人不能接受对方贫穷,有人不能容许对方欺骗。
我恰恰是后者。
一场以欺骗为开端的爱情,当谎言拆穿,结局只能是一拍两散。
霍圻川的乞求。
我不认同,也决不接受。
18
这一日,客栈的所有人都虚惊一场。
我同谢景林坐在马车中,走出很远后,我才觉得后怕。
谢景林挠了挠我的掌心。
【阿昭,不要怕。】
【他已经赶回京城了。】
我点点头,吐出一口气。
霍圻川到达客栈不久,宫里的旨意就跟了过来。
皇帝宣他回京。
他神色复杂,临走时深深看了我一眼。
【昭昭,你逃不掉的。】
我心头一跳,转而想起这半年他的所作所为,又平静下来。
这半年。
他为寻我大动干戈,劳命伤财不说,此次还调动军队,犯了大忌。
皇帝忌惮他,不会轻轻揭过。
一切都过去了。
来日方长,我会有明朗的将来。
19
谢景林是个妥帖的人。
临近边关,他早早与父母通了气。
一个是半生沙场的铁血将军,一个是美名传遍民间的长公主。
谢景林的父母却很亲和。
第一次见面,就送了我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玉镯。
【景林念了你许多年,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我错愕地看向谢景林。
走出正院,才断断续续听他说了个大概。
原来五年前的那场大雪,记得的,不止我一个人。
【难怪你当初非要以身相许,我就知道,你没憋好主意。】
谢景林笑起来,【自己喜欢的人,当然要勇敢争取了。】
【我可舍不得让我的娘子在那受苦一辈子。】
我偏首看他,【可若是我真的将你赶出去呢】
谢景林斩钉截铁：【你不会。】
【我认识的阿昭善良率真,会留出吃食喂流浪的小猫,会给受伤的小鸟包扎伤口。又怎么会独留我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
武功尽失前,我是一个暗卫。
我都忘了,其实我手上沾过许多血。
【谢景林,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以前,我也曾沾过人命。】
【我从来就不纯善。】
谢景林低头吻下,堵住了我还未说出的话。
【我从来都不需要一个完美的娘子。】
【阿昭,我怜你,爱你,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那就是你。世上独一无二的邢昭。】
【这一生,我只会娶你一人。】
20
我和谢景林的婚期定在了六月。
草长莺飞时,霍圻川的消息从京城传出来。
他下了大牢。
【贤王不守军纪,私自调兵,意图不轨。朕念其戍边有功,先押至诏狱,听候审判。】
霍圻川没能出来。
皇帝意欲除他,朝堂上无人敢替他说话。
他在狱中拒不认罪,可等来的只有从府中搜出的通敌罪证。
宋雨慕亲自交出的罪证,为了活命,她连孩子都舍弃了。
霍圻川被赐死了。
我以为自己会难过,可除了唏嘘,我竟没了一丝波澜。
那些痛彻心扉的过去,真的过去了。
21
六月十二。
天朗气清,草地翠绿。
我梳上了妇人的发髻,凤冠霞帔,一步一步走上喜轿。
跨火盆,拜天地。
高朋满座,我在长辈的祝福声里嫁给谢景林。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青丝两股,永结同心。
一如我和他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