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离弦
发射塔下的准备室,白得晃眼。
墙上的倒计时显示:-01:30:45。红色的数字,跳动得像个急脾气的心脏。
五个人穿着厚重的白色航天服,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像五尊格格不入的雕像。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塑料加热后的古怪味道。
通讯测试,符云曦。
控制中心的声音透过头盔耳机传来,带着轻微的电流嘶嘶声。
符云曦抬手,碰了碰头盔侧面的通讯按钮。星途工程师符云曦,信号清晰。她的声音平静,没有波澜。视线掠过面前小屏幕上滚动的系统参数,手指无意识地在腿侧的工具袋边缘滑动了一下。
罗西。
Izzy
在线,随时准备起飞,或者来杯意式浓缩,哪个先来都行。伊莎贝拉·罗西,他们精力旺盛的主驾驶员,对着通讯器做了个飞吻的口型,只有紧挨着她的田中健二看见了。
田中健二推了推眼镜,尽管隔着头盔面罩。医疗官田中,生理指标稳定。他面前的屏幕上跳动着五组心率和血压数据,线条平稳得像教科书插图。
佩特洛娃。
首席科学家莉娜,已就位。莉娜·佩特洛娃几乎没抬头,手指仍在个人终端上飞快地划动,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地质扫描图。
指挥官万斯。
埃利亚斯·万斯挺直了背脊,即使坐着也像标枪一样。指挥官万斯,‘星途’号准备就绪,听候指令。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收到,‘星途’。一小时后转移至发射位。
通讯暂时安静下来。
万斯站起身,沉重的靴子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最后确认个人物品。登舱后,一切按流程。他环视一圈,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
伊莎贝拉敲了敲自己的头盔,放心吧头儿,我的幸运符——我英俊的驾驶技术——已经打包好了。
莉娜终于从屏幕上抬起头,茫然地问:我们还需要带个人物品吗
田中健二温和地笑了笑,指了指她胸前口袋里露出一角的、画着奇怪符号的石头挂坠。莉娜低头看了一眼,恍然大悟般把它塞了回去。
符云曦站起来,最后检查了一遍航天服的气密拉链和接口。她的动作有条不紊,像是在完成一个复杂的工程校验。
倒计时跳到
-00:30:00。
沉重的舱门滑开,通道外是刺眼的灯光和隐约的机械运转声。五个人依次走出准备室,沿着金属通道走向庞然大物般的星途号运载火箭。脚下的金属格栅微微震动。
进入狭窄的乘员舱,空间瞬间被压缩。他们熟练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固定带发出咔哒咔哒的锁闭声。符云曦的位置靠窗,能看到发射塔巨大的钢结构和远处模糊的地平线。
系统自检开始。万斯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回响。
仪表盘上的指示灯依次亮起,熄灭,跳动。各种低沉的嗡嗡声和气流声交织在一起。
推进系统预热。
导航系统校准。
生命维持系统正常。田中的声音。
姿态控制稳定。伊莎贝拉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轻点。
符云曦盯着结构应力监测的读数,数值在预设范围内微微波动。
-00:00:10
头盔里只剩下控制中心的倒数声,清晰,冷静。
9…
8…
7…
飞船轻微震动起来,像一个打着鼾的巨人。
6…
5…
4…
震动加剧,变成了低沉的咆哮,从脚底传来,穿透厚重的航天服,直抵胸腔。
3…
2…
1…
点火!
窗外瞬间被耀眼的白光和翻滚的蒸汽吞没。巨大的力量从下方猛地传来,将所有人死死按在座椅上。轰鸣声震耳欲聋,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撕裂。
符云曦感到脸颊的肌肉被向下拉扯,呼吸变得困难。她侧头看向舷窗,只能看到一片急速后退的模糊光影。
仪表盘上的数字飞速变化。伊莎贝拉紧盯着前方,嘴角抿成一条线。万斯的面孔在G力的重压下显得有些扭曲,但眼神依旧锐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猛地一静。
可怕的轰鸣声消失了,只剩下设备运转的轻微嗡嗡声。失重感瞬间席卷了整个舱室。
一支忘记固定的笔,从伊莎贝拉前方的面板上悠悠地飘了起来,打着旋,撞在天花板上,又慢悠悠地弹开。
莉娜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身体也跟着不协调地飘了一下,脑袋轻轻撞在座椅靠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欢迎来到太空,菜鸟们。伊莎贝拉松开紧握控制杆的手,活动了一下手指,声音带着一丝戏谑的沙哑。
符云曦解开束缚带,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上飘起半寸。她稳住身形,飘到舷窗边。
外面,是无尽的黑暗。
下方,悬挂着一颗巨大、安静、散发着柔和蓝光的星球。大陆是清晰的黄褐色,海洋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薄薄的大气层在星球边缘镶嵌着一圈脆弱的光晕。
地球。
准备室里的消毒水味、发射塔的钢铁结构、家人的影像,都随着那颗星球一起,被抛在了身后。
舱内一片寂静,只有轻轻的呼吸声和设备运转的低鸣。五个人,五双眼睛,都望向那片深邃的蓝色。
九个月的旅程,开始了。
第二章:漂浮物语
舷窗外的地球缓慢旋转,像一颗挂在黑丝绒上的巨大蓝宝石。舱内,五个人也开始了各自的旋转。
伊莎贝拉第一个尝试大幅度动作。她像海豚一样,试图从驾驶座优雅地游向舱室中央。结果,用力过猛,脑袋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对面的设备壁,发出一声响亮的梆。
喔!她捂着头盔顶,慢慢飘开,看来我的内部导航系统需要重新校准。
莉娜还挂在她的座椅附近,双手紧紧抓着扶手,像只受惊的树袋熊。我……我感觉我的胃在跳华尔兹。她的脸色透过面罩看起来有点发青。
田中健二飘到她身边,递过去一个小小的清洁袋。深呼吸,莉娜。看着一个固定的点。适应需要时间。他的动作很轻柔,尽量避免突然的加速或转向。
万斯指挥官则试图用标准的太空行走姿态移动——双臂微张,用指尖轻触舱壁控制方向。效果不错,至少他没有撞到东西。他飘到控制面板前,开始检查飞船状态。飞行控制中心,‘星途’已进入预定轨道,姿态稳定。请求展开主居住舱。
收到,‘星途’。授权展开。地面控制的声音传来。
一阵轻微的机械传动声响起,飞船主体部分传来低沉的震动。驾驶舱后方的隔断门指示灯变绿。
好了,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你们未来九个月的家。万斯用手势示意大家可以进入主舱,注意移动,慢一点,稳一点。
伊莎贝拉揉着头盔顶,第一个飘了过去,像一条好奇的鱼。终于能伸伸腿了——哦,等等,我们现在没有‘伸腿’这个概念了。
主居住舱比驾驶舱宽敞许多,但也谈不上奢侈。白色的舱壁上布满了各种固定点、储物格和折叠设备。一侧是小小的个人睡眠隔间,另一侧是工作台、生命维持系统操作区和一个紧凑的卫生间。正对着入口的是一个小型公共活动区,有一张可以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
符云曦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用脚尖轻点舱壁,控制着漂浮的速度和方向。失重的感觉很奇妙,像是在一个粘稠的梦境里游泳。她能感觉到血液似乎涌向头部,带来轻微的胀痛感。她试着转动脖子,视野有些滞后,像隔着一层水。
莉娜紧随其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来的,脸色更难看了。她一松手,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向天花板飘去,惊叫了一声。
田中眼疾手快,伸出一条腿,用脚踝轻轻勾住她的小腿,把她拉了回来。抓稳,莉娜。先找个地方固定住自己。
莉娜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抱住了墙壁上的一个环形扶手,闭着眼睛大口喘气。
我需要咖啡因。伊莎贝拉宣布,飘向一个标有食品供应的储物柜。谁要来点提神的东西或者……抗恶心饮料
水就好。符云曦说。她感觉有点口渴,而且需要补充水分来适应体液的重新分布。
万斯飘到工作台前,打开了他的个人终端。各位,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轨道确认,系统详细自检,对接货运舱……
头儿,在我们变成真正的‘太空僵尸’之前,能不能先解决一下内部器官造反的问题伊莎贝拉拿着一个银色的饮水袋飘了回来,吸管在空中晃来晃去,我敢打赌,莉娜快要把她的午餐贡献给反推力系统了。
莉娜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把脸埋在臂弯里。
田中拍了拍莉娜的肩膀,需要药物吗,莉娜
莉娜含糊地摇了摇头。再……再给我几分钟。
符云曦飘到莉娜旁边,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试试闭上眼睛,专注于呼吸。把注意力从胃部移开。
她自己也闭上眼,感受着身体在微重力下的奇特平衡。没有上下左右,只有自己和这个漂浮的空间。血液在耳边嗡嗡作响。她想象着自己是一片羽毛,在无风的房间里缓缓下落。
几分钟后,莉娜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她慢慢睁开眼,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里多了点生气。谢谢你,云曦。
感觉好点了田中问。
莉娜点点头,好像……胃不跳舞了,只是在……慢摇。
伊莎贝拉嗤笑一声,进步了!下一步就是迪斯科了。她把一个水袋递给符云曦,给,工程师。补充你的电解质。
符云曦接过水袋,道了声谢,小心地吮吸起来。水的味道很普通,但进入身体的感觉却异常清晰。
万斯看着大家,表情严肃。我知道初期适应很困难,但我们不能松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伊莎贝拉,检查飞行控制系统。符云曦,结构和推进器状态报告。莉娜,如果你感觉好些了,开始核对科学仪器清单。田中,继续监测我们所有人的状态,并检查生命维持读数。
是,指挥官。四个人异口同声,尽管姿势各异,有的还摇摇晃晃。
先从简单的开始。万斯补充道,语气缓和了一些,找到你们的工作站,把自己固定好。一步一步来。
符云曦飘向标有工程维护的工作台。台面上布满了显示屏和接口。她找到座椅,把自己用束缚带固定住,这才感觉踏实了一点。她调出结构应力传感器的数据流,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曲线在屏幕上展开。
窗外,那颗蓝色的星球依旧悬挂在无垠的黑暗中,美丽而遥远。舱内,五个漂浮的人类,正在努力适应这个失重的新世界,和即将到来的漫长旅途。第一个挑战,不是来自外部宇宙,而是来自他们自己的身体。
第三章:地球渐远
星途号的第三个地球日清晨,或者说,预定的清晨时段。舱内灯光模拟着柔和的日出光线。
公共活动区,万斯指挥官以一种近乎完美的姿态悬停在固定式跑步机上,汗珠从他额头飘出,像一颗颗微小的卫星,很快被空气循环系统吸走。他跑得一丝不苟,仿佛脚下不是传送带,而是坚实的大地。
伊莎贝拉则在另一边的拉力器上挣扎,每次发力,她的身体都会不情愿地跟着晃动。嘿,健二,她喘着气喊道,这玩意儿是不是故意跟我作对我感觉像在跟一团太空面条摔跤。
田中健二正在旁边的一个平板上记录数据,闻言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失重环境下肌肉发力不同,Izzy。你的身体还在学习如何‘锚定’自己。需要时间和耐心。
耐心伊莎贝拉做了个鬼脸,我的耐心在发射G力达到3的时候就用光了。
符云曦从她的睡眠隔间飘出来,头发有些凌乱。她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打了个哈欠,伸手抓住墙上的扶手稳住自己。失重带来的眩晕感已经减轻很多,但大脑偶尔还是会卡顿一下,忘记自己其实没有下。
她飘向食品供应柜,取出一袋标着营养早餐糊(咸蛋黄风味)的包装袋和一个自加热水袋。操作已经熟练许多,至少水袋没有飘走。
早上好,云曦。田中向她点头致意,睡眠怎么样
还行。符云曦撕开早餐糊的包装,将热水注进去,轻轻晃动混合,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在水底放风筝。
伊莎贝拉停下拉力器,好奇地飘过来,水底放风筝听起来比跟这堆弹力绳搏斗有趣多了。风筝线会飘起来吗
不知道,符云曦耸耸肩,醒了。她撕开吸管口,小心地吸了一口温热的糊状物。味道……一言难尽,但能提供能量。
莉娜也从她的隔间出来了,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有人看到我的地质锤了吗我记得昨晚明明把它固定在工作台上了。她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像在寻找一只走失的宠物。
是不是那个看起来像中世纪刑具的玩意儿伊莎贝拉指了指天花板角落,刚才好像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飘过去了。
莉娜抬头,果然,她的地质锤正安静地卡在通风口格栅上。她叹了口气,认命地蹬了一下墙壁,笨拙地向天花板飞去。
早餐(或者说,营养糊)时间是短暂的交流时段。五个人围在可以固定的桌子旁,吸食着各自的袋装食物。
飞行控制中心确认了我们的轨道参数,一切正常。万斯宣布,语气带着满意的意味,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完成货运舱的对接准备和外部传感器阵列的初步校准。
外部传感器……莉娜眼睛一亮,忘了去拿她的锤子,太好了!我能优先使用高分辨率光谱仪吗我想看看地球磁尾的数据。
科学任务按计划进行,莉娜。万斯说,工程校准优先。
莉娜撅了噘嘴,没再说话,注意力又回到了她的个人终端上。
饭后,符云曦飘回她的工程维护工作站。屏幕上的数据流依旧平稳。结构应力、推进器温度、能源输出……一切都在绿色区间内。她调出了一个特定的传感器日志——位于主引擎支架与船体连接处的一个应力监测点。读数非常微小,远低于警戒阈值,但似乎……比模拟测试时的基线值高了那么一点点。
也许是传感器漂移,也许是初始校准误差。她调出历史数据,对比发射时的G力曲线和进入轨道后的稳定读数。波动是存在的,但很细微。
云曦,需要你确认一下对接环的压力传感器读数。伊莎贝拉的声音从驾驶舱传来。
符云曦切换了屏幕,压力传感器读数正常,Izzy。自检程序已通过。
收到。准备执行对接前最终检查。
符云曦的目光再次回到那个应力监测点的数据上。也许只是自己多心了。她将这个数据点标记为低优先级观察,然后投入到对接准备的工作中。
工作、锻炼、进食、短暂的休息、睡眠。日子开始形成固定的循环。
偶尔,在工作间隙,符云曦会飘到舷窗边。
地球变得越来越小了。
发射几天后,还能清晰地看到大陆的轮廓和变幻的云层。现在,它只是一个明亮的、蓝白相间的圆盘,悬在漆黑的背景中,显得有些孤单。月亮成了一个更小的、灰白色的伴星。
嘿。田中不知什么时候也飘了过来,和她并排看着窗外。
嗯。符云曦应了一声。
很美,不是吗田中轻声说,但也……让人感觉渺小。
符云曦沉默了一会儿。是啊。她说,像大海里的一粒沙。
远处,太阳的光芒刺眼夺目,没有任何大气层的削弱。星辰密布,清晰得不真实,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那些永恒的钻石。
不知道我女儿现在在做什么。田中忽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她这个月开始学小提琴了。
符云曦转过头,看到田中温和的侧脸,眼镜片反射着星光。她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会回去的。她说。
田中笑了笑,当然。带着火星的石头和故事。
他拍了拍符云曦的肩膀,飘回了自己的工作区。
符云曦又看了一眼那颗逐渐缩小的蓝色星球,然后也转身离开舷窗。她的工作站屏幕上,那个被标记为低优先级观察的数据点,依旧在平稳的基线上,跳动着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的涟漪。
第四章:不速之客
发射后的第十二天。地球在舷窗里已经缩成了一个漂亮的玻璃弹珠,蓝白纹理依旧可见,但不再触手可及。舱内的生活也进入了一种漂浮的新常态。
莉娜不再轻易地和天花板亲密接触,她甚至学会了如何在失重状态下用磁力靴走向她的工作站。伊莎贝拉依然用她略带夸张的意大利口音抱怨营养糊的口味,但撞墙的次数显著减少。万斯雷打不动地执行着他的锻炼计划,符云曦则大部分时间都固定在她的工程控制台前,屏幕上的数据流是她最熟悉的风景。田中健二像个温柔的牧羊人,照看着这群漂浮的羊,记录着他们的生理数据和偶尔的情绪波动。
午餐时间!伊莎贝拉欢快地宣布,尽管她手里拿的只是一袋标着鸡肉风味营养餐(升级版)的东西,今天谁想试试运气我听说升级版的意思是他们多加了0.01%的盐。
我选择保留对地球美食的美好回忆。符云曦头也没抬,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击着。她在交叉对比不同传感器的读数,试图排除那个应力监测点细微波动的干扰因素。
突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响彻整个舱室,红色的警示灯开始急促闪烁。
[警告:外部高速撞击探测]
[区域:7号外壳,C区]
万斯几乎是瞬间从他的控制台前弹了起来(或者说,飘了起来,但速度极快),厉声命令:全体注意!一级警报!报告状态!
伊莎贝拉条件反射般地冲回(飘回)驾驶舱,驾驶系统在线!轨道无偏离!正在扫描附近空域!
莉娜吓了一跳,手里的数据板脱手而出,在空中翻滚。她慌忙抓住扶手,科学仪器区……正在检查固定!
田中健二已经调出了生命维持系统的界面,环控系统正常!舱内压力稳定!无泄漏迹象!他同时快速扫视着每个人的生理指标。
符云曦的双手已经覆盖在工程控制面板上,手指翻飞。撞击确认!7号外壳C区,微型撞击!传感器显示外层防护有轻微损伤,内壳完整!热成像无异常!结构应力……在安全范围内有短暂峰值,已回落!她的声音冷静而迅速,将关键信息报出。
启动外部摄像头,万斯命令,对准撞击区域。
主屏幕上画面切换,显示出飞船外部的景象。漆黑的背景,遥远的星辰。摄像头缓缓移动,聚焦在船体侧后方的一块银灰色外壳上。那里,有一个
едва
заметное
(barely
noticeable)
的小凹痕,像是指甲盖轻轻划过留下的印记,周围有几道极其细微的白色刮痕。
看起来……像被太空里的小石子砸了一下伊莎贝拉盯着屏幕,语气有些难以置信,就这
微陨石或轨道碎片,万斯沉声说,但紧绷的肩膀略微放松,速度很快,但质量极小。幸运的是,击中了非关键区域。
符云曦放大图像,仔细分析着凹痕的大小和形状。能量读数符合毫米级碎片撞击模型。外层陶瓷装甲吸收了绝大部分动能。她调出更详细的结构图,损伤深度小于5毫米,未触及承力层。
持续了大概三十秒的警报声停止了,红灯也熄灭了。舱内只剩下空气循环系统单调的嗡嗡声,和几个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好吧,伊莎贝拉长出了一口气,解开驾驶座的束缚带飘了出来,我还以为我们要上演太空版的《速度与激情》了呢。结果只是……宇宙放了个小小的‘屁’
莉娜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我的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她飘过去,试图抓住她那块还在翻滚的数据板。
田中健二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肾上腺素飙升对心血管系统也是一种锻炼,莉娜。
万斯环视一周,表情恢复了平时的严肃。解除一级警报。各单位返回岗位,继续执行任务。符云曦,将撞击数据详细记录归档,列入长期监测。
是,指挥官。符云曦应道。
这算是我们旅途中的第一次‘惊喜’吗伊莎贝拉飘到符云曦旁边,看着她操作控制台,感觉有点……不够刺激
符云曦没有回答,她的指尖划过屏幕,调出了之前那个应力监测点的实时数据流。在刚才撞击发生的瞬间,这个数据点也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同步跳动,但同样迅速回落到之前的基线水平。
外部的威胁看得见,摸得着。符云曦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伊莎贝拉没听清。
没什么。符云曦摇摇头,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撞击报告的整理上,只是觉得,比起外面这些小石子,有时候,内部潜藏的问题更麻烦。
伊莎贝拉耸耸肩,没太在意。也许吧。不过现在,我更关心午餐袋里的‘鸡肉风味’到底是什么味道。她飘向了食品柜。
舱内恢复了平静,但刚才那阵短暂的骚动,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留下了一圈无形的涟漪。宇宙并非真空,危险潜伏在每一个角落。而符云曦看着屏幕上那条几乎平直的数据线下方微小的波动,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第五章:引擎的低语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像舱外那些沉默的星辰。发射后的第五周,星途号已经航行至地月轨道之外的广袤深空。地球成了一个遥远的蓝色光点,月亮则几乎看不见了。飞船像一粒孤独的尘埃,沿着既定的轨道,奔向那颗红色的目标。
单调是新的常态。工作、锻炼、吃饭、睡觉,时间被分割成一个个标准模块。伊莎贝拉开始给营养糊起各种奇怪的名字,比如昨日重现糊或者薛定谔的鸡肉味。莉娜则完全沉浸在她的初步探测数据里,有时会对着屏幕喃喃自语,讨论某种矿物的光谱特征。
全体注意,万斯的声音打破了公共区的平静,24小时后,执行第一次深空轨道修正,TCM-1。伊莎贝拉,符云曦,进行最终的导航校准和引擎系统检查。
收到,指挥官。伊莎贝拉的声音从驾驶舱传来,带着一丝久违的兴奋,终于有点事干了,我的手指都快生锈了。
符云曦放下手中的数据板,飘向工程控制台。引擎系统自检程序启动。
轨道修正是计划中的关键节点,需要主引擎进行一次持续数分钟的稳定燃烧,以微调飞船的航向和速度。这也是符云曦一直等待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和伊莎贝拉密切配合,通过加密信道与地面控制中心确认着每一个参数。导航信标锁定,目标矢量计算,引擎预热序列,燃料流速模拟……
姿态调整完毕,指向修正矢量。伊莎贝拉报告。
主引擎预热完成,反应室温度稳定,磁约束场正常。符云曦的声音平静无波,但她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屏幕一角那个特定的数据流上——引擎支架连接点的应力传感器。
TCM-1,倒计时五分钟。万斯的声音响起。
舱内安静下来,只有设备低沉的嗡鸣。莉娜暂时停止了她的研究,田中健二也放下了他的记录板,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即将到来的引擎点火上。
……三,二,一,点火!
没有发射时那种狂暴的轰鸣和推背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持续的震动,仿佛飞船本身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音叉。一股微弱但清晰的下拉感传来,将所有漂浮的物体轻轻压向地板的方向。这是引擎推力产生的微弱人工重力。
伊莎贝拉面前的控制台亮起一排绿灯。推力稳定,矢量精确。
万斯看着主屏幕上的轨道数据,保持燃烧,按计划执行。
符云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应力读数。在引擎持续工作的状态下,那条原本几乎平直的数据线,开始呈现出一种极其微弱但有规律的脉动,幅度比之前的基线波动稍微大了一点点,而且频率似乎与引擎某种低频震动相互耦合。
她迅速调出相邻的振动传感器和温度传感器数据。振动略有增加,温度正常。一切都还在安全绿区内,远未达到需要警报的程度。
但符云曦的心跳却漏了一拍。
这个脉动,虽然微小,但太规律了。不像是随机的传感器噪声或外部干扰。更像是……某种结构在特定频率的持续应力下,发出的微弱呻吟。
引擎持续燃烧了三分十五秒。
燃烧结束。伊莎贝拉报告,轨道修正完成,新轨道参数已确认。
低沉的震动消失了,那股微弱的重力也随之而去。失重感重新统治了舱室。几个没固定的数据板又慢悠悠地飘了起来。
干得漂亮,各位。万斯的声音里透着满意,‘星途’号正精确地航行在前往火星的路上。
小菜一碟。伊莎贝拉活动了一下脖子,什么时候开饭我需要庆祝一下这完美的燃烧。
莉娜已经迫不及待地扑回她的仪器数据,修正后的轨道是否会影响我接下来的高能粒子探测窗口
只有符云曦还坐在工程控制台前,反复回放着刚才引擎燃烧期间的传感器记录。那个微弱的脉动,在数据图表上像一段几乎无法察觉的摩斯密码。
是自己过于敏感了吗也许这只是新型聚变引擎在高负荷工作下的正常表现毕竟,地面模拟测试无法完全复制太空环境。
她抬头,看到万斯正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工程系统报告万斯问。
符云曦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引擎工作正常,所有参数均在设计范围内。她如实报告。现在拿出没有足够证据支撑的担忧,只会被认为是杞人忧天,甚至可能影响团队士气。
很好。万斯点点头,转向田中,健二,安排一次全员的心理状态评估。长途飞行,精神健康和身体健康同样重要。
明白,指挥官。田中应道,目光若有所思地掠过符云曦紧锁的眉头。
符云曦关闭了引擎日志,但那段微弱的脉动曲线,已经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决定利用接下来的空闲时间,建立一个更精细的应力模型,加入振动和热传导因素,看看能不能模拟出这种现象。
在无垠的深空里,除了看得见的微陨石,或许还有些听不见的低语,正预示着更深层的麻烦。她需要更多的数据,更多的证据。
第六章:深空心事
轨道修正后的日子,像被拉长的橡皮筋,失去了些许弹性,只剩下延伸的单调。飞船平稳地航行在预定路线上,窗外的星空亘古不变,舱内的气氛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田中健二的心理评估开始了。他没有设置一个严肃的诊疗室,而是选择在船员们各自工作或休息时,进行简短的、看似随意的谈话。
Izzy,田中飘到驾驶舱,伊莎贝拉正盯着一片空白的导航屏幕发呆,最近睡眠怎么样
伊莎贝拉转过头,懒洋洋地耸耸肩,还行吧。就是梦里总是在开一辆没有刹车的菲亚特500,追着一盘飘走的意大利面。她试图挤出一个玩笑,但听起来有点勉强。
嗯哼,田中在他的平板上记着什么,食欲呢‘薛定谔的鸡肉味’还合胃口吗
健二,说真的,伊莎贝拉叹了口气,我现在看到那些营养糊,就感觉我的味蕾集体罢工了。我宁愿啃一块传感器。
记录在案。田中点点头,我们会向地面反馈,看看下次补给能不能加点……嗯,真正的帕尔马干酪。
但愿如此。伊莎贝拉又转回头去,看着屏幕上跳动的遥测数据。
莉娜的评估则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科学讲座。田中只是问了句最近感觉如何,她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太阳风粒子通量对她实验设备背景噪声的影响,中间夹杂着对某个滤波算法效率低下的抱怨。
所以,总体来说,你感觉……还好田中在她停顿时小心翼翼地插话。
哦,我莉娜像是才反应过来,我很好!只要数据稳定,我就稳定。她又埋头到她的终端前,手指飞快地敲击着。田中看着她略显亢奋的神情和眼下的乌青,默默记下了专注度极高,疑似睡眠不足。
万斯指挥官的评估最为简短。他固定在力量训练器上,汗水不断飘散。
压力水平田中问。
在可控范围内。万斯回答,声音随着呼吸有些起伏。
与团队的沟通
高效。
个人情绪
稳定。万斯加大了阻力,我们是专业人士,健二。专注于任务。
田中不再追问,只是记录下情绪内敛,自我要求严格,需关注潜在压力累积。
轮到符云曦时,她正埋首于工程控制台前,屏幕上是复杂的彩色线条和公式。她面前飘着一个喝了一半的水袋和一个没开封的营养棒。
云曦,田中轻轻飘到她旁边,打扰一下,例行评估。
符云曦抬起头,眼神有些疲惫,但很快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请讲。
睡眠质量如何
可以。
工作压力
正常。
有没有什么……特别让你担忧的事情田中换了个问法,目光扫过她屏幕上复杂的模型。
符云曦沉默了几秒钟,视线回到屏幕上那不断迭代计算的应力云图。我在优化一个引擎支架的疲劳寿命预测模型。她避开了直接回答,考虑了更多耦合因素,比如特定频率的共振。
听起来很复杂。田中说,需要帮忙调取其他系统的关联数据吗
暂时不用,谢谢。符云曦的指尖在屏幕上滑动,调整着一个参数,还在验证阶段。
田中看着她专注的侧脸,还有那几乎看不见的、紧蹙的眉头。记得按时休息,云曦。大脑和机器一样,也需要冷却和维护。
我会的。符云曦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
田中在她名字旁边记下:工作专注度极高,可能存在过度劳累和未明确表达的忧虑。技术细节待观察。
评估结束后,田中回到自己的工作区,整理着记录。平板上,五个名字,五段简短的描述,勾勒出这个漂浮在深空中的小小生态系统。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应对着这场漫长的、无形无色的考验。
他调出符云曦的生理数据曲线。心率、血压、皮质醇水平……一切正常,甚至比其他人更平稳。但田中相信自己的观察。那种极度的专注背后,往往隐藏着更深层的东西。
他保存好记录,关闭了平板。舱内只有设备运转的低鸣。他看向舷窗外那遥远的蓝色光点,又看了看在各自岗位上忙碌或沉思的同伴们。
九个月很长。太空很安静,安静得足以放大任何细微的心事。
第七章:延迟的回声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在计价器上缓慢跳动的数字。发射后第七十天,第八十天,第九十天……飞船稳定得像块漂浮的岩石,只有内部循环系统的嗡嗡声证明它还在运转。
公共活动区的气氛有些沉闷。伊莎贝拉不再给营养糊起名字了,只是默默地吸食,偶尔对着舷窗外一成不变的星空发呆。莉娜的研究似乎遇到了瓶颈,她对着数据唉声叹气的时间比对着地质锤还多。万斯加大了他的锻炼强度,跑步机传送带发出的声音比以前更响了。
一次晚餐时间,唯一的声响来自莉娜用勺子(磁吸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打着空的营养糊包装袋。
莉娜,伊莎贝拉有气无力地说,如果你再敲下去,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把这袋‘牛肉味惊喜’糊在你脸上。
莉娜停下动作,茫然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里的包装袋,哦,抱歉。我在想那个该死的背景辐射波动模型。
我们都在想,符云曦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已经连续工作了很长时间,试图完善她的应力模型,想些不同的东西。她的模型越来越复杂,加入的变量也越来越多,但那个微小的脉动始终像个调皮的幽灵,在模拟结果的边缘若隐若现,就是无法被精确捕捉。
还有十天,田中健二试图活跃气氛,就是我们离开地球一百天的日子了。一个里程碑。
一百天,伊莎贝拉重复道,语气没什么波澜,一百天看着同样的墙壁,吃着同样的味道像纸板的东西,听着同样的嗡嗡声。听起来真值得开香槟庆祝——如果我们有香槟的话。
会有庆祝的。万斯开口了,语气不容置疑,按计划,地面会发来一个特别的数据包,包含最新的新闻摘要和更长的个人信息。保持积极心态,各位。
是啊,延迟了几十分钟的‘最新’新闻。伊莎贝拉小声嘀咕了一句,但没让万斯听见。
日子在期待和麻木交织中继续。第九十九天,第一百天。
预定时间,控制台发出提示音,显示一个加密数据包正在接收。进度条缓慢地爬升着。
来了!伊莎贝拉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
五个人不约而同地飘到了主屏幕前。连万斯也暂停了他的工作,表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数据包接收完毕,开始自动解密。
首先弹出的是官方新闻摘要。标题闪烁:《全球气候峰会取得阶段性进展》、《环太平洋经济区启动新一轮贸易谈判》、《苍穹动力宣布下一代引擎测试推迟》。内容简短,措辞官方,没什么实质信息。
‘阶段性进展’,伊莎ベ拉撇撇嘴,通常意味着吵得不可开交但还没掀桌子。
接着是任务更新。一堆技术参数确认,以及一条简短的通知:鉴于任务初期运行平稳,后续阶段运营预算正进行常规效率评估,以确保资源优化配置。
效率评估莉娜皱起眉,这是什么意思要削减我们的研究经费吗
常规程序,莉娜。万斯说,但眼神也闪烁了一下。
然后是个人信息。屏幕分割成五个小窗口。
田中健二的女儿出现在画面里,笑容灿烂,背景似乎是在一个公园里。爸爸!你看我拉的《小星星》!虽然邻居家的狗总是跟着叫……画面有些抖动,声音也断断续续。
伊莎贝拉的窗口里是她的父母,在一张摆满食物的桌子前向她挥手,说着语速飞快的意大利语,大意是家里一切都好,让她放心,隔壁邻居的婚礼很热闹云云,笑容满面。
万斯的窗口只有一个穿着西装、表情严肃的男人,是他在NASA的老上级,语气公式化地说了几句任务表现符合预期,继续保持警惕之类的话,最后加了一句:你妻子的身体检查报告……一切正常。
莉娜收到的是几页密密麻麻的图表和公式,来自她的导师,附言只有一句:尽快核对这些反演数据。
符云曦的窗口里是她的父母。背景是家里的客厅,看起来和她离开时一样。母亲的眼角似乎多了些皱纹,父亲则显得有些沉默。曦曦,家里都好,不用担心。母亲笑着说,但眼神有些躲闪,你爸爸……嗯,他最近在学着用智能花洒,不太熟练……父亲在旁边干咳了一声,挥了挥手,注意安全,完成任务。画面最后,母亲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外面有点乱,你别看新闻,安心工作。
信息播放完毕,屏幕恢复到飞船状态显示。
舱内一片寂静。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微妙。田中微笑着,但眼底深处有一丝担忧。伊莎贝拉脸上的兴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万斯的面无表情,但下颌线绷得很紧。莉娜已经飘回了她的工作台,研究着那些新数据。
符云曦看着屏幕上父母定格的笑脸,母亲最后那句轻飘飘的话在她脑海里回响。外面有点乱是指什么父亲学用智能花洒这太奇怪了。
看来……地球还是那个地球。伊莎贝拉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试图打破沉默。
是啊,田中附和道,生活在继续。
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弥漫开来。那些来自遥远家园的信息,隔着数千万公里的距离和漫长的信号延迟,像是隔着毛玻璃看到的景象,模糊,失真,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疏离感。
万斯清了清嗓子,好了,信息接收完毕。返回各自岗位。
船员们默默散开,各自飘向自己的角落。刚才那一点点节日的期待,被这些延迟的回声冲淡了。
符云曦回到工程控制台,调出那个应力监测点的历史数据。那条微弱的脉动曲线,依然在那里,像一个固执的问号,悬浮在冰冷的数字海洋里。
地球很远,信息很模糊,而这艘飞船,是他们唯一的世界,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彼此,和这些冰冷的机器。她再次埋头到复杂的模型计算中,感觉肩上的担子,似乎又重了一点。
第八章:循环与裂痕
第一百二十天。如果说一百天是个里程碑,那一百二十天就像是里程碑旁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没人特别留意。飞船依旧是那个漂浮的金属罐头,外面是无垠的黑暗,里面是五个活人加一堆营养糊。
公共活动区的固定跑步机成了无声的战场。万斯雷打不动地每天使用一小时,精确到秒。伊莎贝拉也需要跑步来维持肌肉量,但她的时间总是在万斯之后,而且经常被各种优先任务打断。
这天,伊莎贝拉刚跑了十五分钟,万斯的声音就通过内部通讯响起了:罗西,准备接收地面发来的微调导航数据。
伊莎贝拉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汗珠四溅。头儿,这才跑了多久我的心率还没到最佳燃脂区间呢。
导航数据优先,罗西。万斯的声音没有商量的余地。
伊莎贝拉嘟囔了一句意大利语,听起来不太像赞美,然后一脚蹬开跑步机飘向驾驶舱。知道了,长官。为了那零点零零零一的轨道精度,我的心血管健康可以牺牲。
符云曦正好飘过,听到了后半句。她看了看伊莎贝拉略带愠怒的背影,又看了看固定在控制台前、一丝不苟的万斯,什么也没说。
她来到自己的工程控制台,调出她那个日渐庞大的应力模型。经过几周的调整和计算,模型已经可以大致拟合出引擎燃烧时那个应力点的脉动曲线了,但总是在细节上差那么一点。峰值的形状,衰减的速度……和实际传感器记录的数据相比,总有微小的差异。
就差一点……她喃喃自语,放大屏幕上的两条曲线,仔细对比着每一个像素点的偏差,是材料参数设置问题还是热传导模型不够精确
她尝试着调整一个合金材料在极端低温下的弹性模量参数——一个在设计规范允许范围内的微小调整。重新运行模拟。进度条缓慢爬升。
嘿,工程师。伊莎贝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已经接收完导航数据,飘了回来,还在跟你那些数字约会呢有什么新发现吗比如,它们是不是也觉得营养糊难吃
符云曦摇摇头,眼睛没离开屏幕。模型还是不完美。
完美伊莎贝拉嗤笑一声,飘到她旁边,看着屏幕上复杂的图形,云曦,在太空里,‘足够好’通常就是完美了。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这不是完不完美的问题,符云曦皱着眉,是模型和现实对不上的问题。这说明我们对这个结构的理解……可能有偏差。
或者说明你的模型太复杂了,伊莎贝拉耸耸肩,就像我祖母做的千层面,好吃是好吃,但谁也说不清里面到底放了多少种香料。放松点,去看看莉娜的石头收藏,或者听健二讲讲他女儿的小提琴——虽然我怀疑那琴声可能和警报一个效果。
模拟计算结束了。新的曲线生成出来,和之前几乎没有区别。符云曦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看到没,伊莎贝拉拍了拍她的座椅靠背,有时候,退一步,喝杯……哦不,吸袋水,可能比钻牛角尖有用。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飘走了。
符云曦看着屏幕上几乎重合的两条曲线,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伊莎贝拉说得也许有道理,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但那种直觉,那种工程师对数据异常的敏感,让她无法轻易放弃。
她切换屏幕,开始查看生命维持系统的日志。田中健二负责这个,记录详细而规律。氧气浓度,二氧化碳水平,水循环效率……一切正常。
等等。
她注意到水循环系统的过滤单元更换频率,似乎比计划中稍微高了一点点。不是什么大问题,备件充足,但确实比预期的更换周期缩短了几天。她调出历史记录,发现这个趋势是从大约一个月前开始的。
这和引擎有什么关系看起来毫无关联。
符云曦把这个发现记在心里,没有声张。也许只是巧合,也许是过滤膜批次问题。但在信息不足的深空里,任何一点偏离常规的数据,都值得留意。
她再次看向那个应力监测点的实时数据,它依旧安静地躺在基线上,仿佛之前引擎燃烧时的微弱脉动只是她的错觉。
舱内的空气循环系统发出规律的嗡嗡声,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催眠曲。第一百二十一天,开始了。
第九章:循环与裂痕(续)
第一百三十五天。日子像一段被复制粘贴了无数次的程序代码,平稳,单调,偶有微小的乱码跳出,但不足以让整个系统崩溃。
公共活动区,莉娜正悬浮在一堆展开的柔性显示屏前,屏幕上闪烁着复杂的分子结构图。她看得入了神,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和看不见的原子对话。
伊莎贝拉飘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清洁工具包。莉娜,亲爱的,能不能把你这些‘科学海报’往那边挪挪你挡住7号储物柜了,我的备用耳机好像塞那儿了。
莉娜抬起头,眼神茫然。哦储物柜可是这些屏的角度正好对着主传感器阵列的数据流……
我知道,但它们也正好挡住了我的备用降噪耳机,而我现在非常、非常需要它来隔绝某些……嗯,比如营养糊搅拌器的噪音。伊莎贝拉指了指莉娜身后不远处的食品制备单元。
搅拌器噪音莉娜皱起眉,我没听见啊。我现在在分析火星大气逃逸的同位素比率,这很重要……
我的听力也很重要,尤其是在连续听了一百多天循环风扇声之后。伊莎贝拉试图伸手去够储物柜,身体不小心撞到了莉娜的一张显示屏,屏幕晃动了一下,分子结构图扭曲变形。
嘿!莉娜叫了一声,小心!这上面的数据还没保存!
抱歉!伊莎贝拉也有些恼火,如果你不把你的实验室铺满整个公共区……
好了,好了,田中健二的声音适时插入,他像个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手里拿着两个水袋,莉娜,数据先备份一下。Izzy,耳机在7号柜右下角那个网兜里,我早上整理时看到了。
莉娜气鼓鼓地操作着备份,伊莎贝拉则顺利地拿到了她的耳机,戴上,长舒了一口气,对着莉娜做了个夸张的口型:世界,清静了。
莉娜没理她,继续埋头研究。田中把一个水袋递给伊莎贝拉,补充水分,保持冷静。又把另一个递给莉娜。
符云曦目睹了这短暂的交锋,她什么也没说,飘回自己的工作站。她调出水循环系统的日志,再次核对过滤单元的更换记录。是的,更换周期确实缩短了,从标准的25天变成了大约22到23天一次。
她犹豫了一下,打开了与田中的内部通讯频道。
健二,关于水循环系统的过滤单元,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最近的更换频率是不是比初期高一些
田中的声音很快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嗯,是的,云曦。注意到了比额定周期缩短了两三天。我已经记录,并反馈给地面了。初步判断可能是这批次滤芯的效率轻微下降,或者我们五个人的代谢废物产出略高于平均预期。都在安全冗余范围内。
明白了。符云曦说,只是随便问问。
还有其他观察吗田中追问了一句。
没有了,谢谢。符云曦切断了通讯。
她看着屏幕上的数据,心里那点不安并没有消除。代谢废物增加滤芯效率下降都说得通,但为什么恰好是从轨道修正(TCM-1)之后开始的时间点太巧合了。这和引擎支架那个应力点有关系吗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
她甩甩头,试图把这个荒谬的联想抛开。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
这时,公共区的食品制备单元发出嘀嘀两声,显示屏亮起:晚餐准备就绪。今日推荐:深海鱼油强化营养餐(柠檬草风味)。
哦天哪,伊莎贝拉摘下一边耳机,哀嚎道,柠檬草风味他们是认真的吗下一个是不是就是机油味了
万斯指挥官从他的控制台飘过来,表情严肃。按时进餐,补充能量。他率先飘到制备单元前,按下了自己的份量按钮。
一阵轻微的机械声后,一个银色的包装袋滑出。但袋子上标签印的却是——紧急储备粮
EXP-03
(成分:未知藻类混合物)。袋子微微鼓胀,颜色是可疑的深绿色。
万斯拿起袋子,皱了皱眉,看着显示屏上的柠檬草风味。他沉默了两秒,又按了一次按钮。
这次滑出来的是一个标签空白的袋子,里面是半透明的、像凝胶一样的物质,还在微微颤动。
呃……莉娜也凑了过来,好奇地戳了戳那个凝胶袋,这是……新的分子料理实验吗
看起来像是我侄子玩的史莱姆。伊莎贝拉探头探脑。
符云曦飘过去,检查了一下制备单元的控制面板。系统日志显示……分配错误。可能是传感器或者分装阀门出了点小故障。
小故障伊莎贝拉瞪大眼睛,这关系到我们未来几个月的口粮!难道我们要靠吃史莱姆和海带泥飞到火星吗
田中健二已经开始检查备用的手动分配系统。别担心,Izzy。我们有充足的备用食品,手动系统也能保证基本供应。只是口味可能……更加单一。
万斯把那两袋可疑的晚餐丢进废弃物回收口。符云曦,检查并修复分配系统。田中,准备手动发放今晚的食物,标准1号餐。
是。符云曦应道,开始调取制备单元的诊断程序。
太好了,伊莎贝拉夸张地叹了口气,标准1号餐,我亲爱的老朋友,味道像湿纸板那位。生活总是充满惊喜。
舱内,诊断程序的蜂鸣声、手动分配食物的咔哒声、还有伊莎贝拉小声的抱怨混合在一起。窗外,星空依旧深邃、冰冷、沉默。飞船像一个漂浮在永恒中的孤岛,岛上的居民们,在循环往复的日子里,应对着层出不穷的小麻烦,维系着脆弱的平衡,继续着他们漫长的旅程。而那些看不见的裂痕,无论是在机器内部,还是在人心之间,都在这无声的太空中,悄然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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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杂音
第一百五十天。飞船像一个巨大的、上了发条的玩具,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地毯上匀速滑行。地球已经变成记忆里的一颗遥远星辰,而火星,依旧是导航屏幕上一个略显模糊的橙红色小点。
标准1号餐时间到!伊莎贝拉有气无力地宣布,手里拿着五个一模一样的银色包装袋,飘到公共活动区的桌子旁,用磁力扣把它们固定好。来吧,勇士们,品尝我们百吃不厌的湿纸板风味大餐!
食品分配器的阀门被符云曦修好了,但似乎是为了报复船员们的抱怨,它现在只肯稳定地提供最基础的标准1号餐。至于那些花里胡哨的柠檬草风味或者牛肉味惊喜,都成了遥不可及的传说。
莉娜心不在焉地飘过来,拿起一袋,撕开吸管口。至少……它提供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她小声嘟囔着,眼睛还盯着手腕上个人终端显示的粒子计数。
万斯指挥官沉默地拿起一袋,以标准的军人姿态开始进食。田中健二则微笑着拿起一袋,甚至还对着包装袋点了点头,仿佛在跟一位老朋友打招呼。
符云曦也拿起一袋,慢慢吸食着。味道确实乏善可陈,但她心思不在这上面。她的目光越过桌子,看向对面的工程控制台。即使屏幕暗着,她也能想象出那上面跳动的数据流,尤其是那条让她寝食难安的应力曲线。
晚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中进行。只有吸食营养糊的轻微声响,以及空气循环系统永恒不变的嗡嗡声。这嗡嗡声,曾经像是背景音乐,现在却越来越像一种挥之不去的耳鸣。
饭后,船员们各自散去。伊莎ベ拉飘向驾驶舱,开始她例行的飞行姿态检查。莉娜扑回她的科学海报前。万斯则走向了跑步机。田中健二在记录着什么。
符云曦没有立刻回到她的控制台。她飘到一个舷窗边,看着外面一成不变的星空。她需要换换脑子。那个应力模型遇到了瓶颈,单纯增加参数似乎并没有解决问题。她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什么更基础的东西被忽略了。
她调出飞船内部通讯系统的诊断日志。这也是她职责的一部分,确保通讯畅通。日志记录很长,大部分是常规的信号强度测试和数据传输记录。
她耐着性子一页页翻看,寻找着任何异常模式。忽然,她的手指停住了。
大约从二十天前开始,某个特定的内部通讯频率——用于连接工程传感器和主数据处理单元的一个次级信道——背景噪声水平似乎有非常微弱的、周期性的抬升。极其微弱,远低于触发警报的阈值,更像是一种……背景里的杂音。而且这个抬升的周期,如果她没算错的话,似乎和水循环过滤单元的更换周期,以及她模型里那个难以拟合的引擎支架振动频率,存在某种奇怪的数学关联。
这太牵强了。结构应力,水循环,通讯噪声这三者怎么可能联系在一起除非……
除非有某种共同的源头在干扰它们。某种……能量泄漏或者异常振动
工程师。
万斯指挥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平静但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重量。他已经结束了锻炼,悬停在她身后不远处。
符云曦转过身,指挥官。
我注意到,你最近花了很多时间在……非标准的系统诊断上。万斯看着她,眼神锐利,你的应力模型,还有现在的通讯日志。有什么发现是需要向我汇报的吗
符云曦犹豫了一下。她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有一些零散的、看似无关的数据点和大胆的猜测。我正在排查一些微小的系统异常波动,指挥官。目前还没有定论,都在设计冗余范围内。
设计冗余是存在的,万斯的声音没有丝毫放松,但我们的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我们需要专注于既定的任务目标和明确的系统维护。我不希望看到任何可能分散注意力或引起不必要担忧的行为。
我明白,指挥官。符云曦垂下眼帘,我会确保我的工作不影响主要任务。
万斯盯着她看了几秒钟,然后点了点头。很好。继续工作吧。他转身,飘向自己的控制台。
符云曦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呼出一口气。她知道万斯的顾虑。在这漫长而孤寂的旅途中,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放大,影响团队士气和任务执行。但她无法忽视那些数据。工程师的直觉告诉她,这些微小的杂音背后,可能隐藏着更大的问题。
她回到自己的控制台,重新调出通讯日志,将那个微弱的噪声抬升周期记录下来,与引擎振动频率和水循环过滤周期并列在一起。
三个看似无关的数字,静静地躺在屏幕上。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她过度解读。
但也许……它们正在合奏一首无人听见的、预示着麻烦的交响曲。她需要找到将这三个音符连接起来的那根弦。
她再次埋头于数据之中,窗外的星空依旧沉默,而飞船内部那永恒的嗡嗡声里,似乎真的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杂音。
第十一章:命令与担忧
第一百六十五天。星途号像个尽职的信使,沉默地穿越着恒星间的旷野。飞船内部,时间仿佛被拉成了一条黏稠的太妃糖,每一天都和前一天没什么两样,除了墙上日历数字的跳动,提醒着他们确实在前进。
公共活动区,田中健二正对着一个小小的培养皿出神。里面是几颗绿豆,用湿润的培养基包裹着,放在模拟日光的LED灯下。其中一颗似乎冒出了一丁点微不可见的白芽。
嘿,健二,伊莎贝拉飘过,好奇地凑近,你在搞什么秘密武器打算用豆芽缠死火星人吗
田中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只是一个小实验,Izzy。看看在微重力环境下,它们会不会迷失方向。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LED灯的角度,而且,一点绿色总是好的。
也许吧,伊莎贝拉耸耸肩,不过我更希望看到一点真正的绿色——比如,一盘罗勒意面。她叹了口气,飘向自己的工作站,算了,我去看看我的‘菲亚特500’今天有没有追上那盘飘走的意面。
莉娜则在她的角落里,对着一块屏幕唉声叹气。计算资源又不够了!她抱怨道,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附近的人听到,我这个大气模型需要更多并行处理单元!工程部能不能暂时把那个……那个什么疲劳寿命预测模型的优先级调低一点点就几个小时!
符云曦抬起头,正好对上莉娜投来的、带着恳求意味的目光。她摇了摇头,抱歉,莉娜。那个模型也在关键计算阶段。而且,系统资源分配由指挥官统一协调。
莉娜的脸垮了下来,好吧……她又埋头到屏幕前,试图优化她的算法。
符云曦的心思其实也没在模型上。她正在查看飞船的结构维护日志,特别是关于内部管道和线路固定的记录。如果存在异常振动,即使微弱,时间长了也可能导致某些部件松动或位移。
她需要更直接的数据。模拟和日志分析只能提供间接证据。
她调出工程维护工具清单,目光落在一个不常用的设备上——高精度声学探测仪。这个设备通常用于检测微小的气密性泄漏或者结构内部的细微裂纹,通过分析声音传播的异常来进行诊断。也许……它能捕捉到那个她怀疑存在的、源自引擎区域的异常振动杂音
使用这个设备需要申请,而且会消耗额外的能源,还需要临时调整相关区域的传感器阵列。这显然属于非标准操作。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与指挥官万斯的通讯请求。
指挥官,符云曦的声音在万斯的控制台响起,我请求授权使用高精度声学探测仪,对主引擎舱段及相邻结构进行一次全面的声学扫描。
万斯没有立刻回答。几秒钟的沉默后,他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不耐:符工程师,我们刚刚讨论过你的‘非标准诊断’。声学扫描的理由是什么是否有明确的故障指示
没有明确的故障指示,指挥官。符云曦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但我观察到一些跨系统的微弱异常数据模式——引擎应力点的特定脉动、水循环过滤频率的改变、以及内部通讯信道的周期性噪声。我怀疑可能存在某种未被直接监测到的低频振动源。声学扫描或许能提供直接证据。
‘怀疑’‘可能’‘或许’万斯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工程师,我们不是在实验室里写论文。这是一项耗资巨大、全球瞩目的火星任务。每一次非计划操作都意味着风险和资源消耗。你提供的这些‘证据’,根据你自己的报告,都在设计冗余范围内,并且可能只是互不相关的巧合。
但如果不是巧合呢符云曦坚持道,如果这些微小的异常指向一个潜在的、正在发展的结构问题……
够了。万斯打断了她,语气变得严厉,符云曦工程师,我理解你对技术的严谨态度,但现在这种态度已经接近偏执。在没有明确故障指标或地面控制中心指令的情况下,我不会批准任何可能影响飞船稳定运行或消耗宝贵能源的非标准测试。这是命令。
通讯频道里只剩下电流的嘶嘶声。
……是,指挥官。符云曦低声回答,关闭了通讯。
她看着自己控制台上闪烁的光标,感到一阵冰冷的无力感。命令就是命令。她不能违抗。
伊莎贝拉不知什么时候飘到了附近,刚才的通讯内容她显然听到了。她对着符云曦做了个同情的表情,又带着点爱莫能助的耸肩。嘿,别太往心里去。头儿就是这样,按本子办事。也许……放两天,那些‘杂音’自己就消失了呢
符云曦摇摇头,没有说话。她知道问题不会自己消失。
她默默地关闭了声学探测仪的申请界面,将注意力转回到常规的系统监控数据流上。一切看起来依旧正常。绿色的指示灯,平稳的数据线,都在无声地宣告着飞船状态良好。
但她无法忘记那三个相互关联的异常周期,无法忽视那种工程师的直觉。万斯的命令阻止了她进行直接探测,但阻止不了她继续观察和思考。
她调出一个极少被关注的传感器读数——位于引擎舱附近的一个备用热电偶的长期温度记录。这个传感器主要是为了冗余备份,读数通常非常稳定。
她放大最近几十天的数据曲线,仔细观察着。曲线几乎是一条完美的直线。但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曲线的最末端,也就是最近几个小时的记录里,似乎有一个极其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向上偏移,大概只有千分之零点几度。
这完全在正常误差范围内,甚至可能只是传感器自身的电子噪声。
但符云曦的心,却因为这千分之零点几度,沉了下去。
这丝毫不差的热量……是从哪里来的
她将这个微小的变化牢牢记在心里,没有声张。她的手放在控制面板上,指尖冰凉。命令之下,她能做的,似乎只剩下等待和祈祷——祈祷她是错的,祈祷那些杂音真的只是杂音。
第十二章:太阳的脾气
第一百八十天。整整六个月。飞船已经越过了小行星带的外缘,正式进入了前往火星的最后冲刺阶段。如果把这趟旅程比作一场马拉松,他们现在大概跑完了三分之二,正处于那种看得见终点线轮廓、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阶段。
公共活动区,田中健二的绿豆芽已经长出了两片小小的、嫩黄色的子叶,颤巍巍地悬浮在培养基上,像是在对着无垠的太空招手。他正小心翼翼地用滴管给它们补充营养液。
看看这个小家伙,他对着飘过来的伊莎贝拉展示,顽强吧即使没有重力告诉它该往哪儿长,它也在努力向上。
向上你怎么知道哪个方向是‘上’伊莎贝拉挑眉,也许它只是想离标准1号餐远一点。她吸了一口水袋里的水,说真的,健二,你有没有觉得最近这循环风扇的声音……有点不一样了
不一样田中侧耳听了听,嗡嗡声好像还是那个调调。
不,不是,伊莎贝拉皱着鼻子,像是在嗡嗡声里,夹杂了一点……非常非常轻微的噼啪声就像冬天脱毛衣时的静电。
田中也仔细听了听,摇摇头:我没听到。可能是你的耳机需要清理了,Izzy。
也许吧。伊莎贝拉没再坚持,但还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驾驶舱里,莉娜盯着她的粒子探测器读数,眉头紧锁。奇怪……她喃喃自语,高能质子通量读数……比背景值高了两个标准差。而且还在缓慢上升。
她调出太阳活动监测数据。几个小时前来自地球(经过漫长延迟后)的简报显示,太阳表面观测到一个活跃区域,但评估为低风险。
低风险莉娜对着屏幕嘀咕,这两个标准差可不像低风险该有的样子。她打开内部通讯:指挥官,首席科学家报告。高能粒子计数异常升高,建议密切关注太阳活动X射线通量。
收到,佩特洛娃。万斯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沉稳,保持监测,随时报告任何显著变化。罗西,检查通讯系统和导航系统有无干扰迹象。
通讯清晰,导航稳定,头儿。伊莎贝拉的声音很快回应,不过……刚才好像听到一点点背景噪音滋啦滋啦的,很轻。
可能是设备正常的热噪声,罗西。继续监控。万斯命令道。
符云曦在工程控制台听着他们的对话。高能粒子通讯噪音她的手指立刻调出了外部辐射传感器的实时数据。果然,几个主要波段的粒子计数都在缓慢爬升,虽然幅度不大,但趋势很明显。
她的目光转向那个备用热电偶的读数。那千分之零点几度的微小抬升,似乎……停止了甚至有回落一点点的迹象这完全不合逻辑。外部辐射升高,通常意味着设备温度也会有微小波动,但方向不应该是下降。
除非……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除非那个微小的热量增加,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的某种……能量转换或损耗而外部辐射的增加,恰好掩盖或干扰了这个内部信号
这个想法太大胆,也太缺乏依据。她摇摇头,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辐射数据上。太阳的脾气,似乎真的要变得暴躁起来了。
X射线通量开始上升了!莉娜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紧张,速度比预期的快!
主屏幕上自动弹出了太阳活动的实时监测图。代表X射线辐射强度的曲线,正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陡峭角度向上攀升。
全体注意,万斯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太阳活动升级!所有非必要系统转入低功耗模式!伊莎贝拉,确认辐射避难所状态!符云曦,监控结构和护盾完整性!田中,准备医疗应急包!莉娜,继续报告关键读数!
舱内的灯光自动变暗,只留下应急照明的微弱红光。空气循环系统的嗡嗡声似乎真的变调了,夹杂着一种低沉的、令人不安的震动。
避难所气密性良好,氧气供应正常!伊莎贝拉报告。
结构应力稳定,外层护盾能量场读数正常!符云曦紧盯着屏幕。
质子通量还在飙升!已经超过三级事件阈值!莉娜的声音有些颤抖。
看来,伊莎贝拉对着通讯器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们要提前体验罐头里的沙丁鱼生活了。
警报声还没响起,但无形的压力已经笼罩了整个飞船。窗外的星空依旧美丽而平静,但那颗提供光和热的恒星,此刻正酝酿着一场可能威胁到他们这叶孤舟的风暴。
万斯的声音再次响起,斩钉截铁:命令:全体人员,立刻进入辐射避难所!
第十三章:罐头里的风暴
辐射避难所的门在最后一个人——万斯指挥官——进入后,发出沉重的咔哒声锁闭。空间骤然压缩,像被塞进了一个金属的午餐盒。
五个人,加上一点应急物资,把这个狭小的、没有舷窗的舱室挤得满满当当。白色的金属墙壁上只有最基本的生命维持系统指示灯和一块显示外部辐射水平的主屏幕。空气循环系统的声音在这里显得格外响亮,带着一种沉闷的回响。
好吧,伊莎ベ拉第一个打破沉默,试图调整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结果手肘碰到了旁边的莉娜,如果有人需要个人空间,现在可以正式放弃这个念头了。我们现在是‘星途牌’沙丁鱼罐头,限量版。
莉娜揉了揉胳膊,没理会伊莎ベ拉的玩笑,她的眼睛紧盯着主屏幕上那条不断攀升的红色曲线。质子通量还在上升……已经达到S3级(强太阳辐射事件)水平了。
避难所的屏蔽层能顶住吗田中健二问,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医疗包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设计标准是能够抵御S4级事件的峰值。符云曦回答,她靠在舱壁上,闭着眼睛,像是在节省能量。她的位置靠近一个备用数据接口,手指无意识地在那附近滑动。关键是持续时间。
万斯指挥官悬浮在舱室中央,像一根定海神针。保持冷静,各司其职。莉娜,继续报告读数。其他人,除非必要,保持安静,节省氧气。
时间开始以一种令人窒息的缓慢速度流逝。
屏幕上的红线顽强地向上爬升,偶尔有轻微的回落,但总体趋势毫不动摇。避难所外,高能粒子正像密集的冰雹一样撞击着飞船的外壳,虽然听不见声音,但那种无形的冲击感似乎能透过厚重的舱壁传递进来。
伊莎贝拉开始小声哼唱一首跑调的意大利民歌,哼了几句就被万斯用眼神制止了。她撇撇嘴,开始研究墙壁上线路固定卡扣的型号。
莉娜则完全沉浸在数据里,嘴里念念有词:峰值……预测模型B显示可能会短暂触及S4阈值下限……不对,模型C的置信区间更……
田中健二打开了他的平板,开始阅读一篇关于长期微重力对骨骼肌影响的论文,但他翻页的速度明显比平时慢很多。
符云曦睁开了眼睛。她飘到那个备用数据接口前,拿出个人终端,连接上去。屏幕上跳出有限的几个可访问系统列表——主要是避难所内部环境和基本的外部辐射监测。她快速浏览着,然后停留在内部结构声学传感器的简化读数上。这个传感器主要是监测避难所本身的完整性。读数很平稳,只有极其微弱的背景噪音。
她皱起眉,调出历史数据。在风暴开始前,那个背景噪音似乎更干净一点现在的噪音里,好像混入了一种……非常非常低沉的、频率几乎无法分辨的嗡嗡声就像伊莎贝拉之前提到的那种感觉,但更加微弱,近乎幻觉。
X射线通量达到峰值了!莉娜突然报告,声音有些尖锐,外部辐射水平……正在接近S4级下限!
舱内所有人都看向屏幕。那条红线几乎顶到了显示区域的上边缘。空气仿佛凝固了。
伊莎贝拉停止了研究卡扣,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田中放下了平板。万斯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盯着屏幕。
符云曦也抬起头,但她的注意力却被另一种感觉吸引。那不是听觉,而是一种通过脚底(如果她还站在地上的话)和脊柱传来的、极其细微的震动感。非常轻,就像隔着厚厚的墙壁感受远处重型卡车经过。这种震动感,似乎与她终端上显示的那个微弱的声学噪音同源。
这不正常。避难所的设计要求是最大程度隔绝外部振动。这种感觉……是从飞船结构本身传来的。
几分钟,像几个世纪一样漫长。
峰值……过去了。莉娜的声音带着一丝虚脱后的沙哑,X射线通量开始回落……高能质子流也在缓慢下降。
屏幕上的红线终于开始掉头向下。
一阵压抑后的集体松弛感弥漫开来。伊莎贝拉长长地舒了口气,瘫软在约束带里。我的上帝……我还以为我们要被烤成太空薯片了。
屏蔽层经受住了考验。万斯的声音也略微放松了一些,但辐射水平仍然很高,我们还需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直到降至安全阈值以下。
太好了,伊莎ベ拉有气无力地说,沙丁鱼罐头时间延长。谁想玩‘我看到’的游戏我先来,我看到……白色的墙壁。
没有人回应她。经历刚才的紧张时刻后,大家都显得有些疲惫。
符云曦重新看向她的终端屏幕。那个微弱的声学噪音和结构震动感,在辐射峰值过去后,似乎并没有立刻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了一点点。就像潮水退去后,露出了水下的礁石。
她保存了这段时间的传感器记录,断开了终端。她看向万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没有更确凿的证据,现在提出任何担忧都只会增加不必要的恐慌。
避难所里,只有空气循环系统单调的嗡嗡声,以及屏幕上缓慢下降的红线。但符云曦的心里,那来自结构深处的、微弱的震动感,却像一个沉重的鼓点,怎么也挥之不去。他们躲过了太阳的怒火,但飞船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第十四章:风暴之后
又过了漫长的八个小时,避难所主屏幕上的红线终于跌回了安全绿区。舱壁上代表解除警报的绿色指示灯亮起,发出柔和的光芒。
辐射水平已恢复正常。莉娜宣布,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她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可以出去了。
万斯指挥官点了点头,第一个飘向舱门,解除了锁定。全体注意,解除避难状态。返回主舱后,立刻进行全系统损伤评估。
沉重的舱门滑开,露出外面熟悉的、略显凌乱的主居住舱。新鲜(相对而言)的循环空气涌入,带着一丝设备冷却剂的味道。
伊莎贝拉像一条被憋坏了的鱼,第一个冲了出去,在空中舒展了一下身体,发出满足的呻吟。啊……自由!还有……更多的白色墙壁!太棒了!她夸张地亲吻了一下空气。
莉娜紧随其后,径直飘向她的科学仪器控制台,嘴里嘀咕着:传感器校准……高能粒子计数器基线漂移……
田中健二则先飘向了他的绿豆芽实验基地。那两片嫩黄的子叶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倔强地悬浮着。小家伙们也挺过来了。他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符云曦最后一个离开避难所。她出来时,下意识地用手扶了一下舱门旁边的舱壁,试图再次感受那种微弱的震动。没有了。或者说,又被飞船正常的背景振动掩盖了。她不动声色地飘向自己的工程控制台。
万斯的声音在舱内响起:罗西,报告飞行控制和通讯系统状态。
控制系统响应正常,头儿。伊莎贝拉的声音从驾驶舱传来,通讯线路……嗯,还有一点点背景噪音,比平时大那么一丁点,但不影响信号质量。估计是风暴留下的‘纪念品’,过会儿应该就干净了。
继续监控。莉娜,科学仪器损伤报告万斯转向另一边。
部分光谱仪和粒子探测器需要重新校准,读数有轻微漂移。莉娜头也不抬地回答,问题不大,在预期范围内。高能辐射总是会留下点痕迹。
符云曦,结构和推进系统。万斯的目光转向符云曦。
外部摄像头检查完成,未发现明显撞击损伤。主要结构应力传感器读数正常。符云曦的声音平静无波,她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滑动,调取着数据,主引擎舱段热成像无异常。备用热电偶读数……恢复到风暴前基线水平。那千分之零点几度的微小抬升,果然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顿了顿,补充道:水循环系统过滤单元效率……似乎比进入避难所前又降低了一点点。更换周期可能需要再次缩短。
记录下来。万斯说,是时候考虑动用更高效率的备用滤芯了。田中,生命维持系统整体状态
氧气、水循环、温度控制均在正常区间。田中报告,船员生理指标稳定,有轻度疲劳迹象,建议补充休息和水分。
评估结束。万斯宣布,看起来‘星途’号经受住了考验。但不能掉以轻心。各单位完成必要的系统校准和维护后,轮流进行休息。我们要尽快恢复正常工作节奏。
是,指挥官。
舱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敲击键盘声、设备自检的蜂鸣声、偶尔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伊莎贝拉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清理通讯滤波器的设置。莉娜专注地调整着她的仪器参数。
符云曦坐在她的控制台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绿色正常指示符。太阳风暴过去了,飞船似乎安然无恙,一切都回归了正轨。
但她却无法感到安心。
避难所里那种清晰的、来自结构深处的微弱震动感,还有那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声学噪音,都随着风暴的平息而消失了,就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水循环过滤器的加速损耗,也似乎可以归结为批次问题或者微小的效率下降。备用热电偶那昙花一现的温度异常,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异常,似乎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释,或者干脆消失不见。
也许万斯是对的,也许真的是自己过于敏感,把不相关的巧合联系到了一起。
她调出那个被她反复优化的引擎支架应力模型。也许该把它暂时搁置一下,专注于接下来的任务。
但就在她准备关闭模型界面的时候,她的目光扫过一行备注——那是她在避难所里凭记忆添加的,关于那个微弱的声学噪音和结构震动的频率估算值。
她下意识地将这个估算频率输入到她的应力模型中,作为一个外部共振源参数,重新运行了一次模拟。
进度条缓慢爬升。符云曦看着屏幕,心里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几分钟后,模拟结束。新的应力脉动曲线生成出来。
符云曦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屏幕上,那条模拟生成的曲线,与之前引擎燃烧时传感器记录下的真实数据曲线,几乎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峰值的形状,衰减的速度,每一个微小的波动细节……都惊人地一致。
就像是……找到了解开密码的那把钥匙。
那个在避难所里感受到的、极其微弱的震动,那个被她标记为杂音的频率,正是解开引擎支架异常应力之谜的关键。
这意味着,那种震动并非来自外部的太阳风暴,而是源自飞船内部。它一直存在,只是极其微弱,直到太阳风暴期间某些系统状态改变(比如进入低功耗模式,或者高能粒子干扰了某些屏蔽层),才让它变得相对清晰了一点点。
更重要的是,这个频率的持续振动,正在对引擎支架那个连接点产生着模型预测出的、远超设计预期的疲劳累积效应。
符云曦看着屏幕上完美重合的两条曲线,指尖冰凉。
风暴确实过去了。但真正的麻烦,似乎才刚刚开始显露它的冰山一角。
第十五章:重合的曲线
符云曦坐在控制台前,一动不动。屏幕上那两条几乎完美重合的曲线——一条来自冰冷的传感器,记录着真实的物理脉动;另一条来自她的模型,加入了那个幽灵般的共振频率后,精确地复现了前者。它们像两条相互依偎的蛇,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令人不安的故事。
疲劳累积。
根据模型的计算,那个引擎支架连接点的金属疲劳累积速度,远比设计手册上写的要快。现在没事,不代表将来也没事。尤其是在进行大推力变轨,或者进入火星大气层那种需要结构承受极端压力的时刻。
她需要立刻报告。这次,她有证据了。不再是怀疑、可能、或许,而是模型与现实的精确匹配。
公共活动区,生活似乎正在努力恢复常态。
伊莎贝拉正试图用吸管小心翼翼地给田中那几株绿豆芽喂一点点水,动作笨拙得像在拆弹。嘿,小家伙们,喝水时间!别告诉我你们也只爱喝标准1号餐。
田中健二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无奈的微笑,Izzy,轻一点,它们的根还很脆弱。
莉娜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她的数据世界里,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舞,偶尔发出一声满足或懊恼的叹息。
万斯指挥官正在角落里,用湿巾擦拭着他的个人终端屏幕,一丝不苟,仿佛那上面沾染了太阳风暴留下的隐形尘埃。
符云曦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口那沉重的鼓点感。她站起身(或者说,从座椅上解开束缚带飘起来),径直飘向万斯。
指挥官。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让正在擦屏幕的万斯停下了动作。
万斯抬起头,看着她。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不耐,但依旧带着审视。什么事,工程师风暴过后的评估刚结束,他显然不希望再有新的麻烦。
我需要您看一下这个。符云曦没有多余的解释,直接调出她的个人终端,将那个显示着两条重合曲线的模型结果展示给万斯。她同时将终端与主屏幕连接,放大了图像。
万斯皱起眉,凑近屏幕,仔细看着那两条曲线,以及旁边显示的疲劳累积计算结果。这是……你的应力模型
是的,指挥官。符云曦指着屏幕,左边是TCM-1轨道修正时,3号引擎支架J连接点应力传感器的实际记录数据。右边是我的疲劳寿命预测模型,在加入了我在避难所期间估算的那个异常低频共振源后,生成的模拟曲线。
她顿了顿,确保万斯在听。您可以看到,两条曲线几乎完全重合。这意味着,这个未知的低频振动,确实在持续对该连接点施加额外的周期性应力。根据模型推算,该点的疲劳累积速度,已经超过安全阈值的……大约百分之十五。
万斯沉默地看着屏幕,眉头紧锁。他放大曲线的细节,又看了看旁边的计算参数和公式摘要。
驾驶舱的伊莎贝拉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她飘了过来,好奇地探头看着屏幕。哇哦,这是什么最新的心电图看起来不太妙啊。
这不是心电图,Izzy。符云曦头也没回地说,这是我们飞船主引擎支架可能存在的隐患。
引擎支架伊莎贝拉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她也凑近屏幕,什么隐患我刚才检查引擎读数一切正常啊。
现在是正常的。符云曦说,问题在于,持续的、超出预期的疲劳累积。如果这个共振源不消除,或者不在结构上进行加固,在未来某个高应力操作节点,比如……
比如火星轨道切入,或者着陆前的最终减速。万斯替她说完了后半句,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他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符云曦,这个‘异常低频共振源’,你找到它的来源了吗
符云曦摇了摇头。还没有,指挥官。它非常微弱,只有在特定条件下才能被间接探测到。我之前的声学扫描请求,就是想定位它。
而我拒绝了那个请求。万斯陈述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舱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空气循环系统依旧发出单调的嗡嗡声。
伊莎贝拉看看万斯,又看看符云曦,识趣地闭上了嘴。她知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这个模型,万斯再次开口,手指敲击着屏幕边缘,它的可靠性有多高你输入的共振频率参数,是你声称在避难所里‘感觉’到的
是估算的,指挥官。基于避难所内部声学传感器的微弱噪音和结构震动感。符云曦迎着万斯的目光,但我交叉验证了通讯系统背景噪音、水循环过滤周期,这几个看似无关的数据,都指向同一个异常频率。现在,这个频率完美地解释了引擎支架的应力异常。巧合的可能性,我认为已经非常低。
万斯又沉默了更长时间。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符云曦知道,他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承认一个潜在的、可能危及整个任务的结构隐患,是需要巨大勇气的,尤其是在地面无法提供实时支持的情况下。
将你的完整模型,包括所有输入参数、计算过程和结果,打包加密。万斯终于做出了决定,但并不是符云曦期望的那个,立刻发送给地面控制中心,最高优先级。我们需要他们的工程团队进行独立验证和评估。
符云曦的心沉了一下。指挥官,这需要时间。信号一来一回,加上他们的分析时间……
我知道。万斯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但在地面确认之前,我们不能仅凭一个模型,和一个估算的频率,就进行可能带来更大风险的操作,比如尝试定位或消除那个所谓的‘共振源’。在收到地面反馈之前,保持对相关传感器数据的密切监控。这是命令。
……是,指挥官。符云曦低声回答。
万斯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两条不祥的曲线,转身飘回了他的控制台。
伊莎贝拉飘到符云曦旁边,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嘿,她小声说,至少他这次认真看了,还发给地球了。算是……进步
符云曦没有回答。她看着主屏幕,开始按照命令,整理和打包她的模型数据。窗外,遥远的星辰沉默依旧。而那颗橙红色的目标——火星,在导航图上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也更加遥远了。等待,成了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而她只希望,在答案传来之前,那脆弱的平衡,还能维持下去。
第十六章:漫长的回声
第一百八十八天。符云曦的模型数据已经打包加密,以最高优先级,像一封塞进宇宙漂流瓶的信,发向了遥远的地球。现在,他们能做的,只剩下等待回信。
等待,在深空里,是一种特别磨人的酷刑。时间被拉伸得像一块没有弹性的口香糖,粘稠,乏味,却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紧张感。
公共活动区,气氛比太阳风暴前更加沉闷。
伊莎贝拉不再哼意大利民歌了,也不再给营养糊起外号。她大部分时间都飘在驾驶舱,或者在公共区漫无目的地游泳,偶尔会停在通讯控制台前,盯着那个显示上行链路状态的指示灯发呆,那灯稳定地闪着绿光,表示信号发射正常,但接收端却是一片死寂。
嘿,莉娜,她有一次忍不住飘到埋头数据的莉娜旁边,你说,如果我们对着深空大喊‘有人吗’,会不会有外星人先回信
莉娜头也没抬,手指在屏幕上划拉,根据现有射电望远镜数据和德雷克方程的保守估计,在可观测宇宙内存在智慧生命的可能性并非为零,但他们在我们通讯范围内并恰好能接收和回复我们特定频段信号的概率……
停!伊莎贝拉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错了,我不该问。我还是去数数通风口有多少个螺丝吧。她叹了口气,飘走了。
田中健二的绿豆芽又长高了一点点,第三片小叶子正在努力展开。他每天都会仔细记录它们的生长数据,仿佛这是整个任务中最重要的事情。他偶尔会飘到符云曦旁边,递给她一个水袋,或者只是安静地待一会儿。
还在看那些曲线他有一次轻声问,目光落在符云曦屏幕上那两条重合的线上。她把那个界面设置成了屏保。
符云曦点了点头。它们不会自己消失。
模型已经发回地球了,云曦。田中说,控制中心有顶尖的团队,他们会给出专业判断的。
我知道。符云曦说。但她没说出口的是,信号单程就要几十分钟,加上地面分析、决策、再回复……这期间,飞船依旧带着那个未知的隐患,以每秒几十公里的速度冲向火星。
她依然每天例行检查所有工程数据,特别是那个引擎支架连接点,以及水循环过滤单元的效率曲线。应力点的数据在没有引擎工作时,安静得像睡着了。水循环过滤器的效率,则以一种缓慢但确实无疑的速度,持续下滑。她已经向万斯申请,更换了第一组备用的高效滤芯。
万斯指挥官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严格执行着作息表,监督着每一个流程,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在他固定跑步机上跑步的时间,似乎又延长了十分钟。跑步机传送带的噪音成了舱内最规律的背景音之一,稳定,持续,像一台永不停歇的节拍器。
日子一天天过去。第一百九十天,一百九十五天,第二百天。
地球依旧沉默。
第二百零一天,通讯控制台突然发出嘀的一声,一个表示有信号正在尝试连接的图标闪烁起来。
几乎是瞬间,除了万斯,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控制台。
伊莎贝拉第一个飘了过去,眼睛瞪得像茶碟。是……是回复吗
图标闪烁了几下,试图建立握手协议,但很快又熄灭了,变回了待机状态。
信号干扰。伊莎贝拉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失望,可能是……宇宙背景辐射的随机波动,或者别的什么鬼东西。她用力捶了一下控制台旁边的舱壁(在失重状态下效果不佳,只是让她自己飘开了一些)。
保持耐心,罗西。万斯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平静无波,干扰是常有的事。继续监控。
伊莎贝拉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个恢复了平静的指示灯,嘴唇抿成一条线。
符云曦看着这一幕,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似乎又拉紧了一分。她飘到舷窗边。
外面,漆黑的宇宙依旧亘古不变。远处的太阳像一颗刺眼的钻石。星辰密布,冷漠地闪烁着。
导航图上,代表星途号的光点,离那个橙红色的目标星球,又近了一些。火星的轮廓,在屏幕上已经可以勉强分辨出一些表面的明暗特征。
真美啊。符云曦想。但也真远。
她收回目光,看向通讯控制台那个安静的绿色指示灯。
地球的回声,还要多久才能抵达这片孤寂的深空
第十七章:节拍器
第二百零五天。飞船像一个在无边泳池里做匀速直线运动的游泳者,既看不到起点,也望不见终点,只有单调的划水声——在这里,是空气循环系统永恒的嗡嗡声。
公共活动区,田中健二正在给他的绿豆芽们播放音乐。不是莫扎特或者巴赫,而是地球上传来的一段海浪录音,通过他的个人终端,以极小的音量播放着。
健二,伊莎贝拉飘过来,把耳朵凑近那个小小的培养皿,你在干什么试图让它们晕船吗还是觉得海浪声能让它们长得更快,好早点变成我们的应急口粮
声音疗法,Izzy。田中一本正经地回答,同时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培养皿的角度,让那几片小叶子能更均匀地接收到LED灯的光线,有研究表明,特定的声波频率可能促进植物生长。虽然没有定论,但试试无妨。而且……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听听海浪声,对我们也有好处,不是吗
伊莎贝拉撇撇嘴,我宁愿听听控制中心的回复信号。那对我绝对有好处。她又瞟了一眼通讯控制台,那个绿色的指示灯依旧沉默地闪烁着,像一个尽职但不说话的哨兵。
会来的。田中说,语气像是在安慰一个焦躁的孩子,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莉娜在她的角落里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呼。成功了!我的大气逃逸模型修正参数终于收敛了!她兴奋地挥舞了一下拳头,差点撞到旁边的设备,误差降低了百分之三点五!这意味着……她开始滔滔不绝地向空气解释着同位素比率和太阳风剥离效应的关系。
伊莎ベ拉和田中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的笑意。至少,莉娜的科学世界里,总能找到确定的答案和进步的喜悦。
符云曦坐在她的工程控制台前,屏幕上依旧是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应力曲线界面。她没有在计算,只是看着。旁边的小窗口里,显示着水循环过滤单元的实时效率读数。那条代表效率的曲线,像一个缓慢下滑的滑梯,稳定地、一点一点地,朝着代表需要再次更换的阈值线靠近。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但异常尖锐的吱呀声传来,很短促,像是金属被扭曲时发出的抗议。
声音很小,但在安静的舱室里却异常清晰。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伊莎ベ拉猛地转过头,眼神警惕,什么声音
莉娜也从她的数据里抬起头,茫然地四处张望。
田中健二的笑容消失了,他侧耳倾听。
符云曦的手指已经悬停在结构传感器的报警确认按钮上,但没有任何警报被触发。她迅速扫视着各个区域的内部声学传感器读数。
来源万斯指挥官的声音从他的控制台传来,冷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没有触发报警。符云曦报告,内部声学传感器……读数正常,没有捕捉到异常声源。
我听到了!伊莎ベ拉坚持道,就在那边,靠近生命维持系统那块!她指向田中健二和他的绿豆芽附近。
田中也点了点头,我也听到了,很短促。
符云曦调出生命维持系统区域的详细传感器日志,包括温度、压力、振动……一切正常。
可能是热胀冷缩引起的结构应力释放。万斯给出了一个可能的解释,飞船在不同光照区的温度变化,或者内部设备散热不均,都可能导致微小的形变和声响。继续监控。
热胀冷缩伊莎贝拉皱起眉,飘过去仔细检查那附近的舱壁和管道接口,听起来可不像。更像是……有人在偷偷拧螺丝,结果拧得太紧了。她敲了敲一根水管,喂里面有人吗需要扳手吗
没有人回答她。那声短暂的异响,就像投入水中的一颗小石子,激起一圈涟漪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舱内又恢复了平静,但空气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符云曦重新看向她的水循环效率曲线。那条下滑的曲线,似乎……在她听到异响的那个时间点附近,有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加速下降趋势
是巧合吗还是那个声音,真的来自某个与水循环相关的部件比如,一个因为持续微弱振动而逐渐松动的阀门,或者一个承受了额外应力的连接处
她将这个时间点和观察到的现象,默默记录在自己的个人日志里。没有确凿证据,她不能再次触发警报或者向万斯提出新的担忧。
她关闭了应力模型界面,调出了飞船的整体导航图。代表星途号的光点,在漆黑的背景上稳定地移动着。右下角,一个倒计时窗口显示着距离预计的火星轨道切入(MOI)机动时间:
T-minus
480
小时
二十天。
二十天后,他们需要进行一次长时间、大推力的主引擎燃烧,才能被火星引力捕获,进入环绕轨道。那是对飞船结构,特别是引擎支架,一次严峻的考验。
地球的回声,必须在那之前抵达。
符云曦看着那个不断减少的数字,感觉它像一个无情的节拍器,正在为他们这艘孤舟的命运,倒数计时。
第十八章:日常的裂缝
第二百一十天。距离火星轨道切入还有不到十天。飞船像一头正在接近终点的老牛,步履(或者说,漂浮)依旧平稳,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疲惫和期待混杂的气息。
公共活动区,莉娜正对着她的主显示屏皱眉。又来了!她抱怨道,敲了敲屏幕边框,光谱仪的读数刚才又跳了一下!就像……打了个嗝!
打嗝伊莎贝拉从驾驶舱飘过来,好奇地探头,你的仪器也会消化不良吗是不是喂了太多粒子给它
不是玩笑,Izzy!莉娜有些恼火,数据显示流有千分之一秒的中断,然后恢复了。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了!
向指挥官报告了吗符云曦问,她正固定在工作台旁,检查着备用滤芯的库存和密封情况。
报告了。莉娜撅着嘴,指挥官说是正常的传感器噪声或轻微的电源波动,让我记录下来就好。
电源波动……符云曦停下手里的动作,调出飞船主电源系统的实时监控日志。果然,在莉娜报告读数跳动的大致时间点,有一条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短暂的电压下陷曲线,幅度小到完全在设计容差之内。她又调出水循环系统的日志,那个时间点,恰好是第三组高效滤芯开始工作的第二天。
也许是指挥官说得对,伊莎贝拉耸耸肩,这艘船就像我叔叔那辆老阿尔法罗密欧,总有点小脾气。只要引擎没掉下来,我们就能到站。她做了个夸张的祈祷手势。
但愿如此。莉娜嘀咕了一句,又埋头到数据里去了。
符云曦默默记下了这个新的数据点——微小的电源波动,时间点与水循环系统负载变化疑似相关。这根连接着引擎支架、水循环、通讯噪音、结构异响的线索链,似乎又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节点。
嘿,各位!伊莎贝拉忽然提高了声音,试图驱散沉闷的气氛,距离MOI还有不到240小时!我们应该庆祝一下!比如……来一场零重力枕头大战她抓起一个固定在墙上的备用软垫,做了个投掷的动作。
否决。万斯指挥官的声音冷冰冰地传来,他正从睡眠隔间飘出来,显然刚结束短暂的休息,禁止任何可能损坏设备或影响飞船姿态的非必要活动。保持专注,罗西。
伊莎贝拉夸张地翻了个白眼,把软垫塞了回去。知道了,头儿。乐趣,禁止。微笑,或许也要申请她小声嘀咕着飘开。
田中健二飘到万斯旁边,递给他一个水袋。指挥官,关于船员的心理状态……他斟酌着用词,最近压力水平普遍有所升高,可以理解。也许适当安排一些集体放松活动……
放松活动就是按时完成任务,确保MOI顺利执行。万斯打断他,接过水袋吸了一口,我知道大家压力大,健二。但越是接近关键节点,越要严格遵守规程。不能有丝毫松懈。
田中点了点头,没再坚持。明白了。他看着万斯略显疲惫但依旧紧绷的侧脸,默默叹了口气。
符云曦回到她的控制台。屏幕保护程序依旧是那两条重合的曲线。她每天都会查看一遍发送给地球的数据包状态——传输中,等待确认接收。没有任何变化。
伊莎贝拉飘了过来,停在她旁边。嘿,工程师,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符云曦的胳膊,你的……嗯,‘小麻烦制造者’,最近有动静吗那个幽灵振动
符云曦摇了摇头。没有引擎工作,它很安静。
那就好。伊莎贝拉故作轻松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也许它只是在打瞌睡。或者……它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你太想念地球的洗衣机了
符云曦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别担心,伊莎贝拉继续说,语气放低了一些,就算……就算真的有点小问题,我们也能搞定。对吧我们可是‘先驱者一号’。比起这个,我其实更担心……如果我们成功着陆了,但发现火星上唯一的饮料是标准1号餐怎么办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符云曦看着她,看到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同样无法掩饰的忧虑。她轻轻点了点头。希望如此。
伊莎贝拉对她眨了眨眼,飘走了。
符云曦转回头,目光再次落在导航图右下角的倒计时上:
T-minus
235
小时
不到十天了。节拍器的滴答声,在寂静的深空里,越来越响。而地球的回声,依旧遥远。
第十九章:红星渐近
第二百一十五天。舷窗外的火星已经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橙红色小点。它膨胀成一个清晰可见的圆盘,悬挂在漆黑的丝绒幕布上。奥林帕斯山的巨大盾状轮廓、水手谷那横贯星球的巨大伤疤、两极微弱的白色冰盖……这些只在教科书和探测器照片上见过的地貌,此刻真实地呈现在眼前。
伊莎贝拉几乎把鼻子贴在了舷窗上,像个第一次看到大海的孩子。哇哦……她喃喃自语,它……比我想象的要……红。而且,大。
再过几天,它会更大。符云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也飘了过来,看着那颗壮丽而荒凉的星球。
是啊,伊莎贝拉转过头,对着符云曦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没能完全抵达眼底,近得……让人有点喘不过气,不是吗
符云曦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火星表面那些纵横交错的古老河道遗迹。
突然,一阵柔和但持续的提示音响起,伴随着生命维持系统控制面板上一个黄色指示灯的闪烁。
田中健二立刻飘了过去。怎么了
水循环系统,3号过滤单元效率低于百分之十五。田中看着屏幕上的读数,眉头皱了起来,触发了更换预警。
我们不是刚换了备用滤芯吗伊莎贝拉问。
那是第二组备用滤芯,Izzy。符云曦飘到田中旁边,看着数据,第三组,也就是最后一组高效滤芯,是几天前才启用的。它的损耗速度……比前两组更快。
田中点了点头,表情凝重。我检查过库存,同型号的高效滤芯……没有更多备用了。只剩下一些设计用于应急短时净化、但无法支持长期循环的基础滤芯。
也就是说,伊莎贝拉的声音有些发紧,这最后一层‘咖啡滤纸’用完之后,我们就得开始喝……呃,原味循环水了
我们会严格监控水质,并启用应急净化方案。田中试图安抚她,但声音缺乏底气,但循环效率会大幅下降,用水必须严格配给。
太棒了。伊莎贝拉干巴巴地说,限制用水,加上标准1号餐。这趟火星之旅真是越来越有吸引力了。
就在这时,莉娜的工作站那边传来一声懊恼的低吼。又来了!该死的!高能粒子光谱又断了半秒!她用力拍了一下控制台。
几乎是同时,符云曦注意到主电源监控界面上,再次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电压下陷,比上次似乎更明显了一点。
伊莎贝拉也注意到了驾驶舱那边一闪而过的备用照明灯。嘿!刚才灯是不是闪了一下
没有啊莉娜茫然地抬头。
闪了!伊莎贝拉肯定地说。她看向符云曦,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符云曦微微点了点头。
可能是线路接触瞬间不良,万斯的声音传来,他从驾驶舱后面的设备区飘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MOI程序手册,我已经让AI对相关电路进行自检。继续工作,不要被小干扰分心。
小干扰……伊莎贝拉小声嘀咕着,飘回了驾驶舱,开始调阅电源系统的详细日志。
接下来的几天,飞船仿佛进入了一种微妙的预警状态。虽然没有正式的警报响起,但每个人都能感觉到某种无形的变化。
万斯指挥官变得更加严苛,他亲自检查每一个岗位的操作日志,对任何细微的偏差都毫不留情地指出。他花在跑步机上的时间少了,但花在研究MOI程序和应急预案上的时间多了。
伊莎贝拉不再开那些关于意大利面和菲亚特的玩笑了。她反复进行着手动操作模拟,特别是针对引擎推力不稳或姿态控制部分失效的场景。
莉娜依旧醉心于她的火星数据,但抱怨仪器不稳定的次数越来越多。
田中健二默默地给他的绿豆芽加固了培养皿,并开始重新清点和整理急救医疗包里的每一件物品。
符云曦则像一个沉默的影子,在各个系统控制台之间漂移。她一遍又一遍地核对着传感器数据,将水循环效率的下降曲线、电源的微小波动、莉娜报告的仪器故障时间点、以及她自己日志里记录的两次不明异响,都标记在同一张时间轴上。那些散落的点,似乎正在慢慢连接成一条令人不安的轨迹。
第二百一十八天,傍晚。
指挥官,伊莎贝拉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响起,按计划,进行与地球控制中心的每周例行信号测试。
执行。万斯回答。
伊莎贝拉操作着控制台,向地球发送了一系列标准的测试信号包。
上行链路指示灯稳定地闪烁着绿光。
下行链路……一片死寂。
没有确认信号,没有自动回复,什么都没有。就像之前无数次尝试一样。
伊莎贝拉盯着沉默的屏幕,保持着测试姿态,足足等了五分钟。
测试结束。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关闭了通讯界面,无响应。
舱内一片寂静,只有空气循环系统单调的嗡嗡声,像是在为这片死寂伴奏。
符云曦飘到舷窗边,火星占据了大半个视野。那颗红色的星球,带着一种古老而强大的引力,无声地召唤着他们。
她转头,看向控制台角落那个MOI倒计时:
T-minus
072
小时
三天。
地球,彻底失联了。
第二十章:临界点
第二百一十九天。距离火星轨道切入(MOI)还有不到四十八小时。
舷窗几乎被火星占据。那颗巨大的、锈红色的星球静静地悬浮着,表面如同古老地图册般展开,环形山、峡谷、干涸的河床历历在目。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区域呈现出深邃的、近乎黑色的暗红。它不再是遥远的目标,而是一个迫在眉睫的庞然大物,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主居住舱内,空气像是凝固了。
伊莎贝拉不再待在舷窗边感叹了。她几乎是长在了驾驶舱的模拟器上,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MOI的手动介入程序,汗珠从她额头渗出,飘散在空气里,又被循环系统吸走。她的嘴唇紧抿着,眼神专注得吓人。
莉娜放弃了和她的光谱仪打嗝作斗争。她将所有还能正常运行的探测器都对准了火星,贪婪地收集着数据。她面前的屏幕上堆满了大气成分分析图、地表温度分布图、磁场读数……像一个即将进入糖果店的孩子,却又担心糖果店随时会关门。
田中健二宣布了更严格的用水配给方案。每人每天的饮用水和清洁用水量被削减了百分之二十。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但没有人错过他眼底那深深的忧虑。他的绿豆芽被小心地移到了一个角落,用一个透明罩子盖着,似乎是为了减少水分蒸发。
万斯指挥官则像一尊移动的石像,在各个控制台之间巡视。他检查着MOI的每一个准备步骤,确认着每一个参数。他不再去跑步机了,但脸上的线条比跑步时更加紧绷。
符云曦坐在她的工程控制台前。屏幕保护程序已经被她取消,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实时更新的风险评估矩阵。矩阵的底色是绿色,代表安全,但几个关键的交叉点——特别是关联到引擎支架、水循环系统和主电源稳定性的区域——正闪烁着令人不安的黄色,其中一个点,已经开始隐隐透出橙色。
她刚刚更新了水循环系统最新的效率数据——滤芯损耗速度再次加快。同时,她将过去二十四小时内记录到的三次微小电源波动和莉娜报告的两次仪器短暂中断,都输入了关联分析模型。
模型反馈的结果让她的指尖冰凉。那个引擎支架连接点的预测疲劳累积曲线,在加入了这些最新的杂音数据后,陡然向上弯曲了一个微小的角度。这个角度意味着,在即将到来的MOI主引擎长时间燃烧期间,该连接点发生结构失效的概率,已经从模型最初估算的低风险,跃升到了中等风险,并且非常接近高风险的临界阈值。
嘀——
一声轻微但清晰的电子提示音响起。主电源监控界面上,一个黄色的警示图标跳了出来。
电压瞬时跌落百分之三,已恢复。AI的声音平静地播报,初步诊断:3号水循环泵启动瞬时负载过高。
又来!莉娜叫道,她的一个显示屏暗了一下又亮了起来,我的磁强计读数丢了最后五秒的数据!
伊莎贝拉猛地从模拟器前回过头,驾驶舱备用照明闪了一下!这次很明显!
符云曦的手指已经在键盘上飞舞,调出更详细的工程日志。不是水循环泵的问题,她的声音冷静,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紧迫,是主电源调节模块输出不稳定。电压跌落影响了多个子系统,包括莉娜的仪器和驾驶舱的备用电源切换逻辑。
她站起身,飘到公共区域中央,目光直视着刚刚飘过来的万斯指挥官。指挥官。
万斯看着她,又看了看屏幕上那个黄色的警示图标,眉头紧锁。AI正在进行详细诊断,工程师。
不需要诊断了,指挥官。符云曦打断他,她将个人终端的数据投射到主屏幕上,那张闪烁着黄色和橙色的风险评估矩阵图占据了整个视野,这是基于最新数据的风险评估。主电源的不稳定,水循环的加速损耗,莉娜的仪器故障,之前的异响,通讯噪音……所有这些‘小干扰’,都和我之前报告的引擎支架异常应力模式高度相关。它们都指向同一个源头——那个未知的低频结构共振。
她放大那个已经变成橙色的风险点。根据最新推算,在MOI引擎燃烧期间,3号引擎支架J连接点发生结构失效的累积概率,已经超过百分之三十五,并且还在上升。这个概率……已经高到我们不能再忽视了。
舱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主屏幕上那张令人心悸的图表。百分之三十五的失效概率,对于一次关键的轨道切入操作来说,无异于一场豪赌。
万斯沉默地看着屏幕,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没有看符云曦,目光仿佛要穿透那些闪烁的色块。
距离MOI,他声音低沉地开口,打破了沉默,还有三十九小时。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符云曦脸上,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压力,甚至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动摇。符工程师,他一字一顿地说,把你刚才提到的所有关联数据,重新进行交叉验证。运行最终的结构失效概率推演,使用最保守的参数模型。我需要……确切的数字。
他的目光扫过其他船员,最后停留在导航图右下角的倒计时上。
T-minus
039
:
00
:
00
时间,像沙漏一样无情地流逝。而地球的回声,依旧没有传来。飞船带着他们所有的希望和恐惧,正一头撞向那个红色的未知。
第二十一章:最后的数字
飞船内部,时间仿佛被拉成了一条极细的丝线,绷得紧紧的,随时可能断裂。空气循环系统的嗡嗡声依旧,但现在听起来更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符云曦固定在她的工程控制台前,双手悬停在虚拟键盘上方,指尖微微颤抖。屏幕上,复杂的代码和数据流正在飞速滚动,消耗着飞船本已紧张的计算资源。她在执行万斯最后的命令——用最保守、最悲观的参数,重新演算那个结构失效的概率。每一个输入的材料疲劳极限值,都取自规格书的下限;每一个共振能量传递系数,都设定为理论最大值。
伊莎贝拉没有待在模拟器里。她飘在驾驶舱门口,抱着胳膊,假装在研究舱壁上的线路图,但眼睛却不时瞟向符云曦的屏幕。
莉娜也停止了数据收集。她飘在公共区中央,手里捏着那个她从地球带来的石头挂坠,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粗糙的纹路。
田中健二在检查应急医疗箱,动作缓慢而仔细,把每一卷绷带、每一支注射剂都重新清点、摆放整齐。他的动作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万斯指挥官则悬停在主屏幕前,背对着大家,看着导航图上那个不断逼近的红色星球和那个无情跳动的倒计时。他的背影,像一块沉默的岩石。
没有人说话。
计算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符云曦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她的太阳穴滑落,飘散在空中。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进度条。
终于,进度条走到了尽头。屏幕中央弹出一个简洁的窗口,里面只有一个数字,猩红,刺眼:
MOI
引擎燃烧期间,3号引擎支架J连接点结构失效累积概率(保守模型):47.8%
符云曦看着那个数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部,又瞬间退去,留下一种冰冷的麻木感。将近一半的失败概率。这不是风险评估,这是在玩俄罗斯轮盘,而且弹膛里装了不止一颗子弹。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万斯的背影。指挥官,她的声音有些嘶哑,计算……完成了。
万斯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立刻去看主屏幕,而是先看向符云曦。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沉重的、早已预料到的疲惫。
符云曦将结果投射到主屏幕上。那个猩红的47.8%取代了之前的风险矩阵图,悬挂在所有人面前。
伊莎贝拉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莉娜停止了摩挲石头,茫然地看着那个数字,似乎无法理解它的含义。
田中健二停下了整理医疗箱的手,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复杂。
百分之四十七点八……万斯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他终于走近主屏幕,手指几乎要触碰到那个数字。这还是……最保守的模型
是的,指挥官。符云曦回答,考虑了所有最不利因素的叠加效应。
狗屎!伊莎贝拉终于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是意大利语,这根本不是‘保守’!这是自杀!我们要开着一个随时可能散架的罐头,去做一个持续十几分钟的全功率引擎燃烧她猛地转向万斯,头儿,我们不能按原计划执行MOI!
那我们能怎么做,罗西万斯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冷静,放弃MOI然后呢变成一颗围绕太阳旋转的金属棺材,直到氧气耗尽
总有办法的!伊莎贝拉争辩道,我们可以……可以减少燃烧时间或者……降低推力
降低推力或者缩短时间,就意味着无法被火星引力捕获,我们会被甩出去。符云曦接口道,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但语速很快,标准的MOI程序是基于精确计算的能量需求,没有太多冗余空间。
那就用别的引擎!伊莎贝拉指着飞船结构图,我们不是有四个主引擎吗只用一号、二号和四号避开那个该死的3号引擎和它的支架
不行。符云曦立刻否定,非对称推力会导致姿态控制极其困难,燃料消耗会急剧增加,而且……她停顿了一下,根据我的模型推测,那个低频共振源,很可能与整个推进系统的某种基础运行模式有关,简单地关闭一个引擎,未必能完全消除共振,甚至可能引发新的、不可预测的应力问题。
莉娜茫然地问:那……我们能做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舱内再次陷入沉默。窗外的火星巨大而冷漠。倒计时依旧在无情地跳动。
T-minus
038
:
15
:
22
有一个方案。符云曦打破了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她调出另一个界面,上面是复杂的推力曲线和引擎控制序列。基于我对共振频率和应力传递路径的分析,我设计了一个……非标准的引擎燃烧方案。
她指着屏幕上的曲线:我们可以不进行持续的全功率燃烧,而是采用一种……脉冲式点火序列。在共振频率达到峰值之前,主动降低推力,甚至短暂关闭引擎,打破共振累积。然后再重新点火。通过精确控制每一次脉冲的持续时间和间隔,以及四个引擎推力的微调,理论上可以在总能量输出满足MOI要求的前提下,将那个J连接点的峰值应力控制在……相对安全的范围内。
伊莎贝拉盯着那复杂的曲线,眉头紧锁,脉冲式点火在轨道切入的时候玩这个你确定姿态控制系统能跟得上这种疯狂的操作这就像让一个短跑运动员一边冲刺一边跳踢踏舞!
理论上可行。符云曦说,我用AI辅助进行了初步模拟,姿态控制的计算量会极大增加,需要伊莎你进行非常精密的实时手动修正配合。但这可以将结构失效的概率,降低到……百分之五以下。
百分之五……万斯重复着这个数字,他的目光在符云曦、伊莎贝拉和主屏幕之间移动。百分之五,对比百分之四十七点八。一个依旧危险,但似乎可以接受的赌博。
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了吗田中轻声问,看着符云曦。
符云曦迎着他的目光,又看了看万斯和伊莎贝拉。基于现有数据和时间限制,她说,我认为,是的。
万斯指挥官看着主屏幕上那套全新的、疯狂的脉冲燃烧曲线,又看了看旁边那个猩红的47.8%,最后将目光投向那个不断减少的倒计时。他的手,无意识地握成了拳头。
T-minus
038
:
10
:
05
第二十二章:疯狂的节拍
主屏幕上,那个猩红的47.8%和符云曦设计的复杂脉冲曲线并排悬挂,像天使与魔鬼的自画像。舱内死寂,只有倒计时在无声地跳动:
T-minus
038
:
08
:
17
万斯指挥官的目光从屏幕移开,缓缓扫过面前的四个人。他的视线在符云曦脸上停留了三秒,又在伊莎贝拉脸上停留了三秒。
罗西,他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手动修正这种脉冲推力下的姿态,你有多少把握
伊莎贝拉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水里冒出来。把握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头儿,这根本不在训练大纲里。这就像……在开一辆轮子随时会掉的过山车,同时还要给它换轮胎。但是,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试飞员准备挑战极限时那样,如果这是我们唯一的路,那就试试看。总比坐在这里等死强。给我控制权,给我云曦的实时数据流,我……尽力而为。
万斯点了点头,转向符云曦。工程师,你的脉冲序列,参数确认无误每一毫秒的推力变化,每一个引擎的点火和熄火时间点
确认无误,指挥官。符云曦回答,基于现有模型和传感器数据,这是最优化的平衡方案,兼顾了总能量需求和结构应力限制。
万斯又沉默了几秒,仿佛在聆听飞船深处那并不存在的、来自地球的指示。最终,他抬起头,做出了决定。
好。他说,只有一个字,但重如千钧。采用符云曦工程师的脉冲燃烧方案执行MOI。罗西,你负责主控飞行,手动修正姿态。符云曦,你负责监控引擎状态和结构应力,实时向罗西提供修正参数建议,并准备随时手动介入引擎控制序列。莉娜,监控火星大气和空间环境数据,任何异常立即报告。田中,准备好所有医疗应急预案,包括失压和结构损伤应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人。各位,我知道这很疯狂。但我们别无选择。从现在起,一切行动,精确到秒。执行。
是,指挥官!回应声零零落落,但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云曦,把你的控制序列传给我。伊莎贝拉立刻飘向驾驶舱,我们需要把它‘翻译’成飞行控制系统能听懂的语言,而且不能有任何语法错误。
符云曦点了点头,飘到伊莎贝拉旁边的副驾驶位控制台。我已经生成了初步的指令代码,但需要根据你的操作习惯和飞控系统的实时反馈进行微调。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驾驶舱成了全船最紧张的地方。符云曦和伊莎贝拉并排工作,一个负责底层逻辑和数据流,一个负责上层操作和界面反馈。她们的对话简洁、快速、专业,充满了外人听不懂的术语和缩写。
推力斜坡P-3段的响应时间需要再压缩5毫秒,否则姿态补偿会滞后。
收到。调整P-3斜率。注意联动影响RCS(反作用力控制系统)的预喷射逻辑。
明白。第7次脉冲后的静默期,加入一个0.2秒的偏航轴微调窗口,对冲不对称冷却效应。
0.2秒太短了!我的手不是机器……好吧,试试看。
数据接口带宽确认,实时应力反馈延迟低于10毫秒。
确认。把那个该死的结构失效概率数字给我放到最显眼的位置,越大越好,用红色!
她们像两个在悬崖边上跳舞的舞者,配合着一种疯狂的、由代码和数据组成的节拍。偶尔会有争执,但很快就在更高的目标下达成妥协。汗水浸湿了她们的额发,但两人都浑然不觉。
莉娜在她的科学仪器前,默默地将所有探测器转向火星,将数据流设置为最大带宽记录模式。如果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她要留下尽可能多的信息。
田中健二则把一个额外的应急氧气瓶固定在公共区最容易拿到的地方,又检查了一遍舱壁上的紧急维修工具包。他的绿豆芽被一个更大的罩子保护起来,仿佛也要为接下来的颠簸做好准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T-minus
012
:
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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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十二小时。
T-minus
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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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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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六小时。
T-minus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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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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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飞船进入最后的轨道调整和姿态定位阶段。
MOI最终程序已载入。伊莎贝拉的声音在内部通讯中响起,带着一丝极度疲惫后的沙哑,但异常稳定,姿态控制系统已切换至……‘疯狂节拍’模式。随时准备起舞。
符云曦坐在她旁边,面前的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引擎参数和结构应力实时读数。她最后一次检查了那个代表失效概率的数字——通过脉冲控制,理论峰值被压到了4.9%,但依旧是刺眼的红色。
工程系统准备就绪。她说。
万斯指挥官的声音响起,传遍全船:全体人员,MOI倒计时十分钟。固定就位,检查束缚带。祝我们好运。
T-minus
00
:
10
:
00
舷窗外,火星巨大无朋,占据了整个视野。那颗红色的星球,安静地等待着。
T-minus
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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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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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舱内一片寂静,只有设备运转的低鸣和每个人清晰可闻的心跳声。
T-minus
00
:
01
:
00
伊莎贝拉的双手覆盖在手动控制杆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符云曦的目光锁定在即将跳动的引擎参数上。
T-minus
00
:
00
:
10
9…
8…
7…
万斯看着主屏幕上那个巨大的红色星球,眼神决绝。
6…
5…
4…
田中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
3…
2…
1…
MOI,点火!万斯下令。
第一轮脉冲开始。低沉的震动传来,伴随着轻微的推力感。伊莎贝拉的双手动了起来,快得像幻影。符云曦紧盯着屏幕上瞬间飙升又回落的应力曲线。
疯狂的节拍,开始了。
第二十三章:红舞鞋
飞船像一个喝醉了的巨人,跳起了笨拙的探戈。
一阵短暂的推力将所有人轻轻按回座椅,紧接着是几秒钟的失重,然后又是一阵推力,方向似乎还有微小的偏转。低沉的引擎轰鸣声断断续续,混合着姿态控制推进器(RCS)短促的噗噗声,像一首走了调的太空打击乐。
驾驶舱里,伊莎贝拉的双手在控制杆和触摸屏之间飞舞,快得几乎看不清。她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在失重状态下形成一颗颗晶莹的小球,飘向空中。她的牙关紧咬,眼神死死锁定在面前不断变化的姿态指示器和导航数据上。
偏航修正……过度了0.2度!云曦,P-5脉冲推力需要下调……千分之三!她吼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收到!P-5推力已下调!符云曦的声音紧随其后,同样急促。她坐在副驾驶位,面前的屏幕被分割成十几个小窗口,实时显示着四个主引擎的燃烧状态、燃料流速、反应室温度,以及最重要的——那个猩红色的3号引擎支架J连接点应力曲线。
那条曲线像一条狂乱的心电图,随着每一次推力脉冲急剧飙升,然后在短暂的静默期迅速回落,但每一次回落的谷底,似乎都比上一次稍微高了那么一点点。代表结构失效概率的那个红色数字,在4.8%到4.9%之间疯狂跳动。
警告!1号引擎温度瞬时超上限0.5%!AI的声音突然插入,冰冷而突兀。
该死!非对称冷却!伊莎贝拉骂了一句,手指在RCS控制面板上飞快调整,云曦,把1号引擎P-6脉冲持续时间缩短10毫秒,补偿给2号和4号!
正在执行!符云曦眼中只有数据流,注意!J点应力在P-5脉冲峰值达到预测上限的百分之九十八!即将进入P-6静默期!
撑住,宝贝儿,撑住!伊莎贝拉对着控制台喃喃自语,像是在给飞船打气。
推力再次消失,失重感袭来。应力曲线应声回落,但那个代表概率的数字,跳到了4.95%。
公共活动区,莉娜和田中被牢牢固定在座椅上,脸色苍白。飞船的每一次顿挫和摇摆都清晰地传递过来。莉娜紧紧抓着扶手,眼睛闭着,像是在晕船。田中则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仿佛能看到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的医疗箱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万斯指挥官站在主屏幕前,双手背在身后,像一尊雕像。屏幕上显示着飞船的轨道轨迹和MOI的进度条。进度条已经爬升了将近一半,但剩下的路程看起来格外漫长。
P-8脉冲序列准备!符云曦的声音再次响起。
明白!伊莎贝拉回应,她的呼吸有些粗重。
引擎再次点燃。这次的震动似乎比之前更加剧烈,舱内传来一阵细微的嘎吱声,像是金属结构在呻吟。
J点应力……超过预测峰值百分之二!符云曦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紧张,模型……模型可能低估了累积效应!
失效概率多少!万斯猛地转过身,声音嘶哑。
5.1%!还在上升!
Izzy!立刻手动降低3号引擎推力百分之五!符云曦吼道,同时手指已经按向了紧急控制覆盖按钮。
不行!伊莎贝拉大喊,会偏离轨道!姿态会失控!
万分之一秒后RCS会补偿!相信我!
伊莎贝拉看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5.1%,又看了看旁边符云曦决绝的眼神,她猛地一推控制杆,同时手指在另一个面板上疯狂操作。
飞船猛地一晃,像被什么东西踹了一脚。舱内警报灯短暂地闪烁了一下。莉娜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但几秒钟后,晃动停止了。飞船似乎重新稳定下来。
符云曦看着屏幕上那条应力曲线在短暂飙升后,开始缓缓回落。那个代表概率的数字,最终定格在了5.05%。
稳……稳住了。伊莎贝拉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云曦,你这个疯子……差点把我们甩到火星的卫星轨道上去!
但我们还在轨道上,引擎支架也还在。符云曦回答,声音同样疲惫。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主屏幕上,MOI的进度条缓慢但坚定地向前爬升着。
百分之六十……百分之七十……
疯狂的节拍还在继续,飞船像一个穿着红舞鞋的舞者,在灾难的边缘旋转、跳跃,无法停歇,直到耗尽最后一点能量,或者……彻底崩坏。
第二十四章:红舞鞋(续)
飞船继续着它那令人心惊肉跳的太空芭蕾。推力、失重、推力、转向、失重……像一个坏掉的节拍器,在灾难的边缘疯狂卡点。
P-12脉冲序列来了!符云曦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她的声音已经因为长时间的高度集中而变得有些嘶哑,这次持续时间长,推力大!注意J点应力!
知道了知道了!伊莎贝拉回吼道,她的眼睛因为汗水和疲劳布满了红血丝,但眼神依旧像鹰一样锐利,我感觉自己像在玩一个‘别让应力条爆掉’的超级马里奥游戏!
引擎再次咆哮,持续的推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飞船猛地向前一冲,将所有人按在座椅上。应力曲线毫不意外地再次向上疯涨。
99%……99.5%……100%!超过预测峰值了!符云曦的声音带着警报般的尖锐,概率5.15%!
该死!RCS补偿!全功率!伊莎ベ拉的双手如同幻影般在控制面板上操作,姿态控制推进器的噗噗声变得更加密集。飞船侧向猛地一抖,像是在打摆子。
稳住!稳住!符云曦紧盯着曲线,回落了!峰值已过!概率回落到5.08%!
我的老天……伊莎贝拉重重地喘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下次……下次谁想出这种馊主意,我一定……一定请他喝标准1号餐,管够!
主屏幕上,MOI的进度条终于爬到了百分之八十五。
还有最后五分钟燃烧时间。万斯指挥官的声音传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保持住。
收到,头儿。伊莎贝拉回答,声音里透着虚弱,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狠劲,这双‘红舞鞋’还能跳!
接下来的几次脉冲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应力曲线虽然依旧在危险边缘徘徊,但没有再突破预测上限。是飞船适应了这种节奏,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燃料流速出现微小波动,3号引擎。符云曦突然报告,低于设定值千分之二。
什么!伊莎贝拉的心又提了起来,影响推力吗
暂时不明显,AI正在自动补偿。符云曦快速分析着数据,可能是……管路压力因为持续震动……
别说了!伊莎贝拉打断她,我现在不想听任何‘可能’!只要它还喷火就行!
还有六十秒!万斯的声音提醒道。
最后一段脉冲序列开始了。引擎的轰鸣声似乎变得有些杂乱,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低吼。
应力曲线……形态异常!符云曦的语速极快,出现高频谐波!不是我们预期的那个频率!概率……5.2%!还在涨!
什么谐波哪儿来的伊莎贝拉瞪大眼睛,看着姿态指示器开始不规则地摆动。
不知道!快!降低所有引擎推力百分之十!
不行!会脱离捕获窗口!万斯吼道。
不降我们现在就解体!符云曦的声音盖过了他,Izzy!
伊莎贝拉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将主推力控制杆向后拉。
引擎的轰鸣声瞬间减弱。飞船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向前漂去。
姿态失控!正在偏离轨道!AI的警报声尖锐地响起。
闭嘴!伊莎贝拉吼道,双手疯狂地操作着RCS,给我转回来!
十秒!九!八!万斯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判决。
应力回落!概率5.1%!符云曦报告。
五!四!
姿态修正中!伊莎贝拉咬牙切齿。
三!二!一!
燃烧结束!万斯下令。
引擎声戛然而止。
死寂。
仿佛整个宇宙都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空气循环系统轻微的嗡嗡声,和几个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失重感完全回归,像一张温柔的大网,将所有人疲惫的身体包裹起来。
伊莎贝拉瘫倒在驾驶座上,双手无力地垂下,汗水浸透了她的工作服,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符云曦也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她面前的屏幕上,那条代表应力的曲线最终停留在了一个比初始基线高出不少的位置,而那个代表概率的数字,定格在5.1%。
主屏幕上,MOI进度条显示:100%。轨道预测曲线显示,一条淡蓝色的细线,正围绕着巨大的火星,形成一个不太规则、但确实是闭合的椭圆。
轨道……轨道确认。莉娜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喜悦,我们……我们成功进入火星轨道了!
田中健二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露出了一个极其疲惫的笑容。
万斯指挥官缓缓转过身,他看着屏幕上那条象征成功的轨道线,又看了看驾驶舱里几乎虚脱的伊莎贝拉和符云曦。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干得好。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各单位,报告飞船状态。
飞……飞行控制系统正常,伊莎贝拉有气无力地回答,就是……我的手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
工程系统……符云曦睁开眼,声音还有些飘忽,主引擎已关闭。3号引擎支架J连接点……传感器读数稳定在当前水平,没有进一步恶化迹象。但是……她放大那个传感器读数的实时曲线,背景噪音水平……比MOI之前高了很多,而且出现了不规则的跳动。
万斯看着那个跳动的读数,眉头再次锁紧。记录下来。他说。
他们成功了。他们驾驶着这艘伤痕累累的飞船,跳完了那段疯狂的红舞鞋之舞,把自己送入了环绕火星的轨道。
但代价是什么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现在又承受了多少新的损伤
没有人知道。
窗外,巨大的、沉默的火星缓缓旋转,仿佛在无声地审视着这些刚刚闯入的不速之客。旅程中最危险的一段结束了,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五章:悬浮的尘埃
引擎熄灭后的死寂,像一块厚重的天鹅绒毯子,温柔地覆盖了整个飞船。之前那种狂暴的震动和刺耳的噪音瞬间消失,只剩下空气循环系统低沉、规律的嗡嗡声,以及每个人自己鼓噪的心跳和耳鸣。
失重感重新成为主宰。几颗在剧烈抖动中挣脱束缚的汗珠,此刻正悠闲地、慢悠悠地在驾驶舱里打着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阳光透过舷窗,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它们像微小的钻石,在光柱中安静地舞蹈。
伊莎贝拉试图抬起手,解开束缚带,但她的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试了几次才扣开卡扣。她瘫在座椅上,大口喘着气,眼睛半睁半闭,像是随时会睡过去。
我……我宣布,她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我现在正式讨厌……一切会跳舞的东西。芭蕾,探戈,踢踏舞……都见鬼去吧。
符云曦靠在副驾驶座上,慢慢睁开眼睛。她没有立刻动,只是看着面前屏幕上那个J连接点传感器不断跳动的、毫无规律的噪音曲线。它像一个坏掉的信号灯,疯狂闪烁,传递着混乱而危险的信息。成功入轨的短暂喜悦,被这条曲线带来的寒意迅速冷却。
她伸手,想调出更详细的诊断数据,却发现自己的指尖也在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另一只手稳住操作的手腕。
云曦伊莎田中健二的声音传来,带着关切。他已经解开了束缚带,正小心翼翼地飘过来,手里拿着两个饮水袋,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还活着,伊莎贝拉哼了一声,接过水袋,费力地吸了一口,就是感觉……身体被掏空,灵魂还在外面飘着没回来。
我没事。符云曦接过水袋,道了声谢。她喝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跳动的曲线。
莉娜也解开了束缚带,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已经重新燃起了科学家的火焰。轨道非常稳定!她有些兴奋地指着主屏幕,虽然有点偏心率过高,但我们确实绕着火星转了!我可以开始部署高轨道环境扫描了吗指挥官
万斯指挥官没有立刻回答莉娜。他飘到驾驶舱,先是看了看几乎虚脱的伊莎贝拉,然后将目光投向符云曦面前的屏幕。
J点传感器。他的声音低沉。
噪音水平比正常基线高出两个数量级,而且呈现完全随机的高频跳动。符云曦报告,语气恢复了工程师的冷静,这通常意味着传感器本身即将失效,或者……它所监测的结构连接点,内部已经出现了微裂纹或材料屈服,导致信号传输不稳定。
哪个可能性更大万斯问。
在经历了刚才那种……极限操作之后,符云曦看着那条曲线,我倾向于后者。
伊莎贝拉也挣扎着探头过来看。所以……我们是开着一个用胶带勉强粘着的引擎支架,跳完了那支舞她的声音有些发飘。
需要进一步诊断。符云曦说,交叉对比其他相邻传感器的数据,进行非破坏性声学探测……
声学探测现在能用了吗伊莎贝拉有气无力地问万斯,还是说,我们得等地球的回信告诉我们,‘哦,对了,你们的船好像快散架了,祝好运’
万斯没有理会伊莎贝拉的讽刺。他看着符云曦,进行全面系统自检。优先级最高的,就是3号引擎及其所有关联结构。我要知道,这艘船现在还能承受多少应力。
他转向莉娜,佩特洛娃,所有科学仪器转入低功耗待机模式。在完成飞船损伤评估之前,暂停所有非必要的探测活动。
莉娜脸上的兴奋立刻垮了下来,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是,指挥官。
田中,万斯继续下令,对所有船员进行一次全面的生理检查,特别是伊莎贝拉和符云曦。
明白。田中应道。
指挥官,符云曦忽然开口,我们需要尽快进行一次短促的点火测试,用低推力,单独测试每个引擎的响应和J点的应力反馈。只有这样才能……
否决。万斯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在没有彻底搞清楚J点现状之前,禁止对主引擎进行任何点火操作,哪怕是最低推力。我们不能再冒险了。
他环视一周,疲惫但坚决地说:各位,我知道大家想立刻开始下一步,想登陆。但是,我们现在首要的任务,是评估这艘船的状况,确认我们的‘诺亚方舟’是否还能带我们安全着陆。所有原定着陆准备程序,暂停。在得到确切的损伤评估报告之前,我们……哪儿也不去。
万斯说完,转身飘向主控制台,开始调阅整体系统报告。
舱内再次安静下来。窗外,巨大的红色星球缓缓转动,表面的峡谷和环形山在斜射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它是如此的近,如此的真实,充满了诱惑。
但此刻,对于星途号上的五个人来说,火星却像一个隔着破碎玻璃看到的幻影。他们悬浮在这个伤痕累累的金属罐头里,悬浮在成功入轨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深深忧虑之间,就像那些在阳光中安静舞蹈的、悬浮的尘埃。
尾声
MOI惊魂十二小时后。飞船像一个刚跑完极限马拉松的运动员,瘫倒在终点线旁,大口喘着气,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轨道稳定,姿态正常,但内部的零件显然松动了不少。
驾驶舱里,伊莎贝拉正和一颗拒绝回到原位的螺丝较劲。她拿着一把磁力螺丝刀,对着控制杆基座附近的一个螺丝孔,拧过来,拧过去,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念某种驱邪咒语。
我说,伙计,她对着那颗螺丝低语,你就不能配合一点吗我们刚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给点面子行不行
符云曦飘在她旁边,眼睛盯着副驾驶控制台。屏幕上那个J连接点传感器的读数,依旧像一群被电击了的蚂蚁,疯狂地、毫无规律地乱跳。旁边的窗口显示着刚刚完成的第一次声学扫描结果——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混杂着一些可疑的峰值,但无法精确定位任何具体的裂纹或损伤源。就像试图在一场摇滚音乐会现场,分辨出某个观众咳嗽的声音。
别白费力气了,符云曦头也没抬地说,那颗螺丝的底座可能在刚才的‘舞蹈’中变形了。
变形了伊莎贝拉停下动作,瞪着那颗螺丝,太好了!现在我们不仅引擎支架像打了补丁,连控制杆都快要离家出走了!她把螺丝刀往旁边一丢(它慢悠悠地飘走了),你那边呢我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还在头顶上晃悠吗
晃得更厉害了。符云曦指了指那混乱的曲线,传感器信号彻底失真,声学扫描也说明不了问题。我们现在对那个连接点的实际状况……一无所知。
田中健二飘了过来,像个忧心忡忡的保姆,给两人递上水袋。先补充水分。你们俩的皮质醇水平……嗯,建议短期内不要参加任何压力测试。
我们刚刚参加了有史以来最刺激的压力测试,健二。伊莎贝拉接过水袋,有气无力地吸了一口,奖品是……可以继续绕着火星转圈。
指挥官的初步评估报告出来了吗符云曦问。
田中点了点头,表情沉重:出来了。结论是……不容乐观。除了J点状况不明,主电源调节模块确认有轻微物理损伤,这就是之前电压波动的原因。还有,他顿了顿,最后一组高效水循环滤芯,根据目前的损耗速度估算,最多还能坚持……五天。
五天。之后就是严格的用水配给,以及祈祷应急净化系统能撑住。
伊莎贝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公共活动区,莉娜像个望夫石一样飘在舷窗前,看着外面巨大的火星。她所有的科学仪器都被万斯强制待机了,此刻她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望山跑死马的含义。
万斯指挥官的身影出现在驾驶舱门口。他看起来像是用完了他一辈子的睡眠额度,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评估结果都听到了。他扫视了一眼符云曦和伊莎贝拉,结论很明确:在J连接点的结构完整性得到可靠确认,并且拿出备用电源和水循环解决方案之前,所有着陆程序无限期推迟。
那……地球呢伊莎贝拉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想问,又不敢抱太大希望的问题,还是……没消息
万斯看着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寂静,再次像一块湿冷的毯子盖了下来。
所以,伊莎贝拉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自嘲,我们费了这么大劲,跳了那么一支玩命的舞,把自己送到了火星……然后呢成了绕着它转圈的太空垃圾预备队员
我们是先驱者一号,罗西。万斯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我们会找到办法。符云曦,继续分析传感器数据,尝试建立新的损伤评估模型。伊莎贝拉,开始研究紧急情况下的手动着陆备选方案——如果我们还有机会用上的话。田中,制定最严格的资源使用计划。莉娜……他看向公共区,分析现有轨道数据,寻找可能的紧急避险轨道。
他像一台重新上紧发条的机器,开始布置任务。
伊莎贝拉看着他,又看了看符云曦,最后捡起那把飘走的螺丝刀。好吧,她叹了口气,至少我们还有螺丝要拧。她再次和那颗顽固的螺丝较上了劲。
符云曦没有立刻投入工作。她飘到主舷窗前,与莉娜并排,看着外面那颗壮丽而沉默的红色星球。巨大的奥林帕斯山投下的阴影,像一道横亘在星球表面的伤疤。水手谷蜿蜒曲折,仿佛一道干涸的泪痕。
九个月的漫漫星途结束了。他们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的大门。
但这扇门似乎锈住了,沉重得推不开。钥匙在哪里是已经遗失在深空,还是藏在这艘伤痕累累的飞船内部,等着他们去发掘
火星就在眼前,真实,壮丽,充满了未知。
也很遥远。
符云曦伸出手,指尖隔着冰冷的玻璃,轻轻描摹着下方那片赭红色的土地。
她能感觉到,那来自古老星球的、沉默的召唤。
挑战,现在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