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的记忆,是在三岁时,家里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来了不少人,我觉得烦闷。就甩开侍女和嬷嬷,偷偷溜到了屋后的花园里,在花园里见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身形高大,穿着一身威风凛凛的铠甲,十分威严。但是我努力仰头看他的脸,却让我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我心中有种莫名的高兴,冲上前去就想抱住他的腿。
什么人他用力甩开我的手,俊秀的脸上是一副怒气冲冲的表情。远远跟着我的嬷嬷吓得赶紧小跑过来跪下行礼,战战兢兢地说:三太子息怒,这位是您的妹妹,名唤贞英。
妹妹他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怒意十足地问道:就是因为这个小东西,我才没有了娘的,是么
嬷嬷伏在地上,颤抖着不敢答话。那人转身拂袖而去,留下一句话:仔细看好了她,我不想让她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嬷嬷低低地应了一声喏,余悸未消地将我抱起来。我看着那个人走远的背影,问道:嬷嬷,那是谁呀
嬷嬷轻声耳语道:那是姑娘的哥哥,封为三坛海会大神,人称哪吒三太子的,不过他脾气可不好,姑娘要仔细,可别惹着他呀。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还有个哥哥,不过我年纪太小,并不明白哥哥是什么意思,只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又问:那……他说娘亲没有了,是什么意思啊
嬷嬷将手指竖在唇边:姑娘别瞎说这些啊,夫人……哦……床神娘娘是升仙飞升了,有了神位,这是大大的好事,今日宾客都在府中庆贺呢。说罢,她抱着我七转八转,来到府中的正殿,我看到娘亲坐在正殿上,穿着非常漂亮的衣衫,那些衣裳我从未见她穿过。但是我并不喜欢这样的娘亲,我记忆中的娘亲,一直是躺在床上,侍女说娘亲是生病了,需要好好休养。我常常去看她,娘亲的神色是憔悴的,但是她的笑容却十分温和,我喜欢在她身边。但是如今穿着彩衣,在大殿上端坐的那个娘亲,却神情严肃,一点儿笑容也没有,我并不喜欢那样的她,想要躲避,却被一旁的爹爹拉出来,给娘亲磕头。
我那时的确没想到,给娘亲磕头的这一天,是我迄今为止最后一次见到她。
我渐渐长大,很想念娘亲的时候,就去问爹爹,娘亲去哪里了,爹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被我问的不耐烦了,就会生气地打发我走。后来我便不问了,只会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象娘亲的样子。
有一日,我闲来无事,溜到御苑的花园边,看见一只黑色的细犬,我心中好奇,追着狗的脚步来到一处河边,远远地看见两个人在柳树下对弈,其中一个穿着铠甲的人,我似乎见过,他抬起头来看见我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那是我哥哥。
我提起裙子飞快地跑过去,口中叫他:哥哥,哥哥!
我的声音让哥哥对面的那个人也转过头来看到我,他的额头上,居然还有一只眼睛,三只眼睛目光如炬。我有点害怕。犹豫了一下,想起来还未行礼,于是停下脚步,磕磕巴巴地向他们行了一个礼。
哥哥也没有让我起来,而是凶巴巴地说:你怎么到这来了还不赶紧回去!
三只眼的年轻人倒是不在意,他笑笑说:小姑娘,你快起来吧。
我站起来,理了理衣服,偷偷看了哥哥一眼,他仍是一副生气的表情。我赶紧低下头去。
我们的小动作被三只眼收在眼里,他又指了指哥哥,笑着问我:你是来寻他的么我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回答道:我是看见有一只狗,追着它跑过来的。
三只眼点点头,又笑着说:你是说哮天啊,那是我的狗。我乃杨戬。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这才想起来还没自报家门,于是端正行了万福礼,道:见过杨叔叔,我叫李贞英,今年五岁。
杨叔叔他哈哈大笑起来,哥哥在一旁严肃道:不得无礼,你当称一声‘显圣真君’才是!
无妨无妨,真君笑着摆摆手,哪吒兄弟,素来听闻你有个妹子,今日见到,果然轻灵可爱。他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贞英,幸会,我与你哥哥乃是昔日一同征战伐商的袍泽兄弟,你若不嫌弃,便可如你哥哥一般,称我一声‘杨大哥’吧。
哥哥阻止道:杨大哥何必如此自谦,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何曾配称你为兄长,别太抬举她。
真君奇道:哪吒,贞英年纪再小,也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可是你似乎对她颇为不屑
哥哥皱着眉头,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道:若不是因为生她,母亲也不会一直缠绵病榻,到最后……我也不会没了母亲。
真君的神色也跟着严肃起来,说:我仿佛听药师提起过,当年令堂在封神大战中负伤,损了元神,千年仍未休养好。有妊时又被腹中灵胎夺了不少元气,所以生产后才会病体难支。
哥哥点点头,沉声道:如此拖了三年,若不是女娲娘娘怜悯,给了母亲一个床神娘娘的神位,让她保住了金身和元神,母亲也许会形神俱灭。可是——他拖长了音调,母亲有了神位,也因此恢复了几十世的记忆,不仅离开了家,待我们也不似从前般亲厚了。
真君拍拍哥哥的肩膀说:这也不是贞英的错误,她还什么都不懂呢。
哥哥斜斜地睨了我一眼:我就是不喜欢她,瞧她那张肖似李靖老儿的脸,就让我无比厌烦。
我的长相跟爹爹很像,这是府中人人公认的事情,嬷嬷有时候会给我扎两个像男孩一样的总角,叹我有将军一般的英气。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长得像爹爹,竟然让哥哥那么厌烦我
真君不无担心看了我一眼,打了个唿哨,哮天嘚嘚地跑过来,他摸摸哮天的脑袋,对我说:贞英,让哮天陪着你去别处玩吧。
我还想跟哥哥说几句话,但是看他十分不耐的样子,我也没敢去招惹他,跟着哮天跑走了。跑出几十步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却正好对上了哥哥正在看我的眼睛。他的神色有些复杂,我看不懂,不过那张脸却唇红齿白,面如冠玉,十分好看。我下定了决心似的,又跑回去,一口气跑到哥哥的面前,把怀中揣着的我平日里最喜欢玩的绣球递给他。
他略略惊愕了一下,旋即沉下脸来,皱着眉问我:这是什么
这是娘亲给我做的绣球,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哥哥若喜欢,我便送给你吧。
他无奈地呵呵笑了一声,说:笑话,我怎么会喜欢这种小孩子的东西。
我也笑起来:哥哥,你能常常笑一笑吗你笑起来最像是娘亲了。这我倒没说假话,哥哥的脸跟娘亲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是哥哥总是一脸严肃地表情,不似娘亲那般温和,只有笑起来时才柔和一些。
哥哥愣了一下,我把绣球塞到他的手里,接着说:哥哥,你能常常来看看我么我去找你也行,如果不常常见到你,我都快要忘记娘亲的样子了……我的声音到最后越来越小。哥哥低着头,并没有说话,真君见我们两个的尴尬情形,便劝道:贞英,你哥哥平日公务在身,十分忙碌,你若觉得无聊,可以去我家找杨秀英姐姐,她会陪你玩的。
虽然那日哥哥没有明确答应我,但是此后他回家的次数确实多了起来。以往都是长年不在家,只一个人住在自己的将军府中。回来后他并不去拜会爹爹,只到后厢陪我读一会儿书,或是聊聊天。虽然几个月才能见到一次,我也是很开心的,一整天都跟在他身后,跟他一起玩。他每次陪我的时间并不长,总是不耐烦我人前人后哥哥!哥哥!地叫他,有次,他板着脸教训我:你别天天叫我哥哥,怪肉麻的。
我惊讶道:可是你本来就是哥哥啊,那我叫你什么
他在我面前蹲下,视线与我平齐,难得很耐心地伸出三根手指,说:我们还有两个哥哥,只是公务在身,不常回家,你要叫大哥和二哥,你可以叫我三哥。
他口中说的人,我并不认识,我便回答说:那等见到他们再叫大哥二哥吧,哥哥就是哥哥,今后我只叫你哥哥。
我油盐不进的样子让他颇为无奈,站起身来,留下一句随你吧便走了。我目送他出门,见他在门口与来看我的爹爹擦肩而过,他并不理睬爹爹,目若无人地走开了。爹爹也无动于衷的样子,只远远地向我点点头。
哥哥与爹爹的关系真的不似寻常父子,但是我身边的人都不意外,也从不向我解释,好似默认了这一点。
有一次,我见哥哥心情还不错,便壮着胆子问他:哥哥,你为什么那么讨厌爹爹,哥哥皱着眉头喝了口茶,道:那个老头是你爹爹,但可不是我爹。
啊为什么我觉得十分诧异,明明他的眉眼跟爹爹也有一些相似的。
哥哥却恼了,他厉声说:哪来这么多为什么,赶紧玩你的去。
我吓了一跳,扁着嘴几乎要哭出来时,突然听见前厅来报,说:三太子,齐天大圣找到府上来了,说是要来捉拿李天王的女儿。您快去看看吧
我更是惊讶,被这两件事情一吓唬,泪水顿时哗哗滚落下来。哥哥见我如此,轻声叹了一口气,一手抱起我,一手提了剑,跟来通报的人说:莫怕,有我在,谁也奈何不了贞英。
我趴在哥哥肩头擦了擦眼泪,他走得很快,却十分稳当。还未走到大殿时,只听得父亲带着怒意的声音说:我只有一女,年方七岁,名贞英,人事尚未省得,如何会做妖精!
我从哥哥肩头探头看去,只见一个身长四尺,毛脸戴着僧帽,猿猴模样的人,抱着两块牌位正在跟父亲理论,我见他的模样就知道那是人们传说中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听他们的话语,似乎是有妖精打着李天王女儿的名义捉住了大圣的师父三藏法师,大圣才过来理论的。我见大圣的模样可怖,抱紧了哥哥的脖子,哥哥轻轻在我耳边说:不怕。
堂上的两人说到激动处,父亲拔剑就向齐天大圣劈过去。哥哥见状,把我放到地上,挥手让亲兵来护住我,上前去劝架。一番来回之后,哥哥对大圣说:舍妹贞英并非大圣要找的人,那下界的妖精另有其人。
父亲叫来亲随,让他们先把我送回去,免得被误伤。我回去之后,嬷嬷来安慰我说:不必担心,是一只偷吃佛祖香花宝烛的老鼠成精,冒用了天王与三太子的名号。她又有些后怕地说:大圣不分青红皂白,怎能如此误会姑娘,若不是三太子出面解释,怕是姑娘要受大委屈了!
我心中却不怎么害怕了,因为我觉得,那个长得俊俏,却整日板着脸的哥哥,还是可以很温柔的嘛。
待到我满十岁生日时,离家在外的大哥和二哥都回家来给我庆祝,带来了不少衣裙首饰给我当礼物。大哥和二哥都是很随和的人,爱说爱笑,与终日严肃的哥哥并不相同,他们陪着我在花园里聊天,问我平日里喜欢什么,有没有好朋友。我坐在石墩子上,由于身量太矮,脚丫根本碰不到地面,只能荡在半空,一边晃着脚,一边吃点心,一边含含糊糊地回答他们的问题。
大哥见我的样子很好笑,就笑着说:你都十岁了,怎的还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孩童模样,你可知哪吒七岁,就已经身长六尺了。他转头问二哥:你说是不是
二哥解释说:贞英是天生仙胎,长得慢一点也是自然,等长大了,势必会是三界首屈一指的漂亮姑娘。
我摇摇头:我才不要当漂亮姑娘,我要当就要当大英雄。我用手指了指哥哥,接着说:就像哥哥一样,斩妖除魔。
他们都呵呵笑了,大哥和二哥似乎只当是听听小孩子的玩笑话,但是哥哥却认真问了我一句:你当真
我很严肃地点点头:自然是当真。
大哥笑了:贞英不愧是哪吒带大的,连这股子志气都很相像。
二哥也附和说:那你可得勤加修炼,不可……
二哥的话还未讲完,只听啪地一声,哥哥把自己的斩妖剑拍在了桌子上,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大哥站起来,问道:哪吒,你这是……
哥哥倒是很平静的样子,他对我说:贞英的生日,我也并未准备什么礼物,既然贞英有这等志向,那我便把这把剑送你,愿你终有一日能建功立业。
二哥也站起来:这是……你多年前伐商之战用的那柄剑你舍得
哥哥点点头,我摸摸桌子上的剑,厚重,冰冷,精美,我特别喜欢。我尝试着想去拔出来,可是终究力气太小,无法拔出。大哥想来帮我,却被哥哥拦下了,我抬头对他们三人说:总有一天我会有力气拿得起这柄剑的,那时我也会成为一个大英雄的。
大哥摸摸我的脑袋,算是鼓励。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我问起大哥和二哥都是什么时候的生日,他们很爽快的一一答了。待问到哥哥的时候,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不记得了,大哥想要说两句话圆一圆,哥哥紧接着补了一句:死掉的日子倒还是记得。
我愣在了当场。
大哥拍拍哥哥的肩膀,劝他:哪吒,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贞英还小,别吓到她。
可是哥哥却没再开口说话,起身就走掉了
我试探地问道:为什么……哥哥说他死掉了……
大哥二哥都沉默着,半晌之后,二哥才安慰我说:当年周商之战激烈无比,多少牺牲的将士都是死后封神的,哪吒当年也是为国为民身死,所以享受追封。事情早已过去那么多年了,不要苦恼了吧。
其实二哥的话我并不相信,哥哥身上的种种异常,我也不是没有察觉,但是感觉身边的人似乎都对此讳莫如深。我问二哥说:那么……二哥你能帮我讲讲当年伐商时的故事么可是二哥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只是说: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吧。我有点泄了气,索性便不再问了。
生日过去之后,我一直想搞清楚哥哥身上的秘密。于是我想到了曾见过的二郎真君,他与哥哥似乎渊源颇深。于是我就拜访了真君府,真君倒是没有隐瞒什么,而是将哥哥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我。原来,当年哥哥只有七岁时,由于不满东海三太子敖丙吞食童男童女,而杀了敖丙。东海龙王联合其他三海龙王来陈塘关寻仇,哥哥为保陈塘关百姓不被水淹戕害,愤而自尽,是哥哥的师父太乙真人用金莲为哥哥重塑了肉身,才使哥哥重生还阳。
我听后真的大受震撼,震撼之余也略略明白了些哥哥心中的愤懑来自于哪里。他心中其实也许一直没有放下当年被逼自尽的屈辱,也没有原谅爹爹没有救下他的无能。他用最激烈的手段还了父母的血肉,与爹爹断绝了父子缘分,母亲也离家,他现在恐怕是极为孤独的吧。即使他现在已经受了敕封,享了仙禄,万人景仰,但是很难以莲藕的化身感受到正常人类的情感了。我很难过地流下了眼泪。杨戬真君见我如此,轻轻叹气,只是让杨秀英姐姐来安慰我,秀英说:往事皆已过去了,多思无益,还是向前看比较好呢。
其实我并不是纠结于过去,而是不知道怎么帮助哥哥从对过去的悲哀中走出来。我的确还是力量太弱小了。我开始动了想要出门学艺的念头,想要学成一身本事,不仅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志向,也为了能帮助自己的亲人。
但是爹爹并不同意我出门拜师,他总是说我年纪还小,不便外出,而是请了一些闺塾师来教我读《女则》《女诫》之类的老掉牙的东西,我不想读这些。爹爹耐着性子劝我道:贞英,你是爹爹最年幼的孩子,爹爹不想看你学艺受苦。女子嘛,就是在家学学针黹女红,认得几个字,将来等着嫁人,相夫教子,尽了本分就是了。
我自然是不认可这些,顶撞道:我不想嫁人呢,我想学本事。
爹爹怒目圆瞪,高高扬起手,似乎要扇我巴掌,却最终没舍得打下来,只是拂袖而去了。他还叮嘱家丁把我的院子锁起来,免得我出门闹事。
我知道爹爹这路途走不通,思来想去,还是得去求哥哥。哥哥若来看我,爹爹是不敢阻拦的,因为他的官职和法力,都比爹爹高些。所以我被锁在院子里,也没哭没闹,只是很耐心地等待哥哥到来。
这一等就等了小半年,我几乎要没有耐心了的时候,哥哥终于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拉着他说明我的想法,他并不感意外,只是问我:你是认真的你肯吃这个苦
我点点头:自然是肯的。只是爹爹不愿意。哥哥,你帮帮我,我可对付不来那种老顽固。
哥哥颇有些无奈地笑笑,说:我还当你是个听话的,没想到也这么有反骨。
我看着他,说道:大哥不是说了嘛,我是你带大的,志向和性子都像你。
哥哥思考了片刻说:好吧,我去帮你说和,只是一点,出门在外,没人帮衬,你可得老实,不可轻易闯祸。
我开心地点头:使得!使得!
也不知哥哥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爹爹,也不知他哪里找来的门路,竟然连师父都帮我找好了。他亲自带着我去了渤海的蓬莱仙岛,让我拜会岛上的福禄寿三星,送了束脩,拜他们为师。福星授我仙术,禄星教我文学,寿星教我学医,课业繁重,我学得吃力,只能日日勤勉。时光匆匆,如今已是一甲子,学业才初初有了些长进。
离家学艺的时间里,三位哥哥会不时来看我,但是父亲只有书信往来,不曾亲自来过。随着年岁渐长,我渐渐明白了父亲曾经对我的期盼,其实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这种道理,是符合他的认知的,而不符合我的,所以我必得反抗。作为父母,总是希望能掌控儿女的人生,但作为子女,我们却希望拿回自己生命的主权,两代人之间,在争夺的过程当中不断拉扯。我用的是离家远游的方式,而对于哥哥来说,他用的是最惨烈的方式解构了父亲的权威:他亲手杀死了父母赠与的肉身,不仅想要切断血脉纽带,更是想要完全拿回自己身体和生命的处置权,从而斩断父亲对他的绝对所有和支配。他目前,不能说是失败,他完完全全地独立了,甚至父亲都颇为忌惮他;但是也不能说是成功,因为他不是自由的,他的心里一直在被什么东西牢牢束缚着,至于是什么,我现在还想不出来。至于怎么帮助哥哥,我也是月迷津渡,索性不想了,还是精进练功吧。
四月,西天梵境的佛祖组织了摩诃大法会,这是百年一度的盛会,三界有名号的神仙皆去参会了。我也随三位师父来到西天,拜会了诸位仙神,听了讲,也见到了在佛祖座前做前部护法的大哥,在观音菩萨座下修行的二哥,以及被请来护法的爹爹和哥哥。这是我离家多年来第一次全家团聚,我们都很高兴。
待到法会的第三日,是弥勒佛祖讲解《阿弥陀经》,盛况空前,我坐在莲花座上,跟在三位师父后面,与其他听会的宾客一起,沿着溪流顺流而下,空中袅袅回响着弥勒佛祖的法音。正当我听得入迷时,旁边有个声音问我:听闻你是福禄寿三星的徒弟我转头一看,旁边有位大耳朵的菩萨正驾云飞在半空中,听语气应该是在问我。
我出于礼节,也驾云飞起来到那位菩萨的面前,行礼道:正是小可,不知这位菩萨尊姓大名
他没有回答,而是呵呵笑着说:哈哈,原是你这个小女子被那三位收为徒弟。我做天蓬元帅时,乃师承东华帝君,论辈分,你还须称我一声‘师叔’呢。
我脑海中飞快地转着,明了了他的身份,正要下拜时,另一人的斥责之声就传来:你这夯货,几十年了还未有长进。人家还是个孩童,不可对她这么轻浮。
我向声音的来源看去,也是位瑞气祥光的菩萨,年幼时我曾经见过一面的,只不过那次,他误会我是捉了他师父的妖精。
我对他端正下拜道:见过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他呵呵笑起来,抬手示意我起身,这些年已经甚少人叫我齐天大圣了,都称呼我斗战胜佛。今日听你一叫,真是恍如隔世。他顿了顿,正色道:原是我对不住你,当年误会你要害我师父,现下赔罪。
我自然不能受他的礼,赶紧侧身,口称不敢不敢。一旁的净坛使者不敢在他大师兄身边造次,识趣地离开了。
斗战胜佛上下打量我一眼,说道:这些年你长高了不少,不过,学艺是否精进,还需试上一试!说罢,他不等我反应,挥起金箍棒就来打我。
我心下一惊,手里一件兵器都没有,真心承受不住斗战胜佛的棒子。不过,躲也不是办法,我只好拔下手上的簪子去应战。还未过几招,我就觉得不支,咬着牙硬抗了五六个回合,胜佛才收了手。
我半跪在地上,大口喘息,身上冷汗涔涔,斗战胜佛哈哈笑着说:我还未尽三分功力,你就支撑不住,看来你的功夫跟你哥哥幼时相比,真是差远了。
我的胸膛因为剧烈的吐纳而疼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都无法起身还礼。这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拉着我的胳膊将我扶起,修长的指节让我一眼认出就是哥哥。我心中的紧张瞬间松懈掉,胸中感动之情升腾,眼泪差点要掉出来。
哥哥的声音沉沉的:大圣,若你想切磋武艺,尽管来找我,别欺负贞英,她才修炼了几年啊。
斗战胜佛回答道:也对,我们也从未尽兴打过。当年闹天宫时,你就是故意示弱来耍弄我的吧哼,被我打了一条胳膊也不算冤枉。
哥哥只是淡淡笑笑,并未置可否。
斗战胜佛又说:不过,哪吒兄弟,当年我落败,被压五行山,满天庭也就是你肯来看我,这份情,老孙还是记得的。
哥哥拱拱手道:大圣是性情中人,哪吒也是敬重您的真性情。
斗战胜佛笑着拍了拍哥哥的肩膀,慨叹道:曾经年少无知,以为自己能扭转乾坤,如今时过境迁,前尘往事匆匆过,自己竟也成了这乾坤的一部分。哪吒兄弟啊,我很想再跟你好好地打个痛快,可是……目前蒙受佛荫,想打却也身不由己。你看,他指指自己的脑袋,笑着说:我头上的金箍虽然不在了,但那金箍已经化到心里去了,早已经不似当年那般轻狂了。
大圣说的这是哪里话。哥哥摇摇头说:那是因为您受了正果,心中有了慈悲,不再以战为乐,而是以慎战止战为己任,这是天下苍生之大福。
斗战胜佛仰天大笑道:是啊,兵之将,生民之司命。你可真是悟透了。他收了笑容,回头来问哥哥:我心中已有金箍,你呢你心里的可还曾有那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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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沉默了,他们的对话玄之又玄,我有些听不明白,细细回想他们刚刚的对话,还是不得其法。这时哥哥开口了:没有,有形的塔尚不能打破,我何苦在心中再造个无形的塔
斗战胜佛又拍了拍哥哥的肩膀,连叫三声好!好!好!然后又说:俺老孙没看错你,后会有期!
见到斗战胜佛驾云飞走,哥哥才松开了我的胳膊,问我:没吓着吧他不是要故意伤你。
我揉了揉发痛的胳膊,嗔道:没有,刚刚大圣都没打到我身上,就算打到了,也还没哥哥捏得疼呢。
哥哥又露出了那种无奈的表情,叹道:你这女子……他又摸摸我的脑袋说:你果然长高了不少,也长进了不少。
这天的讲经结束之后,我细细回想着哥哥和斗战胜佛的对话,越想越睡不着。我索性爬起来,点上烛火,看看窗外的月亮。雷音寺钟声袅袅,几座佛塔在月光下发出幽幽清光。我忽然想到,斗战胜佛提到的那个塔,是不是就是父亲手里常常拿着的那个哥哥似乎总是颇为忌惮它。父亲说那是镇妖除魔的塔,如果真是如此,那哥哥怕什么呢他如今连东海的麻烦都很少去找,又为什么那么厌恶父亲呢
第二日的讲经结束,我趁着天色未黑,来到了床神娘娘居住的客斋,向负责侍奉的仙娥讲明来意后,我被准许进去拜访。正座上端坐着一位华服贵夫人,正是我曾经的母亲,如今的床神娘娘。我肃容对她端正下拜,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对我说:起来吧,看座。
我坐下后,抬头看着她的脸,她的五官没有什么变化,与记忆中的一样,与哥哥的眉眼真的十分相似,是一位秀丽雍容的美人。可是她的神情却十分端正严肃,不似母亲曾经那般温柔。
她声音平静的问我:不知你来找我,有何事
我强压下心中的涌起的巨大酸楚,问她:我有一事不明,想来请教您。但是在请教之前,我还想问一件事。我咬着嘴唇,抬头问她:我还能叫您母亲吗
她垂下眼皮看我,微微摇头,连头上的珠玉都没有动一动,说:不能。但我终究与你有缘。今日你有求于我,我会尽量满足。你讲吧。
我吸了吸鼻子,说:贞英想知道哥哥当年的事。
娘娘的眼神依然毫无波澜,她问:全部都要听么
我点点头:嗯,全部。
娘娘讲出来的事情让我大为震撼,原来当年哥哥自尽身死,母亲曾经为他建求母亲为他在翠屏山上建造一座行宫,塑一尊金身,若行三年善事,受上三年香火,便能重塑肉身。可是此事被父亲知晓,父亲怕朝廷降罪,竟然砸了哥哥的金身,烧了他的庙宇,另哥哥再度魂魄无依。所幸哥哥的师父太乙真人用金莲给哥哥重塑了身躯,哥哥才得以还阳转生。重生后的哥哥非常记恨父亲的烧庙毁身之仇,扬言要找父亲报仇,父亲无处可躲,几乎要死在哥哥的剑下时,燃灯佛及时赶到,给了父亲一个七宝玲珑塔,哥哥对这个塔束手无策,一旦被收,便受火烧之苦。是以父亲常常托着这座塔,哥哥在父亲面前才不敢造次。父子两个就这么不尴不尬地一起相处了数千年。
床神娘娘事无巨细,都说与我听了。我听到最后已是泪水涟涟,其实哥哥并不在意被龙王逼死时父亲的懦弱,他怨恨的是,即便已经身死,父亲对于他却还是那样无情,一鞭子就打碎了他重获新生的希望,换成任何人,都不会不愤恨吧堂堂父子,何至于将情义耗尽至此父亲对我一向呵护,他真的是那样冷酷的人吗娘娘见我伤心,便叹了一口气,从正座上下来,拿出手帕为我拭泪,劝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再说这都是多少年的旧事了,他们两人都未必会在意,不必烦扰了。
不会不在意的吧。父亲与我两个人单独相处时会时不时地提起哥哥,哥哥总是用老鬼老头这样的话称呼父亲,还对于那座塔始终有芥蒂……我低头在想,我能帮他们做什么呢
从灵山回去,我有了一个想法,假如我重新给哥哥建一座神庙,塑一座金身,帮他去做那些千请千灵,万请万应,祈福福至,禳患患除的事情,有没有可能,他还能重获一副肉身,放下仇怨,重新开始生活
我也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荒谬,不过越想否定它脑海中的这个想法就会愈加强烈,即使用尽心神打坐运功也无法将这个想法消弭下去。我于是去请教师父寿星公,他资历深厚,见识又广,也许能为我解解惑。
师父听后并未直接回复同意或反对,只是说,若心中有惑,多思无益,不如付诸行动,即便未能如愿,也不会在心中烦扰你了。
我觉得师父的话很有道理,征得同意后,我在蓬莱仙岛对岸的登州港的一个角落里选了一块小小的海岬,用自己的体己钱建了一座神庙,塑了哥哥的金身。陆陆续续便有人来求,我有空便会去帮百姓做些善事,渐渐地,这座哪吒庙便也有了些名气。
近一年之后,我正在修习时,师父的仙鹤却突然飞来告诉我:元君,不好了,有人把三太子的庙给砸了!
我心中一惊,失声叫出来什么仙鹤让我快去看看,我火急火燎地赶过去,心中懊恼万分,哥哥已经因此失败过一次,为何还要第二次可是,他现下已是玉帝敕封的三坛海会大神,中坛元帅,威灵显赫大将军,谁会觉得自己命太长,敢来招惹他的神庙
想到此,我突然停了下来,隐隐地猜道了这背后的真相,有些不敢去了。我又回头看了看在海雾掩盖中的蓬莱仙岛,咬咬牙,不能回去啊,若这次逃了,可能这件事情就再也无法解决了。
所以,我最后还是赶去了登州港,哥哥的行宫现下已是一片狼藉,残垣断壁焦黑,还有未熄灭的余火。大殿上哥哥的金身也毁了,一只断臂掉在地上,那只断掉的手腕上,我系上去的床神娘娘给的手帕已经脏污不堪。我虽已经知道了结果,看到这副场景仍是心酸不已,更不敢想象千年之前,哥哥亲眼见到这样的情景,该是怎样的绝望。
我叫来土地神,问他:毁庙的人呢土地神战战兢兢地指向大海边的方向,我远远地看见一个背影。我谢了土地,独自向那个背影走过去。
今日的他并未穿戎装,而是穿了一身素色常服,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寻常的少年公子。只是手中的火尖枪挥舞得虎虎生风,泄露了他心中的熊熊怒火。他感觉到身后有人走近了,头也不回地问:这等蠢事,竟然是你做出来的
还未等我回答,他忽然转身,将手中的火尖枪猛地向我掷来,我顿时停住脚步,火尖枪直直插入我身前三寸的土地中,枪身仿佛嗅到了血气一般,微微地发颤。
我退后一步,跪下向他行了一个稽首大礼,口中说道:贞英有错,还请兄长息怒,可否容贞英解释
哥哥没有回答,我也伏在地上没有起身,片刻,他的脚步渐渐近了,将金身的头颅掷到我面前,忿忿地说:你给我起来!你是不是以为,你建了庙,我承了香火,就能重新活过来了
我抬起头来,紧咬嘴唇也压制不住心中的酸楚,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我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见到哥哥掏出一把双刃匕首,我还来不及阻止,就见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剁下自己的两根手指。我的一声惊呼卡在嗓子眼里,惊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是,哥哥断指的手掌却没有血液留下来,不多久,断端却重新长出了手指,恢复如初。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惊骇,我瞪圆了眼睛瞅着他,他将完好的手掌重新伸到我的面前,沉声说:你看清楚,我现在已经是金莲重塑的肉身,如今已过千年。饶是你再建十座庙,百座庙,受上千年万年的香火,我也得不到正常的身体了,明不明白
我看着他白皙的手掌,掌纹清晰,骨节分明,却没有血液在流淌,我微微点头,随着点头的动作,两行清泪划了下来。
哥哥收回手掌,将插在地上的火尖枪拔出来,踢了一脚在地上的金身头颅,仿佛踢在他自己的脸上一般,然后转身看着不远处波涛汹涌的大海,不知是对我说还是在自言自语:没有希望的事情,就连做不要做,也好过之后的失望。他又回头,盯着我的眼睛,咬着牙说:我早就知道,早就清醒了,我的肉身已经回不来了,不需要你这个小丫头来救我!
我的身体瘫软地倒在地上,因为悲伤和绝望而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哥哥,我只是……我不想让你再伤心了……父亲欠你的,我若……我若替他还了,你是不是可以原谅他是不是可以……不再惧怕那个塔,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没有负担的活着
哥哥仰着头看看天空,轻轻抚着火尖枪上的红缨,说道:活着吗你可知……当初我是多么想活下来……今日天气晴好,天空万里无云。但是我觉得,此刻哥哥眼中看到的,是他七岁那年那个绝望的午后,天空翻涌着滚滚乌云,雷电轰鸣,无根之水从天上狂泻而下,淹没了无数的家园农田。他一个人,单薄的身躯,面对的是四海正神的逼迫挑衅,他的身后,是无数哭泣哀嚎的无辜百姓。哥哥那时的心中,是如何的呢我没有敢想下去,因为仅仅这样的想象就足以让我肝肠寸断。
哥哥幽幽开口,声音仿佛从千年前传来:我多想活下来……可是龙王相逼,让我偿他儿子性命,我没有办法,只能自尽以保百姓万全。我心中万分不甘,所以才会托梦给娘亲,让她为我建庙,助我还阳。我已割舍掉生前的一切,重新来过,未尝不可。可是……李靖发现了……我求他,我求他保我,他却亲手砸了金身,我连活下来的希望都没有了,只能以一副莲藕的身躯,这样无血无脉,无根无依,无情无感,无恩无爱地活着!说到最后他已是声嘶力竭,最后,他长叹一声:这样‘不得其死,不得往生’般地活着。
我强压住哭声,抓住他的衣角,说:哥哥,你的委屈我知道……但是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仅仅是见到这样抱着希望又被打碎的事情就已经难过成这样。那么哥哥亲身经历这一切,又是怎样的苦痛呢我想要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挣扎着爬起来,牢牢地抱住他。
记忆中哥哥只抱过我一次,就是七岁时他抱我从后厢走到大殿,多年过去,这是我第二次抱住他。我的个头已经长到了他的肩膀,耳朵正好贴在他的胸口。没有铠甲上护心镜的阻隔,哥哥的心跳声咚咚地清晰地传来。
哥哥的身体僵住了,任由我抱着,我放开他的时候,已经止住了眼泪,我说道:哥哥,你不是无情无感,无血无脉的,你有心跳,跳得如同擂鼓。
他啊了一声,倏而回过神来回答我:傻瓜,那是颗金丹,不是我的心脏。
我不死心般接着解释道:你看,齐天大圣原是一块灵石,石头经受千年的日月精华,方能孕育仙胞,太乙师尊给你重塑肉身的金莲本就是宝物,灵性非常,受你的元神千年感化,也许早就与你的灵魂融合。所以……我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这就是最适合你的肉身也未可知呢。
哥哥听了我东拉西扯的道理,无奈地笑了一声,斜眼看着我道:你这是哪里听来的歪理。
我正色道:既然是歪理,也是一种道理吧况且,我折下道边的一株簇拥着黄色花朵的棠棣花枝,递到哥哥的面前,接着说: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哥哥,你不是无根无依的,你还有我们,有太乙师尊,有当年助周伐商时你的袍泽兄弟,有好多如齐天大圣般的朋友,大家都喜欢你,敬重你。这怎么都不算是无恩无爱吧
哥哥接过我手中的棠棣花,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缕笑意,显得十分俊秀。他向我微微颔首,道:如果你今日是想安慰我,那好吧,你赢了。
我也笑了,转身抱起刚刚被哥哥掷在地上的金身的头颅,拂去上面的尘土,对他说:只是可惜了这座新的金身。这可是我去求女娲娘娘帮忙塑的。娘娘可以抟土造人,我还以为,她塑的金身,很快就能让你复生呢。
哥哥自然是不信的,他哼了一声说:真会开玩笑,若真是女娲娘娘泥塑的金身,岂不是立刻会活过来那他和我,到底哪个才是你哥哥
我端着这颗脑袋,目光仔仔细细在它和哥哥身上打了好几个来回,哥哥被我看得有些着恼,又沉下脸来。我才收了玩笑之意说:嘿嘿,其实也不全是女娲娘娘塑的,大部分都是我在做啦。不过最后点眼睛,真的是娘娘亲自点的。你放心,比起泥塑,我还是更喜欢你这个哥哥。
哥哥又伸手摸摸我的脑袋,我身高已近七尺,他不能像我小时候那样能一伸手就摸到,而是需要抬抬手才能摸到了。他说:妹妹,难为你了,只是庙已经被我毁了,你的努力怕是白费了。
这是他第一次语气缓和地唤我妹妹,我很受用。接着摇摇头说:不会白费的。怕我的努力不能再给你造个肉身,那百姓受的福却是真正的。我为他们做些善事,就当是为我,还有你,积福报了吧。
哥哥的手收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我倒是想起来昔日的母亲,不知她是不是也在抱着同样的想法在给哥哥建庙呢
不久,太阳开始西沉,海上鸥鸟的啸叫四起,远航的渔船点了灯火,开始归航了。哥哥看了看已经残破的庙宇,说:那这么好的行宫,也是你的一番心意。我还是住一晚再走吧。
我问哥哥:要不要我陪你
他摇摇头说:不必,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早些回蓬莱吧。我若是想通了,自会去找你。
我们相互告别,我见哥哥走进了那座残垣断壁,也许我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也许明日一早,哥哥再次走出来时,真的就能重获新生呢。
自此之后,我等了很多天,都没有等到哥哥的到来。修行的课业繁忙,我也少有机会回家去。不过,一旦有闲暇,我还是会去凡间,登州港那座小小的行宫已经不在了,人们祈盼幸福生活的愿望却一直没有消逝,我还是会去帮助凡人做一些治病救人,行善积福的事情。这一年,沿海一带发生了巨大的瘟疫,我支了一个小小的医摊儿,为民众做一些发药把脉的事情。恰好遇见了受观世音菩萨派遣,到疫区来施药救人的二哥,二哥见我行事作风日趋稳健,十分欣慰,我们兄妹在一起叙旧时,二哥问我还记不记得杨戬的妹妹,被封为三圣母的杨秀英。
我说:自然记得,幼时秀英姐姐常常带我一同玩乐,她还曾开玩笑说,我是贞英,她是秀英,合该我俩才是亲姐妹吧。怎么,二哥忽然提起她
二哥微微叹了一口气说:她思凡下界,嫁予了刘家书生,生下一子。此事被陛下知晓后,身为司法天神的杨戬真君不得不秉公执法,将她压于华山之下。
我十分惊讶,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句:不会吧杨戬真君看起来是个极重感情的人,把家人朋友看得极重,秀英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怎么会忍心我转念一想,作为司法的天神,妹妹触犯天条,他自然是难逃罪责,难道是为了保住自己顶上的乌纱,才会做出这样大义灭亲的事情
我问二哥:此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二哥摇摇头:没有。玉帝陛下亲自定了罪,连观世音大士都插手不得。大士只是劝陛下,幼子无辜,还请饶了三圣母的襁褓小儿,放他一世安宁。现下他们父子在扬州隐居。
我喃喃道:事已至此,只能这样了啊。我自会去华山探望秀英姐姐。
二哥从袖子中取出一封家信,递到我面前,说:不仅要去华山,你都多少年没回过家了父亲四个儿女,现下一个都不在身边,他如今也算功成名就,唯一牵念的就是我们了,你该多去看看父亲才是。
我被二哥说得十分惭愧,双颊绯红。其实也不是不想念父亲,只是……我不相信我眼中慈祥的父亲竟然那样对待哥哥,自己都不知道应该相信谁,是以心中一直别扭,渐成心结,拖了很多年都没有去解开。二哥看我现在的样子,心下也是了然,所以也没有接着劝我。而是把家信塞在我的手里,说:你细细读读吧。你也长大了,也拜了多年的先生,修了六根六识,合该多用眼睛看看,多用脑袋想想,不要总被颠倒梦想中想象出来的烦恼迷住了心神。
与二哥告别后,我将父亲的家信反反复复读了很多遍,无非是报平安的家常话,但也可以看出父亲的拳拳之心。我心神不宁地过了几天,终于没忍住,向师父们告假归家。
父亲今日并不当值,而是在书房中执了一卷书在细细读着,整个屋子都静悄悄的,似乎桌上香烟升腾的声音都能听得到。我没有让人通告,也静静地走进去,多年未见,父亲的面容未见苍老,但是发丝间已经有了白发。我有些不忍,跪下来的时候,悄悄擦掉了眼角的眼泪。
父亲并不意外我回来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起来吧。
我仍是伏在地上:女儿不孝,请父亲赐罪。
父亲将书卷放下,声音不似往日那般威严:回家了就不谈不孝,况且你学业有成,为父也是与有荣焉,你起来坐吧。
我没有执拗,站了起来,但是也没有坐下,而是恭敬斟了一杯茶,双手举过头顶,端到父亲的面前。
父亲接了我的茶,反而笑起来:贞英,你做事何时这样一板一眼的了
我答道:女儿已经成人,自然不能像幼时那般任性妄为了。
父亲用手指无意识地翻动桌上的书册,看着窗外出神,半晌才说:我近来,不时会梦到你的祖父母。
我挺直了腰杆,我的印象中从未见过祖父母,虽然他们的的确确存在过,对我来说却并不真实。自打记事起,我就是与父亲在一起生活,祖父母在父亲成圣之前就已经故去多年,我从未听他提起过。
父亲接着道:我梦到我还是无知孩童时,在家乡的麦田里,跟着父母承欢膝下的日子。
我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等着父亲说下去,这些话也许他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久到沧海都可变为桑田,只是他一直没有机会讲出来。
父亲问我:你可知,我们李家在殷商的地位就是世代从军的将门世家我摇摇头,家族的事情,太过久远,我未曾听闻。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殷商国君十分重视对外征伐,我们李家,自商王武庚时代就统帅王师南征北战,鬼方、犬戎、羌夷……诛灭了一个个敌人的势力,立下了赫赫战功。我自小,便跟随你的祖父修习兵法武艺,立志要成为保家卫国的将军。
但是王朝末期,妖鬼横行,风雨欲来之象愈加明显,我父亲,察觉出殷商气数将尽了,便告诫我不要再卷入对外的征讨之中。他通过层层打点人脉,将我送去了昆仑山度厄真人那里学艺,远离是非的同时,也好积蓄力量,等一位世间明君的出现。
父亲浅浅笑了一下,笑容中
颇有些自嘲的意味:我那时年少无知,只想要荡涤世间一切罪恶,将朗朗青天还给泱泱众生。所以不管上场杀敌也好,进山修炼也好,都是抱着除恶务尽的志向。想着凭借自己一身忠肝义胆,仗义执剑,终能铲除一切邪祟。
我听得有些吃惊,真的想不到父亲未曾出仕,竟是这样热血的少年。这股子劲头,听着怎么这么像一个人那个因为自己的一腔正气却最终自刎,流干了热血的人
父亲接着说:可是离家没几年,我才初初学了五行遁术,家中就寄来丧信,说……我父亲去世了……
我急匆匆拜别师父,下山归家。可是在父亲的灵堂上,一家人竟然连哭声都不敢出。当时的商王帝乙派了他的心腹禁军守在家门周围,见我回来,禁军首领恶来将我请到一边,为我简短讲了父亲忽然薨逝的始末。原来……竟然是忤逆君王,不肯挂帅出征西周,在朝堂之上,被帝乙下令……当众……枭首……
即使是过去多年,那种震撼依然在深深影响着父亲,他的声音明显哽咽,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我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站起来又给他敬了一杯茶道:父亲,歇一歇吧,先不要说了。
父亲摇摇头:不,这些话,我不知该向谁说起,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现在也长大懂事了。你若愿意听,我便只能讲给你了。
我应了声是,恭敬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父亲接着陷入了回忆当中:按理来说,父亲犯了忤逆大罪,是会诛杀全族的。但是恶来带来了帝乙的敕令,说念在李家世代护国有功的份儿上,只惩戒我父亲一人,免了家人的死罪。而我身为父亲的独子,被赐予陈塘关总兵的职位,需要用余生与子子孙孙去洗刷父亲的罪责,守护大商国祚永昌。恶来还让我对着天地神明发誓,永不叛商。
我当时心中悲愤难抑,我自己的父亲被杀,我甚至不能好好为他办一场葬礼,反而被迫在他的灵前发誓,要永远效忠自己的仇人这真是普天之下最好笑的笑话。可是……商王禁军用全族老小的性命威胁我,若我迟疑一秒,恶来便下令杀一个人,而且……还要从最年幼的开始杀起……我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族弟,族叔……他们头颅落在地上,鲜血……染红了数丈高的白幡……我的精神瞬间溃散了,只得瘫软跪下,屈辱发誓,要世代作为殷商的仆从,守护仇雠的江山。
我全身震悚,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我不敢想象父亲是怎样被这种巨大悲恸、仇恨、愧疚、不甘交织的感情裹挟着,背负着全族老小的性命,艰难地挺过来的当年那个少年,经历过多大的苦痛,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成为如今的天王的我甚至觉得,年少的父亲,其实已经死在了祖父的葬礼上,重新站起来的,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父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唉……从今往后,全族的兴衰……皆系于我一人,我放弃了自己的全部志向,全部道德,全部尊严,只为了维护一个末日王朝的气数,从而保全全族能苟活下去。我……不敢性差踏错一步,因为我若错了一步,可能就是数百条人命的消亡啊。父亲眼圈红了,哽咽道:可悲!可惜!我从那一日开始,就错了,然后,一步错,步步错……
我忙安慰父亲说:父亲,您当时没有错,谁都知道若是想要全家的安宁,您只能那样选择……
父亲从胸腔中发出一声长啸不!他双眼赤红,低低吼道:我的确是为了全家的安宁,可是……殷商……帝辛……他们毁了多少家园的安宁使多少生民成为孤魂野鬼只是我当时并不明白,只能老老实实服从殷商君王的安排,当边关的总兵,还娶了殷商王族之女,也就是你们母亲。
我急急辩解:母亲她……并未……
父亲摆摆手:我知道,遇到你们母亲,是我的人生之幸。一开始,我真的以为她是商王派来的眼线,对她处处提防,可是……日子久了,才发现她天性淳良,兰心蕙质。她的父祖与帝辛相较,已是远支,并不受重视。况且,我那时已是臣服殷商的一颗小卒子,他们也不必花那么多心思来监视我,我便决心与你母亲好好过日子。后来,你的哥哥们相继出世,我也尝到了人间天伦的乐趣,本以为我的人生就会如此,如履薄冰,匆匆而过,可是……唉……哪吒……
父亲没再说下去,我也没再催促他,因为父亲将要讲述的,也许是他一辈子最大的错误,也是他最大的心结。
父亲闭着双眼,沉默了许久,久到香炉中的香烟都熄灭了。我去蹑手蹑脚地重新点上香烟,父亲缓缓睁开眼睛,轻声说道:哪吒幼时,顽劣淘气,却聪敏非常,让人既爱又恨。他的模样最肖似你们母亲,但是骨子里那种嫉恶如仇的个性,却与我年少时如出一辙。这……恰恰是我最恐惧的地方,知子莫若父啊,他那样刚烈易折的性子……我生怕他惹出什么祸端,连累全家老小。我虽然想要宠他爱他,却不敢对他投入过多的感情,我生怕,狠不下心肠来管束;我生怕……我已经是罪臣,绝不敢再行差踏错一步。万一他真的将全家逼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与全族的性命相比,我能割舍出去的,恐怕唯有一个他……
父亲说到此时已是老泪纵横,我的心中也陪着他酸楚。血浓于水,他对于哥哥也不是不爱的,只是情势所迫,让他最终选择伤害哥哥,宁肯背负着哥哥的仇怨,也要保全他认为更重要的东西。造成父子两人离心离德的场面,持续千年。
哪吒没有错……我知道敖丙作恶多端,若是年少时的我,也会选择除之而后快。所以……所以……那日的陈塘关,下了那么大的雨……我其实心中已存死志,想自己替哪吒一死来了解四海龙王的怨恨。只是……拔剑四顾,商王虎视眈眈,你大哥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如何撑得起这份家业,万一商王降罪下来,他又如何回护全族仅仅是一瞬间的犹豫,我就无法下手了,最终……我还是输给了自己的怯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哪吒倒在我的眼前。他小小的身体……就那样无声无息……他艳红的鲜血染在我的衣袍上,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葬礼那日,族弟族叔的血喷涌而出的恐怖场景。我……感觉自己又死了一次……
父亲的手颤抖地厉害,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情景,这么多年来在他的心中反刍过多少次。我只能按住他的手,一遍遍地说:父亲……别说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父亲稳了稳心神,看着我,虚弱一笑说:做父亲的,到我这个份儿上,真的是人神共愤了吧你当我是贪生怕死也好,卑鄙怯懦也好,都不重要。这些年,我亏欠你们兄妹良多,你若恨我,我不怪你。我讲这些,不是求你们原谅,只是心中郁结,无人述说……
我慌忙跪下,稽首行礼说:子不言父过。父亲征战四方,战功赫赫,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贞英自小受父亲庇佑,何敢谈恨
父亲虚弱一笑,扶我起身,说道:唉……那个孩子……他恨我到如今。我也许是把对他的亏欠,全都放到你身上了。
我仍是跪在地上没有起来,鼓起勇气问出一句:父亲若是不忍哥哥身死,大可让他受上三年香火,肉身还阳。为何……要毁他的庙宇,砸他的金身呢
父亲摇摇头,回答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我方才就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殷商是神权至上的朝代,凡事都要祭祀祝祷,可是祭祀一事,牢牢掌控在君权手中,祭什么,如何祭,都是王族祭司才有权掌控的。民间若私设祭祀灵台,轻则就是藐视君王,重则就是谋逆的大罪。父亲怎么死的我时时不敢忘,又焉敢在商王的监视下,给哪吒建庙啊
我瞠目结舌,喃喃道:怎会如此……
父亲重重的叹气,道:你母亲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爱子心切,加之她并不全然知晓我家已经因忤逆而被降过一次罪了,才私自决心冒死一试。唉……她没有错,错在我……他长叹一声,丧子之痛啊……如坠深渊,椎心剜骨,我的心已经死了,可是血肉中还感觉得到那种痛,痛入骨髓……我原本打算,将哪吒厚葬,再私下求师父度化他的亡魂。可是我没想到,哪吒的求生之欲那样强……我知晓他有个行宫的时候,已是半年之后。我惶恐极了,若是此时被商王知道……那后果……我不敢想,在巨大的恐惧重压下,我像是中了邪似的,就砸毁了哪吒的金身和寺庙……也斩断了与他最后的一点情谊。
我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不知是为谁。父亲眼神空洞,又陷入了深深地回忆:哪吒复生之后,四处追杀我,又成了西周的阵前先锋,我仅仅躲避是躲不过去的了。殷商的末日气象越来越明显,反叛的诸侯越来越多,商王早已无力也无心再对付我们李家了,我这才决心举起反旗,携全家投了西周。
说着说着,父亲站起身来,无望地看着屋顶上的承尘,细细念道:若是我早些反了商王,是不是这后来的许多曲折就真的不会发生……我从一开始就错了……第一错在不该在恶来的胁迫下妥协,第二错在不该让哪吒自刎顶罪,第三错在不该毁他生还的唯一希望……就这样,一步一步,那个最像我的孩子,最终成了最恨我的孩子。
我该说些什么呢不知道,此刻一切的语言都已苍白无力,我只能静静的听着,如果倾听能让父亲好受一点,那我愿意陪他一直听下去。
父亲用手轻抚着桌上的鎏金宝塔,接着说:我成了与哪吒同一阵营的将军,但是他对我的恨,岂是并肩作战就能消弭的燃灯古佛给我这座塔,让我威慑哪吒,哪吒也因此不再对我喊打喊杀,但是……这种出于恨意和威慑的妥协,又怎么能让他舒心,又怎么能让我好过呢
我深深的吐纳了几口呼吸,问父亲:贞英斗胆一问,既然您早已后悔,为何不在封神大战结束时,就与哥哥挑明这件事情的始末,反而要沉默到现在呢哥哥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听了您的解释,想必不会再恨您了。
父亲却笑了,笑得颇为无奈:呵呵……就是因为知道他不是不明事理,我才刻意瞒着他的。他那性烈如火,恩怨分明的性子,若是知道我是被商王胁迫,也许会原谅我,却会怨恨他自己对我的误会,会无颜面对他过去对我的汹汹杀意,他会比现在更为痛苦,倒不如……让他恨我吧。
我摇摇头,眼神茫然地问道:你们……这是何苦呢为何一定要两败俱伤呢
父亲托起那座塔,解释道:贞英,你是常人,会哭会笑。可是哪吒不一样,他是莲藕化身,很难感受到常人的情感。有这座塔,便是提醒他,他还有人可以恨,他还有活下去的理由。若是我不在了……他没有可以爱的人,连可以恨的人都没有了……该如何自处
听闻父亲的话,我心中大恸,眼泪滚滚而下,膝行至父亲脚边,哭着问他:父亲……父亲……为何语带自弃之意父亲是圣人之身,是会长生的啊……
父亲扶我起来,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没事没事,你不必烦扰,只是人穷则反本,疾痛惨怛,便呼父母。近来我常常梦见幼时承欢父母膝下,念及年少的时光,便有些悲观之意。今日与你说了这么多,觉得胸中舒畅了不少。现下好多了。
我擦了擦眼泪,应道:父亲心中苦痛良多,忧思千余年,做女儿的竟然一直未能察觉,合该是女儿不孝的罪过。贞英不才,愿意帮父亲和兄长排解忧愁。
父亲眼神柔和地向我一笑,说道:好啊,爹爹何其有幸,有你这位女儿。今后,要时常回来看看。
我点点头,说:贞英省得。若父亲信任,兄长那边,贞英也愿意陪他说和,恨意消弭,他也许能活得轻松一些。
父亲点点头说:哪吒也并非灭情绝爱之人,他一直很爱护你,也许会愿意听你的话,不过……唉……不必强求吧。他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我见天色已晚,试探着问道:要不要让家人传膳
父亲说:罢了,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我陪着父亲回到后厢卧房,又从随身的荷包中拿出安息的香丸,对父亲说:这是用安神的药草捏成的香丸,父亲安寝时让婢仆点上,便可一夜安眠无梦,不会再被梦魇烦扰了。
父亲笑着收了香丸,又提醒我说:哪吒常常也会被噩梦魇住,你也给他送一些去吧。
我在门外行礼作别,看着卧房的门扉缓缓关上,我的思绪万千。到如今我才明白父亲说的那句知子莫若父的含义,最了解哥哥的,竟然是他最恨的父亲,我们认为最顽固不近人情的父亲。如今我真的是误会他太久太久了。
太阳尚未西沉,落日的余晖将天边的晚霞染得浓郁无比。我推开将军府的大门,就听见挥剑的啸空之音,是哥哥在后院舞剑,我悄悄地走过去,他在舞剑的间隙见是我来了,微微笑了一下。停下来问我:要不要比试比试
我欣然点头应道:好啊。说罢,抽出哥哥送我的斩妖剑,略略一拱手,就挥剑向他劈过去。哥哥负着一只手,双脚稳稳扎在地上,只有肩膀和手臂在动,五六十回合下来,我竟然找不到他的一丝破绽,冷不丁被他突然一挑,宝剑瞬间脱手,飞到了半空。哥哥一个飞身跃起,伸出手接住了剑。落到地上时,他向我欠了欠身,口中说:承让了。不过,你的进步倒是不小。
我从他手中接过剑,说道:难得听哥哥如此赞我,你近来可好
哥哥撇了撇嘴,道:没什么不好,近来倒是常常去毗卢遮那佛那里听听讲经。
我奇道:哥哥何时这样勤勉读书了
哥哥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我在庭院的石凳上坐下。石凳旁有个锦鲤池,池上有葡萄架,我年幼时,哥哥还在院子旁边的两棵桂花树之间为我扎了一个秋千,我在这里度过了不少时光。现在秋千还在,我便走到秋千架旁,一下一下地摆荡着。
哥哥一副随你吧的表情,坐在了不近不远的石凳上,答话道:我自小厌烦读书,只是喜欢打打杀杀的事情。如今觉得自己杀伐之气太重,想听听佛经,洗濯一下自己的杀气。
我歪着脑袋,安慰他说:你也是为了守护无辜的百姓,维护心中的正义,杀掉大奸大恶,也没什么不对。不过——我转了个话头,毗卢遮那佛智慧无双,或许能解开你心中的诸多疑惑。
哥哥笑了,像是一个被猜中了心思的小孩子一般,他说:你说的话,竟与他一般无二。这时,侍童为我们端来了茶水点心,哥哥示意我过来吃点,我也没客气,走到石凳上就吃起来。
哥哥接着说:那年你在登州港给我建了个劳什子行宫,我给砸了,然后在那里住了一晚。当夜,我清晰梦到了当初临海自刎的那个场景。
我被糕点噎住了,脖子梗得难受,急忙拿茶杯想要喝水。
哥哥慢条斯理地提醒我:小心烫着。你别紧张,我自从复生以来,时常会梦到那个情景,梦醒来时都是冷汗涔涔,久久不能自已。我常常想,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为什么还会梦到他顿了顿,接着说:大概是因为,我不甘心,还因为,死亡的确是最最令人恐惧的事情,每个人也许都会害怕那件事情。
那——现在呢我终于咽下去一口茶,哑着嗓子问他。
他摇摇头,面上无波无澜,说也奇怪,我从前做噩梦,那副情景总是模模糊糊,阴森可怖,但是在行宫梦到的那次,画面却异常清晰,好像当初的场景我又亲临了一般似的。
我问他:那么……你害不害怕
他笑了笑,回道:不,一点都不怕了。我在那个梦里,不再是一个无助的小孩子,而是清清楚楚的知道我就是中坛元帅。眼前的龙王都变得十分渺小。我手中举起的不是要刺向自己的剑,而是要刺向那些妖龙的剑。我就在那个梦里,逼退了四海龙王,还了陈塘关一方安定。
我也跟着笑了:你这是用现在的力量,救了幼时的自己吧哥哥点点头,我又问道:所以你释怀了
哥哥说:我不明白那个梦的含义,就去找毗卢遮那佛解惑。佛祖没有回答我,只是问我:‘假如你在随武王伐纣的战争中,牺牲了性命,你会怕痛吗’我答:‘不会,’佛祖又问:‘你会怕死吗’我答:‘当然不会。战场英灵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牺牲,会慷慨激昂,不会有一丝胆怯,’佛祖便微笑了,他说:‘你杀掉敖丙也好,毅然自尽也好,都是为了维护心中的正义,也是一种意义上的牺牲,这么想,你能不能轻松一点’所以,我的确是放下了对于‘死亡’的恐惧和不甘,可以轻松地睡去,不再担心被噩梦袭扰了。
我端了杯茶水举到面前,对他祝道:那么,贞英恭喜哥哥。这么多年,我都在想找一个理由劝慰哥哥,如今他却是自己找到了。
哥哥也欣然斟了一杯茶饮下:如此,还是多谢你了。
我们又聊了一些家常,我见哥哥今日心情不错,就没有再提让他与父亲解开误会的事情,想要找个机会徐徐图之。
但是这个机会却一直没能找到,我虽然常常回家看望父亲,也与哥哥切磋切磋武艺,刀剑功夫日渐增长。我也会抽空去华山看望被关押的秀英姐姐,与她叙叙旧,替她去扬州探望她的儿子刘沉香,那个孩子长得有些像她。不过我也只是在他还年幼时,去看过几次。后来到了三碧震木之年,三位师父都要闭关修行,所以我要在蓬莱仙岛看家,不能时常到凡间去了。可是就在师父闭关的这十几年中,沉香长大成人,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要打上天庭,请玉帝释放她母亲。
我在蓬莱消息不甚灵通,还是碧霞元君的座下童女向我报的消息,说沉香已经打上天去了,哥哥也牵扯其中,让我快些回去看看。我托付碧霞元君看顾蓬莱岛,急急赶回天庭。
南天门此时已是一片狼藉,兵歪将倒,一看便知战斗已风卷残云般结束。我拾级而上,一路到了瑶池,只看见营垒分明的两拨人,一波是玉帝王母,杨戬真君还有父亲等诸位天王,另一波就是沉香一行,有昔日的齐天大圣,还有哥哥,激战正酣。我还未来得及落脚,第一眼就看到齐天大圣的金箍棒直直打落了父亲手中的玲珑宝塔,几乎在同一个瞬间,哥哥的火尖枪就抵住了父亲的咽喉,似乎要血溅当场。
我捂住嘴巴,一声惨呼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整个大殿都变得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父亲和哥哥的方向,此时的父亲已经没有武器在手,若哥哥冲动一枪刺下去……父亲的命当场就没了。大家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对名存实亡的父子,在生死关头四目对峙着。哥哥的背影斜斜对着我,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远远地看到父亲竟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他站直了身体,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要,不要!我在心里疾呼,但是我不敢出声,生怕激怒哥哥。可怕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也许并不久,只是我觉得太久太久了,哥哥缓缓地将枪头收了回来,横在身前。我的心还未落回腔子里,就听见有人通报,说观世音菩萨来了。
哥哥转身,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与我擦肩而过时,眼神都没有落在我身上,直直地走开。我顾不得许多,飞奔上前搀住父亲。我的手抖得厉害,一时之间父亲还要分点力气出来扶住我,他向我微笑着摇头,示意他无事,手指指向哥哥离开的方向。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先去看顾哥哥,可是……我此刻又不敢离开,我用眼神询问父亲,他微笑着点点头。观世音菩萨出现在大殿上时,父亲轻轻推了我一把,悄声说:去吧,已经没事了。
我找到哥哥的时候,他正端坐在三十三重天的云海边,面前是不停翻滚的波涛。他打了一个莲花座,将火尖枪横在双臂间,闭着眼睛,温润和善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曾经的玉面杀神。我也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云海中若隐若现的人间农田和炊烟,待他缓缓睁开眼睛时,我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你想要帮助沉香为什么你会帮他反叛天庭为什么你最后没有杀父亲我想问的很多,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答我。
哥哥答非所问地说:大约十年前,我去拜访了雷部正神,曾经殷商的太师闻仲,我们一千多年都没怎么见过面。所以直至那日,我才知道恶来逼迫李天王起誓的真相。
我失声叫出来:你都知道了他对父亲的称呼都已经变了,看来知道的事情,并不比我少。
哥哥眼角扫了我一眼,平静地说:这话合该我问你才是你早就知道,为何不早早告诉我
我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嗫嚅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哥哥倒也没有怪罪我,而是接着他刚刚的话题说道:仔细想一想就很容易明白,李家是殷商君王那里挂了名的罪人,处处如履薄冰。而我作为灵珠子的转世,投生李家,偏偏闯下大祸,师父……或是说元始天尊,就是希望如此,将李家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李天王或许会横下一条心,索性反商归周,助力阐教夺取天下。可是……他们没想到,殷商给李天王造成的恐惧已经那么深,他宁愿让我死掉两次,也不敢轻易得罪殷商的君王,待到事情坏到了无法转圜的时候,才无可奈何地给了父亲那座塔……
听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捶了两下脑袋,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这是朝堂上浸淫了千余年的哥哥方能明白的道理,我的头脑还是太简单了些。我只好找补说:这并不是谁的错误,只是……
哥哥打断我说:我知道。他转过头来问我:你知道,自从封神大战之后,我这些年来,一直的心结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便试探着问:或许不是父亲也不是那座玲珑塔
哥哥呵呵笑起来,看着远方说道:这两个原因也许都有吧,我曾经想要反抗的,是父辈的绝对权威,是不公的世道,我努力了,也做成了。可是,当我们推翻了殷商,姜太公的封神结束之后,我却忽然发现,他们给我封的什么将军,什么元帅,都是统治的工具罢了,我自己也成了新的君权政体的鹰犬……
我似懂非懂,只好问他: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哥哥叹了一口气,回答:我是阐教创造出来的杀神,我本以为,天下一切罪恶的源头是殷纣王,所以我顺应了阐教的期望,让他们利用我的暴戾,推翻他们敌对的政权;推翻之后,又想用我的暴戾,当成维护政权的工具。时间足够久以后……新的贪腐、暴虐、昏庸的问题又会卷土重来,我却已经成为维护这样贪腐、暴虐、昏庸政权的工具。人间是这样,天上亦是这样……我不停地在问自己,这是我想要的那个荡涤一切罪恶的清平世界吗
我略略明白过来一点,附和道:原来如此,所以斗战胜佛才会说,自己的金箍已经化在内心里了……
哥哥眼神柔和地看看我说:难得你还记得,我与他之间的惺惺相惜,并不只是源于武力上的势均力敌。而是……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早在他大闹天宫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我去打他的意义,我倦了,不想再做一个战争的工具了,所以故意卖个破绽给他,佯输逃走。后来,他取经功成,封了斗战胜佛——你看,所有看似激烈的反抗,最终会成为巩固新权力的基石,大圣也是常常苦恼于这一点,所以才会不时找我饮酒聊天的。
我长长的哦——出来,那么,杨戬真君也是这样他曾经斧劈桃山救出母亲,成为司法天神之后又不得不把妹妹压于华山之下,所以……哥哥,还有斗战胜佛,才会愿意去帮助沉香的吧他从沉香身上,看到了一股很久不曾见过的反抗权威的勇气,看到了曾经的那个自己,所以,哥哥想帮助沉香去做成他一直想做但做不成的事情。想到此,我忽然明白了一点,于是我问哥哥:你近来常去佛祖那里听经,是只有佛祖一人呢还是金刚护法皆在呢
哥哥不明所以,但是看我眼神很真诚,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只好回答:当然是金刚护法都在啊。
我点点头说:哥哥,导人向善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但是没有威慑,世人皆会认为佛祖软弱可欺,所以才会需要金刚怒目,震慑罪恶之人。你的斗争,并不是要维护什么一成不变的权力,也不是针对哪个特定的人或事,你要扫荡的,就是世间的‘恶’。打破一切不平,除恶务尽,维护的是你心中的正义。其实你一直以来没有改变,你的志向一直都在。佛祖之所以封当年的齐天大圣为斗战胜佛,也许是让他继续降魔除妖,扫清天下浊气,还世间以太平。
哥哥似乎被我说动了,他很爽朗地大笑起来,我从未见过哥哥那样笑过,他问我: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道理,为什么本来心中憋闷的事情,被你一说,就纾解了不少啊
我也笑了,神秘地向他眨眨眼睛,压低声音说:哥哥,父亲曾对我明言,他年少时的志向,便是如你一般,铲除邪祟,还世间太平。可惜他因为世事的种种错落亲手扼杀了自己的理想。但是,你却比他坚韧得多,也许……你已经替他完成了当初他想要完成的事情,你是最令他骄傲的,也是最值得世人景仰的。
哥哥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并不领受我的恭维,而是岔开话题说:你还知道什么都说出来吧,别藏着掖着的。
我的心思被看穿,只好摸了摸头发掩饰自己的窘迫,细细说起:我还知道,杨戬真君也许并不是刻意为难三圣母和沉香的,他与你的困惑也是一样的,所以……他也想要除掉司法制度中的‘恶’,冲破旧有法度的桎梏……
我没有再接着说,哥哥已经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接着我的话补充道:你的意思是……他想让沉香帮他完成这一切他想帮助沉香将热血和莽撞转化为理智的行动,逼迫玉帝王母去废除腐朽的天条,造一个新的出来!
我点点头,说:你若不信,我们可以打赌。这就是所谓‘真正的成长不是消灭权威,而是学会与制度化的权利相处。’
他笑着摇摇头,说:你这黄毛丫头的脑袋实在是厉害,道理还一套一套的,我可赢不了你。
我也笑了,伸出手,将手腕上的绑着的仙箓给他看,说:哥哥,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现在学业也成,是正经受箓的元君呢。
哥哥看着我,轻轻感慨道:是啊,那个爱哭鬼贞英长大了,而且长得跟娘亲越来越像了,不再像那个……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哥哥对父亲还有心结,便壮着胆子问他:你既已知晓父亲的苦衷,今日又在大殿之上饶了他的性命,何不放下仇怨,两相和解呢
哥哥将双掌合于胸前,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知道真相之后便不再怨恨他了,现下也不怕那座塔。只是……他对我的伤害永远都在,每每看到他的时候,就会想起往日那些苦痛,我无法释怀……是以不想见到他,仿佛不见,就能忽略掉他的存在,以及他带给我的痛苦。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若是轻易原谅一个人,似乎会无颜面对过去那个恨意满满的自己,哥哥也是在原谅与不原谅之间彷徨不已。不过,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无论向左还是向右,最重要的是不停地向前方走。于是我叹息了一声说道:唉,父亲有父亲的立场,你也有你的,这不是孰对孰错的问题,只是两代人的立场不一而已。不过……他的确不该用他的经验主导你的人生,不该自作主张认为可以替你做出选择。哥哥,你若不想原谅便不需原谅,无需自责。父亲不会怪你,我们谁也不会怪你。只要能让你轻松一些,你想怎样都好。
哥哥苦笑了一声,说:你是想劝我放下吗千钧重的东西,拿起来不容易,放下又何谈容易呢
我说:轻舟只有卸下重担才能渡到彼岸,放下并不是让父亲活得轻松一点,而是让你活得轻松一点。
哥哥摊开手掌,他的手中出现了一颗金黄色的菩提,手掌轻翻,菩提果上就长出了两片嫩绿的叶子。哥哥将手扬起,叶子带着这颗菩提越飞越远,直至消失在天际。
哥哥看着远去的菩提,对我说:其实……我还是有些羡慕沉香的,他慈爱的父母,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而我,自始至终是一个人……
我摇摇头,笑着说:你不是一个人啊,你回头看看。
哥哥诧异地回头,看见大哥和二哥正向他的方向走过来,他们向我们微微颔首,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身影,我认出来了,哥哥想必也认出来了。我悄悄对哥哥说:你若想走,现在也可以直接走掉,不必强撑。
哥哥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父亲的方向走去。父亲已经卸去了铠甲,只是穿了常服,连玲珑宝塔都没有带,他走到距离我们数丈远的地方,微微张开双手,轻声说:哪吒,回家吧。
哥哥走上前去,停在了距离父亲怀抱几步之遥的地方,但是并没有想要去握住父亲的手。父亲脸上有微微失望之色,刚要收回手,却看见哥哥端正跪下,行了一个稽首大礼,口中念了一声:爹……
我笑了,大哥拍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块手帕,我本想嘴硬回一句:哪个哭了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尽是呜咽之声。父亲半跪在哥哥的身前,扶着他的肩膀,眼中千言万语。哥哥只是低着头,并不起身,但是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的汹涌波涛。二哥俯下身去抱住他们二人,大哥和我也冲上去,我们五个人抱在一起,涕泪滂沱,陪伴我们的是在青天上照耀了千万年的灿烂红日。
那天的事态虽是继齐天大圣闹天宫之后,天庭最大的一场危机,却在观世音菩萨的调停下很有惊无险地解决掉了。沉香的确在杨戬真君的协助下救出了母亲,同时,新的天条也出世实施,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太平。我并未停留太久,而是匆匆与父兄告别,回到蓬莱仙岛继续自己守山门的职责。当师父闭关终于结束,我终于可以告长假归家的时候,竟然在天王府的门口,看到了哥哥。
他似乎面有愠色,我向他行了个礼,他才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我问他:怎么,谁惹你生气了
哥哥向天王府的大门歪了歪脑袋,说:还不是这个老顽固
我诧异道:不会吧你们不是……我斟酌着用词,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肯跟他说话了你们和好了吗
哥哥有些愤恨地抱怨道:和好看他这个样子恐怕是不能。我多少年不曾跟他好好说过话了,现在终于想要开始说了,可是他又总是带着一副批评和说教的语气,我可不耐烦听那些,索性直接走了。
我知道哥哥的气性,于是念个口诀变出一坛子蓬莱仙岛上生长的频婆果酿的果酒,在他面前晃了晃,说:这可是师父藏了几百年的酒,说不定比我年岁都大,本来是想孝敬父亲的。不过今日见你不开心,要不我陪你喝一杯
哥哥斜着眼睛看看我说: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
我摊开手道:哥哥,咱们可不兴批评和说教啊!
哥哥没忍住,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旋即又严肃起来说道:你拿捏我呢我就知道你这个丫头坏主意太多,故意用我的话来噎我。
我径自走向他的将军府的方向,一边走一边说:父辈嘛,总是觉得自己的经验最值得,不愿意听的话,可以不听。我回过头去对他说:我有三个师父,人人都要我听话,我听了许多年了。但是其实……听话就是最容易的事情,但是坚持做自己却是最不容易的事情。
哥哥还是跟了上来,嘴里嘟囔着:可是我讲的话,他也不听啊。
我说:世间不会有两个人是可以完全理解的,你只要坚信你是对的,就无需在意别人的看法。我推开将军府的大门,问他:你的志向,若世人都不理解,你就不再坚持了吗
哥哥摇摇头说:不,当然要坚持,佛陀令我护法,那么我护的法,必是是世间正义之法,人间的太平之道,决不妥协!
我变出两个酒杯,斟满酒,浓浓的酒香四溢。我举杯问他:哪怕粉身碎骨,有去无回
哥哥也举杯回答我,声音坚定又坦然:哪怕粉身碎骨,有去无回!
我将酒饮下,也对哥哥明言了自己的志向:我学成之后要去凡间了,不管是散财施粥,治病救人,还是平息祸乱,铲妖除魔,我都会尽力为最平凡的凡人做一些事情,保他们的平安顺遂。
哥哥点点头,很难得地称赞道:很好!你既已心存此志,哪怕是最平凡的事情,也要大胆去做,别害怕,别回头。
世间的人们,想要坚守一个梦想却并不容易,很多人会被现实的锁链捆绑住脚步,停滞不前,有人屈服于自己的欲望,逐渐泯灭了初心,转变为另一种罪恶,陨灭理想的同时,也亲手埋葬了纯良的自己。但是我依然相信,有那些始终秉持初心,砥砺前行的人们,哪怕路途再艰险,哪怕天下无一人助他,他也会依然坚定地为天下人而战。世人皆说神仙好,可是谁说凡间那些努力生活,开天辟地的人们,不能被称为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