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德初年,在湖广武昌府江夏县有一个做鱼行生意的经纪人,姓钱,号小江,他娶了妻子边氏。这夫妻二人关系极为不和睦,而且一直以来都很难生育子女。直到钱小江四十岁的时候,妻子边氏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两个女儿出生仅仅相差半刻时辰。
世人都说儿子像父亲,女儿像母亲,可偏偏这两个女儿不遵循这个常理,就好像是别人家的儿女抱来抚养的一样,生得与父母一点儿也不像。不仅面貌与父母不同,就连心性也不一样。父母长得极其丑陋、十分愚蠢,而这两个女儿却生得极为标致、非常聪明。她们长到十岁开外,就如同海棠花上沾染了露水,荷花在微风中摇曳,一天比一天更加娇媚动人。到了十四岁的时候,更是美得让人不敢直视,不要说年轻的小伙子看了会魂不守舍,就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偶然间遇见,也要连声说爱死了,爱死了。
这两个女儿天资非常好,只可惜没有读过书,不过她们会记账和打算盘。至于女工针线活,她们一看就会,根本不需要别人教。她们平日里穿着素色的衣裳和布裙,头上戴的是铜簪和锡制的耳饰,就算和富贵人家的女儿站在一起,也能把那些富家女比下去。旁边议论的人都说,素布衣裳并不比绫罗绸缎逊色,铜簪锡饰也不输给金玉首饰。就因为这两个女儿太过出众,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还有足智多谋的年轻子弟,都纷纷打起了她们的主意,想要娶她们为妻。
钱小江和边氏虽然是夫妻,可却像仇敌一样。钱小江想要把女儿许配人家,却不让边氏做主;边氏想要招女婿,也不让钱小江知道。两个人都瞒着对方,各自找人在背后操办女儿的婚事。钱小江的性格,在家里虽然倔强,但是在外面见到朋友的时候,还算和蔼可亲,不像边氏那样泼悍,动不动就跑到街坊上打人、骂邻居。那些做媒的人都说:丈夫好欺负,妻子可惹不起,与其向丈夫求情,不如向妻子求情,瞒着妻子不如瞒着丈夫。所以边氏商议好的人家,反倒比钱小江商议好的人家更早确定下来。两个女儿各自选了一个女婿,边氏让他们选好了吉日,直接把聘礼送到家里来,她想着这样一来,就算钱小江不愿意也没办法了。她心里想:省得让他提前知道了,又要挑三拣四,不让我自己做主。有几个明白事理的人说:女儿许配人家,全要父亲做主。父亲答应了,就算做母亲的不同意,也还可以去告状,哪有做官的人被凶悍的妇人控制,反倒让男子汉听任内眷行事的道理!于是就想另外找媒人去跟钱小江说合。
可是那些做媒的人都有些欺软怕硬,让他们瞒着边氏去做事,个个都头疼,不敢答应,他们都说:得罪了钱小江,等他发作的时候还好出头解释,就算受些侮辱,也还可以去官府告状;可要是得罪了边氏,她发起泼来,‘男不与妇敌’,不要说被她咒骂还不好还嘴,就是被她打上几拳、几巴掌,也只能忍气吞声,做个‘唾面自干’的人,难道还能打她一顿,去告她一状不成所以四处找媒人,却没有一个人肯做。没办法,求亲的人只好自己去跟钱小江说起求亲的事情。钱小江看到做媒的人只问他妻子,不来问他,心里很是不平。
如今听到有人来求亲,就好像在空旷的山谷中听到了脚步声一样欣喜,自然是满口答应,哪里还会去考虑对方的好坏呢那求亲的人又说:大家都怕您的夫人,不肯做媒,这可怎么办呢钱小江说:两家没人往来沟通,所以才需要媒人,我现在亲口答应了,还要媒人干什么。求亲的人得到了这句话,高兴得不得了,当场就选了吉日,要送盘盒等聘礼过门。钱小江的想法和他妻子一样,事先也不通知对方,一直等到事情临头让对方发现。
没想到选的好日子大多相同,四户人家的聘礼都在同一时间送上门来,一时间鼓乐声震天,金珠首饰摆满一地,都分辨不出哪家是哪家的了。钱小江和边氏还以为:送聘礼的人家知道我们夫妻不和睦,担心得罪了其中一方,所以一户人家准备了两份礼帖,一份送给男主人,一份送给女主人,正所谓宁可多备些礼物,也不能少礼。等到拿过礼帖一看,谁能想到眷侍教生下面的名字,竟然没有一个相同的,写得错落有致,礼帖头上的四个字连起来念,正好是《百家姓》里的一句赵钱孙李。
夫妻二人顿时都瞪大了眼睛,同时叫了起来。一边说:除了我的至戚之外,哪里来的这两门陌生的亲事另一边说:我的喜盒旁边,为什么多了这么多的食物钱小江对着边氏说:我家一家之主不发回书,谁敢收他们的一盘一盒边氏指着钱小江说:我家主婆不允许接受,谁敢接他们的一线一丝丈夫又问妻子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要是说在家的女儿,也该由我这个父亲做主。要是说出嫁的妻子,也该由我这个丈夫做主。你有什么道理,竟敢胡作非为妻子又问丈夫说:娶媳妇由父亲做主,嫁女儿由母亲做主。如果是娶媳妇,就该由你做主。可现在是嫁女儿,自然该由我做主。你是什么人,竟敢越权行事两边争论不休,甚至都要打起来了。幸亏送礼的人一起把他们隔开,让他们不能近身动手。
边氏不由分说,直接把自己所许的那户人家的聘礼,照着礼单,一件件都收下了,还请人代写了回帖,打发来人走了;把丈夫所许人家的聘礼,都让人推出门外,一件也不许收。钱小江气愤极了,偏要把那些聘礼扯进门来,连盘子带盒子都倒了下来,自己写了回帖,也把来人打发走了。
钱小江知道这两头亲事最终都要闹到官府去,他暂且把告状放在最后一步,决定先下手为强,就吩咐亲家,让他们赶紧选个吉日,多准备些灯笼火把,雇一些有力气的人来抢夺女儿,他想着要是抢不走,再去告状也不迟。那两户人家果然按照他的计策行事,没过一两天,就选定了婚期,雇了许多打手,抬着轿子前来,指望能把人抢走。没想到男兵容易对付,女将却难以降服,只需要边氏一个人拿着闩门的杠子,横冲直撞,竟然把前来的人役打得落花流水,一个个抱头鼠窜,就连花灯彩轿、灯笼火把都丢下了一半,这就叫做借寇兵而赍盗粮,这些东西都被边氏留在家中,准备将来给女儿出嫁的时候用。
钱小江更加生气了,就催促两位亲家赶紧去告状。亲家知道状词很难写,没有把亲母告成被告、把亲家写成干证的道理,只好把打坏家人的事情都算在钱小江身上,这样才师出有名。他们不找县衙断案,直接到府衙去告状。府衙受理之后,钱小江就递上了一纸诉词,作为回应,好为自己在官府面前说话。
那两户人家也少不了准备诉词,他们担心有丈夫的妇人不方便出头,就把边氏写成头名干证,说她是媳妇的亲母,这样好让官府审问她。
当时太守的职位空缺,由本府的刑尊暂时代理。这位刑尊到任不久,很有贤能的名声,是一位年轻的进士。他受理了这张状词,不到三天就挂牌审理此案。他先把钱小江叫上去,盘问了一番,然后审问四户人家以及状词上有名的媒人。唯独没有叫边氏,因为她有丈夫在前,刑尊认为丈夫说的话和她应该是一样的,没有夫妻说法不同的道理。哪里知道,被告的干证就是原告干证的对头,女儿的母亲就是女婿丈人的仇敌。只听说过会打官司同笔砚,却从来没听说过会打官司共枕头(指夫妻之间因为打官司而站在对立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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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氏见官府没有叫她,就大声喊起冤屈来。刑尊没办法,只好把她叫上前来。
边氏指着丈夫说道:他虽然是个男人,却一点主意都没有,随便就被人哄骗,完全不顾儿女的终身大事。他所许配的人家,都是当地的地痞无赖,所以我才自作主张,不能让他做主。还望老爷明察下情。刑尊听了,觉得她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便又去盘问钱小江。钱小江说:我妻子蛮横泼辣得很,只知道欺凌我这个丈夫,没有一点长处可取。别的事情受她欺凌还可以容忍,可婚姻是人生大事,哪有丈夫退让,让妻子独揽大权的道理刑尊听他说得也在理,一时难以决断,就对他们夫妻二人说:按理说,嫁女儿这件事应该由丈夫做主。只是家庭里的事情,常常有超出常理的,不能一概而论。我现在把你们的女儿叫来,看看她的想法,到底是觉得父亲说得对,还是母亲说得对
夫妻二人磕头说:就该这样。刑尊于是拿出一支火签,派人去传唤他们的女儿。差人去传唤的时候,刑尊心想这对父母生得那么丑陋,估计他们家里也生不出什么好看的女儿,还担心一代不如一代,不知道会丑到什么程度。于是他就摆出一副准备好看到怪异模样的表情,在公堂上等着。没想到两个女儿一到,竟然让满堂的书吏和衙役们都顾不上官府的规矩了,一齐挤过来,个个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就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个稀世珍宝一样。至于堂上的刑尊,更是看得神魂颠倒,都不知道这两位如同神女般的女子是从哪里来的。幸亏差役禀报了一声,说某人的女儿带到了,刑尊才知道这是从普通人家走出来的奇女子,不仅后代比前代强,而且美得超乎想象。刑尊惊讶了一会儿,就问她们:你们的父母事先没有商量,就把你们许配给了四户人家,现在审问起来,父亲说母亲不对,母亲说父亲不对。古人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所以把你们叫来问问,平常日子里,是父亲为人好,还是母亲为人好
这两个女儿平日里十分害羞,看见一个男子都想着要躲开,更何况现在满堂的人用几百双眼睛盯着她们,她们恨不得掀开官府的桌围钻进去躲一会儿。没想到官府大人的目光比众人更锐利,看个不停也就罢了,还问起话来,这让她们满脸羞红,怎么能回答得出来呢所以刑尊问了好几次,她们都不说话,只是脸上的表情仿佛在做口供一样,似乎是觉得父母都有些不对,但作为女儿又不好说出来。刑尊心里明白了她们的意思,心想这样倾国倾城的女子,也不是随便找个男人就能配得上的。现在也不管是父亲许配的对,还是母亲许配的对,干脆把那四个男子都拘来,比较比较,只要有配得上的,就判给他成亲好了。
刑尊主意已定,正要出签去传唤那四个男子,没想到四个当事人一起跪了上来,禀告说:不用老爷出签了,我们的儿子都在二门外面等着呢,就怕老爷把亲事判给他们,所以先来等着。我们自己出去,把各自的儿子叫进来就是了。刑尊说:既然这样,那就快去把他们叫进来。只见这四个人出去没多久,各自拉着一个男子走进来,禀告说:这就是我们的儿子,求老爷把亲事判给他。刑尊抬起头,把这四个年轻人一看,就好像是同一对父母生的一样,个个长得奇形怪状。别说有长得标致的了,就是想找一个身体健全、五官没有缺陷的都难。刑尊心里想:这两个女儿的丈夫,肯定得从这四个人里面选,这不是‘矮子队里选将军’嘛,叫我怎么选得出来呢没想到这两个美丽的女子,命运竟然如此不好,到了这种地步!刑尊叹息了一声,就把钱小江所许配人家的男子叫到东边跪下,把边氏所许配人家的男子叫到西边跪下;然后把两个女儿叫过来跪在中间,对她们吩咐说:你们父母所许配的人都叫来了,之前问你们,你们既然不肯直说,想来一是因为害羞,二是不好说父母的不对。现在不用你们开口,只要把头稍微转一下,分出个方向来就行。想嫁给父亲所许配的人,就面向东边;想嫁给母亲所许配的人,就面向西边。这一转头之间,关系到你们的终身大事,你们两个可得拿定主意。说完这一番话,满堂的人都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们,就等着看她们转头。
谁知道这两位美丽的女子,刚开始看见男子进来的时候,还左看右看,想要看看这四个人的模样,等到看到他们奇形怪状的样子,就都低下头,闭上眼睛,默默地流起泪来。听到官府大人问她们,她们既不面向东,也不面向西,直直地对着官府大人,就放声大哭起来。刑尊问得越急,她们哭得越厉害,竟然把满堂的人都感动得跟着掉泪,个个都替她们喊冤叫屈。刑尊说:这么看来,两边所许配的人都有些不合适,你们都不愿意嫁他们了!我心里也正为你们发愁呢,哪有这样两个出色的女子都嫁给粗俗之人的道理。你们先在一边跪着,我自有办法。——把她父母叫上来!钱小江和边氏一起跪到案桌前,听候官府的吩咐。
刑尊把棋子一拍,十分生气地说:你们夫妻二人一点都不把事情当回事,把儿女的终身大事当成儿戏!既然要许配亲事,也该大家商量商量,看看女儿和女婿是否般配。为什么把这么好的女儿许配给这样的女婿呢你们看刚才她们哭得那么伤心,就知道要是真配成了,她们会不会幸福了!幸亏是告到我这里,除了按照常规的法律之外,我另有一个断案的办法。要是换了别的官员,肯定要按照成规,把她们判给所许配的人家,那这两条性命可就毁在他的笔下了!现在两边所许配的都不算数,我另外派官媒给她们做媒,一定要让她们嫁给般配的人。我今天这个断案的办法,也不是偏袒私情、不遵循公道,实在是有一番道理。等我写出审单给大家看了,你们自然就心服口服了。说完,刑尊就提起笔,写出了一篇判决书:经过审理,钱小江和妻子边氏,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两个女儿都容貌出众,人人都想娶她们为妻。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想要和钱家联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这对夫妻心思不同,各自做主给女儿许配婚事,讨好女方的人,以勾结女方欺负男方为得意;暗中行事的人,又以瞒着一方去和另一方达成协议为成功。于是导致双方互不相知,产生了很多误会和错误。两个女儿却有四个男子来求亲,既没有让一个人分身嫁给两个人的办法;像‘东家吃饭西家住宿’那样脚踏两条船,也不是教化风俗的好办法。按照女子的条件来匹配丈夫,却发现美丑差别太大;观察他们的外貌和表情,可怜这两个女儿痛苦得难以承受。因此根据实际情况来推断道理,打破常规施行仁义。但也不敢违背法律来偏袒私情,仍然依照经典来断案。六礼同时进行,三茶一起设置,四桩婚事怎么能同时进行呢父母的命令,媒人的说合,这两点都不可缺少。现在审理发现,边氏所许配的人家,虽然有媒人的说合,但实际上没有父亲的同意,判定女儿嫁给他们,担心会开了不尊重父亲意见的先例;钱小江所许配的人家,虽然有父亲的同意,但实际上缺少媒人的说合,判定女儿嫁给他们,是开辟了没有媒人说合的途径。这两种情况都有悖于古代的礼仪,而且对现在的人也没有好处。让这四个男子另外去缔结姻缘,这两个女儿也不嫁给他们。宁可让他们现在后悔,也不能让他们将来夫妻反目。这虽然是为了救这两个女儿的一片苦心,也是为这四个男子考虑的好办法。各位当事人不用再供述,只留存这个案子。
写完之后,刑尊把判决书交给值堂书吏,让他对着众人高声朗读了一遍,然后把众人都赶了出去,一概不再要求他们供述。又派人传谕官媒,让她另外给这两个女儿寻找好的女婿。如果找到了合适的人,一定要领到公堂上来让他亲自相看一下,确实能配得上这两个女儿,才允许他们成亲。
官媒找了几天,领来了许多年轻男子,私下里看着觉得还可以,但到了官府让刑尊相看的时候,却都不中意。刑尊就另外想了一个办法,打算通过文字考试来为她们挑选女婿,这样才能找到才貌双全的人。恰好山间的百姓送来了一对活鹿给他,这正合刑尊的心意。
刑尊就发出一张告示:限定在某月某日考试生员和童生,让生员和童生在试卷面上把已冠未冠四个字改成已娶未娶,告示上说:今年的乡试很快就要到了,我想要在这些才子还没有取得功名之前就发现他们,所以特意拿出两位美丽的女子和两头吉祥的鹿作为奖品,让大家来争夺。已经娶妻的人以得到鹿为目标,还没有娶妻的人以得到女子为目标。谁能得到,就是今年的优秀人才。考场里面本来有一座空楼,刑尊让边氏带着两个女儿住在楼上,把两头鹿养在楼下。还暂时挂了一块匾,叫做夺锦楼。
告示一贴出来,十县的生员和童生都被吸引得个个兴致勃勃,痴心不已。已经娶妻的人还只是想着从功名的角度出发,要是能抢到活鹿,也不过是得个好彩头。那些还没有娶妻的年轻人,就更是兴奋得不得了,想着还没考中科举,就先有了像嫦娥一样美丽的妻子,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能先成就一段美好的婚姻。到了考试的那天,他们恨不得把心肝五脏都掏出来,来换取这两位绝色女子。考试结束后,个个都不想回家,都挤在府衙前面等着公布结果。
到了第三天,终于发出了一张榜,每个县只取十名,听候复试。那些被录取的人,知道这次复试不是只看文章,主要是挑选人才。长得标致的人,就觉得自己有几分机会了。到了复试那天,那些想做新郎的人反倒先像新娘一样,一个个都涂脂抹粉,走到刑尊面前,还扭扭捏捏地摆出各种姿态,想让刑尊看中他们,把他们选为第一名。
谁知道这位刑尊不仅善于识别才华,还擅长看相,既要看看他们长得美丑,又要判断他们将来的富贵贫穷。所以在唱名的时候,逐个仔细地看了一遍,用红笔做了记号,从这些记号的高低轻重,就分出了他们的尊卑前后。考完之后,刑尊又吩咐礼房,让他们第二天清晨把鼓乐都准备好,说:等我还没出堂的时候,先到夺锦楼上把那两个女子和两头活鹿迎出来,把活鹿放在府堂的左边,那两个女子坐着碧纱彩轿,停在府堂的右边。再准备好花灯鼓乐,好送她们出去成亲。吩咐完之后,刑尊就回衙门去阅卷了。
等到第二天清晨,榜文挂了出来,只取了特等四名。两名是已娶的,两名是未娶的,作为夺标的人选。其余的一等二等,都在赏赐花红的范围之内。已娶得到鹿的人,不过是两名陪衬的,没什么重要的,就不必说他们的姓名了。那未娶的两名,一个是已经进学的生员,姓袁,名士骏;一个是还没有进学的童生,姓郎,名志远。凡是榜上有名的人,都一起进入府堂,听候发落。听说东边是鹿,西边是两位女子,大家都舍弃东边,跑到西边去看那两位倾国倾城的女子,把半个府堂都挤得人山人海。府堂的东边,只有一个生员,站在两头鹿的旁边,走来走去,唉声叹气,根本不去看那两位女子。
满堂的书吏都说他是已娶的人,考在了特等里面,知道自己没机会得到女子,反正这两头活鹿肯定有一头会归他,所以提前盘算着,要把鹿的轻重肥瘦都估量好,等一会儿好牵走。谁知道那边的秀才走过来一看,都对他拱手说:袁兄,恭喜啊!这两位佳人肯定有一位是你的妻子了。那秀才摆摆手说:和我没关系。众人说:你考在特等第一,又是‘未娶’的人,怎么能说没关系呢那秀才说:等一会儿见到刑尊大人,你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众人不明白他的意思,都以为他是在谦虚。
只见三声梆子响过之后,刑尊出堂,榜上有名的人一起过去拜谢。刑尊就问:特等的几位是哪几位请站到一边,我先给你们发落。礼房听了这话,就高声唱起名来。袁士骏之后还应该有三名特等,谁知道只有两名,而且都是已娶的。最后一名没来,就是那个未娶的童生。刑尊说:今天有这么重要的事,他为什么不来呢
袁士骏行了一个礼,说:这是我的密友,住在乡下,不知道大人今天发落这件事,所以没能及时赶到。刑尊说:你就是袁士骏吧真是才华出众,文章写得那么好!今年科举考试你肯定能中。这两位佳人真是国色天香,今天能许配给才子,可真是天赐的良缘啊。袁士骏又行了一个礼,说:大人虽然有这么好的安排,可我是个命不好的人,享受不了这样的福分,求大人另外选一个人来顶替我,可别耽误了这位女子的终身大事。刑尊说:这是什么话,这种事怎么能谦让呢他叫礼房:去问问那两个女子,哪个是姐姐,请她上来,和袁相公一起拜堂成亲。袁士骏又行了一个礼,拦住礼房,不让他去传唤。刑尊问:这是为什么呢袁士骏说:我命里犯孤鸾,凡是和我订过婚的女子,都等不到过门,一订下婚约,就会得暴病而死。我才二十岁,已经误死了六个女子。凡是给我算过命的人,都说我命中没有妻室,应该去做个和尚或者道士。我现在虽然是个读书人,但不久之后就要弃文从道了,所以不敢再耽误佳人,让自己再增加前世的罪孽。
刑尊说:哪有这种事!命运的道理很微妙,哪是普通的算命先生能算得出来的!就算是几次订婚都没成,那也是偶然,哪能因为这个就因噎废食呢你虽然推辞,我可不能答应。只是有一件事,那第四名郎志远为什么没来呢一来选好了良辰吉日,要等他来成亲,二来复试的笔迹和原卷不一样,还要面试他一下。他今天不来,这可怎么办呢
袁士骏听了这话,又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说:我有一件隐情,按理说不该说破,但大人既然提到了,要是我不说清楚,将来恐怕会酿成大错。这个朋友和我是结拜兄弟,因为他家里贫穷,没钱娶妻,我有心想要成全他,前两次考试的文章,都是我替他写的。第一次是他自己抄写的,第二次因为他没来,就是我代写代抄的。我还想着两卷之中要是能有一卷被录取,就算是我的名字,我也要把这门亲事让给他,没想到两卷都被录取了,真是太侥幸了。现在大人明察秋毫,看出了其中的问题,万一查验出来,我的一番为朋友着想的心反倒成了害他的事,所以我不敢不说,求大人原谅,能对他一视同仁。
刑尊说:原来是这样!要不是你说出来,差点就误了一位佳人的终身大事。既然这样,两名特等都是你考的,这两位佳人都该许配给你了。富贵功名还可以冒名顶替得到,可这样的国色天香不是人间常有的,不是真正的才子可消受不起,绝对是不能假冒的。
刑尊叫礼房快把那两位女子请过来,让他们一起拜堂成亲。袁士骏又再三推辞,说:我命犯孤鸾,一个女子我都压不住,更何况是两位佳人呢刑尊笑着说:今天这件事,倒正合了你的命相了。所谓命犯孤鸾,就是‘单了一人、不使成双’的意思。要是一男一女结为夫妻,那就是成双而不孤单了,恐怕和你的命相不合。现在是两女一男,除去一双,就会单出一个人来,这不就是命犯孤鸾吗这么看来,命运还真是有定数啊。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女子早亡的事了。
他说话的时候,下面站着很多读书人,听到他这么说,就一起称赞起来,说:从古到今,帝王卿相都可以改变人的命运,今天这段姻缘,是大人您特别的安排,就等于是替袁兄改变命运了。更何况还有这样的解释,真是再恰当不过。
袁兄就别再坚持推辞了,直接和两位夫人一起拜谢大人吧。袁士骏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勉强遵从刑尊的意思,也顺应众人的意愿,和两位美丽的女子站在一起,对着这位大恩人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然后就在公堂上骑上马,和两辆彩轿一起回家去了。
等人都出去了之后,刑尊这才把那两头吉祥的鹿分别赏赐给人,又给其他人发了赏赐的花红。众人看到袁士骏的经历,都感慨地说:就算是天上神仙的快乐,也比不上他呀。全靠这位刑尊大人,真心爱惜人才、尊重读书人,才会有这样的美事。
当年的乡试,这四名被评为特等的考生里,正好有三个人考中了。没考中的那个,本来就没有真才实学,替他代笔的袁士骏考中了,也就相当于他考中了一样。后来这三个考中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连续考中,这个人就是得到两位女子的袁士骏。
刑尊因为这件事,在京城名声大噪,被人称赞贤德。后来他被皇帝征召入京,担任了兵科给事的官职。袁士骏从翰林院散馆之后,也做了御史台的官员,和刑尊在两个不同的衙门任职,但他们志趣相投,感情好得就像父子一样。古人说只有英雄才能识别英雄,这话一点都没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