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广钟风云
咸丰十年,英法联军的炮火轰开了大清的国门,也为古老的广州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局。及至宣统逊位,民国肇建,这座南国都会更是风云际会,新与旧、中与西,在这里激烈碰撞,又奇异地融合。珠江水日夜不息地奔流,见证着十三行的余晖洒落,也映照着长堤之上洋楼渐起。西关大屋的趟栊门后,仍是岭南人家温婉的生活,而街面上,剪了辫子的男人与穿着西式裙装的女子并肩而行,间或还能听到几句生硬的洋泾浜。
就在这新旧交替的喧嚣中,西关宝源巷深处,却有一方宁静的所在——天工坊。坊名取自宋应星《天工开物》,寄寓着主人对格物致知、精工造物的极致追求。这天工坊,在广州城内专营一项精巧绝伦的生意——制造广钟。
广钟,自乾隆年间兴起,以其造型之瑰丽、机芯之复杂、功能之奇巧,曾一度与苏钟、宫廷造办处钟表三足鼎立,名噪一时。天工坊的创始人陈老爷子,便是当年广钟名匠中的佼佼者。如今,坊主传到了第三代,陈志远手中。
陈志远,字默斋,年方二十有六,却已是广州城内公认的广钟第一人。旁人提起他,无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玲珑手陈师傅。这玲珑手的名号,一半得自家学渊源,一半则靠他自己那股近乎痴迷的钻研劲头。他不像时下一些追逐新潮的年轻人那般热衷于谈论民主、共和,也不太理会街头巷尾关于某个军阀又打了胜仗的喧嚣。他的世界,似乎就浓缩在那一方小小的作坊,以及那些叮当作响的齿轮、游丝、发条之间。
晨曦微露,珠水氤氲。陈志远已在工作台前坐了许久。他身着一件半旧的靛蓝竹布长衫,袖口用布带束起,露出结实而灵活的小臂。他的面容清癯,眉眼专注,鼻梁上架着一副从西洋传来的水晶老花镜——并非他眼花,而是为了看得更清那些细如发丝的零件。此刻,他手中正小心翼翼地拈着一根比绣花针还要纤细的钢制指针,将其嵌入一个尚未完工的钟盘。
这钟盘非同小可,乃是城中最大的洋行怡和行的买办李大人亲自上门定制。李买办趾高气扬,开出的要求也极为苛刻:不仅要时、分、秒精准无误,还要能显示日月星辰的轨迹,并附带自鸣报刻、活动人偶等奇巧功能。最重要的是,外观需仿西洋风格,大气典雅,以彰显洋行的国际气派。这样的活计,整个广州城,也只有陈志远敢接,也只有他能做。
他屏息凝神,手腕微微一沉,指针便分毫不差地嵌入了预设的轴孔。他长舒一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窗外,晨光已穿透薄雾,将作坊内照得亮堂起来。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零件图纸,有传统的中国画法,也有新式的西方透视图。工作台上,则整齐地摆放着锉刀、刻刀、小锤、镊子等上百种工具,每一件都擦拭得锃亮,仿佛是他身体的延伸。
少爷,该用早点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是福伯,天工坊的老伙计,从陈志远的祖父辈就在坊里帮忙,如今已是花甲之年,却依旧精神矍铄。
2
巧手铸钟
陈志远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他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棵老榕树,榕树的须根垂落,随风轻摇,宛如时光的触手。他知道,这看似平静的珠水晨曦之下,正涌动着时代的巨浪。而他,一个渺小的匠人,又能在这浪潮中留下些什么呢或许,就是这些凝聚了他心血与智慧的钟表吧。它们不仅记录时间,也承载着一个时代的技艺与审美,更铭刻着一颗不甘随波逐流的匠心。
那座为怡和行定制的七政演禽图天文自鸣钟,历时三月,终于完工。交货那天,李买办带着几位洋人亲临天工坊。当陈志远揭开蒙在钟上的红绒布时,众人皆为之惊叹。那是一座高逾五尺的立式座钟,紫檀木雕花外壳,镶嵌着螺钿与象牙,既有东方韵味,又不失西洋典雅。钟盘之上,日月星辰各循其轨,精巧绝伦。待到整点,钟声悠扬,顶部的活动人偶——一位手持羽扇的东方仙女和一位怀抱竖琴的西方天使——便会缓缓走出,翩翩起舞,栩栩如生。
一位金发碧眼的洋人,据说是怡和行的技术顾问,反复察看,又用随身携带的精密仪器校对时间,最后不得不赞叹道:Marvelous!
Absolutely
marvelous!
Mr.
Chen,
your
craftsmanship
is
comparable
to
the
finest
watchmakers
in
Switzerland!(太棒了!绝对是太棒了!陈先生,您的技艺足以媲美瑞士最好的钟表匠!)
李买办脸上放光,当即付清了尾款,还额外赏了陈志远一笔不菲的茶钱。玲珑手陈师傅的名号,因此事更是传遍了广州的商界乃至洋人圈子。
陈志远对此却只是淡淡一笑。他送走客人,回到恢复了宁静的作坊,重新拿起工具,开始构思下一件作品。对他而言,每一次成功的创造,都只是下一次挑战的开始。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觉,一场更大的风雨,已在羊城上空悄然聚集。
民国初年的广州,犹如一个巨大的旋涡,各种势力在此盘根错节。城头变幻大王旗,今日是这位督军坐镇,明日可能又换了他人。洋人的势力更是根深蒂固,沙面岛上,外国领事馆的旗帜迎风招展,俨然国中之国。商业的繁荣掩盖不了底层的疾苦,传统手工业在洋货的冲击下步履维艰。天工坊虽凭借陈志远的一手绝活暂时无忧,但时代的寒意,已然能够感受到。
天工坊的日常,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枯燥。除了陈志远,坊里还有两位常驻人口。一位是福伯,本名陈福,虽与陈家同姓,却并无血缘。他年轻时便是陈志远祖父的学徒,资质平平,未能继承广钟制造的精髓,却胜在忠厚老实,勤勤恳恳,打理着坊内外的杂务,照顾着陈志远的饮食起居,几十年如一日,早已视天工坊为自己的家。
另一位则是梁仔,大名梁文,年方十五,是陈志远三年前收的学徒。这梁仔家境贫寒,却生得机灵通透,尤其对那些复杂的机械玩意儿,有着天生的敏感和热爱。陈志远见他是一块可塑之材,便倾囊相授。梁仔也不负期望,短短三年,已能协助陈志远完成一些复杂的部件加工,偶尔还能提出些颇有见地的想法。陈志远对他十分看重,视若子侄。
这日午后,陈志远正在灯下细细打磨一枚擒纵叉,梁仔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用小刷子清理着一堆刚拆解下来的旧钟零件。福伯端着一碗冰镇绿豆沙走进来,放在陈志远手边:少爷,歇歇吧,天热,解解暑。
陈志远放下手中的活计,端起碗,慢慢喝着。绿豆沙清甜爽口,带着一丝陈皮的微香,暑气顿消。他看着梁仔埋头苦干的模样,微微一笑,道:梁仔,那套‘海关钟’的游丝校准,你来试试
梁仔闻言,眼睛一亮,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师傅,我……我行吗那游丝细得很,万一弄坏了……
莫怕,万事都有第一次。你用心看,用心学,总能掌握。这门手艺,看着精巧,其实不过是‘熟能生巧’四个字。陈志远鼓励道。
梁仔重重地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刷子,洗净了手,小心翼翼地从陈志远手中接过那枚小巧的游丝部件和特制的镊子,屏息凝神地开始尝试。
3
马刀闹坊
就在这片刻的安宁被打破之际,一阵刺耳的锣鼓声由远及近,夹杂着粗俗的叫骂,打破了宝源巷的宁静。福伯脸色一变:不好,怕是马三刀那伙烂仔又来了!
马三刀,是西关一带出了名的地痞头子,手下聚集了一帮泼皮无赖,平日里敲诈勒索,鱼肉乡里,官府也懒得管这些小事。近半年来,这马三刀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玲珑手的名头,便三天两头派人到天工坊滋扰,时而说是要孝敬保护费,时而又说要陈志远为他打造一把能自动上弦的转轮手枪,言下之意,无非是想讹诈些钱财,或是图谋天工坊的技艺。
陈志远眉头微蹙。他素来不喜与这些市井之徒纠缠,但对方显然不肯善罢甘休。上次,他巧妙地将一枚普通怀表的发条稍作改动,使其在特定时间会突然卡壳,马三刀的手下拿回去后果然出了洋相,被马三刀一顿臭骂,暂时消停了几天。没想到这么快又找上门来。
锣鼓声停在了天工坊门口,一个粗豪的声音喊道:陈师傅!玲珑手陈师傅!您老人家在不在啊马三爷给您请安来啦!
福伯气得脸色发白,正要出去理论,被陈志远拦住。他放下手中的绿豆沙,平静地说道:福伯,莫动气。梁仔,你继续你的。我去看看。
陈志远走到门口,打开了坊门。只见马三刀歪戴着一顶破毡帽,敞着怀,露出胸口刺青的恶狼头,身后跟着七八个歪瓜裂枣的喽啰,个个手持短棍水喉通,一脸不善。
哟,陈师傅,您可算出来了!我还以为您这天工坊改成了乌龟壳,只进不出呢!马三刀阴阳怪气地说道,引得身后一阵哄笑。
陈志远面无表情:马三爷有何贵干若是要修钟表,请改日再来,今日小号已打烊。若是他事,恕不奉陪。
马三刀嘿嘿一笑,上前一步,几乎贴到陈志远面前:陈师傅,明人不说暗话。我马三刀佩服的是有本事的人。您这手艺,整个广州城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吧,您老把那什么‘广钟’的图纸秘方,还有那些个精巧玩意儿的做法,教给我几个兄弟,以后这宝源巷,乃至整个西关,都由我马三刀罩着你,保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如何
原来是图穷匕见,想要强夺技艺。陈志远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马三爷说笑了。祖上传下的手艺,概不外传。至于这宝源巷的安宁,自有巡捕房操心,不敢劳烦三爷。
巡捕房马三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陈师傅,你莫不是在跟我装糊涂那些穿皮的,哪个不认得我马三刀只要我一句话,他们敢踏进你这天工坊半步他凑近陈志远,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威胁,我劝你还是识相点,不然……哼哼,这作坊里的瓶瓶罐罐,可都精贵得很呐!
说罢,他使了个眼色,身后一个喽啰便拿起短棍,作势要砸向坊内一口盛清水的青花瓷缸。
就在这时,梁仔突然从坊内冲了出来,挡在瓷缸前,涨红了脸喊道:不许你们乱来!这是我们吃饭的家伙!
马三刀一愣,随即大笑:哟,哪来的毛头小子,还挺护主陈师傅,你这徒弟倒是有几分胆色。可惜啊,光有胆色没用,还得有实力!他眼神一厉,对那喽啰道:给我砸!
喽啰狞笑着举起短棍,狠狠砸下!福伯惊呼一声,闭上了眼睛。
铛!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短棍并未砸中瓷缸,而是被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细长金属杆挡住了。金属杆的一端,握在陈志远手中。他不知何时移动了位置,稳稳地站在那里,手中的金属杆,竟是一根用来测量钟表机芯深度的特制长杆规。
马三爷,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陈志远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冷意,今日天色已晚,各位请回吧。
马三刀看着陈志远手中的长杆规,又看看他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竟莫名地有些发怵。这陈志远平日里看着文弱,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手。他眼珠一转,知道今日硬来怕是讨不到好,便哈哈一笑,道:陈师傅好身手!行,今日就给你个面子。不过,咱们的事儿没完!改日,我再来‘请教’!说罢,一挥手,带着喽啰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待他们走远,福伯才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少爷,这可如何是好这些烂仔,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陈志远收起长杆规,摇了摇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福伯,不必过于忧虑。今日之事,多亏了梁仔。他转向梁仔,赞许道:好小子,有骨气。
梁仔被师傅一夸,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我只是不想他们欺负师傅。
陈志远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却在思忖:这马三刀背后,是否有什么人指使单纯的地痞流氓,怕是没这么大的胆子,敢明目张胆地觊觎天工坊这块招牌。看来,这广州城,真是不太平了。
4
秦先生来访
几日后,天工坊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此人约莫四旬年纪,身着朴素的长衫,戴一副黑框眼镜,气质儒雅,自称姓秦,是一位远道而来的钟表爱好者,听闻玲珑手陈师傅的大名,特来拜访求教。
陈志远见他谈吐不俗,对钟表机械的见解也颇为独到,不似寻常爱好者,便与他多聊了几句。秦先生对天工坊内陈列的各种广钟精品赞不绝口,尤其对陈志远正在设计的一款结合了浑天仪原理的座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不时提出一些极具深度的问题。
临走时,秦先生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巧的瑞士怀表,表壳已有些磨损,指针也停了。他恳切地说道:陈师傅,此物乃先人所留,于在下意义非凡。不知能否请您费心修复
陈志远接过怀表,打开后盖,仔细察看了一番,道:机芯尚好,只是发条断了,部分齿轮也有些磨损。可以修复,只是需要些时日。
如此便多谢陈师傅了。秦先生拱手道,修复费用,请师傅尽管开价。他又似不经意地补充道:当今之世,风云变幻,如陈师傅这般身怀绝技之人,若能将才智用于更广阔之处,或可成就一番不世之功。区区钟表,虽能记录时间,却难以改变时间的流向啊。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志远一眼,留下名帖和定金,便告辞离去。
陈志远拿着那块怀表和名帖,若有所思。名帖上只简单地印着秦致知三字,并无任何头衔或地址。他隐隐觉得,这位秦先生的来意,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修复一块旧表那么简单。那番话语,更是像在他平静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圈圈涟漪。技艺用于更广阔之处那又是怎样的一番天地呢他一时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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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督军寿礼
秦先生的拜访,如同一段小插曲,很快被天工坊日常的忙碌所淹没。陈志远依旧每日埋首于那些精密的齿轮与发条之间,马三刀也暂时没有再来滋扰。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半月之后,一顶八抬大轿在锣鼓家丁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停在了天工坊的门前。
从轿中下来一位身着锦缎马褂、头戴瓜皮小帽的中年男子,白净面皮,三角眼,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一副倨傲之色。福伯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广东督军府的总管家,张德胜,人称张总管。这督军府,在当时的广州城,便是权力的象征,督军一言,可决人生死。
张总管在几名荷枪实弹的卫兵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进天工坊,也不和陈志远打招呼,径直在堂中的太师椅上坐下,端起梁仔刚奉上的茶,呷了一口,便重重地将茶碗往桌上一顿,发出刺耳的声响。
陈师傅,张总管拖长了语调,三角眼斜睨着陈志远,咱家今日来,是奉了督军大人的钧谕,给你天工坊一个天大的恩典。
陈志远心中一凛,知道来者不善,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拱手道:不知督军大人有何吩咐小人一定尽力而为。
张总管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督军大人下月寿辰,打算在府里大宴宾客。听闻你陈师傅的‘玲珑手’乃羊城一绝,能造出各种奇巧玩意儿。督军大人说了,要你为他老人家赶制一件寿礼,务必新奇独特,能让满座宾客大开眼界。若是办得好,赏赐自然少不了你的;若是办砸了……他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威胁,哼,你这天工坊,怕是也不用再开下去了。
陈志远心中暗道不妙,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督军大人想要什么样的寿礼还请张总管示下,小人也好斟酌。
张总管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的宣纸,展开来,在陈志远面前一晃:督军大人说了,他老人家戎马一生,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寻常的金玉之物,早已不入法眼。他要的,是一件能歌善舞、能自行敬酒的等身机械人偶!最好还能模仿几句西洋话,以显我中华技艺之高超,亦不输于泰西诸国。
什么!陈志远闻言大惊。机械人偶,自古便有传说,如偃师献技,能歌善舞。唐宋年间,亦有水力驱动的水运仪象台,上有报时木人。他自己也曾制作过一些小型的活动人偶装置,用于广钟的装饰。但要制造一个与真人等高,且能完成歌舞、敬酒、言语等复杂动作的机械人偶,其难度之大,结构之复杂,简直匪夷所闻!这不仅仅是技艺的挑战,更是对时间和物料的巨大考验。
张总管,这……这等身机械人偶,结构繁复无比,非一朝一夕所能制成。况且,其中涉及的许多机巧,晚生亦未曾涉猎,恐怕难以在督军大人寿辰前完工啊。陈志远据实以告,希望能推脱掉这个烫手山芋。
张总管闻言,脸色一沉:陈师傅,你这是在推三阻四吗督军大人的命令,你也敢违抗我告诉你,这件寿礼,督军大人点名要你天工坊承制,那是看得起你!一个月之内,必须完工!若是耽误了督军大人的寿宴,后果你自己掂量!
可……可这实在……陈志远还想争辩。
没什么可是的!张总管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厉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个月后,咱家要见到一个活灵活现的机械美人!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或是舞姿不够曼妙,咱家就先拆了你这天工坊的招牌,再把你下到督军府的大牢里去!
福伯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连忙上前打圆场:张总管息怒,息怒!我家少爷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活计确实精细,怕误了督军大人的雅兴。我们一定尽心竭力,尽心竭力!
张总管冷哼一声,目光扫过陈志远,又落在作坊内那些价值不菲的钟表和工具上,阴恻恻地说道:陈师傅,咱家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督军大人高兴了,你们自然有好处。若是不识抬举……哼!他不再多言,一甩袖子,带着人扬长而去。
待他们走远,福伯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颤声道:少爷,这可如何是好这分明是故意刁难啊!一个月时间,怎么可能造出那种东西来
梁仔也急得满头大汗:师傅,那督军府的人也太不讲道理了!
陈志远默然不语,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他知道,张总管所言非虚。在这乱世之中,督军便是天,他的命令无人敢不从。若是抗命,天工坊固然不保,自己和福伯、梁仔的性命恐怕也堪忧。这件差事,名为恩典,实为一道催命符。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福伯,梁仔,事已至此,多思无益。我们只能尽力一试了。
福伯急道:少爷,那东西根本就……
福伯,陈志远打断他,我知道难。但若不试,便是死路一条。若试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从明日起,天工坊暂停对外的一切活计,我们全力赶制这件‘寿礼’。
当夜,陈志远彻夜未眠。他将自己关在书房,翻阅了所有能找到的古籍图谱,从《墨经》中的机关消息,到《天工开物》里的奇巧淫技,再到西方传来的各种机械设计图纸,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灵感。他铺开宣纸,手持炭笔,在灯下勾勒着草图。那机械人偶的内部结构,如同一张复杂无比的蛛网,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形。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件寿礼,更可能是一把双刃剑。督军府的要求荒唐至极,但也给了他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去挑战技艺的极限。
同时,一个念头也在他心中悄然萌生:或许,这件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能成为某种契机如果能在这机械人偶中,巧妙地融入一些不为人知的玄机,是否能在关键时刻,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他想起了秦先生那番意味深长的话,又想起了马三刀的嚣张跋扈,以及张总管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一股莫名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些杂念暂且压下,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图纸上。齿轮的啮合,杠杆的联动,发条的张弛……无数精密的部件在他笔下逐渐清晰。他知道,这将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对手不仅是时间的紧迫,更是技术的壁垒,以及那高高在上的强权。
天色将明,陈志远放下炭笔,眼中布满了血丝,但嘴角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图纸上,一个初具雏形的机械人偶设计图已然完成。它的内部,比张总管要求的,似乎还要复杂一些。
接下来的日子,天工坊完全进入了封闭状态。陈志远将坊门紧闭,谢绝了一切访客和生意,将全部心力都投入到机械人偶的制作中。福伯负责采买所需的物料,从上等的檀木、黄杨木,到特制的钢材、黄铜,还有各种名贵的丝绸、锦缎,几乎搬空了小半个库房。梁仔则成了陈志远最得力的助手,无论是打磨零件,还是调试机构,都做得一丝不苟,进步神速。
制造等身机械人偶,首先遇到的难题便是动力源。如此庞大复杂的机械,若想驱动其完成歌舞等动作,所需的动力远非寻常钟表发条可比。陈志远反复思量,最终决定采用一种多组大型发条并联驱动,并辅以巧妙的杠杆和齿轮传动系统,以最大限度地提高能量转换效率。单是这套动力系统的设计和制作,就耗费了他们师徒近十天的时间。
人偶的骨架,陈志远选用了质地坚韧而轻巧的楠木,关节处则以黄铜铸造,并嵌入了精密的滚珠轴承,以确保活动灵活。为了模仿人体的复杂动作,他设计了一套由数百个齿轮、凸轮、连杆组成的传动机构,每一个部件的尺寸和啮合都必须精确到毫厘之间。他绘制了上百张零件图纸,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梁仔则负责按照图纸,将这些零件一一制作出来,稍有差池,便要重来。
最难的部分,是如何让人偶歌唱和说话。陈志远借鉴了西方八音盒和早期留声机的原理,尝试制作微型的钢制音梳和蜡筒。他请来广州城里唱功最好的粤剧名伶,录下几段经典的唱腔,又请了一位略通洋文的教习,录下几句简单的祝寿吉利话。然后,他再将这些声音的振动波形,
painstakingly(煞费苦心地)镌刻在特制的蜡筒上。当蜡筒旋转,连接在振膜上的唱针随之振动,便能发出声音。这在当时,已是极为尖端的技术。
至于人偶的外形,陈志远则请了城中最好的画师,画出了一位体态婀娜、面容姣好的古典美人形象。他亲自操刀,用黄杨木雕刻出人偶的头部和双手,肌肤纹理、眉眼神态,皆栩栩如生。再配上华美的锦衣绣裙,点缀珠翠,一个令人惊艳的机械美人便初具雏形。
然而,陈志远的心思,并不仅仅放在如何满足督军的荒唐要求上。在那些不眠的夜晚,他对着图纸反复修改,在人偶看似寻常的结构中,巧妙地融入了多重暗机关。
例如,在人偶的腰部,他设计了一个隐蔽的卡榫结构。平时,这个卡榫被人偶的衣饰巧妙遮掩,使得人偶的动作流畅自然。但若在特定情况下,通过一个不易察觉的外部触发(可能是一块特制的磁石,或是一个隐藏在底座上的小机关),这个卡榫便会瞬间锁死或松脱,导致人偶上半身突然失去平衡,或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失控动作。
又如,在人偶的手臂内部,他暗藏了一套微型的弹射装置,可以无声无息地射出一枚细小的钢针,或是喷出少量刺激性的粉末。这装置的扳机,则与人偶某个特定的舞蹈动作巧妙联动,只有在完成那个特定动作时,才有可能被触发。
更绝的是,在人偶的发髻中,他嵌入了一枚经过特殊改造的微型时辰牌。这枚时辰牌不仅能发出一种极高频率、人耳难以察觉的声波,还能在特定时间(例如,午夜子时),通过内部的一个微型打火石装置,产生一束微弱但可见的火花。这火花虽小,但在黑暗中,却足以引燃一些易燃物,或者作为某种信号。
这些暗藏的机关,陈志远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福伯和梁仔。他只是在图纸上用自己独创的符号做了标记,然后在制作过程中,亲自动手完成这些关键部件的安装和调试。他知道,这些机关或许永远也用不上,但一旦启用,便可能在某个关键时刻,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这既是他对强权的一种无声反抗,也是他身为一个精密机械大师的某种职业习惯——凡事预则立,总要留有后手。
梁仔虽然不知道师傅的全部心思,但他能感觉到,师傅在制作这个人偶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专注,也都要……心事重重。他不敢多问,只能更加努力地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希望能为师傅分忧。他常常在深夜看到师傅房间的灯还亮着,第二天早上,师傅眼中便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梁仔对师傅的敬佩之情,也与日俱增。他觉得,师傅不仅仅是在造一个玩物,更像是在铸造一件惊天动地的神器。
就在机械人偶即将完工之际,消失了一段时间的马三刀,却又阴魂不散地找上门来。这次,他没有带大批喽啰,只带了两个贼眉鼠眼的亲信,显然是想来刺探虚实。
陈师傅,听说您老人家最近在忙活一件大宝贝,给督军大人献寿的兄弟我特来开开眼界,也好沾沾喜气!马三刀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但眼中却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陈志远心中厌恶,但想到人偶即将完工,不想节外生枝,便淡淡地说道:马三爷消息灵通。只是此物尚未完工,不便示人。待寿宴之后,若有机会,再请三爷品鉴。
马三刀哪里肯依,伸长了脖子就想往作坊里闯:哎,陈师傅何必这么小气都是自己人,看看怕什么
就在他一只脚将要踏进门槛时,突然哎哟一声惨叫,整个人向后跌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来,他踩到了一块被巧妙伪装成普通地砖的活板,活板下是一个不深不浅的坑,坑底铺满了圆滑的鹅卵石。马三刀猝不及防,崴了脚脖子。
马三爷,您没事吧陈志远故作惊讶地上前,哎呀,真是对不住,前几日坊内地板有些松动,我让梁仔临时修补了一下,没想到给您添麻烦了。
梁仔在一旁强忍着笑,连连道歉。
马三刀疼得龇牙咧嘴,在两个手下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来。他知道自己着了陈志远的道,这玲珑手不仅手巧,心眼也多得很。他狠狠地瞪了陈志远一眼,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一瘸一拐地带着手下狼狈而去。
福伯看着马三刀的窘态,又是解气又是担心:少爷,您这法子虽然巧妙,可也把那马三刀得罪狠了。他日后必定会变本加厉地报复。
陈志远摇了摇头,目光深邃:福伯,对付这种人,一味退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适当的时候,也要让他们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何况……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何况,他现在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些地痞流氓身上了。那即将完工的机械人偶,以及即将来临的督军寿宴,才是他真正需要面对的考验。
他转过身,看着作坊中央那个被白布覆盖着的神秘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这件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作品,究竟会带来荣耀,还是灾祸他无从知晓。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6
暗夜奔逃
督军府的寿宴,如期而至。这一日,广州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接到了请柬。商家巨贾、地方乡绅、洋行买办,甚至还有几位穿着传教士服装的洋人,冠盖云集,车水马龙,将督军府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府内更是张灯结彩,鼓乐喧天,一派歌舞升平的奢靡景象。
陈志远身着一件新做的体面长衫,带着同样换上新衣的梁仔,用一辆特制的大板车,小心翼翼地将那尊用红绒布罩着的机械人偶运抵督军府。张总管早已等候在侧,一见他们到来,便皮笑肉不笑地迎了上来:陈师傅,你可算来了。督军大人和各位贵客都等着开眼界呢!他凑近陈志远,压低了声音,东西没问题吧要是出了什么纰漏,你可仔洗你的皮!
陈志远微微颔首,示意一切妥当。在张总管的引领下,他们穿过重重庭院,来到寿宴举行的正厅。
正厅之内,宾客满座,觥筹交错。正上方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位身材肥胖、满面红光的中年男子,身着戎装,胸前挂满了勋章,正是广东督军周宝臣。他正与身旁几位亲信谈笑风生,不时发出一阵粗豪的笑声。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张总管清了清嗓子,高声宣布:各位来宾,今日乃我家督军大人五十华诞,普天同庆!为贺督军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城中‘玲珑手’陈志远师傅,特意赶制了一件奇巧寿礼,献与督军大人!
话音刚落,厅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厅中央那尊被红绒布覆盖着的神秘物件。周督军也来了兴致,捋着他那两撇鼠须,笑道:哦‘玲珑手’陈志远本督军早有耳闻。快快呈上来,让本督军和各位开开眼界!
陈志远深吸一口气,与梁仔一起,将机械人偶推到厅中央。他向周督军躬身行礼,然后朗声道:草民陈志远,恭祝督军大人松鹤延年,万事如意!此物乃草民耗费心力所制,名曰‘霓裳献瑞’,愿博督军大人一笑。
说罢,他示意梁仔。梁仔紧张地走到人偶背后,小心翼翼地启动了机关。
只听一阵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覆盖在人偶身上的红绒布缓缓滑落。刹那间,满堂皆惊!
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位与真人等高的古典美人。她身着五彩霓裳,云髻高耸,珠翠环绕,面容秀美,眼波流转,仿佛画中仙子降临凡间。
未等众人从惊艳中回过神来,那机械美人已然动了起来。她先是盈盈下拜,动作优雅自然,与真人无异。随即,悠扬的乐曲从她体内传出,竟是一段婉转动听的粤曲《祝寿曲》。伴随着乐曲,美人舒展水袖,翩翩起舞。她的舞姿时而轻盈如燕,时而婀娜如柳,每一个转身,每一个回眸,都充满了韵味,令人目不转睛。
好!好啊!周督军看得眉开眼笑,连连拍手称赞。满座宾客也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他们何曾见过如此精巧绝伦的机械造物!
一曲舞罢,机械美人停住身形,微微躬身。紧接着,她竟朱唇轻启,用清脆悦耳的声音说道:小女子恭祝督军大人,福寿康宁,千秋不老!声音虽略带一丝机械的生硬,但吐字清晰,语气也颇为动人。
这一下,更是让众人啧啧称奇。周督军更是龙颜大悦,指着陈志远哈哈大笑道:赏!重重有赏!陈志远,你这‘玲珑手’果然名不虚传!来人,赏陈师傅黄金百两,绸缎十匹!
陈志远连忙躬身谢恩,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按照张总管之前的吩咐,机械美人接下来还要表演自动敬酒。只见她莲步轻移,走到一张摆放着酒壶酒杯的案几前,伸出纤纤玉手,准确无误地拿起酒壶,为自己面前的一个空杯斟满了酒。然后,她端起酒杯,转向周督军的方向,再次开口:督军大人,小女子敬您一杯,愿您政躬康泰,鹏程万里!
说罢,她竟真的将酒杯凑到唇边,做了一个饮酒的动作,虽然杯中酒并未减少,但这惟妙惟肖的表演,已足以令人叹为观止。
周督军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当即命人也为自己斟满一杯酒,高声道:好!本督军就与这位‘霓裳仙子’共饮此杯!
就在这寿宴气氛达到高潮,人人都在为这奇巧的机械人偶赞叹不已,防备也最为松懈之时,异变陡生!
只听厅外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是兵刃相交的铿锵之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厅内众人皆是一愣,不知发生了何事。
周督军脸色一变,厉声喝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几名身着黑衣的蒙面人,手持利刃,如鬼魅般从正门和两侧窗户闯了进来,直扑主位上的周督军!他们的动作迅捷狠辣,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有刺客!保护督军大人!张总管尖声叫道,吓得躲到了桌子底下。
厅内顿时大乱!宾客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桌椅杯盘被撞得东倒西歪。督军府的卫兵们虽然也反应过来,纷纷拔出枪械兵器,与刺客缠斗起来,但刺客们的目标明确,攻势凌厉,竟一时难以阻挡。
周督军虽然戎马出身,但养尊处优多年,早已不复当年之勇。眼看几名刺客已突破卫兵的防线,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想从座位上逃开。
陈志远和梁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梁仔吓得脸色苍白,躲在陈志远身后瑟瑟发抖。陈志远虽然心中也紧张万分,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的目光在混乱的场中飞快地扫视,寻找着那位秦先生的身影。果然,在刺客之中,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秦先生!原来,他真的是革命党人!
眼看一名刺客已高举钢刀,即将劈向惊慌失措的周督军,而周督军身边的卫兵尚有一段距离,救援不及。千钧一发之际,陈志远脑中灵光一闪!他想起了自己在那机械人偶身上设置的暗机关!
他不及多想,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刺客和督军身上,悄无声息地从怀中摸出一块小巧的强力磁石——这是他平日里用来吸附细小零件的工具,此刻却成了启动机关的关键。他瞄准机械人偶腰部那个隐藏的卡榫位置,手腕一抖,磁石便无声无息地飞了过去,准确地吸附在了预设的部位。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原本静立不动的机械美人,突然猛地向前一倾,仿佛失去了平衡,直直地朝着周督军的方向扑了过去!
嘭!一声闷响。
机械人偶沉重的身躯,不偏不倚地撞在了周督军的后腰上。周督军哎哟一声惨叫,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向前踉跄了几步,虽然未受重伤,却也狼狈不堪,手中的酒杯也失手掉落,摔得粉碎。
这一下,不仅打乱了刺客的攻击节奏,也为卫兵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几名卫兵趁机冲上前来,将周督军护在身后,与刺客展开激战。
而那机械人偶,在撞倒周督军后,仿佛完成了使命一般,又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几个关节处似乎也因撞击而有些错位。
秦先生等刺客见一击未中,督军府的卫兵又越来越多,知道事不可为,便虚晃一招,相互掩护着,且战且退,迅速从原路撤离。
混乱过后,厅内一片狼藉。周督军惊魂未定,在卫兵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他看着地上那个肇事的机械人偶,又惊又怒,指着陈志远厉声喝道:陈志远!你……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东西,为何会突然失控伤人!
陈志远心中暗道侥幸,连忙跪倒在地,惶恐地说道:督军大人息怒!草民也不知为何会如此!想必是……想必是刚才场面混乱,惊扰了人偶内部的机括,导致其失控!草民罪该万死!请督军大人恕罪!
梁仔也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张总管此时也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指着陈志远尖声道:督军大人!依奴才看,这陈志远定是与刺客串通一气,故意用这妖物行刺!请大人下令,将他拿下,严刑拷问!
周督军惊疑不定地看着陈志远。他刚才确实是被那机械人偶撞了一下,但若说这是故意行刺,似乎又有些牵强。毕竟,那人偶只是撞了他一下,并未造成实质伤害,反而更像是意外。而且,若陈志远真是刺客同党,为何不直接在人偶身上安装更致命的武器
就在这时,一名卫兵头领匆匆来报:启禀督军大人!刺客已全部逃脱,我方有七名兄弟受伤,其中两人伤势较重。从现场遗留的袖箭和部分兵器来看,像是……像是革命党余孽所为!
革命党!周督军闻言,脸色更加阴沉。他最近正因为清剿革命党之事受到各方压力,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大胆,敢在自己的寿宴上公然行刺。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功过难定的机械人偶,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陈志远和梁仔,眼神中充满了猜忌。他沉吟片刻,冷冷地说道:此事必有蹊跷!来人!将这陈志远和他的徒弟,连同这个惹祸的妖物,一并带下,严加看管!待本督军查明真相,再做处置!
几名如狼似虎的卫兵立刻上前,将陈志远和梁仔粗暴地架了起来。陈志远心中一沉,知道自己虽然暂时躲过一劫,但更大的危机,恐怕还在后面。他暗暗瞥了一眼秦先生等人撤退的方向,心中默默祈祷他们能够安全脱险。
他没想到,自己精心制作的寿礼,最终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名扬督军府。而他自己,也从一个备受赞誉的玲珑手,瞬间变成了阶下之囚。这命运的转折,来得如此突然,也如此的……讽刺。
陈志远和梁仔被关押在督军府后院的一间柴房里,门口有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看守。柴房内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霉味。那尊霓裳献瑞的机械人偶,也被七零八落地堆放在角落,昔日的华彩早已不见,只剩下一堆冰冷的木头和金属。
夜幕降临,督军府内灯火通明,但搜查和盘问的声音却此起彼伏,气氛紧张诡异。陈志远知道,周督军遇刺,此事非同小可,必然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而他,作为献上肇事妖物的人,无疑是最大的嫌疑人之一。
果然,没过多久,柴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张总管带着几名凶神恶煞的家丁走了进来,手中还提着皮鞭和烙铁。
陈志远!张总管三角眼闪烁着凶光,你还不从实招来!你跟那些刺客到底是什么关系这机械人偶,是不是你故意用来行刺督军大人的!
陈志远强作镇定,答道:张总管,草民冤枉!草民一介匠人,素来不问世事,怎会与刺客有所勾结那人偶失控,实属意外,绝非草民有意为之!
意外张总管冷笑一声,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意外早不失控,晚不失控,偏偏在刺客动手的时候失控还正好撞向督军大人我看你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给我用刑!我倒要看看,是他的骨头硬,还是咱家的刑具硬!
两名家丁狞笑着上前,将陈志远按倒在地,举起了皮鞭。
不要打我师傅!梁仔见状,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想用自己的身体护住陈志远。
小兔崽子,滚开!一名家丁嫌恶地一脚将梁仔踹开。梁仔瘦弱的身体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疼得蜷缩起来。
住手!就在皮鞭即将落下之际,一个苍老而焦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福伯颤巍巍地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名看押他的卫兵。原来,督军府的人在关押陈志远和梁仔之后,便立刻派人去查抄了天工坊,并将福伯也一并抓了来。
福伯!陈志远又惊又急。
福伯不顾卫兵的阻拦,快步走到张总管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地说道:张总管,求求您高抬贵手!我家少爷真的是冤枉的!他一心钻研技艺,从不与外人结怨,更不可能参与行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啊!
张总管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老东西,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再敢啰嗦,连你一块儿收拾!
福伯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头,眼神坚定地说道:张总管!那……那机械人偶失控,其实……其实是老奴的错!
哦张总管和陈志远皆是一愣。
只听福伯继续说道:前几日,老奴在打扫作坊时,不小心碰倒了那人偶,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老奴怕少爷责骂,便没敢声张,只是偷偷将它扶正了。想必是……是那时碰坏了里面的机括,才导致今日在寿宴上失控。此事全因老奴一人疏忽所致,与我家少爷无关!请总管大人明察,要罚就罚老奴一人吧!
福伯!你……陈志远又急又气,他知道福伯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故意揽下这莫须有的罪名。
张总管狐疑地看着福伯,又看看陈志远,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他虽然不信一个老仆人能有这般胆量和巧合,但福伯这番自首,却也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毕竟,如果真是陈志远故意行刺,那他这个举荐之人也难辞其咎。若能将事情定性为意外或下人失误,他的责任或许能减轻一些。
他眼珠一转,冷笑道:好个忠心的老奴才!既然你自认有罪,那咱家就成全你!来人,把这老东西拖出去,重打四十大板!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督军府的规矩!
不要!福伯!陈志远目眦欲裂,想要挣扎,却被家丁死死按住。
福伯却反而松了一口气,对陈志远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仿佛在说:少爷,别担心,老奴受得住。随即,他便被两名家丁拖了出去,院中很快传来了皮鞭破空的声音和福伯压抑的闷哼。
陈志远心如刀绞,他知道,以福伯年迈的身体,这四十大板下去,恐怕性命难保。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这世道的黑暗!
张总管看着陈志远痛苦的表情,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陈志远,你这老仆倒是有情有义。不过,此事尚未了结。你和这小兔崽子,还得在这里待着,等候督军大人发落!说罢,他带着人扬长而去。
柴房内,只剩下陈志远和蜷缩在角落里低声饮泣的梁仔。陈志远挣扎着坐起身,将梁仔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知道,福伯这一番顶罪,虽然暂时保住了他,但督军府绝不会就此罢休。张总管那阴鸷的眼神,分明是在告诉他,这事没完。
不知过了多久,柴房的门再次被悄悄推开。一个黑影闪了进来,低声道:陈师傅,是我!
陈志远警惕地抬头一看,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认出来人竟是秦先生手下的一个年轻人,曾在天工坊见过一面。
是你秦先生他……陈志远又惊又喜。
那年轻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迅速说道:陈师傅,秦先生已安全撤离。他料到督军府不会放过你,特派我前来接应。周宝臣已下令,明日一早便要将你和天工坊一案公开审理,实则是想杀鸡儆猴,将罪名栽在你头上,以平息此次遇刺的风波。天工坊也已被查封,督军府的人正准备将其财产充公。你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陈志远心中一凛,果然不出所料。他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堆残破的机械人偶,又想起生死未卜的福伯,以及身边惊魂未定的梁仔,心中充满了悲愤与不甘。难道自己苦心经营的家业,就这样毁于一旦难道自己的一身技艺,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
他咬了咬牙,沉声道:福伯还在他们手上,我不能就此离开!
年轻人急道:陈师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福伯那里,我们会想办法营救。你若不走,明日必死无疑!秦先生说了,你的技艺是国家的瑰宝,不能就此埋没!他日若能驱逐鞑虏,复我中华,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驱逐鞑虏,复我中华……陈志远喃喃自语,秦先生那番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他看着年轻人坚毅的眼神,又看了看身边依赖着自己的梁仔,心中的天平开始剧烈地摇摆。
他深知,单纯的技艺,在强权面前是何等脆弱。今日之厄,便是明证。若不能改变这黑暗的世道,即便他能造出再精巧的钟表,再奇妙的机械,又有何用匠心,若无道义的支撑,若无抗争的勇气,也终将无处安放。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在他心中升起。
好!我跟你走!
陈志远毅然说道。这不仅仅是为了活命,更是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为了一个或许可以用技艺去改变些什么的未来。这便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从一个埋首技艺、不问世事的匠人,他第一次主动选择踏入这波谲云诡的时代洪流。
年轻人大喜,连忙道:事不宜迟,我们必须在天亮前离开!我已经打通了后门的守卫,但时间不多。
陈志远点了点头,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机械人偶,虽然残破,但其中一些核心的部件和图纸,对他而言至关重要。他低声道:梁仔,快,把那个人偶底座下的暗格打开,里面有几卷图纸和一些特制的工具,是我们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务必带上!
梁仔虽然害怕,但听师傅如此说,也立刻行动起来。那暗格是陈志远特意设计的,极为隐蔽。梁仔按照师傅的指点,很快找到了机关,取出了里面的东西,用布包好,背在身上。
陈志远又在柴房内快速扫视了一圈,他知道天工坊内还有许多自己亲手制作的精密机关和小型装置。虽然大部分已被查抄,但有些藏匿极深的东西,或许还能派上用场。他回忆着作坊的布局,以及自己平时设置的一些小玩意儿,脑中迅速形成了一个计划。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柴房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呵斥声。
不好!是巡逻的卫兵!年轻人脸色一变。
柴房的门已被从外面锁上。情势危急!
陈志远却异常冷静,他指着柴房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通风口,对年轻人和梁仔说道:从那里爬出去!外面是花园的假山,可以暂时躲避!
那通风口极小,仅容一人勉强通过。年轻人身手矫健,率先钻了出去。梁仔也紧随其后。轮到陈志远时,外面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
他深吸一口气,奋力钻过通风口,在年轻人和梁仔的拉扯下,终于在卫兵推开柴房门的前一刻,成功脱身,躲进了假山石的阴影里。
人呢!柴房内传来卫兵惊怒的呼喝。
搜!他们肯定跑不远!
督军府内顿时警铃大作,火把晃动,人声鼎沸。搜捕开始了。
陈志远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要从戒备森严的督军府逃出去,绝非易事。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年轻人和瑟瑟发抖的梁仔,握紧了手中从机械人偶身上拆下来的几枚特制齿轮和弹簧。这些平日里用来制造精巧玩意儿的零件,今夜,或许将成为他们求生的武器。
夜色深沉,杀机四伏。一场围绕着玲珑手陈师傅的暗夜奔逃,正式拉开了序幕。而就在他们逃离柴房后不久,马三刀贼心不死,竟想趁着督军府大乱,潜入已被查封的天工坊,看看能不能捞点什么油水。结果,他触动了陈志远早先布置在门口的一个小机关,被一桶混合了石灰和辣椒粉的惊喜浇了个满头满脸,狼狈不堪地在地上打滚,反而惊动了巡逻的卫兵,被当成刺客同党抓了起来,也算是恶有恶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