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云蜚和莫漓时,正被三个小混混堵在巷子里要抢糖人。
那年我八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整天做着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江湖梦,为此娘没少收拾我,但她不禁我足,我就总是能闯出不一样的祸事,这天我穿着偷来的男装,想象着出门就能行侠仗义,被人敬仰,说我年少有为。
结果买了个糖人还被三个小混混堵,我正准备拿着糖人大显身手,给他们一顿胖揍的时候,为首的红衣混混忽然被个栗子砸中后脑勺。
七个人抢一个小孩的糖,臊不臊得慌
我抬头看见墙头坐着个蓝衫少年,两条长腿晃啊晃的,手里还抛着几颗糖炒栗子。他生得极好看,尤其右眼角那颗朱砂痣,在阳光下红得像要滴血。
心里嗤笑一声,啧,人小还要装大人。
哪来的小白脸!混混们骂骂咧咧围过去。少年突然翻身跃下,他的招式很实用,没两下三个混混已经叠罗汉似的摔在一旁,然后他们飞快的爬起,消失在了小巷尽头。
很好,你惹到我了,赶在我前面动手让我没得架可打,这一刻我决定和他结仇。
他突然噗嗤笑出声:小公子,你的发髻歪了,然后又小声嘀咕了一句,现在随便一个小孩都长这么好看么,跟个女娃娃似的。
很好,本来看在他说我好看的份上这仇不打算结了,现在,还是打一架吧!
我说,我是专门出来找人练身手的,结果你把人打了。
什么
所以,你陪我打一架吧。话音未落我就拿着糖人动手了,这叫先发制人,娘教过的。
但是结局有点尴尬,我打了他一个黑眼圈,他也打了我一个黑眼圈,很好,这一架打的回家我还要挨顿胖揍。
我决定抢救一下自己乌漆嘛黑的黑眼圈,然后告诉娘亲是我自己练武打木头人的时候摔的,说不定能蒙混过关,免了胖揍。
莫漓揉着自己的眼睛,喂,我叫莫漓,你叫什么
孟三!我胡乱编了个名字,然后转头就跑。转过街角却撞进一人怀里,墨色衣襟上带着清冽的松香。那人扶住我肩头的手骨节分明,我抬头看见张比莫漓更惊艳的脸——如果说莫漓是灼人的烈日,这位就是浸在泉水中的寒玉,但很显然他也年龄不大。心里又笑一声,今天碰见两个装大人的小屁孩。
完全忘了自己也不过是小孩一个。
云蜚!逮住这小朋友!莫漓追上来站在那人身边,我好心好意救他,结果他跟我打架,还给我打了个黑眼圈!
被称作云蜚的少年微微蹙眉: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跟个小娃娃打架还能挨一拳。
他没放开我,眼神在我的身上来回扫了几圈,看得我一阵胆寒,你给我放开!你大爷的!
其实这会儿我心里都在打鼓,这俩人不好惹啊,云蜚是镇国将军家的公子,莫漓更是七皇子啊,七皇子,是皇家人,惹不起。
看着云蜚盯着我袖口的云纹看的时候,我瞬间炸毛:少看我!
上个月英国公夫人寿宴,我见过这云纹。云蜚放开我的胳膊,抱着手臂好整以暇,你是护国公府的小公子啊。
莫漓突然把脸凑到我面前:看年岁难道你是沈耀啧啧啧原来你就是那个把太傅胡子烧了的沈家小魔星!早说啊,本来上个月我听说了你的丰功伟绩,准备偷溜出宫找你玩的,结果你父亲说你被关禁闭了...
很好,他把我认成了舅父家的五哥,五哥只比我大四个月,和我玩的最好,他顶罪也没有任何问题,而且烧太傅胡子这件事还是我出的主意,看他们也没有任何要计较的意思,我放下心来,传闻不虚,七皇子是个好脾气的纨绔。
但没一会儿我就后悔了我刚才为什么继续呆在这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话痨皇子,终于明白为什么京城传闻七皇子最招猫逗狗——他居然真的从怀里掏出只奶猫塞给我:见面礼!
从那天起,我多了两个同伙。
在太学里和五哥一起上蹿下跳惹事生非,下课了换个男装和莫漓云蜚继续攀高爬低好不快乐。虽然执行者基本是我和莫漓,大部分时候云蜚都只是看着。
莫漓总能找到最刁钻的狗洞,云蜚负责把风。我们摸过御膳房刚出锅的芙蓉酥,往贵妃的砚台里倒绿矾,甚至偷了禁军的弓箭去射湖里的锦鲤。每次闯祸后云蜚都默默替我背锅,气得莫漓跳脚:云蜚你偏心!上次我打碎父皇的琉璃盏,你可是亲手把我绑去慎刑司的!
云蜚老神在在的说,他还小,但你已经到了能自己负责的年纪了。
我也才十三岁!我还是个宝宝!莫漓继续跳脚。
就这样快乐的日子过了六年,六年里,我越长越像女孩子,虽然我本来就是女孩子,所以扮装的时候总是要费更多力气,五哥也慢慢不再招猫逗狗,沉下心来练武,不再参加一些公开场合,这才使得我身份一直没暴露,当然我也有意在防范。
六年里我也不止一次的想告诉他们,我是沈音,不是沈耀,但我生怕他们觉得我是女孩子就不再带我玩了,所以生生挨到掉马这天。
这天大概是个相亲宴吧,其实这两年娘亲也拘我拘的紧,闯祸挨的打更狠所以我也很少再闯祸,很多宴会也都要我去参加,我一直生怕宴会上遇到他俩没法解释,但这两年倒也没遇到过。
你是阿耀正面遇到莫漓并且看到他目瞪口呆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完了。
你为什么会来参加宴会啊。我使眼色让他跟着我走到角落。
莫漓抱着胳膊好笑的看着我,怎么,你打算倒打一耙怪我吗
虽然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我一噎,当即决定认错,打他个措手不及,抱拳行了个礼,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沈音在此谢过了。
莫漓好像是吓到了,你,你,你。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我只好挥了挥手,回神。
你好吓人,我去告诉蜚去。莫漓转头就飞走了,丝毫没管这是人英国公的府邸,用轻功飞怕是会被打下来。
果不其然没两天流言就已经传遍了京城说七皇子看上了英国公十八岁的小妾,翻窗去见人被英国公发现了。
我又见到了云蜚和莫漓,反正也已经暴露了姑娘身份,我也就干脆一直穿着女装,不再费心神换男装。
这不,就在街上遇见了,我们仨相对无言的站了一会儿,我想打破僵局结果一失手打掉了云蜚腰间的玉佩。
莫漓笑的前仰后合,上一次蜚掉玉佩还是钻狗洞的时候。
阿音是姑娘家,以后不能再钻狗洞了。云蜚擦拭着被我弄脏的玉佩,突然抬眼看我,下月十五,要不要去放河灯
我想,我女扮男装这件事也就这么轻易的过去了。
而没过多久我就要及笄了,这些日子也一直被娘亲拘束着学礼仪。
礼部尚书也就是我爹,写了不止一封拜帖,也写了一大堆书信希望我能回去办及笄礼。
我一直住在外祖护国公家这事追溯原因要倒回十七年前,我娘是护国公家的宝贝疙瘩小女儿,出去逛灯会,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遇到了我爹,那会儿我爹才是户部郎中,特别俗套的故事我娘看上了我爹,婚后我爹也特别俗套的纳妾纳外室冷落我娘,所以我娘生下我后直接带我回了护国公府,和我爹和离了。
也因为我爹一直不如外祖家官职高没能要回我所以我从小在护国公府长大。
及笄前夜,我蹲在国公府墙头等他们来送贺礼。满天柳絮纷飞,我打了个喷嚏,京城什么都好就是春天飞毛让人完全受不了,突然听见墙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远远的就看见莫漓红衣金冠策马而来,到了近前他扬手抛给我个锦盒:打开看看!
我坐在墙头打开盒子,盒中是把镶满宝石的匕首,刀柄刻着张扬的漓字。我还没来得及吐槽,就感觉到有人掠过墙头,我下意识想出手,结果被一个斗篷盖住了脸,来人往我掌心放了支白玉簪,掀开斗篷一看,簪头雕着振翅的云雀。
北疆的雪玉,戴着冬暖夏凉。云蜚的声音传来,他转身跳下墙头就要走。我心里腹诽,雪玉做簪子,败家子!冬暖夏凉的簪子也没用啊。莫漓突然拽住他斗篷:蜚你耍赖!说好要吓唬小音子的!
我跳下墙头准备给莫漓一点教训,结果猝不及防被莫漓拽上马背时还在挣扎:又要去哪闯祸夜风裹着他得意的笑声:带你看京城最贵的烟花!
望月楼顶,莫漓点燃引线时冲我眨眼睛:这把火要是烧了礼部尚书的胡子,算你的。我正要骂他,漫天金雨突然在头顶炸开,映得云蜚的侧脸忽明忽暗。他伸手替我挡开飘落的火星,看不清他的掌纹,但我知道他的手上一定布满了练武的老茧,心脏扑通扑通的跳,那一刻我发觉我好像心动了。
那晚我们毫无顾忌的喝光了三坛梨花白,完全没管第二天就是我的及笄礼,莫漓枕着云蜚的腿指着我说胡话:小音子,等你嫁人那天,我给你准备全京城最...话没说完就被云蜚用斗篷裹成粽子。我醉眼朦胧地去扯云蜚的袖子:云蜚哥,你将来娶的新娘子,一定要比莫漓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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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日子会这么快乐无忧无虑的过下去。
直到端午那日,母亲替我簪上云蜚送的发簪,而她的手在发抖。外面传来厮杀声,我提着裙摆就要冲出去,却被舅母死死抱住:阿音,从密道走,去江南找胡氏幺娘...
轰隆一声,护国公府朱漆斑驳的大门被铁骑撞开。我隔着漫天烟尘看见云蜚的银枪滴血,莫漓的蟒袍染尘,看见我护国公府的护卫们被羁押,而他们身后是黑压压的玄甲军,我直勾勾的看着他们两个,却无一人敢与我对视。
奉旨查抄护国公府。莫漓展开圣旨的手背青筋暴起,他侧头没敢看我一眼,只伸出手,沈姑娘,你是礼部尚书嫡女,不在查抄之列,请吧。
我上前一步,用从房间里顺出来的鞭子抽向背对着我站着的云蜚的背,抽了好几下,云蜚转身时我站着没动,枪尖不长眼的划过我的头发,簪子摔在地上碎成两节。我弯腰去捡,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别碰,会划伤手。他收回了送我的簪子。
我被关进慎刑司那日,他们差人送来盒桂花糕。哦,我被关进慎刑司纯粹是自找的,因为那天我反抗打伤了十四个黑甲卫。狱卒刚转身,我就把糕点全砸在墙上——碎渣里掉出张糖纸,歪歪扭扭画着只王八。
但此时的我已经完全笑不出声,闭上眼睛看也不想看桂花糕一眼,心里暗骂这两个抄了我家的王八犊子,骂累了我还是拿起了糖纸,突然摸到糖纸背面的墨迹。就着天窗漏下的月光,看清是云蜚的字迹:三日后,城西老地方。
我正盯着墙角发呆思考云蜚和莫漓究竟什么意思时,监牢门上的铁链响了。莫漓晃着镶金边的折扇进来,靴子故意踩在桂花糕碎屑上:沈姑娘好大的脾气。他挑起我下巴打量,这双眼睛不要可以挖掉。
殿下是来欣赏阶下囚的我偏头躲开他的手,不如说说怎么把我外祖父的帅印塞到三皇子府上密室里的
莫漓的扇子啪地合拢,突然凑近我耳边:丑时三刻,装病。
我还能相信你们吗我看着莫漓的桃花眼。莫漓的眼底很哀伤,对不起,但我只能保住你一个。
三日后我被救出慎刑司,云蜚脸上抹着黑灰在老地方,将包袱塞给我:往南三十里有接应的商队,牢里我打点好了,你家里人绝不会受罪。
我接过包袱,他往我头上又插了支发簪,这回不要打碎了,好好戴着。
我愣神的功夫,他已经消失在夜色里。包袱里除了银票和路引,还有把熟悉的匕首——莫漓及笄礼送的那把,刀鞘新刻两个小字:活着。我拔下头上的簪子,和他送及笄礼时一模一样的发簪,只是不知道是另一只还是修补好了的。
我在江南扮作卖花女时,时常听到茶客议论朝局。他们说七皇子突然勤政,说镇北将军平定西南叛乱,说老皇帝头风发作杀了三个太医。
胡幺娘是个客栈掌柜,她的客栈有点厉害,全都是武林高手,我好容易找到她却拿不到任何东西,只好扮个卖花女打探打探消息。
那日,我在桥头遇见个算命先生。他一定要追着我给我算命说,姑娘命中有三次大劫,需要破解之法吗三两银子。我伸出手正要教训他,他忽然往我掌心塞了纸条:故人托我带句话,他问你梨花白好喝吗。
我看着纸条上的内容大惊,冷静下来后还是把纸条给了胡幺娘。她收敛起往日对我嬉皮笑脸的神色,您以后便是幺娘的主子。
我很想问她她究竟是我外祖的人还是云蜚的人,但我忍住了。
胡幺娘神通广大,消息她有,人手她也有,我还没想好究竟是要造反救人还是劫狱救人或者扶持莫漓上位救人的时候。
胡幺娘给我递来了京城的纸条,狂草字迹力透纸背:老头要给我选妃,速归!附赠的画像上画着只叉腰骂人的小猫,尾巴上系着护国公府的玉佩穗子。
你选妃跟老子有什么关系我给他回了信,信上画了满满一页问号,没几天又收到了来信,当然有关系,他的人选是古绮水,拉你外祖下马的罪魁的女儿。
我踹开七皇子府书房时,莫漓正在喂池塘锦鲤。他甩着被鱼尾打湿的袖子嚷嚷:沈小音你懂不懂规矩!在我七皇子府我是...话没说完就被我揪住耳朵。
让我当暗卫你没病吧!你选妃跟我当暗卫有个毛的关系
有关系!你只要护着我不要让那个女人接近我我就有本事不结这门亲!莫漓捂着发红的耳朵,而且我这有月银,包吃住,休沐日能去云府串门。见我还在瞪他,他又摸了摸鼻子,云蜚下月回京述职,我们总得一起想办法救你家人吧。
我坐下拿起他放在桌上的栗子糕就开吃,瞥见他案头摆着盆罕见的蓝芍药。后来才知道,那是傅歌救他时用的药草——不过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这位能把莫漓气得跳脚的医女。
当暗卫的第一课,是学怎么在房梁上啃烧鸡不掉渣。莫漓躺在软榻上指挥:掉了渣就重新吃哦,我眼睛很尖的。
我差点从梁上栽下去:你是不是有病
本皇子是为你好!莫漓抛着荔枝砸我,以后跟我出去干坏事的时候你要是这都做不到,岂不是拖本皇子后腿,那就得累着...他突然噤声,我清晰地看到他眼神飘向窗外开得正盛的蓝芍药。
后来某夜,莫漓非要拉着我闯镇国将军府,我蹲在将军府屋顶,看着云蜚对着一本医书皱眉。他脚边炭盆里堆着烧焦的纸片,隐约能看见寒毒、药引几个字。我想起回京后见他几次都比常人苍白的唇色,问他说只不过是小伤,心口突然揪着疼。
中秋宫宴前夜,莫漓扔给我套宫女服饰:明日你跟着进太医院,我们得想办法从宫里做文章,至少不能让你外祖判的太快。
这案子其实已经拖了三个月,证据不足,老皇帝也似乎忘记了我一家人都在监牢里待着。
我抱着药箱走过云蜚身侧时,他目不斜视的看着眼前的案几,我听见他低如叹息的声音:冷宫有线索,回去叫莫漓来。
但我没听他的话,我一个人摸去了冷宫,子时的更鼓响起时,我在冷宫枯井里摸到了外祖父的帅印。井口突然传来老皇帝嘶哑的笑声:小姑娘倒是挺有行动力。
我被铁链锁在刑架上时,想东想西,想老皇帝居然算计我一个小姑娘,想为什么不听云蜚话,想莫漓欠我一个月的月银,他当时说多少来着,七十两烙铁逼近,我看着烙铁挑起眉头,我要受刑了,他要烙哪儿,脸上吗那可能有点难看哦。云蜚的银枪从外面飞进来插在我面前的地上,抬头就看见莫漓举着圣旨闯进来,他凑近我时,我甚至闻到了明黄绢帛上的墨水味。莫漓向我走来时,我突然发现莫漓腰间多了个褪色的香囊——针脚歪斜得像蜈蚣爬,绝不是宫中绣娘的手艺。
云蜚解开绑我的铁链,割断我手腕双重保险的绳索时,指尖冷得像冰。那一刻我反手扣住他脉搏,想用我三脚猫的医术把出点什么,却被他身上浓重的草药味呛得咳嗽。他迅速抽回手:沾了太医院的药粉。所以是生病了的吗。
自从在太医院来往我倒也记得了一些药材,可这味道相当陌生,想来是什么不常见的药。
我被云蜚送回皇子府,一进门发现莫漓抱着酒坛,他醉得站不稳,却一直指着蓝芍药想要走过去,终于趴在蓝芍药边上他说:小音子,蜚他...
殿下该唤我沈暗卫。我夺过酒坛,西南军情紧急,云将军三日后便要出征。
莫漓突然把额头抵在石桌上:几个月前,你家被抄的那晚,你被带走之后,他对我说说‘阿漓,这把龙椅太冷了’。我放下了准备打晕他的手,夜风轻轻吹起了院内的灯笼,空气安静的让人窒息。
我望着天上那轮明月,想起那年我们偷喝的梨花白。莫漓当时说要做逍遥王爷,云蜚说要守边疆到白头,我说要当天下第一女侠。
如今月光还是一样的亮,照着的却不是我们曾经的梦想了。
西南捷报传来那日,莫漓打翻了三盏茶。我不理解一个捷报为什么至于他神色不明的来回反复看,我蹲在房梁上啃苹果,看他第五次把奏折拿反:殿下,云字倒着念也不会是乌云。
要你多嘴!莫漓把朱砂笔掷过来,正中房梁,他使唤我,去太医院催金疮药,蜚要回来了。我翻身落地时,瞥见他袖中掉出张药方,字迹工整地写着寒毒入髓,需九叶紫草为引,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打翻了三盏茶。
太医院飘着古怪的药香,我掀开帘子就撞见个绿裙姑娘踩着药柜掏最顶格里的药材。格子上清晰的写着铁冬青三个字,她腰间银铃叮当作响,发间别着朵蓝芍药,嘴里还叼着半截甘草。
偷药的我抱臂看她,因为从前太医院里没有女子,我不得不做出如此判断。
姑娘灵巧地翻身落地,杏眼瞪得滚圆:你才偷药!我在找...话音未落,药柜突然倾倒。我扑过去当人肉垫子时,听见她袖中噼里啪啦掉出了好多瓷瓶。
傅歌!你又拆我药柜!院判的怒吼吓得麻雀乱飞。绿裙姑娘揪着我衣领翻窗逃跑,还不忘往我怀里塞了把药草:见面礼!我看着怀里的药草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和八岁那年莫漓往我怀里塞猫的姿势一模一样。
云蜚是躺着回京的。
我在城门等到日头西斜,却只等来辆帘子盖的密不透风的马车。莫漓攥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车上的药味浓得呛人。我掀开帘子时脑子里闪过了一百种想法,每一种都让我不能接受,云蜚脸色苍白的吓人,身旁半截断枪,若不是能看到微微起伏的胸膛,我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让让!傅歌不知从哪冒出来,银针在指尖翻飞。她扯开云蜚的衣袍,剥开他胸前的纱布,突然倒吸冷气——伤口周围的皮肤泛着诡异的青紫。我脑子里嗡地一下,他中毒了。
莫漓突然抓住傅歌手腕:你能救他对不对蓝芍药...
再啰嗦就真没救了!傅歌一手拔开他,赶紧回你府上的药庐,让人烧热水!取烧酒!还有...她扭头看我,那个说我偷药的,过来按住他百会穴!
我在药庐守到第七日,终于学会分辨九叶紫草和天人莲。傅歌熬药时总哼着小调,发间蓝芍药隔日便换新的。有次莫漓盯着那花发呆,被她拿药杵敲了额头。
看什么看这是我家乡的止血草。
明明是芍药...
你懂医还是我懂医傅歌把药碗塞给他,喂你的大将军去!
我缩在窗下偷笑,却见莫漓耳尖泛红,他之前还在偷偷摸蓝芍药,以为是很珍贵的药材。他喂药的动作笨拙得可笑,云蜚呛咳时,我冲进屋子里一把拍开他,自己给云蜚喂药。
确认无误,我看上云蜚了。
这夜雷声轰鸣,傅歌突然把我摇醒,我差点就一个鹰爪手抓上她的脖子却愣生生忍住了:跟我来。她引我到云蜚榻前,掀开中衣露出心口青斑:箭毒诱发陈年寒疾,雷雨天气最是不好受,寒疾发病更厉害,需金针刺穴放血。他的寒疾居然这么严重。
我攥着烛台的手直发抖。当年在监牢受刑都没哭的人,此刻看着云蜚后背密密麻麻的针孔,眼泪啪嗒砸在铜盆里。傅歌突然掰过我下巴:哭什么有我在阎王都带不走他。她双手捧住我的脸,我看得到她眼里的自信和确定,她转头继续施针,嘴里还在小声嘀咕,叫你来是为了避嫌,你却哭成这样,早知道...他又要多嘴...
她说这话时,窗外雷电闪过,照亮了她的脸。我突然发现这姑娘眼尾有颗朱砂痣,和莫漓眼角那粒很像,仿佛遥相呼应一般。
云蜚醒来那日,傅歌在院里晒了满架药草。莫漓举着被剪坏的锦袍追出来:傅!歌!这是我新裁的朝服!
布料太硬,给伤员当绷带都嫌糙。傅歌头也不抬地切药,西南瘴气入骨,大将军还得泡三个月药浴。她突然朝树后招手,偷看那个,过来试水温!
我红着脸去拎药桶,听见云蜚在屏风后轻笑:阿音也会照顾人了。热气氤氲中,他背上的陈年旧伤像幅斑驳的舆图,这伤疤里还有几处是我给予的。我舀水的手顿了顿:我打你时你疼吗
水面突然漾开涟漪,我没等到回答,却等到云蜚握住我手腕:比不得你砸桂花糕疼。
朝中忽然乱了起来,今天这个大臣病倒,明天那个发疯,后天又几个人打一架,最近的架势仿佛大暴雨到来的前夕,总会起些小风小浪。
傅歌说要采晨露制药,天没亮就拽我上山。我正一心一意的给她采晨露,她忽然问:你喜欢云将军我差点失手倒翻好不容易采到的晨露摔进溪涧,她却笑得狡黠,我问你是因为莫漓那傻子也这么问过我。
山雾漫过她鬓角蓝芍药:他问我我说没有,然后他说‘傅歌,等蜚好了,我带你去护国寺看千年银杏’。她踢着石子往前走,我默默跟着,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帮莫漓这个傻子讲话,就又听到傅歌说,谁要跟木头看树,我要去漠北采雪莲。
我终究什么也没说,志向走遍大好河山的人不该被这京城困住,我不想帮莫漓说话,总觉得他要被抛弃。
回程时我们正巧撞见莫漓策马上山,大氅里裹着还冒热气的糖糕。傅歌翻身上马抢过油纸包:贿赂医师罪加一等!马蹄声惊起雀鸟时,我看见莫漓悄悄扶住她的腰。
小雪那日,云蜚能下地练剑了。木剑的剑气劈开了初雪,我就蹲在廊下看着他,傅歌突然往他怀里塞了个暖炉:寒气未除,不许逞强。转身又揪住想溜的莫漓:你!去把《伤寒论》抄三遍!
他练剑凭什么我抄《伤寒论》!我不服。莫漓吼到。
就凭他现在没法坐那么久!你抄不抄!不抄打死你!
我蹲在廊下烤栗子,一边看着云蜚努力练剑,转头看见屋子里莫漓边抄书边嘟囔:凶死了,以后嫁...话音未落就被药杵敲了头。云蜚不知何时蹲到我身侧,将大氅披在我肩头:当年我摔碎的玉簪...
我摸了摸头上他重新给我的发簪,早忘了。我把烤糊的栗子扔给麻雀,傅姑娘说你要吃三年药膳。他忽然握住我指尖:那阿音可愿看着我吃不然我肯定食不下咽。
雪花飘飞,没一会儿就把傅歌新栽的蓝芍药染的雪白,我耳朵红着吃着云蜚剥开的栗子,忽然莫漓的惨叫声惊飞满树寒鸦:傅歌!这是朱砂不是胭脂!你要杀我啊!
朝堂上的事一直不断,外祖的事也渐渐过了风头,无人再关心,他们在牢里有莫漓和云蜚打点,我还把月银都贡献给了狱卒换得了女眷的单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但我知道,暴风雨真的要来了,因为我已经准备好要动手了。
除夕夜傅歌在药庐煮火锅,莫漓非往里加人参。云蜚默默把浮沫撇净,突然往我碗里夹了个肉丸:北疆的吃法。
窗外炸开烟花时,傅歌举着酒碗敲桌:新年祈愿!我要尝遍天下奇毒!莫漓抢过她的酒:本皇子要修八百间医馆!云蜚端着碗轻笑:望边疆永无战事。
他们都看着我。
我要...话被淹没在爆竹声中。
云蜚忽然倾身过来,在我耳边低声细语,听清了。
傅歌醉倒在莫漓肩上,我听着窗外轰鸣的炮竹声,对着口型说:我要所有人平安,要岁岁如今朝。
老皇帝殡天那夜,傅歌正在太医院煮麻沸散。我蹲在房梁上嗑瓜子,听她把药罐敲得叮当响,忽然传来丧钟的声音,足足敲了二十七声,我手上的瓜子都不香了,按道理来说他不该今夜死啊,我下的毒日子还没到。
傅歌的声音忽然传来,老头中的是七星海棠,死前还能清醒半刻钟。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莫漓推门而入。
莫漓拉走了傅歌,走前把蓝芍药玉佩扔给我:带蜚去玄武门,这玉能调禁军。我盯着玉佩背面新刻的歌字,愣住了神。
雪还没停,宫里却已是热闹非凡,云蜚的银枪横在宫门前,雪沫落满肩头。禁军副统领举着火把冷笑:云将军要抗旨我甩出莫漓的玉佩砸到他脸上,睁眼看看,谁才是旨
但进宫的路没那么顺利,至少看到五皇子带着一堆兵马从宫外来时,我预感一场恶战即将发生,两边对峙时,云蜚凑到我耳边说,摔碎玉簪。
我把玉簪狠狠摔在地上,漏出了里面的兵符,那一刻我的思虑全都暂停了,云蜚给我的及笄礼居然是兵符吗。
我们在金銮殿找到莫漓时,他正踩着龙椅擦剑。傅歌提着药箱呼哧气喘地跑进来:伤哪了莫漓突然捂住心口:这里疼,要傅大夫亲亲才能...话没说完就被银针扎了哑穴。
我翻出龙椅扶手里藏着的遗旨,果不其然有半刻钟清醒,还能写这些有的没的,我点了火折子看着遗旨在我面前烧成灰烬。
云蜚默默捡起滚落台阶的玉玺:登基大典定在三月二十三莫漓扒着傅歌袖口呜呜比划,我忍不住提醒:傅姐姐,他真受伤了。
傅歌扯开莫漓衣襟的瞬间,我们都愣住了——莫漓心口处纹着朵蓝芍药,花瓣里藏着个歌字。
去年重阳被刺客所伤...莫漓突然能说话了,傅大夫亲手缝的伤口,总得留个念想。
呵,居然是个情种。我和云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新帝登基前日,傅歌在祭天台撒了把药粉。我和云蜚站在武将列,看莫漓顶着十二旒冕冠朝这边挤眉弄眼。我那逃过一劫的礼部尚书爹念贺词时,站在我一侧的傅歌突然掏出瓷瓶冲我说,喝了。
这什么
防中暑的。
你喂我。
爱喝不喝。
另一侧的云蜚突然捏了捏我掌心,我转头看见他掌心躺着块饴糖——是我们儿时常偷吃的那种。祭天鼓响起时,他低头在我耳边说:甜吗
庆功宴上我灌了三坛梨花白,揪着莫漓的冕旒嚷嚷:听说你答应了云蜚登基要给他赐婚云蜚伸手捞我时,我顺势跌进他怀里:你成婚得要云雀纹的婚服...要十八抬花轿...
我听见云蜚轻笑,只要你嫁给我,都好。
傅歌在给莫漓包扎手上的牙印:小音子咬的莫漓反手握住她,你看我多可怜,她咬我云蜚都还帮着她,你觉不觉得我缺个皇后,我觉得你挺合适的。傅歌把绷带打了个死结:你觉不觉得我缺个试药的,我觉得你也挺合适的。
我倒在云蜚怀里,醉眼朦胧看见莫漓还在笑,他眼角那颗朱砂痣比烛火还亮。很多年后莫漓说,那晚我轻薄了云蜚,亲了他,可我一点记忆都没有。
护国公府被无罪释放了,外祖娘亲舅舅舅母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热热闹闹地为我准备了婚礼。
将军府的合卺酒是傅歌特制的,喝下去像吞了团火。我扯着云蜚的衣领找水喝,却摸到他腰间的剑穗,是我从前送他的。红烛爆出灯花时,他忽然说:阿音,我重新给你打了一枚玉簪,你要不要看。
我摸着发间温润的暖玉,想起刚知道我是姑娘时云蜚约我去看河灯的夜晚。云蜚的吻落在眼睫时,窗外传来熟悉的笛声——莫漓这个混蛋居然蹲在墙头吹《百鸟朝凤》。
然后我听见他大叫,小音子,说好的你大婚送你最绚烂的烟火。然后我真的听到了烟花响起,但我一眼都没看到。
傅歌离宫那日,莫漓在城墙上站到日暮。我拎着食盒上去时,看见他脚边堆满蓝芍药干花。
她说漠北的雪莲能彻底解寒毒她要去找找。莫漓摩挲着绣工极差歪歪扭扭的香囊,三年,朕等她三年。
我不好意思告诉他云蜚的寒毒早就彻底解了,那就是个借口。
看着他坚定的神情,我默默咽下傅歌给我留下让我转交的信笺,那上面画着个呲牙咧嘴的小人,旁边写着:狗莫漓,等我逛够十座城就回来拆太医院。算了,给他留个惊喜吧。
秋狩时我和云蜚共乘一骑,莫漓非要比谁猎的兔子多。我和云蜚坐在马上谈情说爱,无心打兔子,莫漓神色阴暗的看了我俩半天,突然大笑:赏!把南疆新贡的珊瑚树抬去云府!
晚霞染红猎场时,云蜚替我暖着冻红的手。莫漓策马掠过我们身侧,龙袍翻卷如当年那个偷溜出宫的少年:看谁先到山顶!不来就判你们和离。
上元节傅歌寄来了漠北的雪,装在琉璃瓶里莹莹发亮。莫漓把它供在御案,据云蜚说莫漓批奏折时总忍不住傻笑。
更鼓声里,我摸到云蜚袖中藏的糖炒栗子,吃的正开心,宫墙外万千河灯顺流而下,看见莫漓向我们走来,恍惚间仿佛我们还是那年三个翻墙少年。朕的七十两银子月奉的暗卫呢来比谁射的灯多!
我搭箭拉弓时,听见云蜚在身后轻笑:这次赌什么
赌...莫漓的箭尖挑着盏兔儿灯,赌下一个太平年我们还能拉弓射灯。
新帝登基第二年,漠北进贡的雪莲里夹着张药方:莫小漓,下次见面准备十斤栗子糖。——傅歌
我们都知道,她要回来了,而我们也都会拥有下一个太平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