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岁月深处的两棵树 > 第一章

在时光的长河里,我的童年如同被精心雕琢的琥珀,封存着泥土的质朴与青草的芬芳。而外公,恰似那棵扎根在岁月深处的青松,以他独有的坚韧姿态,在我生命的画卷上,勾勒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年幼时,外公于我而言,像一本厚重且晦涩难懂的古书。他眉峰如刀削般凌厉,深邃的眼眸仿佛藏着无尽的故事,严肃的神情总让人不敢轻易靠近。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粗糙得如同砂纸,却能紧紧握住锄头,在田间辛勤耕耘,为一家人开垦出生活的希望。每当他开口,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年幼的我不自觉地挺直脊背,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正是这份严肃,让我心底滋生出无尽的敬佩。外公的生活,规律得如同精准运转的时钟。每天,当夕阳为大地披上金色的纱衣,他拖着沾满泥土、还在滴水的裤脚从田间归来,却总是先去洗澡,洗净一天的疲惫与尘土,才肯坐下来休息。那哗啦啦的水声,仿佛是他与生活达成的独特仪式,在这简单的举动里,我看到了他对生活的尊重与热爱。
在孩童的眼中,外公的身影永远是那么高大挺拔。他站在田埂上,挺直的脊梁仿佛能撑起整片天空。他的身姿有着军人般的刚毅,每一个动作都利落干脆,透着一股坚韧不拔的劲儿。岁月的风霜没有压弯他的腰,反而让他愈发坚韧。哪怕在烈日下劳作一整天,汗水湿透衣衫,他的步伐依然矫健,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
外公只是广袤土地上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生活。但在我心中,他却散发着独特的光芒。这光芒,源于他面对生活苦难时从不低头的倔强,源于他用双手创造美好生活的坚定,更源于他骨子里那份不屈不挠的精神。我常常想,他的灵魂里,藏着比土地更辽阔的远方。他以自己的方式,在平凡的生活中书写着不平凡的人生。他的故事,虽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却如同一股清泉,缓缓流淌在我的心间,滋润着我的灵魂,让我在成长的道路上,始终记得那份来自土地的坚韧与力量。
小时候,关于外公家的记忆,如同一幅模糊却温暖的画卷。外公外婆、妈妈、舅舅舅妈,还有小姨妈,六口之家,其乐融融。然而,命运的无常总是让人猝不及防。在舅舅二十几岁风华正茂的年纪,病魔如同凶猛的野兽,无情地将他从我们身边夺走。舅舅作为外公唯一的儿子,他的离去,对这个家庭来说,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世间最悲戚的场景,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降临在外公外婆身上。此后,舅妈也离开了,曾经热闹温馨的家,只剩下妈妈和小姨妈两个女儿。我无法想象,外公外婆是如何在这锥心之痛中,慢慢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舅舅离世后的那段日子,谣言如同毒蛇般四处游走。有人说外婆无法承受丧子之痛,要回娘家。在那个最煎熬的夜晚,外公平静地询问外婆。外婆坚定地回答:这里就是我家,我哪里都不去。简单的话语,却饱含着对外公的深情与对这个家的坚守。
成长的岁月里,我一直以为外婆就是外公的原配妻子。直到上大学后,那段尘封的往事才被揭开。原来,外公是外婆的第二任丈夫,而外婆的第一任丈夫竟是外公的哥哥。外公是双胞胎之一,在家族中本排行老四,另一位双胞胎外公排行老五。妈妈是外婆与已故的老三外公的女儿。命运就是如此奇妙,在经历了诸多变故后,现在的外公和外婆走到了一起,重新组建了家庭。
外公的左眼,因一场意外永远失去了光明,那段经历仿佛是命运开的一个残酷玩笑。那是在一场喜庆的酒席上,鞭炮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不知为何,一颗鞭炮突然朝着外公的方向飞去,在他的眼睛附近炸开。明明距离甚远,可这场灾难却如同命中注定般降临。尽管及时送往医院抢救,但伤势过重,外公永远地失去了那只眼睛。这无疑是命运给外公的又一次沉重打击,可他的一生,即便历经无数苦难,却从未自暴自弃,始终以乐观向上的态度面对生活。
命运转折中的悲喜交织
舅舅的离世,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原本温馨和睦的家打得支离破碎。那几年,家中的悲伤氛围浓稠得仿佛化不开的墨,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外公外婆的脸上再不见往日的笑容,他们的眼神中满是痛苦与迷茫。最终,为了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悲伤,也为了给这个家重新寻找希望,外公外婆毅然决定前往海南打工。
在海南的日子里,烈日炎炎,海风呼啸。外公外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踏着晨露走进香蕉林。他们的双手被香蕉叶割出道道伤痕,皮肤在阳光下晒得黝黑发亮,汗水不停地从额头滑落,浸湿了衣衫。但他们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地劳作着,精心呵护着每一株香蕉树。就这样,他们在异乡辛勤地种植香蕉,一待就是三四年。这段时间,妈妈独自扛起了我们家生活的重担,她每天起早贪黑,辛苦工作,只为了让我们几个孩子能够生活得好一些。
那时,外公家除了小姨妈还在上学,其他人都在为生活奔波。就在小姨妈初三毕业那年,一个意外的电话打破了平静。电话那头,小姨妈声音怯生生的:爸,妈,我想嫁人了。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远在海南的外公外婆心急如焚。他们放下手中的农活,急匆匆地赶回家。到家后,外公外婆顾不上休息,便开始为小姨妈的婚事忙碌起来。他们四处奔波,精心挑选合适的日子,置办嫁妆,邀请亲朋好友。在他们的操持下,小姨妈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原本以为外公外婆会再次外出打工,毕竟家里的经济压力依然很大。可这次,他们却决定不再离开。起初,我并不明白他们的决定,后来才知道,是他们心疼自己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妈妈。妈妈育有两儿两女,却常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妹妹被送到大姑家抚养,而我则被送到了奶奶和新爷爷家生活。
记得有一年,爸爸妈妈带着弟弟他们在外省上班。恰巧那段时间婶婶要在家休息,便拜托她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弟。家附近有一条大河,河水清澈,是平常人们洗衣服的地方。年纪幼小的弟弟们哪里懂得危险,只顾着在河边玩耍。突然,大弟弟一个不小心,失足掉进了河里。他在水中拼命挣扎,小脸涨得通红,嘴里不停地喊着救命。小弟弟见状,吓得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尖锐而急促,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一位好心的路人听到哭声,急忙跑过来,毫不犹豫地跳进河里,将大弟弟救了起来。等婶婶反应过来时,早已吓得脸色苍白,双腿发软,她后怕不已,毕竟只是多贪睡了一会儿,就差点酿成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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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这一年,命运的波澜再次向我袭来。在新爷爷家,我与叔叔家大儿子发生了矛盾。年少的我们,因为一点小事就争吵起来。奶奶得知后,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的脾气都发泄在我身上。那天,我正在扫地,满心专注地清扫着院子里的落叶。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奶奶抱着一大截柴火气势汹汹地进了家门。她走路的架势,仿佛要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出来,我感觉她是故意用柴火撞向我。那一刻,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满心恐惧,害怕她会动手打我。我只能紧紧地提着扫把,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躲在门口的桃树下,不停地哭泣。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委屈和害怕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奶奶的辱骂声如汹涌的潮水般向我袭来,那些难听的话语,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刺痛着我的心。我趁她不注意,提着扫把,踏上了回家的路。来时的路,此刻显得格外漫长,每一步都充满了忐忑与不安,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在路上,我遇到了奶奶家下面的邻居和她的女儿,她们刚从集市回来。邻居阿姨看到我满脸泪痕,便关切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我抽泣着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们。她们听后,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奶奶的可怕,邻居阿姨皱着眉头说:你奶奶骂人可凶了,我家丫头以前不知做了什么,惹得她不高兴,去放牛时,她竟骂了一整天,直到牛和人都不见了踪影,她还不罢休。她的女儿在一旁连连点头,脸上还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她们建议我躲进玉米杆堆里,可那时的我才七八岁,实在太小了。我满心恐惧,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奶奶生气的样子,担心被奶奶找到,遭受更严厉的惩罚。
我逃回了家,心中充满了恐惧,生怕奶奶把我抓回去。我躲在大伯家未完工的小厨房里,大气都不敢出。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我蜷缩在角落里,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每次一想到奶奶的脸,我就更加害怕,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每一次想探出头看看外面的情况,都害怕会看到奶奶那张可怕的脸。可小孩子终究是耐不住寂寞的,一个人待在黑暗又寂静的小厨房里,实在太无聊了。我便开始自言自语,在那里玩水,试图用这种方式来驱散心中的恐惧。
就在我又一次把头伸出墙外时,那张令我恐惧的脸果然出现在眼前,和我记忆中那张可怕的脸重合在了一起。奶奶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像燃烧着的火焰,仿佛要把我吞噬。我吓得呆立在原地,手脚冰凉,不敢与她对视。她的责骂声如狂风暴雨般向我袭来,一句句尖锐的话语,让我满心委屈,却又不敢反驳。我只能默默地承受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小外公家的小女儿,我的姨妈,就嫁在我家旁边。她得知了这件事,急忙赶过来。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她心生怜悯,轻轻地拉着我的手说:走,去姨妈家,别害怕。在姨妈家,她邀请我吃饭,还细心地帮我梳头。梳头的过程中,她看着我满是污垢的头发,眼中满是心疼,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她一边轻轻地梳理着我的头发,一边哽咽着说:可怜的孩子,受委屈了。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心中的委屈也化作泪水,不停地流淌。
错位童年里的冷暖交织
这件事如同长了翅膀的野火,迅速在村里的阡陌小巷间蔓延,很快便传到了外公外婆的耳朵里。彼时远在海南的二老,握着听筒的手微微发颤。电话那头,邻居用带着叹息的语气说着我的遭遇,外婆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可怜的娃,怎么就受了这些罪......外公则沉默良久,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坚定地说:回去,接孩子们回家。他们心疼自己辛苦劳作的大女儿,更怜悯我和弟弟妹妹们稚嫩的肩膀,如何扛得住生活这般沉重的碾压。很快,关于奶奶虐待我的谣言也甚嚣尘上,有人言之凿凿地说看见她用门夹我的手——这则从新爷爷家儿媳妇口中传出的消息,像带刺的藤蔓,将奶奶家的屋檐缠绕得愈发阴森。
多年后的某个深夜,月光透过宿舍的大地上,偶然谈到这件事,才揭开那段尘封往事的真相。原来当年,爸爸妈妈背着褪色的蛇皮袋外出打工时,眼里满是对我们的不舍。临行前,妈妈抱着我和两个弟弟,偷偷抹泪,爸爸则粗糙的手掌不停地摩挲着我们的脑袋:等挣够钱,就接你们回去。刚到奶奶家时,我们三个孩子像刚出笼的小鸟,对陌生的环境充满好奇。弟弟们在院子里追着鸡群跑,我则蹲在墙角看蚂蚁搬家,满心欢喜地以为这就是新的乐园。第二天清晨,看到爸爸妈妈出现在院子里,我激动得扑进他们怀里,却不知这短暂的重逢,竟是分别的序曲。
婶婶提出让我陪她去镇上看病那天,阳光明明很灿烂,却照不暖我忐忑的心。我攥着衣角,小声嗫嚅:我不想去......可早上我答应过婶婶要陪她去医院的。我不可以不守诚信。但是满心都是对家的牵挂,嘴里不停地念叨:早点回去,一定要等我。那一天,每分每秒都像被拉长的橡皮筋,无尽的担忧与煎熬将我紧紧缠绕。
等我心急火燎地赶回奶奶家,院子里早已没了爸爸妈妈的身影,只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仿佛在嘲笑我的天真。小小的我蹲在门槛上,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满心愧疚,认定是自己贪图去镇上玩的机会,才被抛弃。
这份自责如同附骨之疽,在往后的岁月里,时常在深夜啃噬着我的心。直到上大学后,妈妈说起往事,红着眼眶解释:那天晚上,你爸翻来覆去睡不着,说实在放心不下弟弟们......把你支走,我们心里比刀割还疼啊。我才明白,在生活的泥沼里挣扎的父母,早已拼尽全力。
记忆回溯到更早的时光,在外婆家的日子恍若金色的梦境。院子里的石榴树缀满红灯笼般的果实,我们四个孩子在树荫下追逐嬉戏。外婆系着蓝布围裙,从灶台后端出香气四溢的红薯,笑着嗔怪:慢些跑,别摔着。外公则会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水果糖,看我们欢呼着争抢。那时我的任务简单又快乐——牵着弟弟们的小手,在田野里采野花、捉蝴蝶。每到傍晚,夕阳给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我们蹦蹦跳跳地跟着外公回家,一路上洒满欢声笑语。
然而,命运的齿轮将我推向奶奶家后,一切都变了模样。六七岁的我,背着几乎和自己等高的竹编背筐,在杂草丛生的山坡上寻找猪草。陌生的小径蜿蜒向密林深处,每一片沙沙作响的树叶,都能让我心惊肉跳。我害怕遇见突然窜出的野狗,更怕传说中藏在草丛里的鬼怪,只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颤抖着双手割草。有次好不容易割满一筐,兴高采烈地跑回家,却见奶奶冷笑一声,枯瘦的手狠狠压下:这点草,连猪都喂不饱!那筐承载着我满心期待的猪草,瞬间被压得扁扁的,正如我破碎的自尊心。
奶奶的责骂如同连绵的阴雨,从未停歇。她不喜欢我,经常对我破口大骂,又蠢又笨,干嘛都干不好!想当初我的女儿干活像小鸡啄米,仔细干净。哪里像你。
最委屈的莫过于长虱子那次。婶婶发现后,奶奶立刻板起脸:整天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收拾自己!可当她自己也染上虱子时,却恶狠狠地瞪着我:敢说出去,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这种令人窒息的双标,像一根刺,深深扎进我幼小的心里。
某个毛毛细雨的清晨,天刚刚亮,奶奶就掀开我的被子:还睡!赶紧去拔草!我迷迷糊糊爬起来,空着肚子走向满是泥泞的院子。那里的狗屎在雨水浸泡下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我强忍着恶心,一边打着寒战,一边拔除杂草。头疼欲裂的我动作稍慢些,就招来奶奶的怒吼:吃白饭的废物!这点活都干不好!那天中午,她看着我只拔了一行草,又气又恨,接下来迎接我的又是一顿铺天盖地的骂声。
不过,记忆里也有零星的温暖碎片。奶奶赶集回来时,偶尔会晃着油纸包:喏,给你买的辣条。我捧着这来之不易的零食,躲在角落吃得津津有味。看她出门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我就像脱缰的小马,飞奔着去找小伙伴玩耍。那一刻的自由与快乐,成了苦涩日子里最珍贵的糖果,支撑着我走过那段艰难的岁月。
岁月里的两重世界
蝉鸣聒噪的九月,我攥着皱巴巴的转学证明,重新踏入外婆家附近的小学。因为在奶奶家的曲折经历,我读完一年级下册后又重读了一年,三个学前班、两段一年级的时光,让我成了班里最特别的存在——明明长同学们一岁,却要和他们坐在同一排课桌上。晨光透过教室的木格窗洒在课本上时,我总会想起那些在奶奶家的清晨,那时的我正背着竹筐,在露水未干的山间寻找猪草。
转学后的第一顿晚餐,外婆掀开冒着热气的锅盖,白色的面条在骨汤里打着旋儿。我望着灶台上最大的蓝边瓷碗,咽了咽口水:我能吃这么一大碗!外公握着烟的手顿了顿,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外婆更是直起腰,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讶:七八岁的女娃娃,咋能吃下这么多我盯着碗里浮起的葱花,声音不自觉地低下去:在奶奶家......从来没有早饭吃。这话像一粒石子投进深潭,厨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柴火噼啪作响。
刚到外婆家的那个傍晚,晚霞把院子染成蜜糖色。小弟弟远远看见我,撒开腿就跑过来,肉乎乎的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角,仰着红扑扑的脸蛋不停地喊姐姐。他像只小尾巴似的跟着我,连我去厨房舀水都要踮着脚张望。夜深人静时,外婆把我搂进温热的被窝,变魔术般从枕头下摸出一把炒瓜子,又塞给我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我把苹果紧紧捂在怀里,感受着果皮上残留的外婆手心的温度,悄悄把它藏进枕头,仿佛这样就能把这份温暖永远留住。
记忆的潮水漫回奶奶家的时光。那时的我常蹲在门槛上,听奶奶絮絮叨叨:你爸妈就开学、过年给200块,小孩子家懂什么钱她坐在太师椅上纳鞋底,银针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我像你这么大,早会挣工分了。最刺耳的是关于外婆的议论,某次农闲时,她一边撕着老烟叶,一边撇着嘴: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想生孩子,也不嫌害臊!说罢转头问我:你说是不是我攥着衣角,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只能含糊地应两声。那些年的委屈像压在箱底的旧衣裳,明明收得严实,每次打开却依然带着潮湿的霉味。
在外婆家的日子,规矩虽严,却满是温情。每天放学铃声一响,我就得和弟弟妹妹们摊开作业本。夕阳把外公的影子拉得老长时,他背着一大捆柴进院子,先探进头瞅一眼:作业写了没要是看见我们在跳皮筋,立刻把柴往地上一放:今晚写到十二点!有次弟弟打瞌睡,脑袋咚地砸在作业本上,外公叹了口气,转身倒来一碗糖水:喝了醒醒神,知识得进脑子,不能进梦里。
刚到外婆家时,我总带着在奶奶家养成的习惯。肚子饿了就偷偷溜进厨房,听见脚步声,慌忙把嘴里的饭咽下去,蹲在灶台边假装烤火。有次被外公撞个正着,他没有训斥,只是蹲下身子,粗糙的手掌轻轻擦去我嘴角的饭粒:在自己家不用躲躲藏藏,想吃就吃,吃饱了才能长个子。我望着他脸上深深的皱纹,突然鼻子发酸,重重地点了点头。等他一转身,我又端起碗,大口大口吃起来,温热的饭菜里,全是从未尝过的安心味道。
时光的车轮滚滚向前,我从外婆家的小院走向县城的中学。初中、高中的住校生活让回家成了奢侈的期待,但每个寒暑假,外公外婆希望我回去,每次离开时,外婆都想往我书包里塞的不只是腊肉、鸡蛋,但是我说了,没有地方弄,不方便。他们才善罢甘休。每次不会忘记厚厚的一沓钱:拿着,在学校别亏待自己。外公则站在一旁,背着手假装看天:好好学习。我接过钱,指尖触到他们掌心的老茧,那是岁月留下的印记,也是沉甸甸的爱。
初中那年,奶奶的新丈夫离世,她又回到了我们生活中。起初,她在院子里种满了辣椒、豆角,爸爸和大伯劝她歇着,她把锄头一扔:我还能动!可日子一长,她的古怪脾气又冒了出来。大伯一家回来看她,头几天她笑得合不拢嘴,杀鸡宰鸭忙个不停,可没几天就摔盆砸碗:都嫌弃我这个老太婆!奶奶总是喜欢乱说和骂人。他们说老人说的不好的话是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她说的话像根刺,总扎得全家人心里生疼。
随着年龄增长,奶奶的任性变本加厉。她把鸡养在堂屋里,鸡毛和鸡屎落得到处都是;明明腿脚利索,却偏要在床下放个木桶解决大小便。有次妈妈收拾屋子,掀开木桶的瞬间,差点吐了出来——桶里爬满了蛆虫。即便如此,妈妈还是每天给她端屎端尿,擦洗身子。可奶奶闭着眼睛装糊涂:我看不见!你们想饿死我!邻居奶奶找上门来,说臭味飘到她家院子,妈妈好言相劝,却遭来一顿臭骂:就知道嫌弃我!
如今,70多岁的奶奶身体愈发衰弱,由我家和大伯家轮流照顾。在我家时,她享受着妈妈无微不至的照料,却依然挑三拣四;到了大伯家,又被嫌弃得厉害。听说大伯家的儿媳妇连辣椒水都舍不得给她多放,还抱怨:我们一吃饭她就喊上厕所,成心折腾人!我望着病床上瘦弱的奶奶,那些童年的委屈与怨恨突然变得模糊。她像一棵枯萎的老树,在岁月里扭曲生长,最终只剩下满身的刺,扎疼了别人,也扎疼了自己。而外公外婆种下的温暖,却如春日的暖阳,始终照亮着我前行的路,让我懂得,生活虽有苦涩,却也从不缺少甘甜。