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被抄那日,我正在西域贩丝绸。
回来就看见——
我那探花郎未婚夫身边多了个丫鬟,正指着我鼻子骂:
郎君挨板子时你在哪现在裴家要平反了,倒知道回来攀高枝了!
我看着她给裴时安喂药的亲密样,笑了。
好得很,
看来你俩是想做一对亡命鸳鸯了
1
嬷嬷确定是上京裴家我摘下面纱,边塞的风混着砂砾拍在脸上。
常嬷嬷咬牙切齿:那裴小郎君敲登闻鼓鸣冤,血溅了九十九级台阶!
真巧,
三年前我父流放时,
他裴家连门都没让我进。
我摩挲着算盘上凝固的血渍——
日夜提醒我复仇之事不可忘。
不如,我轻笑,我们去给裴郎君...
...收尸吧。
……
裴家祖上原是公爷,子弟多庸碌,一路降爵到如今,门第不算显赫。
裴父存了科举入仕的心,把宅院买进城东巷子,与我们家毗邻。
六岁那年,我的风筝挂上榕树,哭声引来了临院的裴时安,他翻墙爬树,替我取下来。却因恐高,僵在那里。
最后是几个护卫,架了梯子。
裴父责怪他: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你几斤几两不清楚偏要去逞这个能
他理直气壮:可是沈家妹妹哭得我心慌,她还那么小,软软一只,像个团子。谁见了不得站出来
那时年幼,并无男女大妨。
一院红墙隔开两家,裴时安常翻过来找我玩儿。
他很聪慧,裴父四五天才能背出来的诗,他看一眼就会。心思却并不在这上面,想的只是平定胡虏,建功立业。
沈昭意,我竟要跪祠堂才知道,我的高爷爷曾与太祖戎马沙场,死人堆里七进七出,赚来一份国公的家业,却被败成这样。
折根树枝当作红缨枪,他耍得有模有样,回身看我:
你瞧我这样子,像不像戏文里的大将军
日头太毒,我坐在亭子里,只想睡觉,说话也随心所欲:我觉得更像十五灯节上,敲锣耍猴的。
他来捏我脸,困意散了,我笑着躲开:再说,没有一个大将军,会怕高吧。
裴时安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沈昭意,下次有什么好玩的,别想着我再带你去!
……
裴父的科举并不顺,与我父同读一个书院,我父亲第一次恩科便中了,二甲第七名,入职翰林院,三次升迁,更是被圣上钦点,教太子做赋。
裴父只能以门荫入仕。
区区五品员外郎,眼看爵位到他这一代便止,我父亲风头又盛,搬走之前,便过门,定了两家的婚事。
那时为防我们家赖账,还请来宗族耆老见证。
可后来,不认的,却是他们。
十四岁那年,我及笄,两家商议婚事。
前一天,裴家还送来几匹云锦,说是托了远亲,从宫里弄来的。红色布匹,浮云流金,我摸上去,心生欢喜,想裁来做喜帕。自定亲后,我便没再见过裴时安,书信也是不许的,只听说他还未歇习武的心思,前两年闹了一场,跟着个游侠跑了,如今才被捉回来,挨了一顿打,尚跪在祠堂。
那时我最苦恼的,不过是要吃清水白菜,好将自己塞进瘦两寸的嫁衣中,整日和娘亲斗法;亦或是在想,裴时安被打成那样,拜堂时,他不会被抬着进来吧。那我的脸可就丢大了。
少女并不识愁滋味。
变故竟来得这样快。
先是太子母舅死在治水任上,掀出来场贪污大案。父亲为人清正,又素与其交好,不过伸了两句冤,当天便被带走。
娘亲到处托人,进牢中看他,回来时深思恍惚,身上带着血味,却摸摸我的头,挤出个笑:
没事的,昭意。
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说服自己,她连着重复了好多遍。
这天晚上,我没有睡好,偷偷溜出房,听见她屋中传来的泣音。
第三天。
府中下人变少,问过管家,知道娘亲遣散了一批人,发还身契奴籍,各给了些银两。
第十天。
我去看两岁的幼弟,他不在房中,还少了许多衣服。我到处去找,娘亲拦住我,她瘦了很多,头上常戴的金簪也不见了:
昭意,别怕。是家中太热,弟弟受不住暑气,我让乳母带着他去庄子了。
其实怎么会没有察觉呢
可我不能再让她担心,把屋中值钱的收拾干净,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好不容易擦干净,看不出哭的痕迹。才往娘房中送去。
不经意听见她和常嬷嬷的话。
都安排好了去处……只是我的昭意……
嬷嬷很气愤:裴家怎么能这个样子您都上门两次,都不见。第三次,只派来个传话的小厮,说是多年前的玩笑话,还是不要当真的好。
娘坐在镜前拆发髻,里面已混入银丝。
原没想过他们能拉老爷一把,只是凭着多年的情分,给昭意个归处。不至于被家中带累。
我不嫁裴时安了。
推开门,我声音有些颤抖。
即便有文书,能去官府面前拉扯,硬逼着他娶我。可这样,又有什么用被困囿于后宅,看别人的脸色求活,于家中无半点助力。
我扶在娘膝头,泪还是落下来,倔强地擦了又擦:
女儿不想让娘再去求人。天大地大,我们又不是只有靠施舍才能活下去。女儿头一次恨自己不是个男人,无法开门立户,上帮父母,下护幼弟……
最后娘要送我去西域,投靠外祖,他是那边有名的茶商。
常嬷嬷跟着我。
娘说要在京城陪着爹,一有消息了,便会传信过来。
昭意。
她突然唤我,朝我笑笑,伸手把我的碎发往后捋:
到了那边,衣服要穿厚些。
娘知道我们昭意是个顶有本事的姑娘,跟着你外祖好好做生意,早日买个宅子。到时,爹娘带着弟弟,去投奔你啊。
我不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面。
西域商道虽通,距离却远,又常有胡匪出没,一封信,转了几遭,传过来已是半年后。
那时爹已被斩首。
这是王储之间的政治角逐,而我们,不过是被卷入其中的小人物。娘平静地去观刑,刀斧加身,头颅落地。
她在人群中,没有落泪,只平静地掏出一个瓷瓶,把毒服下去。
口鼻出血,她向前踉跄。
手碰到我爹的手,十指相扣,她温柔地笑:
沈郎,我来陪你了。
2
当初不嫁裴时安,这话是我说的。
那时年少,心里真的很恨他。可边塞的风霜,人间的苦寒,足以把所有情绪都抹平,向现实低头。
外祖的生意是很大,可除了我娘,他还有三个儿子,七个孙子。
我是外姓人,能经营两间铺子,一条茶路,已十分不易。这些年,费足了心思,也吃够了苦头。
最险的一次,表兄的人,骗我去茶道,被胡匪掳走,差点就做了刀下鬼。而其中少于生死的,更是不经说。
如今外祖昏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已时日无多。这家产之争,闹得更凶。三家联起手来,要先把我这个外人踢出去。
收买的护卫来报。
舅舅们买通个无赖,欲污我名声,迫我嫁给他。
此事我没告诉常嬷嬷,只看着渐黑的天色,把手伸出窗外。
这样大的风,怕是要下雨了。嬷嬷,你让伙计们不要回去,轮流守着夜,把排水明渠通一通,以防湿了茶。我就宿在库房。
大雨连下三天。
第四日傍晚露晴,我把伙计们叫进院中,依次奖赏银子。中途名册沾上墨,要重新登记,就耽误到深夜。
那无赖刚好撞进来,被逮个正着,折了胳膊捆在地上。
三家舅舅来捉奸。
门被推开,我起身往外走,眼里还噙着泪,大声说道:
爹娘还在时,就给我定下婚约。从前是我配不上他,自知惭愧;可如今彼此境遇相差不离,裴时安还来信让我回京完婚。偏在这关头,发生了这事!想来定是裴家政敌来为难我这个新妇,他们家是倒了,可东宫还有太子,圣上也没发话。我誓要追查到底,擒着这个贼人上京去告御状!
钱没命重要。
无赖轻易被这话唬住,他拼命挣扎,把口中塞着的破布吐出:
是你家二舅、三舅……
然后又被捂上。
外甥女,我看这个贼人简直是疯了。他说的话可不能信啊!
他们身后的仆役将院门紧紧围住。
两方人数相当,僵持住。
常嬷嬷挡在我身前,我将她拉开,又包了一眶泪,边假哭边道:
我怎么会因为一个疯汉的话怀疑娘舅们,我就是悲从心来……
当初娘出嫁时何等风光,如今我要去京都,出嫁前夕,却被个贼人羞辱、还挑拨我们血肉亲情。昭意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明明舅舅们这些时日都忙着给我采买嫁妆,好东西一箱一箱地从外祖府里往出般,整个十三行都瞧着呢。这贼人竟敢说你们不疼昭意!
众人震惊地看着我。
我三舅脸上不敢置信:
沈昭意,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跟长辈要东西,你爹就这样教你!
常嬷嬷得了眼色,做势要解开无赖,让他再开口。
大舅反应很快。
拦住其他人,转身走过来,声音都轻了:沈昭意,我们是一家人,舅舅当然疼你。这贼子满口胡言,你把他交给我处理。
都护府当值的县尉走进来时,就看见这一幕。
——我的人把无赖捆了,有个伙计走后门去报官。
闹什么呢这是皂吏让人都散开,谁是这院子的主人
我把眼泪擦干。
是我将出阁了,几个舅舅舍不得,个个抢着要给我添妆。说风头不能逊于表姐们,一时便吵起来。
家里的伙计不经事,听怕了,这才慌里慌张跑去都护府。我说。
县尉看向众人。
我几个舅舅又不傻,忙陪笑附和着。
是这样。
我踹了地上的无赖一脚,解开腰间荷包,倒出些散碎银两。
至于此人,是我府中家奴,有文契的。自己处理便好,真是劳烦几位大人走一趟,昭意出嫁那日,会在楼中摆宴,还请赏脸来喝酒。
我见好就收。
送走官差,舅舅们脸色好些了,我又进屋取了东西,拿给大舅。
这是两家商铺的地契,蒙外祖慈悲,交给昭意打理。他善心,我却不能不知分寸,真把铺子当作自己的。本就想在出嫁前还回去去,便烦大舅分一分吧。
二桃未必能杀三士。
却一定能离间他们。
我的铺子地利不错,又经营有方,几经扩大,一年的收益抵过他们十家。
常嬷嬷恨铁不成钢:
姑娘,你糊涂啊!
我远远地看向东南方:
本就是留不住的东西。
常嬷嬷还不知道,我几个舅舅,暗地里和胡匪有勾结。什么都要,人是活着走不出西域的。
而现在。
他们彼此怀疑,没有时间来对付我;又在官府面前答应过,要为我出阁备下厚礼。
更何况,我只给了地契。那铺子的东西,我可没说要给。
朝着祖父的院子,我遥遥磕了三个响头。
阿公。
你更偏几位表哥,爱意稀薄地分在我身上,却也撑着沈昭意活了这么多年。
晚上收拾包裹。
常嬷嬷看着小山般的银票合不拢嘴:姑娘,你竟藏了这么多私房——我们是得赶紧走,被发现了又要惹出一堆事。
我随意应着,心不在焉地拆开信封,靠着火,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又问我:姑娘,你想好了,真要嫁给那个负心人
她把裴时安叫做负心人。
多少年来,提起他,都是愤愤不平的模样。
我没得选。
火燎上来,险些烧了信纸,我忙去扑。
这份家书,不是裴时安的,我们之间,从无音信。
——是京都大伯的。
他是我爹的亲兄长,多年来无所出。我娘生下弟弟后,大伯母几次来看,言语中都是对这个孩子的喜爱。
所以家中出事后。
娘把胞弟过继给他们,只求个清白身份,不至误了一生。
可好景不长,伯母竟有孕了。
从年前开始,伯父便来信,哭诉自己的不易,逼我掏银子;我不敢给太多,他从前做过装病骗我爹钱的事;他或许以为榨不出什么,语气越来越冷淡,最近的一封,已称呼我幼弟为扫把星。
我必须得回去。
世人都有自己难处,总不能指着旁人心中,你重过所有。尤其另一头,还压着他的父母宗族。
我把信收好,安慰嬷嬷:
留在西域,也是要嫁人的。你看我几个母舅,可还能再容我多久那还不如回京,那才是我们的家。而且比起旁人,我至少见过裴时安。
3
我以为我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回京。
却没想,老天爷总有准备不完的惊喜。
伯爵府暂被查封。
四处打听,才知裴时安如今搬到了藤花胡同一家民房,随行有个姑娘,帮他张罗内外。
卖凉茶的大婶打量过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找他夫妻两又干甚
常嬷嬷已捏碎了瓷碗。
我吹吹碗沿的茶沫子,静心喝完,散下几块银锭:
我是他娘子,来此完婚。至于那姑娘,约莫是从前仆人吧,也是一番忠心,倒不好带累了彼此名声。
大婶咬着银子,眉开眼笑:
您放心,找我就对了,保管这一片,传得清清楚楚。我就说呢,那裴相公,长得多俊一个人,虽是瘸子。却也该配您这样神仙般模样的娘子,而不是那小丫头,黢黑一个,干巴巴的。站一起,不搭……
她还再说了什么,我没听进去。
脑海里,只闪过两个字。
——[瘸子]
登闻院那一百杖,伤筋动骨,又没钱医治,半年已过,裴时安的腿落下病根。
恍惚间,我又想起过去的绿榕树下,小少年眉目飞扬,手舞长枪,得意地向我挑着眉。
他说:昭意,我将来要做大将军!
他搬走后,院里的大榕树没多久也砍了。
我一头扎进女红管家中,童年就此消亡。
常嬷嬷看着我的脸:姑娘,你可不要心软,可怜那对贱人!
那负心汉就算落到此等地步,也还是个男人,有嘴有手的。他不愿意,这些流言根本就传不出来!
我摇头。
没有心软。
对过去心软,是扎向现在自己的刀子。
我只是感慨。
人间世事无常,所想所望皆难如愿。
常嬷嬷敲了数遍,才敲开藤花胡同里的那间民房。
开门的是个姑娘,梳双环髻,一身绿,人有些黑,五官面貌细看也算标致。
袖子粗粗地挽上去,手里还沾着些碳灰,应是刚在灶膛忙完。见了人,胡乱用围裙擦手,一笑,露出几颗白牙:
现在便来了今日的馄饨可还没做好。
她是靠给饭肆卖生馄饨而糊口的。
我已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
裴家的倒台,主要还是离东宫太近。他们家有房亲戚,在后宫是个贵人,为自保,投向了皇后。
半年前,云贵妃身感不适,她还怀着身孕,却昏迷多日不醒。太医院几次诊脉,查不出异样,只好召来国师,卜出是宫中有人在施行诅咒。
阖宫排查,最后却在坤宁宫的正殿找到。
矛头直指皇后。
纸人一烧,贵妃便醒了。整个人消瘦很多,埋在皇帝肩头哭泣:
纵使我的涟儿是陛下长子,又被封了贤王,在前朝和太子争锋相对,姐姐生我的气,打我骂我便是了……为何要趁臣妾怀孕,害我腹中胎儿,稚子何辜!陛下,您要为臣妾母子做主啊!
皇帝要废后。
此举势必动摇太子根基。诏书尚未盖印,坤宁宫便传来消息,皇后认罪,深感内疚,悬梁自尽。
他们到底是三十年夫妻,人死罪消,陛下不好再行迁怒。
太子之位保住了。
皇后党却被彻底清剿。
其中裴贵人,便被指认知情,慎刑司一番严刑拷打,她受不住,只好乱咬裴伯爵,称是托他从宫外带进来的巫蛊银针。
——一个无权虚爵,自然不值得贵妃党费尽心思。
他们针对的,主要是裴家大少裴时安。
我远走西域那年。
一身反骨的裴时安,不知如何开了窍,竟真扔掉缨枪,弃武从文。
他是个念书的奇才。
又于时政上见解不俗,入国子监求学,很快受到当朝大儒推崇。太子有意交好,还曾将他留宿东宫,夜谈新政。
春闱放榜,裴时安中了探花。
有潜力,又年轻,放任其成长下去,是个极大的隐患。
所以,裴家全府下狱;所以,裴时安连圣上面都没见,就被打了出去。
他所受的羞辱于众目睽睽下显现,几个护卫用木板架着他,绕城半圈。裴时安趴在上面,盖着白布,血一层一层地渗出来,头发散乱,看不清面容。
他被革除功名。
裴府抄家,圣旨上却没他的去处,贵妃是要诛心,让这个骄傲的少年,亲眼看着自己一点点失去所有,再挺不直脊梁骨。
府中仆人走的走、卖的卖。
只有个刚来的小丫鬟,求到裴时安跟前,说再没地方可去,想留下来。
她叫春桃,拿着太子救济的钱,搬来这里,又自觉不能总依靠别人,做起了卖生馄饨的活计。
我倒有些敬重她。
想着或走或留,都值得我给笔银两,好生安置,全看她个人诉求。
却不料,常嬷嬷刚说明来意。
春桃竟像变了个人。
她陡然睁大眼,双手叉腰:
你来找他他被人打折腿,全城游街时你在哪他病得快死,高热退不下去时你又在哪如今看人刚养出些精气神,日子好起来,便上了门!
十八九岁的老姑娘,莫不是嫁不出去,硬要赖上我们郎君人要脸树要皮,我们难成这个样子,可曾开口向你求援
常嬷嬷气得脸红,问她是什么身份。
纵然我只是少爷身边伺候的,却总也有些情分。主辱奴死,我就是看不惯,郎君被人扒上来吸血。更何况,上次去牢中看望老爷时,夫人还说要将我指给少爷。
隔着帷帽。
我看到她眼中腾起的战意。
最怕蠢人起妄心。
饶她出身乡野,见识短浅,也明白一个探花郎,是多香的金钵钵。
可不得攀上去
赌对了,那就是后半辈子的安宁富贵。
天时地利,人造出一个共患苦难的窝。
我只觉得好笑,走上前去,透过门缝,指了指里面狭隘的布局,衣服将院子占满,湿漉漉地滴着水:
你照料他主辱奴死
眉毛一挑:
春桃,我以为我能高看你一眼。但没想到的是,你让我有些恶心。他需要郎中,需要活动空间,需要银子,需要夫子,需要准备下一次科举,才有站起来,洗清冤屈的指望。你在堵他的路。
春桃怆然,情绪激动:你就因为我是个丫鬟,看不起我
跟她说话真的很累。
她已失态:你懂什么我们这一路吃了多少苦。我天不亮就要起来烧火做饭,还要备卖出去的馄饨。换了银子,就去买药,大少爷不肯喝,我就一碗一碗地重新热;他晚上睡不好,只有我守在外边……
常嬷嬷也觉得无语:这倒不像个丫鬟伺候主子,反像个乳母伺候没断奶的儿子。
我的耐心已被耗尽。
越过她,推开门,就要往里闯。
春桃来拦,又被常嬷嬷按住。
这租契上可是我的名字,没有我的许可,谁都不能进……信不信我去衙门,告你们私闯民宅
我把声音远远抛在后面。
院子很小,打扫得不算利落。淤泥污脏绣鞋,我吸了口气,伸手,打开最里面的那扇木门。
药碗如箭般飞来,砸碎在我的脚边。
我偏身躲开。
滚!
男人的声音嘶哑而暗淡。
阳光照进来,屋子内的设施一览无遗,是阴郁、萎靡的。
一如轮椅上的裴时安,他白得不像话,五官秾丽,眼眸微眯躲避着光,鼻头一颗红痣,真像聊斋里勾人精魄的艳鬼。
春桃追上来,气势汹汹:
他不喜欢出门,不想要被人看见,你们太过分了……
我掀开帷帽,侧身眄过去一眼,是笑的模样,眼里却浑无半点笑意,冷冷看着她:
是啊。可我不是旁人,我是他娘子,也是你未来主子。你并不明白,以下犯上,是何等罪过,对吧,·春桃
轮椅上的人猛然抬头。
我走近前去,握住他的手,很凉,我没有松开,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冲他笑道:
裴时安,我来此地,同你完婚。
4
我在万景胡同租了处宅院。
不如伯府气派,却也宽敞,裴时安被分到南边光照最好、风景别致的一处小院落。
他依旧很排斥人。
不许任何人靠近他,将他推出来都费了很大力气。我们在晚上搬家,胡同巷道很黑,地上有水,我踩着往前摔,带倒了他的轮椅。
他跌倒在地,恍若不觉,眼里不聚光,如同活死人。
唯独对上我的视线时,下意识躲避。
他觉得对不起我。
春桃没有走。
我后来知道,裴时安还有个书童,父母一直在攒银子给他赎身,正好裴家出事,便在人市将他买了回来。
书童是个知恩的。每几日就要来一趟,裴时安的衣服,就是他换的。
两个人一道跪在我面前。
春桃把头都磕肿了。
眼里蓄满泪:姑娘恕罪!奴婢的那些话,都是猪油蒙了心,我就是太担心少爷……这才冲撞。姑娘不要发卖了我,就留我在身边,随便做什么都行。
她倒是乖觉。
书童也跟着求情:姑娘来了就好,那些年,少爷真是……
他又想到什么,把这个话口岔开:
姑娘也别太怪春桃,她就是被吓怕了。刚开始那两个月,云贵妃的远房亲戚常来闹。手段下作极了,谁敢对少爷好些,就都被打击报复。就连春桃辛苦找的活计,也搅和了好多次。姑娘就宽恕她一次吧,春桃来的晚,并不知从前府中那些事。
吵得我实在头疼。
我与裴时安尚未完婚,他现在这副模样,也并不适合沟通。他裴家的人,等他好了,自己处理吧。
书童得了我给的银子,留下来贴身照顾裴时安;春桃则负责在灶膛烧火,轻易不许进裴时安院子。
我出了一趟门。
请回来杜行庚,上京城最好的疾医,有七分把握能帮裴时安站起来。
滚!
裴时安把人撵走。
连着七日的闭门羹,所有人都去劝,疾医来找我辞行,他之前受过我父恩惠,我请他再留三日,又封了一笔酬金。
第十天的时候,裴时安还在装死。
春桃心疼得不行,求了书童,进去亲自喂他吃药,被避开也不恼,一碗一碗地重煎。
不喝就不要喝了吧。我说。
已是第六碗,我从春桃手里接过药,摔在地上。
雪白瓷片顿时飞溅开来,不小心划破他的手。
血珠滚落。
他终于动了下,把头抬起。
我推着他的轮椅就往外走,裴时安还想挣扎,却被我用力按上肩膀,往后跌进坐垫里,脸色惨白。
省省力气吧,不喝药的下场,就是在我这个女人面前,都弱得像个小鸡崽。
我耳朵好。
能听见春桃对着书童叨咕:
你拦我作什么,她要把少爷带去哪儿啊!你就眼睁睁看着她祸害少爷
书童:可发我银钱的东家,是沈姑娘。
……
我带了裴时安去菜市口。
时值冬日,肃杀之际,用始行戮。
处刑台上绑跪着一批犯人,随着监斩官令牌掷下——
屠刀抬起,银光闪过,头颅滚地。
我俯身搭上裴时安的肩,在他耳边低语:
你是不是也认出来他是谁王长史,同你一样,被卷入巫蛊之祸。你以为你退避、你躲让,就能让云贵妃放过你投降的军队,不配和战死的一样,被载进史册,得到对手尊重。裴时安,屠杀早就开始了,你猜,下一个会是谁
他瞳孔睁得很大,额头有层细汗。
左丘失明,尚能传书;孙膑受刖,尤有奇谋。你不过受了一百棍,人还有口气。若不想明年秋日,在这里帮你全家收尸;你最好给我站起来,重新读书,还能有条伸冤的路走。
他的情绪开始波动。
翌日。
杜行庚要走,我去送。
门吱呀一声打开,裴时安束了发,戴上冠,一身干净衣衫,整个人清爽许多。在轮椅上冲着疾医长鞠躬:
还请先生帮我。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裴时安不再让人扶,能站起来走动时,已近年关。我陪着常嬷嬷包饺子,脸上沾了面粉,他靠过来帮我擦。
离得很近,我听到他剧烈跳动的心脏声。
沈昭意……他把头偏过,整个人往后退,多谢你。
有许多话,没办法说。
四年前,我们错过;四年后,我们重逢。
怨恨和失望是靠时间消磨,我早已放弃幻想。
只是现实面前,无力揭竿,只好藏起那些筹谋,借着旧日情分,把生活修修剪剪,往想要的那个方向长。等那时候,或许我才能品出一点如愿的滋味。
我垂下头,盯着手里的面团,把它搓扁成圆,一个刚好的形状,声音很轻:
没关系。
裴时安,你是我的夫君。
我们一体的。帮你就是帮我自己。
他脸有些红,又冷又欲的五官,笑起来便格外动人。攥住我的手,流露真情:
沈昭意,我以为你不会来的,你心里是恨我的。再怎么解释,也无法掩盖我们家曾袖手旁观的事实。可你还是来了……如果我还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我所得到的,都与你共享。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女人。
常嬷嬷听着有些尴尬。
正好外面传来花瓶碎地的声音,她出去看。
我垂着的手,还是动了动,轻轻回握他:
好啊,裴时安。
晚上嬷嬷帮我铺床,她不知在想什么,笑了出来:
书童都跟我说了,当初姑爷是想来追姑娘的,却被裴伯爷捆进祠堂,两人达成协议,说只要姑爷考上功名,就可以娶他喜欢的女子。这门婚事才保留到今天,没有作废。
我无言。
嬷嬷继续道:他今日这番,连把家传的宝玉都给了姑娘。确实比待在西域、连夫君相貌都未见过的好。只是不知道姑娘怎么想
玉坠被我胡乱扔在桌上,我靠近火炉用手去取暖。
随口答:是啊,他很好——
他是个男人。
即便受了刑余,革除功名,所能走的路还是比我宽敞许多。我是不可能做官的,更不可能带着弟弟出去自立门户。而裴时安,他对我有旧情,念新恩;他有文采有手段,还与云贵妃一派势同水火。
从前的家仇;日后的安宁。
不依附这个男人,亦或者说,不打着这个男人的旗号,我什么都做不成。
5
二月,一场大雪过后,我搭了个棚子,给乞丐施粥赠饭。
一连十天。
春桃心疼银子,拉着书童抱怨:
这算什么事儿!我们的境遇也不好。真是当家也不知柴米油盐贵,少爷往后花钱的地方还多呢!
常嬷嬷翻白眼,书童也不站她:
你不懂。京城权贵人家,逢年节,都要行善举的。从前老爷……
他有些怅惘,又很快打起精神,姑娘这么做,也是为了给少爷积福气。
春桃觉得自己被孤立了。
晚饭时候,听说书童还拦着不让她见裴时安。
我懒得理会这些琐事。
来领粥的有个乞儿,他年岁小,瘦得像刚从地里长出的萝卜头。
我生了恻隐之心,将他带回房。
嬷嬷去给他买新衣,周围清净了,关上门,乞儿像变了个人,一边和我讨价还价。
还得再加十两银子。
一边去啃桌上糕点。
女东家,那户人家的消息可不好打听,庄子里谁不知道是个[扒皮鬼],对下人苛刻得要命。我都被打得不成样子。
他是这一带的孩子王。
来京城第一天,我就找上他,十两银子,摸清我大伯一家的动向。
早期家贫,大伯是被过继出去的。
虽是我父亲兄弟,发达时沾了不少光,还攒银子买下百亩良田;落魄时,却不曾沾上半点坏处。
许是穷怕了,娶的娘子又凶悍。
他们日子一向节俭。弟弟刚抱过去时,还是够了吃喝,生病也舍得买药;可生下亲儿子后,待遇便越来越坏。
六岁的孩子,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烧火做饭,自己却只吃半个窝窝头,然后便跟着长工去地里干活。
拔草、播种、犁地、碾磨……
几次都站不起来。
凉水一泼,伯母皱着眉骂他偷懒的贱骨头,挨打更是家常便饭。乞儿混进去,和我弟弟同吃同住过,晚上就铺着薄被,宿在伙房。
爹娘宠着的小团子,我的亲弟弟,多白嫩一个,在他们手里,十指皲裂,耳生冻疮,永远都是脏兮兮的。
这群吸血鬼!
娘托孤时,把嫁妆都给出去一半,够养我阿弟十辈子。
我把眼泪咽回去,拿出五两银子:
你还得再帮我个忙。
大年的前三天,我换了身衣服,嘱托嬷嬷几件事,便自己去了京郊,投奔伯父一家。
为了装得更像。
我没有雇马车,衣裙上染满泥土,敲开农院的门。
外祖病后,几位舅舅便容不得我,要将我卖给别人做妾……我无处可去,只好回来……如今亲人也就只有伯父了。
什么,他们竟然要将你卖了,还是五百两!伯父站起来,拍桌大怒。
我摘下帷帽。
五官本就出色,配着欲滴的眼泪,我见犹怜。
大伯母都看直了,拍着我的手,挤出和善一个笑:好侄女,你就安心住下来。
他们愤怒。
因为我姓沈。
沈家的女儿,要卖也是我们卖,他们不过是外人,凭什么插手还好昭意丫头是个有主见的,知道自己跑回来。
深夜卧房里,透出两道身影,低声密谋。
伯母道:原想着让那小畜生落下病,好要挟着大的不断给银两。可她没钱,捞不上油水,那野种吃我们家许多年,合该做工抵债。如今好了,昭意丫头回来了,那模样、那身段,城里的陆老爷最近不是要娶续弦,给一千两聘礼呢!
乞儿缩在墙根,听得心里都发凉。
陆老爷已年逾五十,打死过三位发妻,再没谁家的女儿敢嫁,才忍痛许出重金。
那是买命的钱!
我终于见到了阿弟,软糯的一只,眉眼怯怯,刚开始还有些怕我。在我掏出把麻糖后,便贴了过来。
我给他梳头发,潦草干黄,浸了半包头油才顺下去。
姐姐。
他奶声奶气地来拽我衣袖:
你不要哭了,长宁给你擦擦。长宁不是故意认不出你的。
他眼睛很亮,清晰映出我的倒影。
手上却满是伤,指甲缝里有污泥,伸出来又缩回去,神情无措。我小心攥住他的手,掏出绣帕细细擦干净,贴上我的脸:
有安儿在,阿姐就不难过了。
我哄着他睡觉。
唱了首歌谣,他终于安心,眼睛渐渐阖上。
隔日我给幼弟梳洗时,乞儿正在院中转磨,见四下无人,凑到我耳边,将昨夜听到的墙角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
沈长宁有些害怕。
我蹲下身,温柔地摸他的脸:长宁乖,你想不想跟姐姐走
他懵懂地看我,或许是以为我要带他嫁给陆老爷,不过是从一个狼窝跳进另一个狼窝,但依旧点了点头。
小心翼翼伸出手,捏住了我的手指:
想。姐姐别怕,长宁很快长大,就能保护你。
血缘的关系如此奇妙。
他依在我怀里,让我那颗在西域风沙中日渐冷戾的心,软得不像话。
那长宁,陪姐姐玩个游戏好不好玩完了,我们就回家。
陆老爷是第三天傍晚上门的。
我被叫去见客。
伯父伯母半句没提续弦的事,我乖顺地低下头,露出一截雪白脖颈。
陆老爷眼都看直了。
连连点头。
伯母见状倒了一杯茶,放到我面前。
我知道的。
卖侄女这事很容易出岔子,更何况,我还从西域跑过一次,有前科。倒不如生米煮成白饭,届时现场捉奸,非说是我伤了风化,就可堂而皇之地谈起这场亲事。
我捏着茶杯,在手中转了半圈。
香气扑鼻而来。
微微一笑,迎上伯母期待的目光:
九曲红梅,伯母有心了。
然后一饮而尽。
陆老爷迫不及待,伯父伯母起身要走。
我却倒在桌子上,猛然吐出一口黑血。
阿弟闯进来,扶着我瘫软的身子大哭;乞儿得了信号,从后门跑出去。
陆老爷吓得都萎了:我要的可是活人,现在这是在弄哪一出
伯母探过来一只手,搭在我的鼻子下,是凉的。
整个人颤抖起来,望向伯父:
不是说春药吗怎么,怎么,好端端地她就没了气
陆老爷只觉得晦气。
他见惯了死人,最快反应过来,把腰绳系好:
我只图色,你们却敢害命!把我的银子退回来,还要倒赔我些,不然我就去报官!
你敢!伯父凶相毕露。
他看看满身是血的我,又看看四处翻箱、搜刮地契财产的陆老板。
整个人冷静下来。
声音狠厉:
别忘了,药是你给的,若闹到公堂,我们夫妻咬死,是你见色杀人,你以为你能跑这块庄子可是我的地盘。
反正现在她已经死了。沈昭意是个孤女,父亲还是罪臣,随意找个借口说她病了,再办个丧事,谁会怀疑
倒是你。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你一进来,她就没了,整个京郊县城谁不知道你陆老板的名声还退钱,我侄女因你死了,你得加钱!
两人对着尸体讨价还价。
幼弟的哭声突然插进去,陆老板想了想:可以。就是这崽子也不能活,万一捅出去怎么办
伯父点头,端起茶壶。
撑着阿弟下巴,就要往他嘴里灌。
大伯母哪见过这场面
她虽刻薄,到底不如男人狠辣,把眼捂住,把耳堵上,头埋在膝里,躲进墙角,整个人不住地颤抖。
幼弟很快也吐出一大口血。
倒地不醒。
6
门就在这个时候被推开。
早在伯父商议要给我安个病死名头时,裴时安就忍不住要冲进来。常嬷嬷拉住他,噤了声,听完墙角。
裴时安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腿脚虽不便,却还是能把伯父和陆老板压着打。
拳头到肉的嘭嘭声,抱头鼠窜的求饶声,慌乱中,不知谁的靴子被丢了过来,幼弟觉得好笑,竟然出了声。
戏再演不下去。
大伯母尚未发觉,去拦裴时安,哀号惨叫:
你到底是谁
光天化日的,怎么冲进来便打人还有没有王法啦!
他是我的夫君。
我从地上站起来,鬓发有些散乱,束带也落下来,我低头,把它往上挽。
声音轻轻的,笑着去舔唇边的血丝,哎呀一声。
伯母早年也是农户出身,怎么认不得红浆果呢。好甜哦。
全场震惊错乱。
伯父鼻青脸肿:你,你没死
伯母捂住脑袋:鬼,闹鬼了!
我静悄悄地望着这出闹剧,眼里沁出泪水,语声幽怨:
伯父,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父亲生前死后,对你都算是厚待,可为什么,你竟想我和长宁死!
你可知道,谋害侄女,在雍国可是大罪。要杖刑一百,抄家流放的!
伯母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大喊冤枉。
伯父也打出亲情牌,又抓住漏洞:
昭意,我是你的亲伯伯,血浓于水啊!当初家里穷,送走我而养了你爹,这才有你们日后的风光,就念着这些情分……
何况,你不也没出事嘛!真要把伯父送上衙门,让沈家的列祖列宗不得安息吗你不能这么狠心!
我闭了闭眼:
血亲一场,我如何愿意赶尽杀绝
这样,你把安儿的名字迁出宗谱,让他跟我走。还有我娘死之前托给你的几处铺子,也都还我。此事就做罢。
大伯再蠢,也回过味来。
知道这是我设下的一个局,他舍得沈长宁,却舍不出银子,想要拒绝。
陆老板见我活了,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过来摸我手。
这小娘皮,又聪慧,又漂亮。真是哭也好看,怒也好看,让人心生喜欢啊!你家把你卖了我,可有书契——
他的手还没摸到我。
便被裴时安用力往外一折,发出惨叫。
哎呦,这是什么
我捡起了他掉在地上的文契。
伯父,你要卖我可我已与裴时安有了婚约,一女两许,可是死罪!要砍脑袋的!
多讽刺。
伯父不得不答应我的要求。
仅因为,我是另一个男人的私产,他给我下毒这重罪,都不如侵害了另一个男人利益而来得严重。
庄园外已停好一辆马车。
裴时安给我拢了件外衫,他没坐进来。
常嬷嬷心疼地抱着沈长宁,知道这些年阿弟的遭遇,恨得咬牙切齿:
姑娘就这么放过他们
怎么会
我小心翼翼点过娘的嫁妆,这些年,被伯父一家糟蹋了许多,裴时安抽出剑,逼得他们又补了不少现银。
送进官府,太便宜他们。自有更厉害的在后面等着呢!
——陆老板。
恶人需得恶人磨。
伯父现下掏不出钱,交不出人,这京郊一霸的陆老板不会放过他。日后,才有热闹看呢。
一切都如我预想的进行。
只是,裴时安生气了。
他是何等聪慧的人。我这点小心思,怕是在常嬷嬷拉住他时,便已了然于胸。
下了马车,他径直往前走,不曾看我一眼。
我没有哄。
忙着给幼弟找夫子,安排好一切已是五天后。
嬷嬷送长宁去书院,走之前拽我袖子:姑娘,你可长点心。春桃那小蹄子,最近又往姑爷院里跑。
是昨夜沐浴。
书童取药膏,屋里没了人。
春桃趁机钻进去,把水往自己身上淋,去擦裴时安的背:
少爷,你看看我~
裴时安一伸手,把她敲晕,重重扔在院子里。
我推开门。
裴时安撇过脸去,身上只着里衣,露出鼓鼓的肌肉,腰腹线条紧实,水珠贴在上面,烛光下泛出暧昧的色泽。
见我盯着瞧。
他冷哼一声,又把衣服往下拉了拉,半晌,才走进去,让书童换来新的热水,动静弄得很大:
你见过谁家郎君被勾引,娘子却只顾着看热闹的吗
我笑了下。
很浅的笑,若微风吹过湖面,泛起细小涟漪。
我对嬷嬷说:放心,我有办法。
这晚,书童送过去一壶酒。
我对镜描妆。
花钿、螺黛、胭脂,每步都一丝不苟,镜中人长眉连娟,双目含情,美得不像话。
夜三更,来人脚步缓慢,轻声推门。
烛火摇晃。
我倚床头往过望,是酒气冲天的裴时安。
他很委屈:
明明你送来合欢花酿,是有求和消冰的意思。我等你许久,从戌时到子时,你都不曾来。昭意,你是不是……
我回头看,嘴角攒出个精心准备的笑来,既是精心准备,也当倾国倾城。
裴时安酒立刻醒了一半。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就像大伯家中,你明明可以……
俊秀的眉眼晕染出红意,他失去语言能力,结结巴巴,把来意和这些日子生的闷气都抛在脑后。
我指尖扯过束带,轻轻一拽,三千青丝垂在肩头叠如云鸦。
向他伸手。
嫩葱似的指头一勾:我听不清,裴时安,你走近点。
他同手同脚,来到床边。
我倾起半个身子,手抚上他的脸,笑得嫣然又坦荡:
夫君,你何时与我成婚啊
这些日子,我是在忙。忙的却是挑看吉时,下月初三就不错……
酒后的裴时安。
平常清醒克制的眸子,如今深邃又极具侵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目光就变得炽热,滚烫的手掌一把揽住我的肩。
他俯身,与我鼻尖对鼻尖,声音沙哑:
在看日子你要嫁我昭意。
我毫不退让:我们本就是夫妻。
霎时间,天旋地转,我被压到床上。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猛烈地吻住了我。
实在汹涌。
外衫往下滑落,露出雪白的肩头。他眼睛都红了,像头凶猛的野兽,我还未来得及学闺帷之术,不知道男人在床上的力气竟这样大。
一时险呼吸不过来。
手往帷帐外伸,却又被他捉回去,根根落上温热。
这下眼睛红的是我了。
用力一推:
裴时安,唔,别碰那里……我……
7
见过裴父裴母后,我与裴时安完婚。
朝堂上大事频出,贤王党对太子围剿,巫蛊祸患未平,处刑台上每日都溅着血。皇帝大病一场,醒来在坤宁宫独坐整夜。
听说他出来时,面上犹有泪痕。
婚事不好铺张,简单办过,我手上只带着一个玉镯,水头一般,是在牢中,裴母退给我的。
她沧桑许多,鬓生白发。
一直在哭,拉着我的手,颠来倒去好姑娘……地叫着。
裴父昏昏沉沉。
我打点狱卒,给他请了郎中。
他醒来,见是我,老泪纵横:当初是我糊涂,对不起你们沈家。我就是太在乎这家族百年荣誉,自己守不住,也不想丧在手中。却不料……
我们死了没关系,都一把年龄了。只盼望你能陪着峣儿好好过,别怪他。
爹爹说什么呢
我买了几身新衣服,袜垫里衣也都有。递进去:
我们是一家人。从前不论,就冲着现在和将来,您和母亲也要保重自己。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谁知道怎么样
裴时安对我也愧疚。
他觉得太寒酸了,执过我的手:昭意,跟我,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
我自己的银子很多,富得流油呢。
院子里的岁月,慢悠悠往前淌。
春桃不敢作妖,安儿养出来些肉,裴时安丢了拐杖,走起来和寻常人无异,杜行庚前来辞行。
京郊是天子脚下,对妇人束缚很多。
我把所有的钱,都买了田地和农庄,裴时安比寻常男人好些,他从不过问妻子财产。
闲来无事,我在院中开了片地,撒下种子插花枝。嬷嬷帮我翻土时崴了脚,裴时安丢下书本就去了。
晚上,他来抱我。
刚沐浴过,浑身清香,下颌抵得我肩膀好痛。我往后躲,他就追,退到床边,又被捞了回去,双腿抬上他的肩。
我脸上晕出一层红霞,鬓发胡乱地贴在脸上,失了力气。
裴时安揽住我的肩,将我拽到他面前:
昭意,这才叫,无力蔷薇卧晓枝,你想种花,我却只想……
再一个除夕,院中来了几个人。
都是裴时安从前的同窗。
我知道,他背后做了不少事情,重新和东宫搭上线。云贵妃的小皇子落了水,救治醒来后,皇帝加开恩科。
裴时安要四处运作。
他得去书院一趟,我点点头,帮他收拾包裹。
春桃藏在马车下,偷偷跟着去了。
半路被发现,拽出来。
众目睽睽下,裴时安捏起她的脸,语气冰冷: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你从前的那些恩情,不够挥霍几次了。
她是两条腿走回来的。
很狼狈,摔进泥坑里,裙子也破了,整个人形如恶鬼,阿弟被吓了一跳。
我将一切收在眼底,我知道,时机快到了。
雍国做官是很看名声的。
无论如何,春桃在最难时,帮了裴时安一把。如果不给个说法,便将她撵出去,是在给往后的官途埋隐患。
这把刀,非得她自己往过递。
厢房辟成了书屋,下学后,我总要查长宁功课。他很努力,又聪慧,不过一年,知道的就超过我。
满嘴词赋,背得滔滔不绝。
我撑在桌上,昏昏欲睡,书卷都握不住了,[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长宁起了心思:姐姐,我教你史集吧
我随娘亲,从小就不爱读书,只在算账管家上有心得。
把话题岔开:
嬷嬷怎么还没来说好了给你炖汤。
顺带捏了下长宁的小脸,白白嫩嫩,真是养出肉来,越发像个糯米团子,招人喜欢。
一锅奶白鲜香的汤端上来。
长宁喝得不亦乐乎。
嬷嬷坐下,同我抱怨:庖厨的油最近用得好快。明明月前刚采买过,今儿我用便没了。打发春桃那丫头买,这才来晚了。
我垂下眼,没有说话。
天气干燥,伙房又有积柴,油一浇,风一刮,只需点个火星,就能把这方小院烧得一干二净。
而且月前城东刚走过水。
只要春桃能抗住衙门审问,自圆其说,这件事,能做得天衣无缝。
西郊我买了一处绸缎庄。
掌柜的来信,有几匹流云锦缎。我叫了马车,让嬷嬷带着沈长宁去,住几天,各自裁上两身新衣。
院子就剩下我和春桃。
半夜灶房处传来窃窃声响,有人吹动火折子,扔上了柴堆。
在疑惑怎么点不着吗
我站在门边,钗鬟未卸,拢着手,嘲讽地看着她。
你泼油的时候,就没有发现味道不对我早就换过了。你这月支了四次银子,还把几件首饰给卖了。当我不知道我忍你很久了,春桃。
她抬头阴狠地盯着我:
沈昭意,都是你,你毁了我的一切。曾经,少爷是对我很好的,他身边只有我。他还夸我绣工好,说不像穷苦人家的女儿。夫人也愿意我嫁给他。可为什么,你出现后……
我打断她:我从没拦过裴时安纳妾,是他不要你。
春桃被戳到痛点。
她朝我走过来,目光寸寸冰冷。
是啊,要怪,就怪我没个好爹娘,不像你,能轻易助他脱困;要怪就怪老天不公,没给我你的相貌,男人看了移不开眼……凭什么,你是千金小姐,触手可得一切;我是个最卑贱的下人,处心积虑,抵不过你一句话。
她袖中鼓鼓囊囊,突然笑了出来,眼中有泪,神情癫狂:
可死人,是争不过活人的。
她痴痴地看我:沈昭意,没有你,我就还能和少爷回到从前。那天,我从伯府把他推出来,整条街的人,都在看我们。他恐惧被人围观,在发抖,真可爱,我就抱着他,一遍一遍安慰,[少爷,你还有我]……
烛火摇晃,银光闪过。
春桃已走到我面前。
袖中匕首出鞘,猛地抓住我手腕:沈昭意,你去死,好不好为什么要来挡我的路!你真不该来京城。
我勾唇一笑:是吗
春桃抬手欲刺,快要碰到我时,一桶油迎面将她泼了个透彻。
常嬷嬷安置好长宁,连夜赶回来,就守在窗外。
你早就算计好了这一切
春桃后退两步,睁不开眼睛,身子撞翻了堆着的木柴。
我从地上捡起火折子,轻轻一吹,火焰燎起。
映得我面色都发红。
不是你自食恶果既然这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了你。
常嬷嬷也骂她:
蠢出生天的死货,赶着去见阎王,自己就去跳井啊,没得来得罪我们姑娘。你这样的手段,根本上不了桌面。
死到临头。
春桃终于反应过来,她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抖。想站起来,又太滑,几次踩空,开始哭着喊救命。
我把玩着火折子,作势要往空中扔。
她脸色煞白,闭着眼,裙子上洇出一片浑浊污渍。
杀你都嫌脏了我的手。
我居高临下,蔑视地看她:都来搏命了,自己却什么都舍不得往出豁春桃,你又蠢又毒,既要又要。明明可以安稳过一生,却葬送在可笑的贪欲里。剩下的话,别再跟我说了,好好养养嗓子,等着跟衙役讲吧。
官差来了,春桃被带走,她知道自己不会死,又蹦跶起来: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裴家落难,连伺候二十多年的忠仆,都卷了银子跑路。就剩下我伺候少爷,是你这个妒妇,故意陷害我……
邻居们被引出来,指指点点:
这丫鬟是做主子梦做疯了吧哪家奴婢不这样,偏她觉得自己特殊!更何况,裴娘子明明封了二十两银子给她,并发还奴契。是她硬赖着不肯走。
我就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那天裴小相公去书院,她还巴巴跟着去呢,眼珠子都挪不开。
裴娘子真是大好人啊,连这样的丫鬟都还收着。对四邻也好,谁家有事同她开口,从不推辞。
……
人证物证俱在。
春桃被判了舂刑,剃光眉毛头发,脖子上戴重项圈,官府里要做十年舂米的苦役。
8
我没清闲几天。
沈长宁近来喜欢逮着我,教我做文章。他正在兴致上,我不好拂,每日对着书本昏昏欲睡。
阿姐,不是这样写的。
他像个小大人,一板一眼。
从前爹都管不住我,如今却被个团子看住,每日描摹不够几张大字,他就会皱起眉毛,小声叨咕:
为什么,是我教得不如师沈教得好吗
我追在身后哄,咬牙切齿:是阿姐不用心,这就重新写。
常嬷嬷被我的窘迫笑岔了气。
终于等到入夏,我要去郊外的庄子查账,整个人才如释重负。
书童有个堂弟,比长宁大六岁,家里原是要送去学木匠的,只实在不是这块料,正愁没个去处。
我见他识字,人又伶俐,便雇来陪沈长宁读书;自春桃走后,我又从人伢子那买来个厨娘,机缘巧合,她原在裴家帮过厨,也留了下来。
五月七日这天,嬷嬷套好车,我们去庄子。
途中见到很多流民。
这才知道,距京郊百里外的源县遭了灾,贤王去赈,抢过太子的差事,死的人反更多了。
从马车的帘幕缝隙,能看见有一个熟人。
我大伯散发,抹灰脸,也混进流民群中。
晚上到了庄子,常嬷嬷派人去打听,果然是出狗咬狗的好戏。
我故意没带走文契,陆老板以此为要挟,逼着大伯父卖房卖田还债。可勒索哪有个头,银两还清,又算起利息;不给钱,就得给物色个新娘子。
大伯父没办法,一杯酒,抬了伯母去陪陆老板。
糊里糊涂地睡了。
陆老板嫌伯母老,床榻之上原就有折磨人的癖好,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伯母醒来,她性子泼辣,被磋磨得没了半条命,如何能咽这口气。
绳子解开后,拔下发簪,就对着陆老板攮。
一死一残。
伯母被打死;陆老板瘫痪;伯父彻底捅出篓子,连夜跑了。
我让人先给陆家报信,出卖伯父踪迹;在陆老板要活剐伯父时,又请来衙门中人,刚好撞见这一幕,将他下了大狱。
从前我还不理解,如今看来,姑娘早就埋好钉子。
常嬷嬷笑道,欺负姑娘的人,都不该有好下场!
就像年前,边塞传来丧信,我外祖过身。
我穿了半年丧服,食糜粥,绝酒肉,时间一过,也回了封信,让早就安排好的人,把几位舅舅勾结胡匪的事捅了出去。
爹娘留下的所有血亲,都被我送进囚牢。
既在虎狼窝里求活,不心狠一些,如何又能保全自己呢
幸而我有长宁。
不至孤家寡人。
庄园中有狩猎的活动,几个伙计提前放了野兔山鸡,围出百亩山头,我骑了匹小马,挂上轻弓,也要去打猎。
嬷嬷没跟我,她年龄大了,折腾不动。
微风习习,十分凉爽,把额头的碎发往后吹去,那些压在我心头的琐事彻底散了,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不知不觉间,我追着一只野兔出了围场,天竟黑了。
我下马牵着走,用箭镞在沿途的树上做标记,这里的路,我不是很认得。后半夜又有场小雨,看不清星星,无法辨别方向。
磕磕绊绊间,脚踩到一摊软软的东西。
我往前倒。
嘶,好疼——
那[东西]如是说。
我趴在地上,拔下发簪横在胸前,声音颤抖:你、你是谁
救、救我。
我不想理他,爬起来就走,小腿却被人紧紧攥住。
马儿又发出焦躁的急鸣,动物的感觉比人敏锐百倍,夜晚的山林子,不定藏匿着什么危险。
没办法。
我吃力地架起那个人,扔上马,就近钻入一个矮洞中。撕扯他衣服做布帘,遮挡洞口时,掉出来一颗夜明珠。
这才看清他的长相。
霜衣冷肤,品貌俊秀,眉宇间还萦着一股天然的贵气。
露出的里衣领子,隐约绣着金龙。
——太子。
他神志不清,发出几声闷哼。
我甚是心虚,又把衣服给他穿好,这才发现手心濡湿,借着黯淡的明珠光色,他浑身上下多处刀伤,膝盖口还插着一根箭,鲜血正源源不断地往出流。
我史书读得不深。
但这个瞬间,我很敏锐地想通事情来龙去脉。
贤王赈灾不成反伤民,太子党就把事情闹大,背后一推,饥民悉数涌到天子脚下。这个地步,皇帝不可能坐视不管,派出太子去查。
他查到了什么把柄,贤王要派刺客来杀他
还有裴时安。
他说自己要去山西的书院,信纸用的却是临县梅花笺,他与太子纠葛颇深,此刻人又在哪里
我叹了口气,把神色掩住。
一面撕下罗裙,按压太子的伤口;一面颤颤巍巍,挤出几滴泪,佯做无知:
公子,公子你是怎么了你可别死,我害怕!
两个时辰后。
他慢慢醒来,因失血过多,唇色白,脸也白。
有意无意打听我的情况。
我注意到,说话时,他的手后移,搭在腰间,那里只可能藏着利刃。
还怪谨慎。
我是附近庄上的,来打猎不慎迷了路。我解释。
他不知信没信。
手没挪开,半晌,才道:等天亮,会有人来找。
我坐在洞口挡风,离他很远。
我不会医,他也不会放心让我治,两个人一南一北,洞外雨声淙淙,我抱住肩膀提议:
怪瘆人的,我害怕,娘亲说唱歌能壮胆。我、我唱给你听吧。
他是太子,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折在这里。
山洞阴寒,木柴是湿的,烧不起火,他好不容易醒来,再昏倒,会很危险。
这一夜,我把嗓子都唱哑了。
9
天亮果然有人来,但没想到,带头的,是我夫君裴时安。
大眼瞪小眼。
他把披风拢给我,无奈问:昭意,你怎么在这儿
亲卫中有擅医的。
简单给太子处理,止血,绞开衣物,发现伤口很深,洒上药粉,又服了枚紫雪丹。才背着太子下山。
可在郊外常落脚的庄园都有贤王的人盯着。
我埋在裴时安怀里,虚弱地建议:不然去我那儿吧。我娘有个嫁妆庄子,离得偏,也没什么人知道。
——是在向太子表忠心,我昨晚说的话是真的。
太子轻飘飘看过来一眼,面色不显深浅,扯了扯唇角:
你有位好娘子。就是,是个破锣嗓。
我换好衣服,过去沏茶。
伙计们都赏了银两,他们也寻我整晚,让都去休息,又安抚好常嬷嬷。端茶进了院中。
劫后余生。
便是太子,也有些唏嘘,谈论起了事件原委。
我敲门时,屋内声音戛然而止。
裴时安将我拉过来:
太子殿下,这是臣妻,沈昭意。她并不认得你,昨夜冒犯,还请殿下不要同她见谅。
他竟是太子
我端茶的手都不稳,脸色苍白,忙跟着跪在了地上。
民妇无知,请殿下恕罪。
太子面色毫无波澜,扯了扯唇角,笑了下,看上去竟有些和善:无妨,裴家娘子也算救了孤,你姓沈,孤从前有个老师,也姓沈。
回殿下,那是家父。
有那么一瞬。
太子的表情十分复杂。
怔怔地盯着我垂下的头发,目光好像一直要穿过十年前,落到东宫岁月安宁的那段时光,有夫子,有兄弟,有娘亲母族。随后又都被搅进皇权之争中,步步刀山,寸寸火海,一切都被覆灭。
他的眼中闪过所历无数生死,带着声怅惘的叹息。
沈清横的女儿,他可是雍国,最有才的词人。你可会做赋
禀太子,民妇不会。
我缓缓抬头,声音轻却坚定:
民妇不擅文,不通武,却懂经商。在西域,三年间,能将一家铺子收益增二十倍。
哦太子来了兴趣。
我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民妇的父亲、夫君都为殿下效劳。民妇也愿意尽自己微薄之力,只求帮到殿下一二。
太子没表态。
他与裴时安还有话要说,我起身,把茶水倒好,走了出去。
看着天空,日出的光芒筛过树梢,跃在我的脸上,不算如何强烈,我还是捂住了眼睛。
太子会同意的。
他势微,贵妃得志,皇帝偏私。
他不会放过每一个可用的人才。更何况,我天然属于他的党派,身份无可指摘,信任基础本就比旁人厚些。
……
山洞一趟,我崴了脚。
脱去鞋袜才发现,踝骨处有道很深的口子。
裴时安来给我上药。
屋内烛台摇晃,他半蹲在床榻边,力道很轻,开口却道:
昭意,你该同我商量。留在太子身边,很危险,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挽起裙摆,露出截白皙浑圆的小腿。
他无可避免地碰上去,把头撇过:我们现在是好好说话,你不要总……
我坐得散漫,身子往前一倾。
手便环上他的腰。
裴时安眉宇中有文人风骨,早年却痴迷武艺,身材极好,尤其腰腹肌肉紧实,线条流畅,这巨大的反差感,让我摸得心猿意马。
眼尾都烧红,可怜兮兮勾他的脸:
夫君,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怎么会
可是你在外面,我总很担心,日夜胡思乱想,思念你到骨头里,做梦是你,吃饭也想你。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成疾的。不若让我做些事,也能离你近一点。
可是——他犹豫。
我手指若有似无挑过他的下巴,轻轻吹气,面颊染上绯红,眼里却即刻涌出泪珠,要掉不掉:
你不同意,就是觉得我做不好。夫君,呜呜呜。
他先被我钓成翘嘴。
又实在对我这撒娇样没法,叹息一声:
罢了罢了,都依你。殿下那里,我会为你担保。现在,乖乖坐好,脚还有伤呢,今晚不行。
我被他扶正身子。
隐约笑了声,轻轻锤他:那你可轻点。我会痛的。
眸中却是一片清明。
爹,娘。
昭意如今终于和太子搭上线,只有他顺利登基,你们才有肃正清名的那一天。且在黄泉之下再等一等,贤王党、云贵妃,当初陷害您,致我们家破人亡的罪魁,一个都别想逃。
10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
如今我是太子手下最得力的暗桩。整个朱雀半条街,都有我经营的铺子,吃饭的千馐阁,听曲儿的千红楼……
无不是消息灵通之所。
密切关注着贤王党派一举一动。
这些年来太子从势弱到站稳脚跟,朝堂四处收拢大臣,渐能与贤王一派势均力敌,背后少不了我传递消息。
最近的一次,宫中怪事频发,国师又站出来,卜算是太子和皇帝命格相冲导致的。
御书房中。
太子没有辩解,只是磕头痛哭,额角渗红,他愿意交出朝中职位,再不进宫,只求父皇保重龙体。
有个宫人去扶,不慎撞到国师。
从国师腰间掉出来一块玉佩,上面有贤王府的纹刻。
皇帝冷下脸,目光阴沉,又有人适当提议,再请一位大师占卜,结果太子不但不克国运,反而有相助之相。
太子露出清澈的愚蠢,喜极而泣:
太好了,父皇,儿臣又可以时时见到你了。是国师大人占卜有误,可是怎么会,多年前,他不是一下子就算出巫蛊的方位吗
国师瞬间跪伏在地,脸色白了几度,大气都不敢出。
是啊。
皇帝慢慢走下来,步伐缓慢。
玉佩猛地掷在国师面前:
朕也想不明白,还请国师解惑。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
皇帝是爱云贵妃,可桩桩件件,她手伸得太长了。
皇权注定至高无上,不容践踏,这个位置下早就烧起一座滚滚火山,随时会鼓涌出怀疑的风。他可以给出宠爱和权势,可是,被给予者,只能接受,不许争抢。
国师被处死。
他没吐露太多。陛下也不想再听,这一刻,他莫名地思念发妻皇后,虽一开始不是自己想选的女人,只是碍于家世,不得不给出尊荣。可她端庄、贤良,从不争抢什么,永远都是体贴大度的,好像随时回头,她都站在身后,露出温柔的笑。就连死去,也是无声无息,不给他添半点麻烦。
云贵妃越张狂,他头疼得不行时,就越想去坤宁宫坐坐。
皇帝开始补偿。
太子有了兵权,连贤王都垂涎三尺的御林军。
这晚,我推开窗,白鸽就停在檐边,信筒上有太子的手信。
没错,这一切本就是个局,我从楼中查出,国师从前与贵妃有旧,那枚玉佩,也不是从国师身上掉落的,而是从扶他的太监身上。
但这远远不够。
只伤到贵妃皮毛。我准备再送一份大礼。
提笔写道:
千红阁中,有一女子,眼尾小痣,相貌得天顾,竟与先皇后三分相似,若加以调教,七分神态,或可供殿下成事。
墨色已干。
我吹了吹信纸,抚上白鸽羽翼,唇角弯出了笑容。
三月后,宫中新来了一位婕妤,性情温顺,很得陛下宠爱,不仅破格册封,给予她一宫主位;还连着半月,都宿在新荷宫中,远超婕妤该有的规制。
云贵妃咬碎了一口银牙,把茶碗从桌上慢慢扫落到地。
这个贱人!给我去查她的来历。
敢拦我的路,连皇后在时,都没给过我这样难堪。本宫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王婕妤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儿。
父亲是秀才,母亲做医工。
却因长得太美,给家中带来祸事,父亲好端端地出门,却遭了山匪劫杀;立有一帮泼皮,拿着莫须有的欠条上门讨债,活活逼死娘亲。正当这时,贵妃远房亲戚的小儿子,从天而降,要英雄救美。
婕妤又不是傻子,当即就理清来龙去脉。
她自然不从,还要玉石俱焚,被一顿毒打,卖进青楼。我从一众姑娘中,看见她垂死却愤恨的眼,二十两银子,买下她,给她治伤。
她醒来说:我死也不会接客,你不该救我。
我笑了:这是清倌院,接不接随你。我给你三条路,第一你现在就走,但可近不了仇人身,上门也是自寻死路;第二,你留在楼中,学习曲艺,那无赖常来,你或许能伺机要他的命,或许不能,谁知道呢。
她的喉结滚了滚,屏住呼吸:那、那第三条呢
我盯着她的眼睛:
那就是擒贼先擒王了。山匪从何而来泼皮又是被谁收买你父母的官司没人敢接,四方衙门撵你如丧家之犬,好好的良家子,变成了个贱籍,冤屈却无处申诉。不就是仗着云贵妃的权势吗第三,我送你进宫,你去向罪魁祸首讨你家的血债。
她起身,跪在地上,声音轻却坚定:
求娘子帮我。
婕妤身份被太子做了修掩,可还是查到蛛丝马迹,她似与千红楼有瓜葛。
我在密室中处理信件。
出了门,看见楼中有个面生的打手,衣服不合身,目光还冷戾,在四处张望。心下一惊,当即拉住个端茶的小丫头,让她与我换了衣服,去房中躲着。
往下走,不慎绊了脚,撞到打手。
茶水灌了他一身,他当即就往腰间摸,那里藏着短刃。
我哭哭啼啼:
我、我不是故意的。求你别跟东家说,我原是她跟前伺候的,就是打碎茶被撵到外面,要知道再犯,她一定会卖掉我的。
声音吸引很多人往这边看。
打手摸着刀柄,眼神晦暗不明。
说要送我回房。
他跟着我来到清净的后院,我后髻被猛地一拽,他将我重重抵在墙边,刀已出鞘,横上我的脖颈:
你们东家在哪儿你们楼中可曾来过一个姑娘!说,不然要你的命。
我被吓得不行。
半张脸磕在墙上,痛得钻心,刀光映出我冷静的眸子,声音却是颤抖的,不断讨饶:
别……别杀我。我知道,我带你去。
我带他往下走,越走越黑,确实很像有秘密的样子。
打手性格谨慎,让我在前面,刀一刻不曾离过我的颈侧,直到地窖门口。
我畏畏缩缩:
楼中从前确实有个姑娘,跟你说的很像。她跟我们东家,就常在这里商议事情,不许旁人接近呢!
门推开,就是普通的酒窖。
打手试探地往里倾身子,没察觉什么异样,我趁机侧开刀锋,猛地一搡,他踉跄摔进去,大怒回头,要给我一刀,我已迅速地把门关上。
在西域我就知道,酒窖空间狭小,通风不畅,人在里面待几晚,尸体就凉透了。
帮太子做事后,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危险。
早就学会了杀人不见血的法子。身后传来打手呜咽求饶,我抚平裙摆,心里已无甚起伏,径自离去。
换好衣服,坐马车回府。
是的,[府]。
三年前,太子借赈灾一案,指出贤王贪墨十万之巨。那时,皇帝还是很宠这个儿子的,轻拿轻放,只杀了两个官僚,罚贤王半年薪俸,事就了了。
许也是觉得自己太过偏心。
毕竟太子还受了重伤,皇帝便多提一嘴,许他一个承诺。
太子跪在地上:父王既开恩科,那儿臣斗胆,求道赦令。还请父母获罪的,不至带累子孙,也可参试。
就这样,裴时安如愿高中。
文章原能点状元的,只是他不许进殿试,最后放榜出来,是二甲,在朝廷任了官职,一头钻进贤王党密切把控的吏部。后来风头稍松,裴父裴母也被放出来,裴时安便在胡同里买了处府宅,园门一隔,一家人住在两院。
11
裴父在牢中担惊受怕。
出来后落下病根,需得长期吃药,裴母随侍身侧,经此一灾,他们都有些心如死灰,不常出门。
晨昏定省我从不落下,也并不提起那些过往,有什么金银珠宝、珍稀药材,还流水似地往过送。
我越这样,裴父母反觉得对我越亏欠,如今,这个家中,倒都是听我的。
马车往回走,沿路的桃花已经谢了,芳菲若雨,我想起去年也曾带着沈长宁走过这条街,那是送他去国子监,那儿的大儒曾教过我爹,如今也很喜欢他,要收他做入室弟子。他就指着桃花树:
阿姐,花开第五次的时候,我就回来。我要好好念书,将来高中做状元,我还会封侯拜相,名扬天下,总有一天,重兴我沈家的门楣,给你赚个诰命回来。
可是阿姐,你不要太辛苦了。嬷嬷告诉我,你经常睡不够两个时辰,我听着,心里很难过,只恨自己不能早日长大……
我摸上自己的小腹。
这些年,裴家的资源、东宫的助力,都倾斜在沈长宁身上,有两方合谋运作,他才能去国子监,能被人看到,能有最好的大儒。
我一直在偷偷喝避子汤。
好像自家道中落后,我就失去了信任的能力。即便裴时安承诺过很多次,会善待长宁,我笑着说好,心里却始终不信。
我不敢有我们的孩子,只是汤药伤身,嬷嬷心疼地直掉眼泪,或许,是时候该停下了。
出了朱雀街,回到万景胡同。
靠近裴府,才发现人群已把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护卫费力拨开个角,依稀才能看见是一名女子跪地而哭。
春桃。
她看起来瘦巴巴的,很可怜。小腹微微隆起,不到十年,便被官府放出来,头发也养得很长,背后没人助力,鬼都不信。
她当街说起了裴时安这位吏部侍郎的秘密。称从前落难,他们生来死去,早就定情,无奈有个棒打鸳鸯的悍妇,也就是在下我,从中作难,还诬赖她杀人放火。裴时安回来后,木已成舟,无可奈何,只好奋力读书,有了功名上下打点,将她接出来安置在外院。如今已有了裴家骨肉,想给孩子一个名分,才跪到这里求主母开恩。
这一番话起承转合,声泪俱下,有很强的感染力。
我支着下颌,听得津津有味:
当初真不该把她送官,要是留在千红阁,少说也能博个花旦名头。
围观群众中有提前安插好的人。
在造势。
常嬷嬷一个人的嘴,是说不清的。更何况,春桃得了高人指点,诉完苦,就不再说话,只垂首哭泣。
我婆母被搀出来。
她心软。
这本是个好品质,可另一层含义,却是容易摇摆。看着春桃的肚子,又想起从前落难时,她送进来的几枚铜板,有些犹豫。
不能让婆母开口,话一落地,转圜就难了。
我跳下马车,穿过人群,疑惑地挑了挑眉:
春桃,你说你爱慕郎君,情深意重,是这样吗可是话里话外,我这个悍妇,只听出来另一层意思——
你是说,裴时安为你枉法,打点官吏,把你从牢中捞出来还藏匿犯人,锦衣玉食地养着!太子亲口夸过我们夫妻和睦,堪称大雍典范,你却站出来,这不是说裴时安欺上瞒下,他如今正是升迁的时候,你爱他,就空口污蔑,要毁了他
婆母回过味来,一身冷汗。
也厉声道:
峣儿除了公务,便宿在家中。这几年从未在外过夜,你个贱婢,无凭无据的,便说怀了裴家骨肉,要赖上我们。那我问你,他是何时去的你那儿!说不出来,你就犯了污蔑当朝官吏的罪名!
春桃皱眉,抬头看了看婆母,又看了看我,咬唇,继续哭:
这都是闺房的事……倒让奴婢如何能在人前说出……
她跪行数十步,攀扯我的袖摆:
夫人,我知道你容不下我。可我真的不会跟你抢什么,我就是想陪在裴郎身边,时时刻刻能看着就满足了……孩子生下也能养在你的名下,我……
模糊重点,不讲逻辑。
婆母气得发抖。
我悠哉游哉看春桃演戏,视线落在她的手上,俯身,用只能我们两个人听到的声音发问:
你拽这么紧,不会是想着,下一瞬,就往后倒,孩子留不住,把脏水泼到我身上吧春桃,可惜,我要叫你失望了。
我亲切地回握住春桃,抬头,环视四周,大声说道:
这原是我们家从前的奴婢,仗着有些薄恩,便生出野心,几年前还想放火杀人,证据可都在官府呈着呢。
如今且不论她是因何出狱的,到底有了身孕,雍国律法对怀孕女子总是有所宽容。我们家也是世代为官的,当谨遵法理。不若这样,由我裴家出钱,将她养在慈宁庵中,待孩子生下来,当众滴血验亲,也能全了我夫君清白。
春桃身子猛地一颤,瑟瑟发抖。
我不……
婆母已支仆妇捂住她的嘴,好生送上马车,由人看着,往山上驶去。
慈宁庵中住着霜寡的长公主,她是皇帝亲姐姐,情分不同寻常,也从不干涉党争。有她看着,任何人都做不了手脚。
而且,这颗棋子可是幕后之人亲手送过来的。
我焉能放过
利用得当,或许反制之机就在其中。
12
婆母缓过神后,亲自下厨给我做饭。
幸好有昭意看得清醒,不然今日真是要酿成大祸!
公爹也后怕。
他再经不起什么波折:这个毒妇,是要害我全家的前程。
晚间吃多了。
我在院中消食,婆母送来一壶果酒,是她与公爹成婚那日所酿,尘封许多年,酒香勾人。
我斜倚凭几,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壶柄,不知不觉,竟有些半醉了。
月色下,有双手从身后揽住我的肩膀。
脚步声实在熟悉,是裴时安散衙回来了。
这些日子,他在忙上京官员考核述职一事,牵扯出来贤王行贿,闹得沸沸扬扬,经常早出晚归。
今日的事我都听说了,辛苦昭意了。
我伏在桌面上,眼眸微眯摇了摇头:他既出手,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这亦说明,你与殿下这次又咬到他的要害了。
眉毛微微蹙起,只我问你一句话,春桃的孩子——
裴时安眼眸幽深,静静看我:昭意,你也觉得那孩子跟我有关系
你得说实话。有关系是一层处理法,没关系又是另一层,都涉及往后谋划。总归我是你的妻子,嫁你多年无所出,若真是,一个孩子,我并非容不下。
我喝醉了,眼神朦胧,没察觉裴时安的脸已冷如冰窟。
你真是……
他被气笑了,抚住额头,语声也凉凉的:
亏我还以为你对我多信任,巴巴地赶回来。结果你竟这样想!
裴时安的手臂揽住我的腰,一紧,我蓦地跌进他怀里。
磨蹭出一块滚烫凸起的硬物。
当真贤良大度,不吃醋他晦暗地看着我。
我倒是宁愿你跋扈些,进来让我跪着,说[你要是真敢和她有什么,我就把你的肉一口口吞下去]。昭意,你何时才能懂我的心
我冲他傻笑,脸微红,眼迷离,因迟滞动作显得有些妩媚,很委屈往后躲:
你硌到我了。
别动!
裴时安将我紧紧按在怀中,脸贴上我的额头:你吃醉了
不待我回答,手忽地松开,来抬我下颌,与我四目相对,若清醒时,我能察觉到他眸中暗藏着感伤和霾影。
可我现在很糊涂,只觉得热,要往开避。
这动作一定刺激到他,我腰间一紧,然后唇就被堵住。
一个很凶猛肆意的吻,他像是沙漠中饥渴的旅人,而我的唇间藏有最后一滴水,这才如此疯狂地掠夺,膝盖顶入我腿间,双手也被攥住,我动弹不能。
昭意,你看看我……
像恳求,又像绝望。
这晚我睡得十分不好,总觉得是被大型猛兽盯上,从院中到卧房,半夜浮沉间,几声嘤咛,仿佛有双手要将我搂在骨子里,在耳边一遍遍长叹:
昭意,昭意。
次日天透亮,我从床上爬起来,才发现身上青紫一片,脖颈处更是有个偌大的咬痕。而床边的罪魁,早已去点卯了。
他是属狗的不成我气结。
事情还是要做,我戴上帷帽,将千红阁中布置妥当。
六月,王婕妤查出有孕。
圣恩昭彰,允许将她的家人接进宫。婕妤捏造的身份里,父母双亡,只有个堂姐,由太子培养的死士扮演。
堂姐一进宫,就去陛下面前哭。
她很瘦,褪去脂粉,脸上全是伤;把丝带解开,脖子上还有条新划的剑痕,不住磕头:
民女命苦,早年家贫自卖花楼,虽是个清倌,却也知身份卑贱,不好与良家子有所纠葛。娘娘是我唯一亲人,为她好,更是有心疏远。
可我家阿妹心善,来楼中给我送过几次东西。不料被有心人查出,要逼我站出来指认,构陷娘娘入宫前也曾在楼中接客!我不肯,便关起来打,若非娘娘怀孕,要接我入宫,此刻民女早就没命了。
王婕妤擦眼泪:我苦命的姐姐啊!
她跪下。
看着皇帝:陛下,这是有人要害妾身母子的命啊。嫔妾是否完璧,您是最知道不过的,还请陛下明查,还妾身以清白。
这个角度,微微仰头,眼尾上挑,是最像先皇后的。
皇帝不免又想起,多年前,那场巫蛊之案。
后宫云贵妃一家独大,多次找过婕妤麻烦,逼她抄经祈福,在螽斯门前下跪。这些事,王婕妤一直在忍,受了委屈也从不去陛下面前哭诉。皇帝一直是爱怜她、亏欠她的,从前不出声的愤怒,攒到今天,终于忍无可忍:
去查!
这很好查。
千红楼对外的东家,也是一早就安排好的人,很轻易吐露出是收了贵妃娘家银子,还一直在暗中打探官员把柄;酒窖里的那具尸体,身上穿着贵妃娘家家丁的衣服……
盛怒之下。
云贵妃被褫夺封号,贬为婕妤,迁徙偏宫;王婕妤升了两级,就等诞下皇嗣,加封为妃。
贵妃母族也被削官夺爵,流放岭南。
至于那户曾仗势欺人,打压婕妤的远亲,死的死,散的散,小公子走在路上,好生生地被人掳走,卖进了南风馆。
这是陛下长期不满积压的结果。
可他还是爱云婕妤,看在两位皇子的份上,留了她一条命。
这个结果,且不能够呢。
前朝上,太子党趁胜追击,有御史上书,带头弹劾贤王十宗罪。雷声大雨声小,皇帝一怒之下,把贤王关了禁闭,令他闭门思过。
这是他第一个儿子,生在与云婕妤感情最好的时候,又一直亏欠不能给他储君之位,除非是滔天大祸,否则真的很难拉下马。
下第一场雪时,太子邀裴时安过府。
我陪着去,要交账本。
时间有些晚,便留下来用膳,室内温暖,太子吃得心不在焉:
父皇向来是偏心的。如非那年外祖以十万兵马挡住胡戎,立下不世功勋,也不会立孤为太子。
裴时安:可无论如何,东宫是您,正统人心亦在您。
饭后,太子妃抱了几束梅花插瓶。
我剪落枝。
她看看我,又看看太子,想了想,问:裴侍郎那位小妾,不日是要生产了吧
我刚要说话。
裴时安插嘴:娘娘委屈臣了,臣只有发妻,哪有小妾。
我接话:那个孩子,不是裴时安的。
太子妃很轻易听懂我的话外之音:也不是太子的。
两个男人一头雾水。
我与太子妃相视而笑:滴血验亲那日,会来很多人。贤王吃了大亏,想借此把裴时安拉下马,一定会在水中做手脚。
那不推一把,岂非辜负了幕后之人一片心
13
春桃生产了,是个男婴。
在这之前,京中已有流言纷纷,指责吏部侍郎裴时安罔国法而徇私情,炒得沸沸扬扬,连久居后宅的伯母,都听了一耳朵,气得胸口疼。
还把裴时安叫过去问话:
你真做了这件事,教人拿住把柄
裴父也骂他:昭意哪里不好,你要去外面寻花问柳,和别人纠缠不清。
我没有。裴时安很委屈。
他在公婆那儿受了气,回来便与我在帐中捉流苏。半夜要了几次水,次日晌午醒来,床幔都被撕破了。
裴时安做文官后,身材不比从前。
只那日我虚虚瞥过一眼,把头挪开,床上有些漫不经心;他察觉到后,发狠地咬了我几口,每天挤出半个时辰在后院练枪。
我往前推开窗,大榕树下,裴时安一挑红缨,耍得虎虎生风,他继承了父母所有容貌上的优点,英俊不凡。
竟有一瞬间,夏日蝉鸣,将我带回了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小院,我在亭中打盹,他挑枪回首看我,弯下眉眼。
昭意妹妹。
他又做出相同的动作,记忆中的脸成熟很多,忽地抬眸望过来:
昭意,你醒了。
我神思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下意识咬住唇,直到看见他露出的胸膛上,留下几道尖细红痕,是我昨夜的杰作。
我彻底冷静下来。
滴血验亲造势很大,惊动朝堂,连圣人都听了一耳朵,贤王以此攻讦裴时安私德有亏;裴时安反指贤王无中生有、污蔑朝臣。
这是春桃最接近富贵的一刻。
她被长公主遣人送到朱雀楼坊,身穿粉锦云锻,梳着很漂亮的燕尾髻,还插了根鎏金发钗,看起来十分娇细,像个大家闺秀。
只面色有些苍白。
皇帝派来两个内宦,接过襁褓中的婴儿,刀锋轻轻一划,血滴进水碗。
春桃不忍,把头撇过,轻轻擦拭眼泪。
裴时安也上前,脊背挺直,看了看水碗,阳光透得他眼珠幽深:
这水是大内准备的,也太厚此薄彼了些。嬷嬷,你再备一碗,回了慈宁庵也好讲给长公主听。
不等贤王党反应。
公主乳母已再端出一碗水,裴时安动作极快地割开手指,血涌出来。
本官也很好奇,这个孩子,到底跟我裴家有没有关系。
全场屏息,都盯着高台上的两个碗看。
第一碗,相融。
贤王站出来,往前走两步,想去掀高台上的桌案。
裴时安!你还想说什么,竟为了女人罔顾雍国律法,你这样私德有亏的人,也配穿我大雍官府。真是禽兽不如!
手被太子攥住,他笑意未达眼底:
皇兄可有什么好急的呢,且再看看。
第二碗,不相融。
春桃脸色更白,眼中涌上恐惧,险站不稳。
裴时安转身看向众人,声音充满疑惑:
难道这世上,真有男子不碰女子,而能有孕的先例我除不在家中,便是在公廨留宿,每日都可查,与这个女人之间绝对清白。更何况,一碗融,另一碗散,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事!莫非这孩子,一半是我的,另一半不是我的如是
这话在人群中掀起惊天大浪。
连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也摸不着头脑。
所有人的视线看向春桃。
太子道:旁人糊涂,做娘的总该知道孩子爹是谁。你说!
春桃彻底慌了下来,一丝血色也无,连连往后退:
不,不……
她终于撞到我身上,被我一扶,又精神起来,借力跪倒在地:
主母娘子,你素来嫉恨我与裴郎之间的情谊,我已尽力躲避……可你为什么,要诬赖我
有些人的逻辑是讲不通的。
刀枪架在脖子上,不想着活命,反用最后的力量,要把我拉下水。
我弯腰把她往起扶,侧身附到她耳边,声音很低,剖明利害:
贤王把你从牢中捞出来,是为了陷害裴时安。此事过后,你已无望,母子二人都难活命。春桃,你不是想要富贵吗现在反口还来得及,咬准孩子是贤王的,你死后能风光大葬,儿子也能入皇室宗谱,你自己可要想清楚,是被事后灭口,还是给孩子谋个前程……
她瞳孔睁得很大。
被我拉起后,有绝望的泪流出,视线扫过众人,落定高台上的贤王身上,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向前几步,跪下磕头:
太子殿下,奴婢有冤!还请您做主!
她原就有演戏的天分,哭得可怜,还能把事情说清楚——
春桃在牢中好好地服苦役,已经改过。谁知贤王有虐杀囚徒的癖好,每逢在太子那吃了亏,便要来牢中发疯。这次轮到春桃,她有几分姿色,被贤王玩弄,本是必死之局,只是不甘心唤了裴时安的名字,竟让贤王停手,饶她一命。
奴婢肚中的孩子,实在是王爷的。裴侍郎没有碰过奴婢,奴婢只是太怕了……
她头磕地飞响。
贤王气得破口大骂:
满嘴胡言!你这个贱人,敢随意攀扯本王,谁给你的胆子,还不快给本王拉下去打死!
春桃抬头。
奴婢有证据。贤王后背有三颗红痣。敢问诸位,如非奴婢亲眼见过,又如何能知这等私密之事!
太子都听惊了,看看春桃,又看看贤王,嘴根本合不拢:
皇兄,不是孤说你,你怎么……怎么偏偏喜欢女囚呢口味奇特不说,还喜欢把自己的儿子认别人做爹。
贤王忍无可忍:够了!
他的人被太子的人拦住,无援手可用,亲自下台要去捂春桃的嘴。
春桃往后退去,众目睽睽下,被他一推,整个人撞向楼牌石柱,血流得像条小河,临死之前,还要给贤王扣帽子:
王爷,纵然奴婢身份卑微,不配做你的女人……可孩子,是您的亲骨肉啊,你杀了奴婢便消气吧,不要伤害自己的儿子。
整条街的人都看到了。
这原是排给裴时安的戏码,如今却演在自己身上。贤王胸膛起伏不停,气得都结巴了:
本王没有推她……这个贱人……贱人!
贤王想走,走不掉。
又换了两碗水,太子亲自持刀划上他的手腕,血液相融,孩子是他的,赖不掉。
这件事造成的反噬极大。
不出两天,便传遍了整个京城。没有百姓能接受一个杀妾弃子的王爷,更何况,太子推波助澜,抖出贤王曾经做下的所有事,治水贪污、买官收贿……犯人的亲属站出来,围了衙门,给[坐牢后便下落不明]的这件事要个交代;曾从邻县逃亡到京都的灾民,聚在一起,万人血书要让贤王谢罪。
皇帝气病一场。
朝堂的攻讦只会比民间激烈百倍,已有官员立于宫门外联名请愿废黜贤王,云婕妤病急乱投医,要闯皇帝寝宫,被王婕妤拦住,惊了龙胎,导致早产。
事情叠在一起。
皇帝不是不知道这背后是太子推动。
可他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如从前,其余的儿子又太小,还没长成,再加上对皇后的愧疚,对云婕妤感情的消磨,对国家整体大局的考量。他拖着病体,把云婕妤贬为庶人,幽禁冷宫;贤王迁出宗谱,流放岭南。
14
贤王不是没想过造反。
可他一无兵权,没人可用;二来,他与皇帝这对天家父子之间是有感情的,他爱戴敬仰这个父亲,终于没舍得走这一步。
只在外放岭南前,把最后的人手,安排一次刺杀。
东宫有皇家禁军守卫,滴水不漏,很难钻缝隙。
裴府倒是个软钉子,可以碰一碰。
这天晚上,一支暗卫,领头的黑巾蒙面,约莫百人,悄无声息抹了护卫脖子,翻墙而来。
公婆与我退进后院。
裴时安带着七八名护院,持刀挡住正门。
可还有漏网之鱼从进来,在那柄剑离我咽喉只有两寸时,我以为我这辈子就到此为止。闭上眼,想起娘亲、阿爹、外祖,还有我的长宁。
最后一瞬,画面停在裴时安身上。
是的。
没有办法骗自己,我从前是真的爱过他,他填满了我的少女时期,心事怀春、满是欢喜地幻想过很多次,要做他的新嫁娘。
沈家出事,伯府冷眼旁观,我在阁楼停止绣我的嫁衣。收了针线,泪珠又滚下来,擦不干净,手合在胸前,嘴里念的是:
裴家哥哥,你可千万要来接昭意。昭意很害怕。
裴时安没有来。
他伤透了我的心。
十四岁的沈昭意停止幻想,她不再盼望着有人将她救出泥潭,也不再期待能嫁给英雄,她决心自己做自己的英雄。
本该如此,本该这样。
我就同裴时安这样面和心散地过一生,有个孩子,把钱握好,灵魂的缺口不必堵上,任它日日夜夜决堤,在心田竖起高墙。
失去信任和爱的能力,是很可怕的。
可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再释放信任,无法同过去和解,那是对自己的背叛。这个引线,一早就埋下,深入骨髓,迟早会引爆我与裴时安的后半生。我其实经常不得安眠,枕头下放着一把剪刀,也常在午夜梦回,本能地退出裴时安怀抱,蜷进被窝一角,与他泾渭分明。
至亲至疏,夫妻。
直到裴时安推开我。
那把剑,插入他的咽喉。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
刺客被裴时安反杀,他浑身是血地躺在我怀里,天地间,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真好看。
我后来再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他。青色常服很衬人,失了神的眼睛也还是漂亮。他艰难地伸出手,来摸我的脸。
昭意……你怎么傻了,站着不动。我看了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怕再一次失去你……
可想想,我从来就不曾得到你……你恨我至此,连孩子……都不肯为我生……
衣袂翻飞。
我低头,吻上他的额头。
裴时安。
他闭上眼。
裴时安。我又叫了他一声,再没有听到回应。
泪水从我的面颊滑过,我说:我爱你。
声音近乎呢喃。
裴时安死在朝阳初升的这个清晨。
他幼时幻想建功立业,骑匹高头大马,在边塞战场上挥刀大砍敌人头颅。青年时弃武从文,两次科举,都在头名,任职吏部,肃正廉洁;与我婚后的第七年,他持把剑,与刺客激战,以一挡百,将家人妻儿都护在身后,死得轰轰烈烈。
是的,妻儿。
我怀孕了。
我吐得昏天黑地,操持他的葬礼。
公婆几次哭晕过去;太子来过,很伤怀,他上表要给裴家袭爵,恢复伯位的待遇,可以传到我儿子为止。我与裴母都被封诰命。
入夜后,宾客散尽。
寒月孤榕,公婆被扶进屋休息,偌大的灵堂,就只有我守着棺椁。
我抚过棺面,半个身子靠在上面,神情空空荡荡,语声却温柔,像是在说情话:
裴时安,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也想过,等一切都稳定下来,便送你去死,我守着家产荣华过,反正我早就习惯孤单,情爱太不可控,我害怕再被伤害。可真到了这一天,我才发现,没有你的日子,竟这样漫长。
头埋进臂弯里,嗓音带上哭腔:
裴时安,第二次了,我想你来,昭意一个人,很害怕。
眼泪已湿润了衣襟。
我在人前总是很平静,
第三天,亲眼看着裴时安入土,
回府便大病一场。
来年秋日,我生下一个男婴。
沈长宁刚参加完科举,是雍国最年轻的状元,
他很喜欢这个孩子,散衙后常来陪我。如今他为太子做事,任职的却是翰林院,
要修我父亲年轻时曾立志修的辞赋集。
三年后。
皇帝驾崩,
举国同伤。
太子即位的第一件事,便是往岭南赐去一壶毒酒,
贤王自尽,
过去曾压着的案子也都翻出来,我父亲被正名,他和娘的尸骨葬在一起,新立了墓碑。
冷宫的云庶人早就疯了。
王婕妤如今是蝶太妃,
她生的是个小公主,
没什么野心,
只想回家多看看。太子登基后,允许她搬到行宫住,那儿的山脚下,
曾是她故乡。
还有春桃。
她的孩子被贤王连累,但毕竟也是皇家血脉,
被过继给一个没什么实权的郡王养着。
故事里,
好像人人圆满,好像人人又都失去。
又是一年清明,
我给裴时安烧纸,倚着他的墓碑,多坐了一会儿,念念叨叨:
儿子很像你,也聪明,
过目不忘,
等成年后就承袭伯位,
他倒还看不上,要自己挣功名。弟弟常取笑我,家里就我一个笨的,我看他才蠢,
明明喜欢尚书家的小姐,
却结结巴巴说不出个完整句子。常嬷嬷老了,
上年纪,
想回故土,
我给她买了一处很大的院子……我现在还在做生意呢,也是皇商了,很有钱……
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梦里好像又回到六岁那年的盛夏,我的风筝挂上榕树,
哭声引来了临院的裴时安,
他翻墙爬树,替我取下来。
却因恐高,僵在上面。
还有心情安慰我:
沈家妹妹,
别哭,你一哭,我心都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