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鬼手刘死了。
死在自家铺子里,那间永远飘着墨汁和朽纸气味的老屋。
官府的人来看过,说是灯尽油枯,自己把自己累死的。
放他娘的屁。
累死的人,眼睛不会瞪得像铜铃,嘴角不会挂着那种又惊又怕的白沫。
更不会把他刚做好的七个纸扎人,累得跟活过来一样。
我叫阿丧,一个职业哭丧人。
嗓子一般,生意一般,穷得也一般。
鬼手刘欠我钱,不多不少,刚好够给我娘买三个月的续命药。
他死了,我的钱就悬了。
药,也就悬了。
所以我来了。
不是来哭丧,他还没入殓,轮不到我。
我是来看看,那七个活过来的纸扎。
街坊都在传,说它们邪性,是它们害死了鬼手刘。
我不管谁害死谁。
我只想知道,我的钱,鬼手刘藏哪儿了。
或者,这七个邪性的玩意儿,能不能告诉我。
铺门虚掩着,一股更浓的纸灰味混着阴冷气扑面而来。
我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哭丧棒,那是我唯一的家伙。
不是用来打鬼,是用来壮胆。
我走了进去。
2
七个纸扎人,真人大小,杵在铺子中央。
惨白的纸皮脸,墨线勾的眉眼,空洞洞的,像七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僵尸。
它们是鬼手刘的得意之作,给城西的张老爷做的,一套伺候人。
一个书童,低着头,手里拿着个空墨锭,在一方干涸的砚台上,一遍遍地磨,嘴里机械地念:水……水凉了……
一个侍女,双手端着个空茶盘,姿势僵硬,反复说:老爷,您的安神茶。
一个账房先生,坐在纸糊的算盘前,手指头不会动,只有算盘珠子自己噼啪乱响,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数目,声音刺耳。
一个厨子,举着把纸菜刀,对着一块画出来的肉,不停地剁,剁,剁。喉咙里发出干燥的嗬嗬声。
一个门房,佝偻着腰,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反复作揖:张老爷,您请回吧,我家老爷不见客。
一个保镖,壮硕的纸身板,摆着格挡的架势,对着墙角,一动不动,像尊门神,但眼神比门神还空。
最后一个,是个没完工的美人。脸上只有一半画了眉眼,另一半还是白纸。她不停地想抬起一只没粘牢的胳膊,抬到一半,掉下去,再抬,再掉。
铺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它们发出的单调声响,像一首走了调的葬歌。
鬼手刘的尸首已经被官府抬走了,地上只剩个人形轮廓的灰印。
我走到那账房先生面前。
老家伙,钱呢。我问。
纸人没反应,算盘珠子依旧噼啪响。
我试着拨了拨它的算盘珠子。
冰凉,僵硬。
没用。
它们不是活人,只是会动的纸壳子。
我挨个看过去,书童磨着不存在的墨,侍女端着不存在的茶,厨子剁着画出来的肉,门房对着空气作揖,保镖瞪着墙角。
那个没完工的美人,手臂一次次抬起,落下。
一切都毫无意义。
直到我再次看向那账房先生的算盘。
那串卡住的珠子。
上面三颗,下面两颗。
对着的梁档上,刻着一个模糊的柒。
柒,三,二。
这数字什么意思。
或者,根本没意思。
3
柒叁贰。
我走出鬼手刘的铺子,脑子里全是这三个数。
冥纸渡这地方,邪乎事不少。
有人说,鬼手刘的纸扎术,能通阴阳。他做的纸人,烧下去,真能在下头伺候死人。
也有人说,他用的墨,掺了往生河底的阴泥。他画的眼,能看见活人看不见的东西。
所以,这七个纸扎,不只是会动那么简单。
柒叁贰。
是日期,不像。
是银钱数目,太少。
是地址。
冥纸渡的路和巷子,都用数字编排。
柒巷,叁号,贰楼。
有这么个地方吗。
我得去看看。
鬼手刘铺子被官府贴了封条,一张黄纸,画着朱砂符。
挡君子,不挡我这种小人。
何况我是债主。
天快黑了,冥纸渡的傍晚,总是弥漫着一股烧纸钱的烟火味,呛人。
我绕到铺子后面,翻墙进去。
这次,我直接走向那个账房纸人。
我又拨了拨那串卡住的珠子。
噼啪声停了。
一瞬间,整个铺子的纸人都停了动作。
书童不磨墨了,侍女不端茶了,厨子不剁肉了,门房不作揖了,保镖不瞪眼了,美人不抬手了。
死寂。
比刚才更可怕的死寂。
然后,咔哒一声。
账房纸人身后的墙壁,一块不起眼的木板,弹开了。
一个小小的暗格。
里面没有银票,没有地契。
只有一本线装的册子,封面是黑色的硬纸。
还有,一张叠好的黄纸符。
我拿起册子,翻开。
是鬼手刘的账本。
或者说,是他的秘密。
4
册子上的字,是鬼手刘的笔迹,潦草,带着一股子墨汁和焦虑的味道。
这不是普通的账本。
记录的不是银钱往来,而是料。
三月初七,往生河渡口,取阴泥二两,纸人眼,活。
三月十五,哭丧岗,收残魂一缕,纸人心,跳。
四月初一,张老爷订货,七仆从,需‘真’。难。
四月初十,‘真料’不足,恐误工期,张老爷怒。
四月十三,得奇法,以生魂碎片为引,可成。险。
我看得手心冒汗。
这家伙,疯了。
冥纸渡是靠伺候死人吃饭,但规矩森严。
纸扎就是纸扎,做得再像,也是假的。
用阴泥,收残魂,已经是禁忌。
他居然敢用生魂碎片。
那是从活人身上剥离的东西,用一点,损一分阳寿,造出来的东西,邪性无比。
难怪那七个纸扎会活过来。
里面,可能真的锁着点东西。
册子最后几页,写得更乱。
四月十八,张老爷催逼甚急,似有所图,非为侍奉。
四月十九,活纸有异,夜半自走,所为何事。
四月二十,悔之晚矣,此物不祥,恐遭反噬。须早脱身。
四月二十一,布后手。柒叁贰,非我居,乃……
字到这里,断了。
后面几页被撕掉了。
我再看那张黄纸符。
上面用朱砂画着繁复的符文,不是道家的,也不是佛家的,更像是鬼画符。
符纸中央,有一个指印大小的墨点,像是某种记号。
柒叁贰,不是他的住处。
那是什么地方。
我把册子和符纸揣进怀里。
这鬼手刘,不是被累死的,也不是被纸人害死的。
他是想跑路,结果出了岔子。
是张老爷动的手,还是他玩火自焚,被自己造出来的邪物反噬了。
那七个纸扎,也不是证人。
它们是麻烦,天大的麻烦。
而我现在,揣着更大的麻烦。
5
我得找到柒叁贰。
冥纸渡很大,但叫柒巷的地方只有一个。
在城南,靠近往生河的下游,那里龙蛇混杂,多是捞偏门的营生。
我揣着鬼手刘的册子,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炭。
那玩意儿太烫手。
鬼手刘用生魂碎片做纸人,这事要是捅出去,整个冥纸渡都得翻天。
纸扎司那帮老顽固,会把所有相关的人都扔进往生河里喂鱼。
我只想拿回我的钱,不想喂鱼。
柒巷,到了。
一股子劣质脂粉、霉味、还有河水的腥气混在一起。
这里的房子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我找到了叁号。
一栋摇摇欲坠的小木楼,挂着春风渡的牌子。
是个暗娼馆子。
我皱了皱眉。
鬼手刘会把秘密藏在这种地方。
贰楼。
我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门锁着。
锁是普通的铜锁。
难不住我以前跟锁匠学过几天手艺。
用一根铁丝,捅咕几下,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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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
里面不是我想象的香艳场景。
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矮桌,一个蒲团。
桌上,放着一个黑木盒子。
跟鬼手刘铺子里那个暗格差不多大小。
我走过去,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叠银票。
数目不小,足够我给我娘买好几年的药。
还有一封信。
信封上没写名字。
我拆开信。
阿丧,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大概已经‘死’了。
我的心一跳。
欠你的钱,在盒子里,多出来的,算利息,也算封口费。
册子里的东西,不要碰,找机会烧了,或者扔进往生河最深处。
张老爷不是好人,他要的不是纸仆,是能替他挡灾、甚至替他去死的‘替身’。我做不出来,只能用禁术敷衍,留下这七个半成品。
那七个纸人,是钥匙,也是陷阱。它们会重复我‘死’前最后一刻的情景,引人追查。但真正要命的,是它们吸了生魂碎片,已成邪物,时候一到,会彻底‘活’过来,第一个找上的,就是最后接触它们的人。
快走,离开冥纸渡,永远别回来。
信的落款,只有一个墨点。
和那张黄纸符上的一模一样。
我拿着信,手有点抖。
鬼手刘算计好了一切。
他用自己的死,用那七个纸人,布了一个局。
引开张老爷的注意,引开官府的视线,甚至把我这个小债主都算计进去了。
他让我来拿钱,拿到这个警告。
他已经跑了。
他娘的鬼手刘。
6
我抓起银票,塞进怀里。
鬼手刘的信,我也塞好。
至于那本册子,现在更烫手了。
扔进往生河。
必须立刻。
我冲下楼,跑出春风渡,跑进柒巷的阴影里。
往生河就在不远处,水声哗哗响。
只要把册子扔下去,我就跟鬼手刘再没关系。
拿到钱,给我娘买药,然后远远离开这个鬼地方。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止一个。
我心里一沉,加快脚步。
站住。有人喊。
声音很冷,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
我没停。
往生河边,就是渡口。晚上有最后一班夜渡船,专门运送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只要上了船……
嗖。
一支短箭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去,钉在前面的墙上。
箭尾的羽毛,是黑色的。
是张老爷的人。
他们怎么找到我的。
鬼手刘的局,不止算计了我,还算计了他们。
柒叁贰,春风渡,不止是藏钱和信的地方。
也是个陷阱,是鬼手刘留给张老爷的惊喜。
我被当成了诱饵。
草。
前面就是渡口,几个穿着蓑衣的船夫正在解缆绳。
开船,快开船。我喊。
船夫们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追来的人,犹豫了一下。
追兵到了,四个人,黑衣,蒙面,手里拿着短弩。
为首的人看着我,声音更冷:东西交出来。
他指的是册子。
我把手伸进怀里。
掏出来的,不是册子,是那张黄纸符。
我不知道这玩意儿有啥用。
但鬼手刘把它和册子放在一起,一定有用。
我把符纸对着他们,大喊一声:鬼手刘让我问候你们老母。
纯粹是给自己壮胆。
但奇迹发生了。
那四个黑衣人看到符纸,像见了鬼一样,齐齐后退一步。
为首的人失声:镇魂符……他竟然炼成了这个。
镇魂符。
我看着手里的黄纸。
这玩意儿,难道真能镇住什么。
他们怕的,不是我,是这张符。
或者说,是这张符代表的东西。
鬼手刘用生魂碎片造邪物,肯定也研究了克制的法子。
趁他们愣神的功夫,我一个箭步冲上即将离岸的渡船。
走。我吼道。
船夫也怕惹麻烦,竹篙一点,船晃晃悠悠地离了岸。
黑衣人没有追过来。
他们站在岸边,看着我手里的镇魂符,眼神里全是忌惮。
船,划向漆黑的河心。
我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船板上。
怀里的银票还在。
册子还在。
命,暂时还在。
但鬼手刘的信里说,那七个纸人,时候到了,会彻底活过来。
会找上最后接触它们的人。
那个人,是我。
我看着手里发黄的镇魂符。
这玩意儿,能保住我的命吗。
7
船在往生河上漂。
河水是黑色的,深不见底。
据说河底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冥纸渡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我看着手里的册子和镇魂符。
册子是祸根,记录着鬼手刘的罪证,也可能藏着他真正的秘密。
镇魂符是护身符,但也可能是催命符。
张老爷的人怕它,说明它对某些东西有效。
比如,用生魂碎片做成的邪物。
比如,那七个纸人。
它们什么时候会活过来。
信里没说。
只说了时候一到。
我得尽快把册子处理掉。
扔进河里是最简单的。
但鬼手刘费尽心机把它留给我,只是让我扔掉。
我不信。
他那么精明,肯定还有后手。
我再次翻开册子。
跳过那些记录料的页面,直接看最后。
撕掉的那几页后面,还有几行字,是用一种很淡的墨水写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活纸之秘,在于‘引’。生魂为引,亦可为媒。
七星为阵,锁魂亦锁物。
镇魂符非镇魂,乃‘唤’魂。
若遇不测,持符入阵,唤我残识,或有一线生机。
我倒吸一口凉气。
鬼手刘这家伙,根本没想跑。
或者说,跑的只是他的肉身。
他把一部分自己的识,也封进了那七个纸人里。
那七个纸人组成的,是一个阵法。
镇魂符不是用来镇压它们的,是用来唤醒鬼手刘留在里面的残存意识的。
他妈的,他在等我回去。
回去那个该死的铺子,启动那个该死的阵法。
他想干什么。
夺舍重生。
还是借我的手,跟张老爷同归于尽。
我看着漆黑的河水,第一次觉得,跳下去喂鱼,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船靠岸了。
不是冥纸渡的渡口,是下游的一个野渡。
我付了船钱,走上岸。
夜风更冷了。
我该怎么办。
拿着钱跑路,跑得远远的,赌那七个纸人找不到我。
还是回去。
回到那个铺子,用这张镇魂符,去唤醒鬼手刘的残识。
风险极大,但也可能……有更大的好处。
鬼手刘那么厉害,他的秘密,他的技艺……
我捏紧了怀里的银票。
我娘的药,不能断。
但只是有钱,在这个吃人的冥纸渡,还不够。
我需要力量,或者靠山。
鬼手刘,算不算一个潜在的靠山。
一个死了,但又没完全死的靠山。
我抬头看了看天。
没有星星,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
就像我的前路。
8
我回到了冥纸渡。
像一条偷偷溜回岸边的鱼。
天还没亮,街上只有早起的更夫,和零星的鬼火。
鬼手刘的铺子,封条还在。
我轻易地再次翻墙而入。
铺子里,那七个纸人,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
静止的。
死寂的。
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更浓的不安。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纸皮下面蠢蠢欲动。
鬼手刘的信里说,时候一到。
也许,时候快到了。
我走到铺子中央,站在七个纸人围成的圈里。
书童,侍女,账房,厨子,门房,保镖,还有那个未完成的美人。
七个方位,隐隐对应着某种星图。
这就是他说的七星阵。
我拿出那张镇魂符。
黄纸符在黑暗中,似乎泛着微光。
持符入阵,唤我残识。
怎么唤。
念咒语。
滴血。
还是……烧掉它。
我犹豫着。
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未完成的美人纸人,突然动了。
她那只没粘牢的胳膊,猛地抬了起来,指向我。
然后是书童,他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嘴里不再念叨水凉了,而是发出一种尖锐的,不似人声的嘶鸣。
接着,侍女,账房,厨子,门房,保镖……
七个纸人,全部活了过来。
不是之前那种机械的重复。
它们的动作变得扭曲,诡异,充满了恶意。
惨白的纸脸上,墨线勾勒的五官开始变形,像是要从纸上挣脱出来。
铺子里的温度骤降。
阴风阵阵。
鬼手刘信里说的没错,它们成了邪物。
而我,是它们的目标。
我握紧镇魂符,大喊:鬼手刘,你个老王八,快出来。
没用。
纸人们一步步向我逼近。
它们的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像是朽木在断裂。
我被围在中间,退无可退。
拼了。
我掏出火折子,点燃了镇魂符。
黄纸符遇到火,没有立刻烧起来,而是发出嗤嗤的声响,冒出绿色的烟。
烟雾缭绕中,符文扭动起来,像活的虫子。
那个墨点,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邃,像一个黑洞。
七个纸人停下了脚步,它们的动作变得迟滞,似乎在抗拒什么。
绿烟越来越浓,涌入七个纸人的身体。
纸人们开始剧烈颤抖,纸皮表面裂开一道道缝隙。
缝隙里,没有填充的棉絮或竹篾。
只有……黑暗。
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烟雾散去。
七个纸人,依然站在那里。
但它们不一样了。
它们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神采。
不是活人的神采,而是一种混合着狡诈、疯狂和……熟悉的目光。
七双眼睛,同时看向我。
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七个人在同时说话,又像是只有一个人。
阿丧……你终于来了。
是鬼手刘的声音。
9
你……你真的还活着。我声音发干。
活着。也死了。那个混合的声音回答,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只剩下这点残识,寄存在这七个‘容器’里。
七个纸人,或者说,七个鬼手刘的分身,缓缓向我靠近。
它们的动作不再僵硬,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协调。
你布这个局,就是为了等我来,唤醒你。
是。也不是。鬼手刘的声音充满了玩味,这七星续命阵,既是我的囚笼,也是我的武器。张老爷以为我死了,放松了警惕。我需要一个人,一个能拿着镇魂符,不受邪气侵蚀的人,来启动它。
他选了我。
一个急着讨债,又有点小聪明的丧门星。
你想做什么。我问,手悄悄握住了哭丧棒。
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顺便,清理门户。七个鬼手刘同时说,语气森然。
张老爷马上就会发现柒叁贰的秘密,他的人很快会找来这里。到时候,就是一场好戏。
我明白了。
他要利用这七个灌注了他残识和生魂碎片的邪物,和张老爷的人火并。
而我,就是那个负责开场锣鼓的倒霉蛋。
那我呢。我问,我帮你唤醒了你,我的好处呢。
好处。鬼手刘笑了,七张纸脸一起笑,说不出的诡异,你不是已经拿到钱了吗。活下去,就是你最大的好处。
放屁。
把我卷进来,当炮灰使,一句活下去就想打发我。
我要更多。我说,你那些做纸人的秘术,尤其是……用‘料’的法子。
鬼手刘的笑声停了。
七双眼睛同时闪过一丝寒光。
你很贪心,阿丧。
跟你学的。我顶回去,没点倚仗,我怎么在冥纸渡活下去。你死了,我找谁哭去。
沉默。
铺子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来了。
鬼手刘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蛊惑:好。只要我们解决了张老爷,我可以教你。但现在,你需要帮我。
怎么帮。
站到阵眼去。七个纸人同时指向铺子中央,那个原本放着鬼手刘尸体轮廓的地方,用你的血,稳住阵法。它们的‘料’不纯,需要活人气息来调和,否则容易失控。
用我的血。
我看着它们,心里飞快盘算。
鬼手刘不可信。
但张老爷的人更要命。
两害相权取其轻。
不,是赌一把。
赌鬼手刘需要我活着,至少在解决张老爷之前。
我走到阵眼,抽出腰间别着的裁纸刀,在指尖划了一下。
血珠渗出来。
我将血滴在地上的人形灰印上。
滋啦一声。
地上的灰印亮了起来,浮现出和镇魂符上类似的符文。
七个纸人身上的黑暗气息更加浓郁,它们的关节不再作响,动作流畅得如同活人。
门外,传来撞门声。
砰。砰。砰。
鬼手刘的声音带着兴奋和疯狂:来吧,张老狗的走狗们,尝尝我为你们准备的‘大餐’。
10
门被撞开了。
四个黑衣人冲了进来,手里拿着短弩和朴刀。
看到铺子里的景象,他们愣住了。
七个栩栩如生的纸人,围着一个年轻人,地上闪着诡异的符文光芒。
装神弄鬼。为首的黑衣人喝道,抓住那小子,东西肯定在他身上。
他们冲了过来。
但迎接他们的,是七道黑影。
鬼手刘控制着纸人,动了。
书童纸人手里的空墨锭,不知何时变得沉重无比,带着风声砸向一个黑衣人的脑袋。
侍女纸人端着的空茶盘,边缘闪着锋利的光,像个旋转的飞轮,削向另一个人的脖子。
账房纸人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飞射出来,如同暗器,打向第三个人的面门。
厨子纸人手里的纸菜刀,竟然带着金属的寒光,剁向第四个人的手臂。
门房纸人用他那看似孱弱的身体,猛地撞向为首的黑衣人。
保镖纸人则护在我身前,挡开了射向我的弩箭。
那个未完成的美人纸人,她那只画了眼睛的半边脸,突然裂开一个诡异的笑容,发出无声的尖啸,一股精神冲击让黑衣人们动作一滞。
场面瞬间混乱。
纸屑纷飞,惨叫连连。
这些纸人,在鬼手刘残识和生魂碎片的加持下,竟然变得如此凶悍。
黑衣人虽然训练有素,但面对这种完全超出常理的对手,阵脚大乱。
转眼间,就有两人被重创倒地。
为首的黑衣人又惊又怒,他认出了这是鬼手刘的手段。
鬼手刘。你果然没死。他喊道,声音发颤。
我死了。但我也回来了。鬼手刘的声音从七个纸人喉咙里同时发出,带着嘲弄,回来向张老狗讨债。
战斗还在继续。
我站在阵眼,感觉自己的血和精力在不断流失,被地上的符文吸收。
头开始晕眩。
鬼手刘在利用我。
我必须想办法脱身。
就在这时,异变又起。
那个被保镖纸人护在身后的我,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从地上传来。
低头一看,地上的符文光芒大盛,我的血正在被疯狂吸入。
而那七个纸人,动作变得更加狂暴,但身上也开始出现更多的裂痕。
它们的力量,是以燃烧我和它们体内的料为代价的。
鬼手刘想同归于尽。
他不仅要杀张老爷的人,可能连我也没打算放过。
不行,我不能死在这里。
我看着那个挡在我身前的保镖纸人。
它正背对着我。
我猛地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踹在它的后心位置。
那里,是纸扎的薄弱点。
噗嗤一声。
保镖纸人的身体被我踹穿了一个洞。
它的动作一僵。
整个七星阵的光芒,也随之闪烁了一下。
鬼手刘的声音带着惊怒:你干什么。
我不陪你玩了。我吼道,趁着阵法不稳,吸力减弱的瞬间,猛地向后跳去,脱离了阵眼。
几乎同时,剩下的两个黑衣人也找到了机会,他们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几个缠斗的纸人,手里点燃了某种特制的火符。
轰。
火焰爆开,带着驱邪的硫磺味。
纸人遇到克星,动作明显迟缓下来。
鬼手刘的声音变得急促而愤怒:阿丧,你坏了我的大事。
是你先算计我的。我抓起地上的一个火折子,扔向那个被我踹穿的保镖纸人。
纸人遇火即燃。
七星阵破了一角。
鬼手刘的惨叫声响起,尖锐刺耳。
剩下的六个纸人动作更加混乱,它们身上的裂痕迅速扩大,黑气从中逸散出来。
黑衣人趁机发动最后的攻击。
刀光剑影,火焰符咒。
铺子里一片狼藉。
我不再看他们,转身就跑。
怀里揣着银票,还有那本烫手的册子。
鬼手刘和张老爷的恩怨,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吧。
我只要我的钱,和我娘的命。
还有我自己的命。
11
我跑出了鬼手刘的铺子,跑出了那条弥漫着死亡和诡异气息的巷子。
身后,隐约传来爆炸声和最后的嘶吼。
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在冥纸渡的阴影里穿行,像一只受惊的老鼠。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我才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停下来。
我检查怀里的东西。
银票还在,厚厚一沓。
鬼手刘的册子,也还在。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把它扔进往生河。
这东西太危险,但也太……诱人。
鬼手刘死了,但他留下的知识没有。
或许有一天,我能用上它。
不是为了作恶,是为了自保。
在这个操蛋的冥纸渡,没点手段,活不长久。
我找了个最便宜的客栈住下,换了身干净衣服。
第二天一早,我去药铺给我娘买了最好的药,足够她吃上半年。
然后,我离开了冥纸渡。
没有回头。
至于鬼手刘和张老爷最后怎么样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官府大概会把一切定性为江湖仇杀,或者一场意外的火灾。
那七个纸人,也许烧毁了,也许被回收了。
它们的故事,结束了。
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揣着鬼手刘的秘密,揣着那些银票,走向未知的远方。
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
也许,冥纸渡会流传一个新的传说。
关于一个年轻的哭丧人,和他的纸扎。
谁知道呢。
我只知道,我活下来了。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