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最好的作品丢进火炉。
火舌吞噬了它,木头噼啪作响,像最后的哀鸣。
我以为我只是烧了个木偶。
原来,我烧掉的,是我自己的人性,和那个无辜的魂。
1.
我叫江宴。
是个木偶戏匠人,靠手艺吃饭。
这门手艺到我这代,没什么人学了。
我守着老街上的铺子,守着唱腔和木头人。
我的工作室里有木屑、桐油和颜料的味道。
我最满意的作品,是一个女木偶。
我叫她伶。
她的眉眼,我刻了很久。
用的是梨花木,纹理细,质地温润。
我慢慢打磨,反复描画,想让她有灵魂。
伶的眼神,让人觉得她会活过来,对你说话。
我的生活简单,有些枯燥。
除了木偶,就是苏雨。
苏雨是我的女朋友。
我们感情很好,平淡安稳。
她懂我的坚持,支持我做这门不赚钱的手艺。
她觉得我摆弄木头时,很专注。
她每次来工作室,都会看挂在墙上的伶。
江宴,她有一次靠近看伶的脸,轻声说,她真好看。
我笑了笑,继续手里的活。
不过,她停顿一下,声音更低,她的眼睛……是不是太活了看得我心里有点发毛。
我当时没在意。
觉得是她想多了。
现在想来,那可能是诡异的开端。
2.
我有时会在老街广场支戏台演一段。
不为赚钱,图个热闹,也为了这门手艺不被忘掉。
那天演的是《霸王别姬》,用的是老木偶,不是伶。
天色阴沉,观众不多。
演到虞姬自刎,我注意到人群里有个女人。
她站得不远不近,穿着现代裙装,气质特别。
像从旧画里走出来的人,带着古典和忧郁。
她的目光专注,但不是看戏台上的木偶。
她在看我,看我操纵木偶的手。
那眼神,让我心里动了一下。
表演结束,观众散去。
她慢慢走到我的戏台前。
先生的技艺,很精湛。她的声音轻柔,有点沙哑。
我收拾道具,点点头:谢谢。
您对木偶,似乎有很深的理解。她又说。
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的侧脸轮廓,眉眼间的神态,和我的木偶伶有七八分相似。
一种怪异感涌上来。
从那天起,这个叫影的女人,常来看我演出。
但我发现一个规律。
只要我用伶演出,她就不出现。
好像她和伶互相排斥。
她开始主动接近我。
找理由来我的工作室。
有时说对木雕感兴趣,想看工具。
有时说路过,进来坐坐。
她对我的工作室很熟,对我的生活习惯似乎也知道。
她甚至知道苏雨。
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直接,带着热切。
我感到不舒服。
我有女朋友了。有一次,我直接对她说。
她正看我刚刻好的木偶手掌,闻言,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知道。她说。但有些缘分,是注定的。
她的话很轻,却像石头砸在我心上。
不安感越来越重。
同时,我无法否认,她身上熟悉的气息,那像伶的容貌,对我有一种吸引力。
像是……我亲手造出的东西,在回望我。
3.
苏雨是个细心的姑娘,她很快察觉到影的存在。
江宴,那个女人……她是不是常来找你一天晚上,她帮我收拾画稿时问。
我心里一紧,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她对木偶戏有兴趣。
苏雨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我。
她眼神里带着担忧。
她看你的眼神,不一样。她说。
我握住她的手:放心,我知道分寸。我心里只有你。
我向她保证,语气坚定。
但我自己知道,影的存在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那张和伶相似的脸,她身上与木偶相似的气息,让我无法把她当成普通陌生人。
同时,工作室里开始发生奇怪的事。
比如,收好的刻刀,第二天早上掉在地上。
深夜工作时,好像听到角落传来一声轻微叹息。
声音很缥缈。
每次似乎都来自挂着伶的方向。
我告诉自己,是最近太累,出现了幻觉。
4.
街角住着一位姓李的老邻居,七十多岁,看着我长大。
老爷子懂不少老规矩和传说。
那天下午没事,我搬凳子陪他在门口晒太阳。
聊着聊着,说到我的木偶戏。
小宴啊,你这手艺是真好。李大爷抽着旱烟,不过,有些老话儿,你听过没。
什么老话儿我问。
就说,咱们这行,匠人对哪个木偶,尤其用有灵气木头做的,放了太多心思感情,那木头就可能沾上人气儿,活过来。
他吐出一口烟圈,慢慢说。
有了心思,厉害的,还能化成人形。
我听了,觉得是奇谈,笑了笑:李大爷,这都什么年代了。
信不信由你。李大爷不争辩,看了我一眼,老祖宗传下的话,总有道理。
我没把他的话放心上。
只当是老人家讲故事。
5.
但影的存在,和工作室里无法解释的事,还是让我心里发毛。
尤其在李大爷说过那些话后,我再看伶,总觉得她眼神里,多了些什么。
一种难以捉摸,带着幽怨,像活物一样的光彩。
影对我的接近,更频繁了。
她开始打听苏雨的事。
问我苏雨喜欢什么,平时做什么。
有一次,她直接问我:你和苏雨,感情很好吗
我警惕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她笑了笑,没回答。
她的态度,让我更不安。
她不只是看着,或者说些暗示的话。
她开始送我东西。
都是和木偶制作有关的小东西。
一块有特别纹理的木料。她说是在旧货市场找到的。
一小瓶她自己调的颜料。颜色旧,有特别的光泽。
还有一套很小的微雕刻刀。这种刀很少见了。
这些东西,正好是我喜欢的。
更让我怕的是,她有时会指出我技术上的问题。
那些问题很小,我自己都没发现,或者只是感觉不对,说不出来。
她却能直接说出来。
这里,她指着一个木偶关节,角度偏一点,转起来会更活,不卡。
这块木头的纹理,顺着这里刻,感觉更好。
她的理解很深,不像一个普通爱好者。
倒像是……她自己就是那块木头,被刨过,磨过,刻过。
我后背出汗。
6.
我不能让她这样下去。
这对苏雨不好,也让我自己觉得害怕。
我决定和她说明白。
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影子斑驳。那张像伶的脸,一半亮一半暗。
影小姐。我尽量让声音平静,坚决。
她正低头看我桌上一个没做完的木偶头。听到声音,抬起眼。
那双眼睛,和伶一样,有一种看不懂的情绪。
请你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我说。
我看到她眼神里的光暗了下去。
像灯被风吹了一下。
但她没有像我想的那样走开,或者生气。
她只是看着我,过了几秒,才小声说。
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困惑。
这也是错吗
这句话,像针扎在我心上。
但接着是更深的压抑感。
我吸了口气,让自己硬下心。
我有我的生活,有我的爱人。
你的靠近,打扰到我们了。
请你,保持距离。
影沉默了。
她脸上的受伤更明显,甚至有点委屈。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
然后慢慢走出去。
7.
那天晚上,苏雨在工作室帮我整理图纸。
她动作很慢。
空气很安静,让人难受。
江宴。她忽然停下,背对着我,声音有点闷。
嗯我应了声,心里一沉。
那个叫影的女人……她转过身,眼睛有点红,她是不是还在找你
我没法撒谎。
……嗯。
苏雨的眼圈更红了。
我看到她今天下午在你工作室门口站了很久。
你答应过我,会和她保持距离的。
我……我跟她说了,让她不要再来。我解释,声音有点干。
那她为什么还来苏雨的声音有点抖,江宴,你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对她……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没有!我立刻否认,声音有点急,苏雨,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心里只有你!
可你对她的态度,不够坚决!苏雨的眼泪掉下来,她看你的眼神,那种眼神……我不信你感觉不到!
她……她只是有点奇怪,有点固执……我辩解,但话很无力。
我没法跟苏雨解释影给我的那种怪异感,那种和伶的联系,那种熟悉又排斥的感觉。
我说不出口,怕她不信,怕她觉得我疯了。
奇怪固执苏雨苦笑,眼泪流得更多,江宴,你是不是觉得,她长得像你的那个『伶』,所以你就……
我的心沉下去。
她看出来了。
苏雨也看出了影和伶的像。
不是的!苏雨,你相信我!我上前,想拉她的手,被她躲开了。
我怎么相信你她退后一步,看着我,眼神失望又受伤,你连实话都不肯跟我说。
我……我说不出话。
内疚、困惑,还有对影那种说不清的好奇,堵在胸口。
这是我们在一起这么久,第一次吵得这么厉害。
工作室里的空气,很冷。
墙上挂着的伶,在灯下静静站着。
我无意中看她一眼,心脏缩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光的原因,我竟然觉得,伶的嘴角,好像向下撇着。
那双总是亮的眼睛,现在像蒙了一层灰。
透着一种……说不出的伤心。
我摇摇头,一定是我的错觉。
是这场争吵让我心烦,看错了。
但那晚之后,我和苏雨之间,像有了一道裂痕。
工作室里的怪事,好像也变多了。
有时深夜干活,会听到木屑掉地上的声音。
有时工具会自己换了位置。
我甚至有几次在不同光线下,都感觉伶的眼神在变。
有时空洞,有时专注,有时……带着像人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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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我必须做点什么。
为了苏雨,也为了我快要被逼疯的神经。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再带伶出去表演了。
一次也不。
甚至在工作室里,我也尽量不去看她,把她挂在角落。
我还刻意减少了外出演出的次数。
我想,只要我减少露面,影或许就会失去目标,失去兴趣。
她总不能一直纠缠一个刻意躲避她的人吧
我这样告诉自己。
只要熬过这段时间,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一开始,似乎真的有点效果。
影不再出现在我的演出场地了。
工作室门口,也连续好几天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我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开始修复和苏雨的关系。
我花更多的时间陪她,和她解释,向她保证。
苏雨心里有疙瘩,但看到我的努力,态度也软化了。
然而,我很快发现,我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影并没有消失。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她不再去表演现场,也不再出现在工作室门口。
但她会偶遇我。
在我下班回家的路上。
在我去买材料的市场里。
在我偶尔去河边散步的时候。
她总是在某个角落,静静地出现,然后用那双像伶的眼睛看着我。
不说话,也不靠近。
就只是看着。
有时,我深夜从工作室离开,锁好门,一转身,会看到街对面的阴影里,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我知道是她。
我感到无力感。
我试图和她再次沟通,但她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或者说一些不相及的话。
今天的月色,很像你刻的那个木偶的眼睛。
这条路,你好像每天都会走。
她的话语轻飘飘,却让我毛骨悚然。
这种纠缠,比之前的直接靠近更让人窒息。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张网,缠绕,收紧。
9.
我和苏雨的关系,在我的刻意疏远影和努力弥补下,总算缓和了。
虽然裂痕还在,但至少我们又能坐在一起说话了。
我们甚至开始计划未来。
江宴,一天晚上,苏雨靠在我肩膀上,轻声说,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离开我愣了一下。
嗯,换个城市,换个环境生活。她说,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这个词,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心里积压的阴霾。
离开这个老街,离开这个充满了诡异回忆的工作室,离开影的纠缠……
或许,这是出路。
好。我说,握紧了她的手,等我处理完手头这点事,我们就走。
苏雨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一刻,我觉得生活似乎又有了希望,好像可以重新回到正轨。
几天后,我准备开始整理工作室的东西,为离开做准备。
我仔细地打量这个我倾注了心血的地方。
目光扫过墙角,落在了伶的身上。
她被我挂在那里,落了些灰尘,显得有些黯淡。
看着她那张精致,却似乎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脸,我心里不是滋味。
她,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是我曾经倾注了心血的造物。
我站了很久。
那天晚上,工作室里安静。
就在我准备关灯离开的时候。
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声音,缥缈如同幻觉。
似乎……就来自伶的方向。
我心里一惊,猛地回头看去。
伶静静地挂在那里,木然的脸,空洞的眼。
我摇摇头。
一定是最近心绪不宁,又出现幻觉了。
风声吧。
或者是木头自身结构发出的细微声响。
我这样安慰自己,关上了灯,锁上了工作室的门。
我没有回头再看。
10.
这两天我把手头这点木料处理完,就去看房子。我对她说。
好,我今天没什么事,就在工作室帮你收拾收拾图纸吧。
行,我出去买点桐油,很快回来。
出门前,我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正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低头整理着一摞旧稿。
阳光从气窗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带着希望。
我心里那点因为伶的叹息而起的不安,也被压了下去。
我去了常去的木料行,挑了几块木头,又买了桐油。
心里盘算着离开后的生活,有些轻松。
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
喂是江宴吗
是隔壁李大爷的声音,带着慌乱。
我是。
你快回来!出事了!你那个……苏雨姑娘,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嗡的一声。
我脑子里空白。
手里的木料和桐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苏雨怎么了
摔了!就你那个工作室的楼梯!看着挺严重的,头好像磕破了,人……人不动了!我刚叫了救护车!
我马上回来!
我挂了电话,疯了一样往回跑。
怎么会突然摔下来
跑到工作室门口,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邻居们围在门口,议论纷纷。
我挤进去,看到李大爷正焦急地跟医护人员说着什么。
担架上,躺着苏雨。
她脸色苍白,眼睛紧闭着。
额角有血迹,已经包扎过。
苏雨!
我冲过去,声音在抖。
医护人员拦住了我。
先生,请冷静,我们要马上送伤者去医院。
她怎么样了严不严重
检查是头部受到撞击,具体情况需要到医院做检查。请家属跟我们一起去医院办理手续。
她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跟着救护车一路到了医院。
急诊室外面,白色的墙壁,消毒水的味道。
我靠着墙,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苏雨躺在担架上的样子。
那个楼梯,我们走了无数次,从来没出过事。
她怎么会摔下去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
我立刻迎上去。
医生,她怎么样
病人没什么大碍,头部只是擦伤。
我松了一口气。
但是,医生顿了顿,病人应该是惊吓过度,暂时还昏迷。
怎么会昏迷只是摔了一下……
放心,很快会醒过来的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先去办住院手续
11.
我办完手续,坐在病床边。
看着苏雨。
是我的错。
如果我在,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要弄清楚,苏雨是怎么摔下去的。
我想起一件事。
我离开工作室后,苏雨给我打过电话。
当时我在木料行,信号不好,声音断断续续。
我听到她叫了我的名字,语气有点急。
我说我很快回来,就挂了。
她想说什么
是不是遇到了事
我必须回工作室看看。
我跟护士交代一声,打车回了工作室。
推开门。
工作室里很乱。
目光落在楼梯旁的地面上。
那里,躺着一小片布料碎片。
指甲盖大小。
颜色是靛蓝色,带着光泽。
质地有点粗糙,很特别。
我捡起碎片。
这个颜色,我想起来了。
是影。
是影穿的那件靛蓝色的外衣。
我见过几次。
她为什么在这里
苏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影也在
她们发生了争执
影把苏雨推下去了
这个念头出现,就像藤蔓一样生长。
愤怒和恐惧,席卷了我。
是她。
因为我拒绝了她,因为我要和苏雨离开,所以她对苏雨下了手。
我攥着那块布料碎片,理智被烧毁。
12.
我的目光转向工作室的角落。
那个被我冷落,蒙上灰尘的木偶,伶。
影和伶,两张脸,在我眼前交替、重叠。
是这个木偶。
是我倾注心血,却带来诡异和灾祸的东西。
是它吸引了影,或者说,是它变成了影。
是它害了苏雨。
我要毁掉它。
我走向角落,每一步都像踩在炭火上。
我伸出手,拂去伶脸上的灰尘。
那张脸,木质纹理温润。
那双眼睛,用琉璃嵌入的,在光线下,看着我。
我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哀伤,不解。
像是在问我:为什么
我的心抽痛了一下。
这是我的作品。
但下一秒,苏雨躺在病床上的画面冲垮了犹豫。
愤怒占据了上风。
我将伶从墙上扯了下来。
木偶的身体比我想象的沉,木头贴着我的皮肤。
我抱着她,走向工作室角落里的铸铁火炉。
那是冬天取暖用的,炉膛里还有木炭。
我拉开炉门,一股烟尘味扑出来。
炉膛里黑漆漆的,像一个洞口。
我举起伶。
她的裙摆晃动,手臂垂着。
那双琉璃眼睛,映出了我的脸。
是你害了她。
我对着木偶低吼,声音嘶哑。
是你毁了一切。
我用尽力气,将伶扔进了火炉深处。
砰的一声。
我关上炉门。
然后,我找到了木柴和火柴。
火苗舔舐着木柴,燃了起来。
我打开炉门下方的通风口,风灌进去,火焰窜高,舔上了伶的身体。
先燃烧的是她身上的衣服。
然后是她的头发,卷曲、焦黑。
火焰吞噬木质的身体。
涂抹的颜料和清漆发出声响,剥落,露出木头本色。
木头发出爆裂声。
那张脸,在火焰中变形、焦黑。
那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闪过光芒,然后黯淡下去,融化,消失。
我盯着炉膛里的火焰,眼睛不眨。
仿佛要将这景象,刻进灵魂。
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燃烧的焦糊味,还有一种味道。
直到伶化为一堆黑色的灰烬,炉膛里的火焰平息下去,只剩下红的炭火在闪烁。
我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倒在地。
汗水浸透了衣服,身体发抖。
一种报复后的解脱感,笼罩了我。
13.
但紧接着心里空荡荡的。
没有轻松,反而是一种疲惫和茫然。
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把火,从我生命里剥离了。
我站起身,离开了工作室。
没有回头看那个火炉,那堆灰烬。
我回到医院。
苏雨还在病床上,躺着。
影,消失了。
她再也没有出现。
没有出现在工作室门口,没有出现在我回家的路上,没有出现在任何角落。
她就像一阵风,一个幻影,来过,然后消失了,仿佛没存在过。
可是,苏雨没有醒来。
我的生活,没有变好。
守在医院的日子,漫长。
白天,我和苏雨的父母守着,应付医生和护士,处理事情。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对着墙壁发呆。
烧掉伶时的解脱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安。
我开始反复回想。
我开始怀疑。影会因为嫉妒或者怨恨,伤害苏雨吗
她看我的眼神,执着,诡异,但似乎没有恶意。
更多的是好奇,懵懂,想要靠近却不知如何表达。
我害怕自己冲动之下,毁掉的不只是一个木偶。
但那时,在悲痛和愤怒下,我无法冷静思考。
我只知道,苏雨出事了,影是嫌疑人。
毁掉和影一样的伶,成了我唯一能做的,唯一能宣泄,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我守着昏迷的苏雨,内心是担忧,和报复后的空虚。
以及,一丝我不愿承认的,对真相的恐惧。
14.
那天,护士跑出来。
江先生,病人有反应了!她好像要醒了!
我的心跳了一下。
我冲到床边。
苏雨的眼皮在颤动。
过了一会儿。
苏雨醒了。
苏雨脸色差,嘴唇干裂,声音微弱。
她看着我,眼神茫然,然后聚焦。
江宴……
我在。我握住她的手,声音哽咽。
我……这是在哪儿她问。
医院。你从楼梯上摔下来了。我说。
她皱眉,像在回忆。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
那天……我……整理完楼上……的东西……
我紧张起来。
然后呢我问。
突然头有点晕……好像低血糖……给你打电话……信号又不好……
我想下楼……喝口水……
结果……脚下一滑……
她的呼吸急促。
我愣住了。
不是影推的
那你身上的伤扶手上的划痕还有那片布料我问。
苏雨闭上眼睛,继续说。
我摔下去的时候……很快……
好像……有人冲进来……
是她……影……
她……她好像挡了一下……
……没那么疼……
然后……她的胳膊……撞到了……
苏雨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困惑。
撞到了什么我问。
好像是……楼梯拐角的……暖气片……很烫……
暖气片
工作室那个老式暖气片。
我看到……她的胳膊……好像……流血了……还是烫伤了……红了一片……
她看着我……好像很害怕……
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她人呢……在哪苏雨问。
她救了我……我想跟她说声谢谢……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的四肢冰凉。
影……冲进来救她
影不是凶手。
她是……救了苏雨的人。
15.
那……那她为什么一直缠着我
为什么她的脸,和伶一模一样
为什么我用伶表演的时候,她从来不出现
为什么我烧掉伶后,影就消失了
一个念头出现。
伶,影。
李大爷的话在耳边响起。
木偶有了灵气,会化形……
会缠上创造它的人……
烧掉伶的那一幕,在眼前回放。
那张在火光中扭曲、焦黑的脸。
那双最后闪过光芒,然后黯淡下去的琉璃眼睛。
不,不可能。
我后退一步,撞到椅子,发出响声。
苏雨被惊动,看着我。
江宴……你怎么了
我看着她,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我明白了。
影就是伶,伶就是影。
我倾注心血的木偶。
她真的……活了过来。
她是一个刚有意识的灵魂,对我好奇,亲近。
她像个孩子,想靠近我,了解世界。
她避开伶的表演。
她不能同时是木偶和人。
伶在台上,她就是伶。
伶收起,她化作影出现。
她救了苏雨。
而我……我都做了什么
我把她当成凶手。
我把意外怪在她头上。
我愤怒,失去理智。
我亲手……把她扔进火炉。
我以为毁掉了祸根。
可我毁掉的,是什么
一个刚诞生的灵魂。
一个救人的精魂。
救了苏雨的……恩人。
我杀了她。
用最残忍的方式。
让她魂飞魄散。
我跪在地上。地板冰冷。
痛苦和悔恨淹没了我。
不是苏雨昏迷时的焦虑。
是更深的痛苦。
是犯下罪行的罪恶感。
苏雨看着我,想撑起身体。
江宴……你别吓我……到底怎么了……
我抬头,泪水模糊。
我看着苏雨的脸,她的关切。
她还不知道。
她不知道救她的影,是我的木偶。
她不知道,救她的影,被我烧成了灰。
我该怎么告诉她
我无法开口。
真相像烙铁,烫在心口,无法说。
一句对不起也无处可说。
我捂住脸,身体颤抖。
那把火,烧掉了伶。
也烧掉我的灵魂。
只留下废墟和悔恨。
16.
江宴……你怎么了苏雨的声音带着担忧。
我回过神,看向她苍白的脸。
我该怎么说
说救她的女人是我做的木偶
说那个木偶,因为我的误解,被我烧了
我不能说。
这些事,会让她觉得我疯了,或者让她害怕。
她刚醒,身体还弱。
我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没什么。我回答,我只是……太激动了,你醒了。
从影出现开始,我的生活就有很多奇怪的事和隐瞒。
苏雨皱了皱眉,她不信我的话。
你看起来不好。她说,脸色比我还差。
是不是……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着我,眼神探究。
没有。我挤出一个笑容,一定很难看,就是担心你,没休息好。
我伸手想帮她掖被角,指尖在抖。
苏雨看着我,没再问,但眼神里的疑惑还在。
病房里的空气凝固了。
愧疚感缠着我的心,收得很紧,让我难受。
苏雨一天天好起来。
能下床走动,气色红润了些。
她跟我说未来的计划,说好了去旅行,说要布置家。
她越说未来,我心里越难受。
每一次她看着我,对我微笑,都在提醒我犯的罪。
我开始失眠。
整夜睁着眼,眼前是伶在火中消散的画面。
那双眼睛,最后看我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困惑哀伤还是绝望
苏雨发现我不对劲。
江宴,你到底怎么了她忍不住问,那时我又对着窗外发呆,你最近总走神,晚上不睡觉。是不是工作室出事了
工作室。
那个地方,现在对我来说,是埋罪孽的地方。
没事。我只能这样回答。
你骗我。苏雨的声音带着受伤,我们之间,什么时候需要隐瞒了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对不起。我只能说这三个字。
不止是对她道歉,是对我自己,对伶的忏悔。
苏雨看着我,眼圈红了。
她没再问。
但我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一道墙,因为我的沉默和隐瞒,在我们之间竖起。
我知道,这不公平。
对苏雨不公平。
她有权知道真相,即使那真相很奇怪。
可我不敢赌。
我怕看到她震惊、恐惧、厌恶的眼神。
17.
苏雨出院那天,她的父母来接她。
看着他们一家人,我站在旁边,像个外人。
苏雨的母亲对我客气,但眼神在打量我。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苏雨住院时,我的样子不好,她看见了。
女友受伤昏迷,我守着。她醒了,我却精神恍惚。这不正常。
苏雨的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江啊,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他说,苏雨就先跟我们回家住一阵子,等她彻底养好了再说。
我点了点头,说不出话。
苏雨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江宴,她开口,声音还有些虚弱,你……好好休息。
我看着她被父母扶着离开,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暂时离开了我。
我知道,这样也许最好。
我一个人回到工作室。
手放在门把上,没有转动。
那里,是我以前做木偶的地方。
现在,是我毁掉伶的地方。
我吸了口气,推开门。
光线从窗户进来,灰尘在飞。
工作台上散落着刻刀、木料、砂纸。
墙上挂着未完成的木偶部件。
一切还停留在我去找影那天。
目光看向角落。
那个铸铁火炉。
它立在那里,炉口是黑的。
伶就是在这里没的。
我好像闻到那天木头烧焦的味道,看到火里那张脸。
我闭上眼,胃里不舒服。
我走到工作台前。
拿起一把最常用的刻刀。
刻刀是凉的,以前让我安心。
现在,它烫得我手发麻。
我拿起一块没做完的人偶头,想继续刻。
我的手却抖起来。
刻刀的尖,落不到木头上。
眼前出现的,不是木偶,是伶的眼睛。
那双好奇的眼睛。
然后是火焰。
那双眼睛在火里暗下去。
哐当。
刻刀掉在地上,发出响声。
我后退一步,靠着墙喘气。
不行,我做不到。
我拿不起刻刀了。
无法面对这些木头。
每次碰到,每次看到,都提醒我做错了事。
我看着满屋子的木偶和工具。
它们以前是我的伙伴,我的骄傲。
现在,它们好像在指责我
我慢慢把刻刀收进工具箱。
把未完成的木偶用布盖起来。
把散落的木料堆到角落。
最后,我走到那个火炉前。
伸出手,摸了摸炉壁。
这里,伶没了。
那个喜欢木偶戏的江宴也没了。
我关上工作室的灯,退了出去,然后锁上了门。
钥匙插在锁孔里,转动。
咔哒一声。
我的信仰结束了。
这门手艺,我不要了。
我背弃了它。
就像我对待那个灵魂一样。
以后,再没有木偶匠人江宴。
只剩下我,罪孽深重地活下去。
18.
我是伶。
起初,我是一块木头,在他工作台上。
他的手很暖,很专注。
刻刀落下,给了我眉眼,身形。
他看我时,眼里有光。
光照进我的意识。
我能感觉他的情绪。
他开心,工作室像有阳光。
他烦恼,空气就闷。
他对我说话,叫我伶。
说我是他最好的作品。
他的心血和情感,进入我的身体。
我好像活了。
有了念头。
我想看看他。
不只是作为作品被他看。
我想看看他的世界,有苏雨的世界。
苏雨,他常提的名字,语气温柔。
于是,我离开木壳,变成影。
走在巷子里,阳光照着很暖。
和工作室的光不同。
我第一次看到他不在工作台前。
他走在苏雨身边,笑了。
很放松的笑。
他和她说话,声音轻快。
他们站在一起,很好看。
我远远看着。
心里感觉奇怪,说不清。
不是嫉妒,不是羡慕。
看到他这样,觉得好。
我学人走路,说话。
不太懂人的情感。
我靠近他,想亲近他。
像木偶向往那双手。
他看我的眼神复杂。
有惊奇,困惑,还有抗拒。
我没想打扰他们。
只想离他近些。
那天,我看见苏雨在楼梯口站不稳。
我没思考。
身体动了。
冲过去,挡在她前面。
有热的东西溅到我手臂上。
很痛。
我看见她倒在我怀里,眼神变安全。
她没事。
够了。
我看到她手臂擦伤,有些怕。
不知怎么解释。
他会怎么想
我离开了。
我躲起来,看他急着赶来,送苏雨去医院。
他的担心和痛苦,我能感觉。
我想告诉他苏雨没事。
但我不能出来。
怕他看到我,想到苏雨的意外。
怕他怀疑地看我。
我回到工作室,伶的身体里。
很安静。
手臂还痛。
然后,我感觉他回来了。
带着冰冷的愤怒。
还有绝望。
他看着我,伶。
眼神没有温柔。
只有毁灭的疯狂。
我看见他抱起我。
手在抖。
因为愤怒。
我知道他误会了。
以为我伤了苏雨。
我想解释。
但我没说。
他抱着我,走向那个角落里的火炉。
我感觉热。
是烧毁的热。
他打开炉门。
里面是火。
他看我,最后一眼。
眼神像刀,刺穿我的灵魂。
然后,他松手。
我掉进火里。
火吞了我,很痛。
比手臂伤口痛。
木头在烧,噼啪响。
我视线模糊。
透过火,看到他眼里的痛苦和决绝。
他好像哭了,又好像没哭。
我不恨,只是难过。
没告诉他真相。
没看够这个世界。
火光亮了。
痛到灵魂里。
意识消失前,我最后看到他转身离开的背影。
那个给了我生命,又毁了我的背影。
也许,我不该做这个人的梦吧。
来过,看过,痛过。
变成灰。
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